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峰端著飯盒,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看著他很夸張的走姿,我笑道:“徒兒,拿什么來孝敬師傅啊?”
林曉峰徑自說:“今年來到這個工地,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還沒干過一天輕松活兒呢!天天累死人,嘿,命苦啊!”
林曉峰小小的個頭,咋咋呼呼的,干活卻比別人強得多。我們在一起兩個月以來,就沒見他有過發愁的時候,即使生病了,他也笑嘻嘻地說:“生病好啊,俺老娘說,生一次病,就多長一個心眼。”
有工友就說:“怪不得你長不高呢,都叫心眼累贅住了!”
這時,他就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說:“唉,我這個頭兒,天災喲!”
林曉峰挨著我的屁股坐下,夾了塊肥肉撂進我碗里。我用筷子夾起來,說:“就用它來孝敬我?”
林曉峰很認真地說:“這可是我這頓飯里最好的東西喲,我都舍不得吃哩,送給你!”
林曉峰想跟我學電焊,按他的話說,要“自學成才”。
因為尺寸量錯了,下出來的料成了廢物。看著這塊厚厚的鋼板,我正懊惱著呢,林曉峰屁顛屁顛地跑來,摸出煙遞給我:“師傅,抽一支!”
我不耐煩地擺擺手,哪有心情吸煙啊!不料,林曉峰湊到我面前,涎著臉說:“師傅,生氣啦?”見我不理,又轉到我右邊來,“老哥”、“前輩”地叫。我被他逗樂了,苦笑道:“你到底想稱呼我什么啊?”
“逗你開心唄!”他說。
在一旁干活的小劉說:“想拜師學藝,得有所表示才行!你就這么鐵公雞一毛不拔的,誰肯教?”
這時,有人叫他,他甩下一句“好”,就匆忙去了。
晚上收工回來,林曉峰拽著我的胳膊就走。我問他干什么去,他只笑嘻嘻地說:“不偷不搶,你就放心吧!”
他把我拽到“七品居”飯館,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昨天小劉的一句玩笑話,他竟然當真了!我推托著要回去,林曉峰卻急了,嚷道:“咋的?嫌這館子不夠檔次?”說著把我摁到椅子上,讓我點菜,還一個勁兒地說:“今兒我要和師傅好好地喝一盅!”
我心里慚愧得很,因為我沒法教他學電焊。我是電工班,他是雜工班,怎么教?再說,即使在一個班,各有各的活兒,也不是他想學我就能教的呀!
酒和菜擺在面前,林曉峰很恭敬地給我斟滿酒。
我正色道:“你想學電焊,得去接受正規的培訓,在工地上學不大合適!”
林曉峰見安穩住了我,又恢復了常態,說:“我沒錢交學費喲,得好幾百上千塊錢才能學會,拿到本子。如果有錢的話,我就不出來自力更生地進行自救了!”
看他這稚氣未脫的樣子,也就十六七歲,正是上學的時候。是啊,如果家境好的話,像他這樣大的孩子,有哪個家長忍心讓他來干工地上的活兒?一個班兒12個小時,有時還得加班,真是被人當牲口使喚呢。
林曉峰忽然說:“師傅,別愁得慌,我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不會讓你為難的!”
嘿,瞧這孩子的伶俐勁兒,還以為我犯難呢,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我們吃完飯,正是飯館紅火的時候,往外走了兩步,林曉峰忽然停下來,說:“哎,怎么沒給錢就出來了?老板可能忙暈了頭,怎么也沒跟咱要?這怎么成?不地道啊!”說著忙轉回頭付錢去。
那天中午,林曉峰算是正式跟我學電焊了。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學,得在中午的飯空和晚上下班之后,因為我們現在干的是一項加固工程。這座25層的樓已經交付使用,卻因改變了用途,需要在相應的梁和柱子上用鋼板和黏合材料進行加固。我負責重點工程,即地下1~3層的活兒,所以,相關的工具一般不用入庫房,這給林曉峰學電焊創造了不錯的條件。
林曉峰感激地說:“師傅,你是我這輩子的大恩人啊,相當于我的再生爹娘了!”雖然是調侃的話語,但相當誠懇。我虎著臉說:“扯淡!你學你的,可不關我的事!”
下午,林曉峰和一個工友從我身旁走過,他偷偷瞥我的眼神里滿是笑意。
小劉驚異地說:“剛才那個不是林曉峰嗎?他怎么不和你說話了?”
我嘿嘿地笑著說:“小孩子家貓一天狗一天的,誰知道他們的心思!”
小劉嘟囔著:“前兩天他狗皮膏藥似的粘著你,要跟你學電焊,現在呢,倒像是躲瘟神一樣躲著你啦,真搞不懂!”
我暗笑:你們搞不懂就對了,這正是林曉峰要的效果。林曉峰跟我學電焊時說,以后就不和我在公共場合說話了。我當時不明白,問他為什么,他笑道:“這樣,我跟你學電焊的事兒,就不容易暴露了!”
這家伙,真鬼!
晚上,林曉峰有一位老鄉從另一個工地來,他們倆去飯館里吃飯,卻非叫上我不可。我感到為難,可林曉峰卻說:“就是用八抬大轎,也得把你老人家抬去!”話說得堅決,不容反駁。我只得去了。
林曉峰向老鄉介紹:“這是我師傅,焊工班的掌門人!”露出一臉的榮耀。
我惟有笑了笑。這小子的嘴,總是討人喜歡。
我們都喝得有些醉了。我說:“曉峰,今天晚上好好地休息吧,回去別練電焊了。”
林曉峰說:“放心吧,師傅,沒事兒!”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刷牙,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一會兒,小劉跑進來,臉色很難看,驚魂未定的樣子,說:“林曉峰死了,死在咱們干活的地方!”
我一驚,知道沒有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但仍然不敢相信,忙問:“怎么死的?”
“電死的!”小劉看著我,“可能是接線時忘了拉電閘!”
我的頭“嗡”的一聲大了。
地下二層,在我們干活的地方,圍了一圈工友。一個人仰躺在地上,臉上被一件臟兮兮的破褂子蒙著。工友們在嘆息著,議論著。我沉浸在無限傷感中,卻不敢上前掀開褂子看他最后一眼。
快要收工時,消息靈通的工友透出風聲,說林曉峰的死與公司無關,是個人行為造成的,公司里沒有任何責任。仔細想想,似乎應是如此。
吃過晚飯,林曉峰的死成了歇息的工友們的熱門話題,有工友說:“不知道公司里能賠他家屬多少錢?聽說,在別的工地上,死一個人賠10多萬呢!10多萬,多大一堆錢啊!”
有工友不屑地說:“你就只看到錢啦?多少錢也換不來命啊!”
有工友不無憂慮地說:“林曉峰可能得白死,從他死亡時間上推斷,是在深夜兩點多。你想想看,又不是加班,半夜三更的,他去擺弄電干什么?如果公司里反咬一口,說他想偷東西,也是可能的事……”
聽著工友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和林曉峰還在一起喝酒,今天他就不在了,眼窩子酸酸的,有淚流下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當然,一個半夜偷學藝的打工者之死,是無法和泰山相比的。
林曉峰的父親來了,來處理他的兒子的后事。這是一個干瘦的老頭,黝黑的臉上是木然的表情。也許是突如其來的噩耗還沒有穿透他遲鈍的心靈,也許他無法接受活生生的人忽然就沒有了氣息的事實,反而讓他顯現出那么坦然的神態來,只是,在潛意識里,卻有著更深的傷痛,他的眼眶里,閃著亮瑩瑩的淚花。當林曉峰的骨灰盒赫然就在眼前時,他終于失聲慟哭,每一聲喊叫都像一把鐵錘,錘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林曉峰的父親將要走了,我買了許多冥幣,在林曉峰的骨灰前燒化。但愿,在另一個世界,林曉峰能夠富有,平安做他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