傾訴:燕子 整理:易安
我是邊防女警,也是一個單身母親。特殊的職業和尷尬的身份,就像哨卡外漫長的邊防線,把我隔離在愛情之外。
青春普通而甜蜜
1999年7月,從昆明醫學院畢業后,我放棄昆明一家公立醫院的邀請,轉而入伍成為一名光榮的邊防武警。參軍,是我多年的夢想。
初進軍營的興奮在第二天就被現實的殘酷代替。不能化妝,不能留長發,潮濕炎熱的氣候甚至讓我“毀”了容:從沒長過青春痘的臉上密密麻麻全是紅疙瘩和雀斑。更苦的還在后面。上崗前的訓練內容幾乎全在深山野林中進行,從小在城市長大的我天天抹眼淚。但當長官宣布我通過測試被分配到堵卡崗位上、專與境內外毒販打交道時,軍人的責任與榮譽感很快就抵消了那些委屈。
甜蜜的愛情接踵而至。假期回家時,我交到了男友。他在事業單位工作,相貌英俊。—個月的假期結束后,我們繼續通過鴻雁傳書。
“小燕子,執行任務時你要注意安全。”“小燕子,我等待著不快快飛回我的身邊。”那些甜蜜得肉麻的信讓我下定決心:一旦服役期滿,我就要披上婚紗,做他最艷麗的新娘。
路邊的棄嬰
甜蜜卻沒有持續太久,—個棄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道。
1999年11月,完成堵卡任務后我們步行回營房,在崎嶇的山路旁發現一塊土布加棕樹葉包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打開,我倒吸一口冷氣:那是—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小臉青紫,呼吸微弱,連哭也哭不出來。
在邊境,常有狠心的父母因家貧而拋棄剛出生的孩子。我遭遇上了,才知道那沖擊力有多大。小小的嬰兒緊緊貼在我的胸口,悲憫的情懷漫遍全身,淚水悄悄涌出我的眼眶。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傳說中的“緣”。
我和戰友將孩子抱回營房,給她喂開水和牛奶,給她洗熱水澡,用干凈的布將她包得暖暖和和。按照慣例,這類棄嬰應該送往孤兒院??删驮诜畔滤膭x那,心里卻有說不出的失落。短短幾各小時的相處,我的手已經習慣了她的溫度和重量。我沒辦法忘記襁褓里的小臉沖我笑的那幅畫面。
22歲,我身體里的母性被喚醒。我想收養她。
未婚媽媽不孝女
我通過電話將自己的想法告知父母,幾秒鐘的停頓后,電話那頭是母親的尖叫聲:“你瘋了啊!”
電話里無法說服我,父母又輾轉乘車來到哨所給我做思想工作?!把嘧?,爸媽知道你善良,可是—個姑娘家就有個孩子會引來風言風語,這孩子還是送到福利院吧?!彼麄兪莻鹘y的人,而這個社會也沒開放到任由黃花閨女當單身母親的程度。我才22歲,他們沒法看著我被—個陌生的棄嬰毀掉大好前途??粗改溉諠u枯萎的臉上寫滿了關切和焦急,我妥協了。我們一家三口抱著小嬰兒去了福利院。襁褓即將從我的臂彎里轉移到工作人員手上時,她仿佛意識到自己要被二次拋棄似地,大哭不止。凄厲的哭聲揪緊了我的心臟,我的手說什么也不肯松開懷里的孩子。
父母傷心地離開了。母親不想看到那孩子,只在電話多次要我將她送走,嚴肅的父親則以斷絕父女關系相挾。我的朋友們曾問我:—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值得讓你如此傷害父母嗎?我不敢回答。
我對不起父母,自私的我總以為時間可以修復所有的傷害,父母終會原諒他們不孝的女兒??擅看位叵肫饗寢屌R走前欲言又止的傷心表情,我忍不住還是會后悔。如果這世上有—種藥可以讓事情變得兩全其美,該多好。
愛情雞飛蛋打
愛情里沒有秘密,收養的事我猶豫了許久,終于決定告訴他。他只說了兩句話:“什么!?”聲音里透著震驚。沉默幾分鐘后,“你把孩子帶回昆明來我看看?!?/p>
第二天,我抱著孩子去了昆明。在車站,他仔細打量了一番我和熟睡的女兒,然后招來出租車帶著我們去了醫院,直奔院里的“親子鑒定中心”。
他不相信孩子是棄嬰!所有的幻想在那一刻破裂。我的大腦一片混亂,除了反復強調“這孩子真是撿來的!有戰友可以證明我是清白的!”再找不到其他的話為自己辯白。“你要是清白的,還怕鑒定結果嗎?!彼鼗貞业霓q白。
鑒定結果證明孩子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男友臉上重現笑容,他像以前一樣親切地搭上我的肩,甚至興起逗弄孩子的玩心。
有了裂痕的愛情不能維系了。我帶著孩子回到哨卡,一個月后,他又來電話,吞吞吐吐告訴我:有一對不育夫婦想要個孩子?!拔也粫屗x開我!”
失去親情后,失去愛情也不過是痛上加痛。我承認自己當時懷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甚遠的生活環境,狹窄的人際圈子,這些都增加了我們尋找愛情的難度。
我不止一次想:這輩子就和女兒相守到老好了,既然男人看不上我,那我就安心過沒有男人的生活。這種想法麻痹了自己十年,然而前不久,在昆明友人的聚會上,我被一對80后小夫妻深深觸動。
妻子沒有工作,兩口子靠丈夫不多的薪水過活。飯桌上,丈夫給妻子夾她喜歡吃的菜,給孩子抹去嘴角的湯水,細膩的舉動滲透出對妻兒發自內心的愛。潮水般的孤獨感迅速將我淹沒,內心是停不住的酸楚。我在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至今無法忘記在醫院里遭受的屈辱:過往的人們投來或疑惑或恍悟的眼光,習慣了邊境哨卡單純的工作環境,這些眼光讓我渾身顫抖,像一只孤軍奮戰豎起毛的貓。
房子≠家
服役期滿后,我選擇繼續留在哨卡。緝毒工作不分晝夜,經常與死神打交道的我們容不得分心。追捕毒販時,我遭遇過慘烈的車禍,昏迷幾天幾夜后又在女兒的哭聲中睜開眼;也曾與毒犯近距離槍戰,身負重傷,可最后我還是掙扎著活了下來。
現在,我32歲,不再青春靚麗。期間我也相過幾次親,對方聽說我是個出生入死、與相夫教子無緣的女警察時就打了退堂鼓。而不在乎我職業的男人,當聽說我是個單親母親時,立刻說“抱歉”。
迄今,我的所有財產就是—套在昆明的房子,以及女兒。
和同事們相比,有女兒相伴的我絕不是最孤獨的那個。幾百公里的邊境線上,30歲以上的邊防武警們無論男女,鮮有結婚者,甚至不少人連戀愛是什么味道都不曾嘗過。特殊的工作性質,難以預料結果的生死,長年和高山密林、毒犯打交道,與正常人相去洗手間里掩面而泣,好半天才恢復常態。
回避了10年,我不能再逃避自己的真實想法。在外人眼中,我是堅毅的女警,是新時代獨立女性的代表,但我是女人,外表越堅強,心便越脆弱。我渴望有—個寬闊胸懷的男人與我一起撫養女兒、為我擋住外面的風雨撐起這個家。
在哨卡里,女兒不止一次問我:“媽媽,為什么別人部有爸爸,就我沒有?”我習慣以沉默為回答,或者岔開話題。我不能告訴她是_個棄嬰,也不能給她找個爸爸。
我最怕看電視劇,里面那些甜甜蜜蜜纏綿的情侶總是讓我的心涌上酸楚;更怕參加婚禮,那些熱熱鬧鬧的場景總是深深地刺痛我的眼,我的心;也怕參加親友的聚會,那些憐憫的眼神和同情的安慰讓我有種自卑,覺得自己就像有著某種缺陷。
我只能在QQ空間里發泄內心的孤獨。留言的人很多,但生活在城市的他們如何能理解我長年“隔離”在邊境線上的寂寞感;甚至有人以幸災樂禍的語氣嘲諷我當初的選擇,在這些年輕人眼中,一個棄嬰根本不值得我付出愛心,付出了,便應當承受“報應”。面對這樣的誤解,我只能苦笑。
我是一個邊防女警,是—個單親母親,這樣的我,真的與愛情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