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開見月明

外婆在一天深夜永遠離開我們了，她臨終前訴說她一生的故事，那聲音像窗臺上掛著的風鈴，總是不經意地在我的耳旁回響。外婆以前從未說過自己的人生，更沒有抱怨過什么，在臨終前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也許是為了鼓勵我們，遇到再大的風雨，都不能倒下。她用她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娓娓道來……

我出生時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除了這些，更讓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家庭。我的父親性格非常暴躁，而且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而我的母親則是非常傳統的女人，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是天，丈夫說的話就是圣旨。

從記事起我的父親就不喜歡我，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更別說帶我出去玩。有一次吃飯時我不小心把碗摔碎了，一碗熱飯撒在腳上，疼得我哭了起來。父親不但沒有關心我的腳是否燙傷，還狠狠地打了我兩個耳光，怪我摔破了碗還浪費了一碗飯。母親看到我腳上燙了很多水泡，臉上留下父親打的幾個指印，心疼得哭了起來，但她不敢責怪父親。

我6歲那年母親生了妹妹。父親很生氣，他一天都沒有給母親做飯，虛弱的母親坐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父親氣消了一些，才給母親做了一碗玉米粥。

自從有了妹妹父親的性格變得更加暴躁，動不動就對我和母親拳打腳踢，母親只是哭卻從來沒有過任何反抗。父親更討厭妹妹，妹妹三個月時生了一場病，晚上一直哭鬧不肯睡覺。父親覺得很煩，他一腳把妹妹從床上踢了下去。妹妹的頭部摔破了，流了很多血，母親趕快拿布條給妹妹包扎，可是血卻越流越多。母親急得哭了起來，可是卻不敢責怪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發泄心中的不滿與委屈就只有眼淚。

在父親的打罵中我度過了10個春秋。那年母親又懷孕了，父親坐在門坎上，一口接一口抽著煙，他對母親說：“如果生下來還是個丫頭就丟了吧，家里養不起那么多討債鬼。”父親竟說出了如此冷酷的話。在他心里女兒早晚是要嫁出去的，養了等于幫別人養，所以父親一直都把女兒稱做“討債鬼”。母親只是偷偷地流眼淚，依然不敢言語。

10個月后母親如愿生了一個兒子。父親開心得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又拜，他說祖宗保佑，王家終于有后了。父親說弟弟是家里的寶，所以給弟弟取名王家寶。父親殺了一只雞燉給母親吃，他對母親說，只有多吃點好東西才有奶水給兒子吃。后來母親告訴我，那是她做月子第一次吃雞。

那個年代所有的家庭都很窮，當然我家也不例外。一直以來都是靠母親織布縫衣，靠父親種地吃飯。父親要母親寸步不離地抱著弟弟，他說怕弟弟哭。10歲的我承擔了家里所有的家務：織布、洗衣、做飯、喂豬、放羊……

因為天氣冷，冬天洗衣把手凍得又紅又腫，而這些父親從來也不會關心。父親的眼中只有弟弟，弟弟4歲還得天天抱在懷里，母親稍微照顧不好，父親就會對母親拳打腳踢。我的生活中只有妹妹。妹妹從小就很懂事，我洗衣服她就幫我晾衣服；我做飯她幫我摘菜；我織布她依偎在我旁邊陪著我；我挨打偷偷地哭，她就給我擦眼淚。我和妹妹的感情特別好，父親的生活中只有弟弟，而我的生活中只有妹妹。母親心中也很疼愛我和妹妹，可是她很怕父親，不敢表現出來。

記得有一次，街上有個買燒餅的，弟弟吵著要吃燒餅。父親一次給弟弟買了3個燒餅，弟弟手上拿一個，另外兩個父親留給弟弟晚上吃。我當時想，他就算給弟弟兩個給我和妹妹一人半個我們也心滿意足了，可是父親半個也不給我們，我和妹妹只能眼睜睜地流口水。我們不敢出聲要，因為我們知道，如果向父親要，只會換來他的一頓打罵。晚上母親偷偷拿了一個燒餅給我和妹妹吃，可是剛好被父親看到，父親很生氣地打了母親，還罵母親“吃里扒外”。我想在父親的心中從來沒有把我和妹妹當成是他的孩子。

事實上我和妹妹并沒有被父親遺忘，他一直記得他還有兩個女兒存在。如果他真的把我們遺忘了我和妹妹就不用分開了。

那天家里來了一對夫婦，父親把我和妹妹叫到他們面前說：“這兩個女兒隨你們選吧，不過大的要價錢高點，因為她已經會織布、放羊了，小的只會洗衣做飯。”我被父親的話嚇呆了，知道他想賣我們其中一個。我緊緊地抱著妹妹，好怕和妹妹分開。那對夫婦像審賊一樣盯著我們姐妹看了又看，后來從我手中奪走妹妹，交給父親一些錢后拉著妹妹就離開了。我發瘋似的跟在他們后面搶妹妹，妹妹也一直哭著不肯走。我的喉嚨哭啞了，可是妹妹還是被人帶走了。母親抱著我哭了起來。我知道母親是舍不得妹妹的，可是她卻不敢違背父親的決定。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妹妹了。

晚上我一直哭，母親也一直在流淚。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女兒早晚都是人家的，養大了還不是要嫁出去？還不如早點賣掉，換點錢把家寶養好。不過家里需要一個做家務的，所以把大丫頭留下來。”母親哭得更厲害了。父親不說話了，只是一口又一口地抽著煙。就這樣，我失去了惟一的妹妹。

第二天，我看到父親買了一對帶著小鈴鐺的銀手鐲給弟弟。我知道那是用妹妹換來的，每次聽到弟弟手鐲的鈴鐺發出響聲，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樣痛。我恨家里所有的人，恨弟弟給妹妹帶來的災難，恨母親的軟弱，更恨父親的絕情。我變得越來越沉默，平日除了做家務之外我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有時看到母親紅腫的眼睛我的心也會很疼，可是失去妹妹的傷心讓我不能原諒她。

弟弟8歲已經知道自己的角色是討人喜歡的。他經常故意摔倒說是被我推倒的，這樣就會換來父親對我的一頓打罵。弟弟想讓我挨打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只要他一句話，我就會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

我15歲時家里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做，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干活。這時母親已經快失明了。自從妹妹離開后母親幾乎天天都哭，她無法預料妹妹的命運，所以擔心害怕。怕妹妹被買去是祭神（就是將活人用火燒死，說是給神仙做婢女）；怕妹妹被賣到了妓院。每當到了過年過節母親就在院子中喊妹妹的名字，求上天保佑她。因為精神上的痛苦母親很快就蒼老了。年輕時她曾經是村里的美人，可是當時35歲的母親憔悴得像50歲的人。我明白母親比我更愛妹妹，更思念妹妹，只是她無力保護妹妹。她對妹妹的思念中帶著一份深深的內疚。而父親對母親的痛苦從來視若無睹。

15歲的我已經非常成熟了，我完全遺傳了媽媽的容貌，皮膚柔嫩，唇紅齒白，不可否認，當時的我非常漂亮。有句古話說紅顏薄命，這張漂亮的臉真的注定了我一生的悲劇。

那時提親的媒婆踩破了家里的門檻，可是父親一個也不同意。其實我心里知道，父親是想把我“賣”個好價錢。因為在父親的心目中他養了我15年，價錢應該要高些。

我16歲了，來提親的人更多，這時我的姑姑給我說了一門親。她說有一戶人家愿意出300元把我娶回家。姑姑說這個男人家里是村里的財主，看上了我的容貌才愿意出這么多錢。300元在當時的農村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當姑姑把財禮放到父親面前時他眼睛都直了，毫不猶豫就同意了這門親事。然而自始至終父親沒有問一句那個男人的人品怎么樣，相貌怎么樣，家庭怎么樣。他惟一看中的就是那300元的財禮。

母親不放心我就這樣嫁過去，畢竟我是她的女兒，她和姑姑商量著想看一看男人長得到底怎么樣。可是父親卻說：“有什么好看的，不管嫁給誰還不是一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300元可以給小寶建一座瓦房了，這門親事就這么定了。”我沒出聲，因為我知道我在家中是沒任何發言權的，否則只會招來一場毒打。

母親最終還是偷偷去看了一下那個男人。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心疼啊。失去一個女兒已經讓她痛苦萬分，她盼望這個女兒能過上好日子。

母親看過后說：“那男人有哥嫂和一個侄子。他長得很英俊，眉清目秀。我雖然眼睛不好，可是從男人那魁梧的身材和端正的五官看出他是不錯的。”母親開心得對姑姑左謝右謝，她說，“我的女兒有福氣，嫁了一個好女婿。”我當時是一種非常無奈的心情，既然自己做不了主那就一切順其自然吧。在一個簡樸的婚禮中，我嫁了過去。

可是意想不到的是，洞房中我的丈夫是一個又矮又黑滿臉麻子奇丑無比的男人。我當時被眼前的男人嚇傻了。整整哭了一夜，婆家的人誰都勸不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親姑姑會這樣害我。第二天一早，我便偷跑回家里，我真的不想跟一個看了讓我害怕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當我告訴父母真相后原以為他們會給我討回公道，可是父親丟給我一把刀和一條繩說：“你只有三條路可走，要不就回去，不然兩條死路任你選。”我哭著說：“爹，你為什么那么狠心，我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你真的想把我逼上絕路嗎？”母親說：“她爹，孩子不想回去就算了，是他們不仁在先呢，相親那天他們是找人替的啊！”

父親抽著煙，怒氣沖沖地說：“我可丟不起這個臉，鄉親不知道還以為我女兒不干凈被人休回來呢。再說財禮還要留著給家寶建房子，不能退給他。”

我心痛到了極點，其實在父親心里何時把我當成是親生女兒？我哭著說：“既然你想讓我死，我就死給你看。”我拿起刀向手腕割去。

母親搶過我手中的刀說：“孩子，你不能死啊，你去了我該怎么辦？我已經失去了你妹妹，我不能再失去你呀。”母親跪在我面前哭了起來，“孩子，是娘沒用，是娘沒用，娘保護不了你妹妹，也保護不了你。”看著幾乎已經失明的母親我心中很矛盾，這么多年我一直恨她，其實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她不會比任何一個母親少愛我們，她心中有多少無奈多少心酸啊。我抱著母親哭了起來。母親說：“孩子，為了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死了，娘一天都不會活了。”我看著可憐的母親，為了她，再痛苦我也要活下去，這是我的責任。

父親無動于衷地看著這一切，自始至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最后還是說了一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死也要死到他們家。”我的心徹底涼了，似乎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我的父親，而是一個冷血的禽獸。

我跪在地上給父親磕了三個頭說：“爹，謝謝您對我的養育之恩。你的女兒已經在今天死掉了，今天之后您沒有我這個女兒了，我也沒有您這個父親。以后我是死是活都與您無關了。”就這樣我離開了那個生活了16年的家。

我無奈又回到了婆家，因為除了這里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我接受了我的丈夫，接受那個整整大了我15歲的丑男人。背地里經常聽到別人議論說，武大郎挺有艷福的，真的娶回了一個“潘金蓮”。

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丈夫并不是什么財主，而且已經死過一個妻子。據說他前妻是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跳河死的。第一個兒媳已經死了兩年了，而且并未留下孩子。婆婆擔心兒子娶不到老婆，她把出嫁時帶的嫁妝賣了，又賣了一塊地。東拼西借湊了一些錢之后在村里放出話，如果誰給她兒子說成一門親，她愿意出300元財禮，50元的媒人謝禮。我的姑姑就是為了那50元的謝禮把我推入了火坑。因為姑姑了解我父親的性格，了解我在家中的處境，別人她不敢害呀。

丈夫可能知道找人替他相親的手段不光彩吧，一直也算尊重我。婆婆已經逼死了一個兒媳，所以也不敢故意難為我。可是有了上一次的事，她一直怕我跑掉。婆婆白天盯著我，晚上早早把門鎖起來。其實她哪里知道，除了這里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白天也沒什么，可是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到了夜晚和丈夫單獨相處的時間。我一看到他就怕，我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看起來比父親還老。但是作為女人當時我是沒有選擇的權力的，我必須盡一個做妻子的義務。每天晚上對我來說都是噩夢的來臨。

半年過后，我懷孕了。婆婆總算對我放心了，不再天天看著我了。偶爾還會燉只雞給我吃，然后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說：“爭口氣，生個兒子，你看你嫂子，第一胎就生了個大胖小子。”聽到這些話我心好難受，那個時代的女人似乎注定被人看不起，就算婆婆是女人卻依然看不起女人。

10個月后，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婆婆非常生氣，經常在院中指桑罵槐，丈夫為了保護我和婆婆爭吵。后來丈夫對婆婆說：“孩子是我的親骨肉，無論兒子女兒我都喜歡，難道你想把她也逼死嗎？”婆婆知道自己曾犯下的錯便不再出聲了。丈夫給女兒取名“大嬌”，他說女兒也是他的心頭肉。

自從生了孩子之后丈夫對我更好了，他經常去地里打野兔煮給我吃，從地里回來帶點生瓜梨棗。漸漸的，我被丈夫感動了，不那么討厭他了，畢竟他是第一個為我說話的人。就這樣我認命了，在后來的9年中我又連續生了4個女兒。這時候嫂子經常在婆婆面前說我生不出兒子來了，不如早點休掉吧，還說會為我丈夫找一個更好的媳婦。婆婆經常勸丈夫把我休掉，可是都被丈夫生氣地拒絕了。丈夫對我和女兒一如既往的好。看著丈夫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心中非常感動，和丈夫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可是命運對我是那么的殘酷，似乎見不得我的生活中有一點點陽光。那是個夏季，哥哥的兒子小剛在河邊玩水掉到了河里。丈夫剛好路過，他下水救起了小剛，可自己卻再也沒有上來。就這樣，他一句話沒留下就離開了我們這個家。婆婆受不了失去兒子的打擊也與世長辭了。

那年我才26歲。

看著婆婆和丈夫的尸體我整個人都傻了，感覺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丈夫雖丑卻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走了我的天也塌下來了。哥哥和嫂子葬了婆婆和我的丈夫。我看著自己身邊可憐的孩子眼淚都哭干了，可是盡管我怎么哭也哭不活丈夫的命。當時最小的女兒才兩個月，最大的女兒也才9歲啊。

后來所有的鄰居都勸我改嫁，嫂子也天天勸我改嫁。可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再苦我也要撐著。如果我再嫁，把女兒帶到另一個男人家里，孩子們的命運可能還不如當年的我。可我以前是沒做過什么農活的，只是在家里帶孩子做家務，現在我要一個人養活5個孩子，談何容易。當時是困難時期，家里有男人的都在餓肚子，更何況我一個女人和幾個孩子。

我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回家還要做飯、喂豬、挑水、織布，每天都忙到半夜才睡覺。從地里回來已經很晚了，可是不管多晚，孩子都要等我回來才有飯吃，每次遠遠的都聽到孩子們的哭聲，我知道她們餓呀。看著大女兒深深陷下去的那雙眼睛，看著幾個可憐的孩子，我的心像刀扎一樣疼。那時的苦真的一言難盡。

嫂子非但沒有感恩，反而恩將仇報。她不僅沒有幫我們孤兒寡母一把，還雪上加霜。嫂子那時天天盼著我改嫁，因為她看上了我家里的那塊地皮。她想用我家那塊地皮建房子，好娶媳婦。而我遲遲不改嫁使她的好夢落空了。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為了不在村里有閑話，不管怎么困難我從來不找男人幫忙，可是仍然免不了是非。有一天晚上，村里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闖到了我的房間，我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孩子們都嚇哭了。這時剛好哥哥路過，他聽到了我和那個男人的打罵聲，便進來趕走那個男人。這時嫂子怒氣沖沖地來了，沒聽我們解釋一句就喊了起來：“你在弟媳的房間里做什么？你們是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我急忙向嫂子解釋。可是嫂子一句話都不聽就罵了起來，后來招來了很多人來看熱鬧。嫂子罵得更兇了，那些話不堪入耳。村里有些人看不過去就說了幾句抱不平的話，可是誰說她就罵誰，后來大家都不敢出聲了。我百口莫辯，就這樣，我背上了和兄長有奸情的罪名，也成了嫂子趕我走的最好理由。

自從那天以后她每天到我家門口叫罵，村里如果哪個女人說兩句公道話，她就動手打人。嫂子又高又胖，沒幾個人能打得過她；如果哪個男人說兩句公道話，她便會罵那個男人和我有關系，后來再也沒人敢說她了。哥哥實在看不過去了，就罵了她一次，她哭著罵道：“作孽呀，這個婊子怎么勾引你的？到現在你還護著她？”接著就罵我，“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你把你丈夫克死了又來勾引我老公。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你丈夫都死了你還不趕快滾，帶著你那堆丫頭滾得遠遠的。”我聽到這些話整個心都涼透了，我的丈夫是為了救她的兒子才喪命的啊，可是她卻這樣對待我們孤兒寡母。我當時真想拿把刀殺了她。可是看到我身邊幾個哭泣的孩子，我忍住了。如果殺了她我一樣要賠上一條命，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辦？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我啊！殺了她就等于也殺了我5個可憐的女兒。

我跑到丈夫墳前哭著說：“你不該呀，你不該。你救了她的孩子卻把自己的孩子推進了火坑。你的嫂子非但沒有感謝你，她還想把我們孤兒寡母逼上絕路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你把我和孩子也一起帶走吧……”

無論如何，我喚不回我的丈夫；無論如何，日子還得過。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盼著我的孩子早點長大。就這樣，我一直忍了整整10年，痛苦了整整10年。嫂子把罵我當成了家常便飯。這10年里我不但要含辛茹苦地養我的孩子，還要天天聽著嫂子對我的辱罵。

10年后，大女兒已經19歲，小女兒也10歲了。讓我欣慰的是我的5個女兒雖然個子比較矮小，可是都養活了。常言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的幾個孩子都很懂事。

那是一個中秋節，嫂子又站在我家門口罵了起來：“不要臉的女人，我男人過節都不在家是不是在你這個婊子家里呀。不要臉，專門勾引別人家的男人，現在又多了幾個小婊子……”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整整挨了她10年的罵，可是我不能忍受她辱罵我的女兒，而且今天是過節啊。人心都是肉長的，她為什么如此惡毒。這時我的大女兒忍不住了，走到嫂子面前說：“你看不好自己的男人跑到我家罵什么，看不住你的男人是你沒本事。告訴你，你男人從來沒來過我家，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娘忍了你整整10年，從我記事起你每天都罵我娘。我爹是為了救你兒子死的，你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恩反而落井下石，你還是不是人！”

“哎呀，還牙尖嘴利的，有婊子媽就有婊子女兒，你媽天天偷我家的男人，你是不是也學著偷漢子？”嫂子躺在地上哭罵著。

“死女人，你嘴巴放干凈點，不許你再污辱我們。誰偷你家漢子了，捉奸在床，你捉到過嗎？”

嫂子更氣了，舉起手想打我的女兒。但是她沒想到因為生活所迫，我的女兒雖然矮小卻已經有一個男人的力氣了。而且我最小的女兒也有10歲了。我大女兒兩下子就把她打倒在地，5個女兒一起把她趕跑了。后來她整整在街頭哭了一個晚上，卻沒有再罵了。她也想自己的兒子出來為她“報仇”，可是她的兒子知道理虧卻一直沒有出來。從此她再也不敢到我家門口叫罵了。

女兒們都長大了，大女兒出嫁了，大女婿忠厚老實經常來家里幫忙做事。二女兒也訂了親，婚期就在年底。兩個女婿都是她們自己看中的，所以兩個女兒都很開心。女兒大了，嫂子也沒有再來罵了，我想總算熬出頭了。但是誰都沒想到事情又發生了。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村里大大小小的池塘里都盛滿了水。最小的女兒在池塘邊洗衣服時不小心掉進了水里，當時周圍都沒有人，后來吃飯時我到處找她找不到，看到了池塘邊的衣服時，我整個人都急瘋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打撈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

我抱著女兒的尸體整整哭了一夜。我感覺是自己沒本事，不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我對不起我的孩子，對不起我的丈夫。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把女兒埋葬之后我就病了。迷迷糊糊的，我看到丈夫帶走了我的女兒，我和丈夫吵了起來，要他把女兒還給我。

女兒們每天做一點面湯，硬把我的嘴巴掰開灌進去一點。她們給我請來了醫生，可是醫生怎么也查不出病因，我就這樣一直病了一個多月。4個女兒每天圍在我旁邊，我也感覺得到，可卻不想說話，不想睜眼，不想吃東西。這么多年我活得太累了，真想就這么去了。

后來醫生對我的孩子說：“你母親狀況越來越差，僅靠每天的一點面湯她可能堅持不了多久。”4個女兒都哭了起來。我聽到大女兒說：“娘，你不能走，你還沒看到妹妹們披上嫁衣，她們還沒出嫁，你的責任都沒盡完啊！娘，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女兒的話像一根針一樣扎了我一下。是啊，我失去了一個女兒，可是我還有4個女兒啊，而且有3個還沒出嫁，我的責任沒完成啊。我用盡全力把眼睛睜開了，我又坐了起來，女兒們開心得把我扶起來。我強迫自己吃了一點東西，就這樣，我又挺過來了。

女兒一天天地長大，我也一天天地衰老。那天我從地里回來，見家里坐著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我的女兒正用怯怯的眼神看著他們，我激動地走了過去。雖然20多年沒見過面，雖然他們已經蒼老了很多很多，可是我還是認出了我的父母。20多年了，自從結婚后我一直都記恨他們，后來丈夫去世我一直苦苦地撐起這個家，心里幾乎已經淡忘了他們，他們的出現讓我悲喜交加。如果說還有恨那是不可能的，時間早已麻木了我對他們的恨，他們畢竟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呆呆地看著他們，那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我撲過去抱住了母親，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母親也緊緊地抱著我，她哭著說：“小晴，這么多年娘天天想你，可是娘看不到路啊，找了幾次也找不到你家，娘想你呀，娘想你快想瘋了。”我哭了起來，想不到母親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到東西了。我內疚地看著母親，可憐的母親是為了兩個女兒把眼睛哭瞎的啊！

從母親那里得知弟弟早已經結了婚，父親也做牛做馬給弟弟拼命地干活。母親雖然眼睛瞎了，家里的家務都是她在做。可是隨著年齡的增大他們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也越來越不中用了。弟弟和弟媳越來越看他們不順眼，經常開口就罵。昨天家里死了一只小豬，弟媳就罵：“兩個白吃白喝的老東西都不死，你死什么？”然后又指著弟弟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白養那兩個老討債鬼，卻連自己的豬都養不活。”父親一氣之下就和弟媳吵了起來，誰知弟媳往地上一躺就不動了，說公公打她。弟弟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父親兩記耳光，然后把父親趕了出去。母親跟著父親在村口哭了又哭不知怎么辦。小女兒賣了，大女兒也20幾年沒有見過面了，他們幾乎無路可走了。

母親決定來這里找我，父親剛開始不同意，誰知天下起了雨，他們回家，可是家門已經上了鎖。無奈之下父親跟著母親一路問人才來到了我家。

聽完母親的訴說我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著父親滿臉通紅，我知道他已經羞愧萬分。曾經他說我和妹妹是討債鬼，給弟弟取名家寶，可是現在他最疼愛的兒子稱他為“討債鬼”，又把他趕了出來。人生真的是事事難料啊。我找人幫忙蓋了一間房，又做了兩床新棉被，讓他們住了下來。父親說：“孩子，爹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妹妹，這么多年爹一錯再錯，現在好后悔呀。孩子，爹害了你，你還恨爹嗎？”我搖了搖頭不讓他再說下去了，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

父母一直在我家住了16年，他們是同一年去世的。我想人生很多事情是注定的，父母養育了我16年，這16年也算我報答了他們的養育之恩。以前的事我從來沒有在女兒面前提過，所以我的孩子對他們都很好。母親失明，我也一直用心地照顧她，盡了我應盡的責任。

有時人也不得不相信善惡終有報。嫂子罵了我整整10年，欺負了我整整10年。可是她50歲不到就去世了，是房里失火把她燒死的。至于失火原因，隨著她的去世也永遠成了一個謎。

外婆講到這里已經奄奄一息了，而我們早已經淚流滿面。我曾聽媽媽說外婆一生吃過很多很多的苦，可是萬萬沒想到竟如此之多。而堅強的外婆卻一直屹立在風雨中，以德報怨，對她的父親不計前嫌，對她的嫂子一忍再忍。

外婆的故事寫完了，而我的稿紙早已經被淚水浸濕。想到外婆的故事，我生活中遇到再大的困難又算得了什么呢？打工的辛酸，感情的挫折，咬咬牙就能挺過去。我相信，外婆的故事一定會激勵我奮斗一生。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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