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衛的冬至

一

魏衛來深圳打工七年了，卻沒有回家過過一次冬至，這一直是他心里的一塊病。魏衛的家在粵東山區，在那里，冬至一直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前幾年因為每到冬至左右工廠就規律性地進入生產旺季，別說請假回家，就是請假看病也比登天還難。今年受金融危機影響，工廠訂單寥寥，工人整天在車間里打瞌睡，眼看冬至將至，看樣子仍沒有一點旺季的跡象，魏衛就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請假回家，過冬至。

盡管知道現在請假是胸有成竹的事情，魏衛仍感覺緊張。魏衛膽小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膽小，他早就是工廠里有頭有臉的“官”了，不但可以隨便罵人，工資也要比現在高出幾倍。七年前魏衛初中輟學，一到深圳就進了這廠，由于來自農村，貧苦家庭的孩子，做事也就比別人勤快，能吃苦耐勞，挨幾句罵也笑呵呵的，不給臉色看。主管就是看中了魏衛這一點，進廠不到一年就要提他起來當拉長，把原先的辦事不力的拉長頂下來。這對別人來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于魏衛卻正好相反。魏衛怕，具體怕什么，他自己也想不太清楚，歸根結底是自己膽小，怕得罪人，怕管不了人，怕讓主管失望。幾次溝通下來，主管終于對魏衛徹底失望，改提了別人。魏衛就一直在流水線當他的普工，這么一干就是七年。七年來，從未和工友們鬧過矛盾，從未和上級頂過嘴，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七年來，從剛開始的單身，到結婚，再到當爸爸，身份在變，工作卻一點不變。如果不出意外，魏衛是愿意這樣一直下去的，他對人生和生活沒有過多的憧憬和欲望。

魏衛的妻子是魏衛的老鄉，彼此的村莊挨得很近。他們倆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媒婆的功勞，對此魏衛也很滿足，如果靠他自己，估計這一輩子也別想牽到女孩子的手，更何況能和她同睡一床。結婚后，魏衛就把妻子菊花帶到深圳，也讓她進了廠，還在附近租了房子。每天夫妻倆一起上班一起回屋，生活雖然波瀾不驚，倒也輕松愜意。菊花也是老實人，對自己的男人沒有太多要求，會做事且勤快就行。

結婚五年了，錢沒賺到多少，孩子卻生了一對，大的是女兒，聰明懂事；小兒子也三歲了，能走能跳了，身體健康。兩個孩子都留在粵東家里，由母親帶。魏衛每月郵生活費回去，一年也只有過年才能回家看一看孩子。每次回家，兩個孩子都把他們當外人，叫魏衛叔叔，叫菊花阿姨。近一兩年，孩子多少懂事了，知道自己也和別的孩子一樣有爸爸媽媽的。這樣一想，對號入座，就開始怯生生地叫魏衛爸爸，叫菊花媽媽了，弄得夫妻倆感動不已，仿佛電視里骨肉相認的場景一般。

說是回家過冬至，大多還是為了看孩子。

在工廠里，不到病倒起不來，魏衛是不會請假的。現在卻要夫妻倆一起請，而且一請就是一個星期。盡管廠里沒什么事做，魏衛還是怕，怕主管會找理由拒絕，畢竟自己在廠是一頂仨的好手。

出乎魏衛意料的是，主管竟答應得很爽快，大筆一揮就批了，還問魏衛一個星期夠不夠。魏衛說，夠了夠了，呵呵。

二

簡單收了幾件衣物，上超市買了一些糖果，給女兒和兒子買了點東西，魏衛和菊花夫妻倆就匆匆地上車了。

修了高速公路后，魏衛回去的車程其實不過三五個小時，對于工廠里好多外省人來說三五個小時不過是登上火車轉身再下來的時間。魏衛也認為自己是可以多回去幾次的，然而他一想到請假不但沒有了工資和加班費，還要扣掉100元的全勤獎，另外再加上來回的車費，統計下來回一次家大概要花掉五六百塊。他就想干脆把錢省下來寄回家，那不是更好。

中午坐的車，傍晚就到家了。

平日里魏衛是不抽煙的，回家了，他就得帶上幾包，畢竟是出門在外，不管是在外面做什么，做生意也好，打工也好，甚至是撿垃圾，村人都不會在意，在他們眼里，能走出去并能混下去的，就都是有出息的人。魏衛不敢自詡有出息，但出門人的樣至少是要有的，袋里揣包煙，進村的路上，難免會遇到人，年輕人甚至是中年人很少了，因為大多都出外打工了，能遇見的大多是老人，是長輩，是父輩，見面了，就遞根煙，聊上幾句，老人有心叮囑的話，點頭稱是。

進村的路不是很遠，翻過一道坡就到了，走路不過二十來分鐘。事實上，村莊就坐落在省道旁邊，這給村里出外的人提供了很多方便。十幾年前，村里受附近村鎮的影響開始了出外務工熱潮，年輕人紛紛放棄學業選擇了闖蕩，去深圳的，去東莞的，去廣州的，甚至出省北上的，不到一年時間，村子幾乎被掏空了。后來隨著一張張寫滿數字的匯款單飄回村莊，年紀稍大一點的也按捺不住了，有的還舉家外出，把一座座房子空在村子里，任憑風吹雨打，雜草叢生。村里能看見的，除了老人，就是老人身邊帶著的孩子。成片成片的良田也撂荒了，成了雜草蝗蟲的世界。等到魏衛這一批人長大成人后，村人已經有了一套約定俗成的價值觀，那就是“讀書無用，能出外會賺錢的才是人才”。那時大多數人小學還沒讀完就輟學，上初中的更是寥寥無幾，魏衛就是其中一個。魏衛的成績雖不是拔尖的那種，但怎么說也是個愛讀書愛學習的人，無奈讀到初二時，其他幾個伙伴也紛紛打工去了，上學的路上就只有魏衛一個人形單影只。迫于壓力，魏衛也選擇了對現實妥協。再說，那樣的年紀，對外面的世界總是充滿向往。魏衛就曾多次站在村旁的省道上，朝遠處遙望，一廂情愿地設想道路的深處可能真的隱藏著另一個美好的世界。終于有一天，魏衛也坐上了開向道路深處的汽車，把村莊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還是這條小路，一米見寬的小路，離開，回來，村莊惟一的出入口，必經之路。只是多年前的小路是土的，塵土翻飛，如今已經鋪上了水泥。魏衛老早就聽說了，為小路鋪上水泥的正是自己當年的同學陳金祖。陳金祖初一輟學，去了東莞，先是在五金廠打工，后自己自立門戶單干，幫大廠加工配件，后越做越大，錢也賺得越來越多，在深圳東莞廣州等城市都買了房，包二奶，開奔馳。這期間，陳金祖為村莊投了不少錢，包括建學校，蓋祠堂，修祖廟。有一次開車回村，下雨，進村的小路泥濘不堪，不好走，陳金祖當下掏出五萬塊扔給村長，叫他第二天就找人開工，把土路變成水泥路……陳金祖已經成了村人眼里的“人物”，教兒育女，無不拿他當榜樣。

雖然是同學，魏衛卻從未和發財后的陳金祖有過聯系，也沒有什么擺得上桌面的理由，關鍵還是怕，怕熱臉蛋貼了冷屁股，怕人說閑話。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聯系的，他過他的，咱過咱的，不用吃他也不用借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本分分過日子就行了。

要是平時，魏衛是不會想到陳金祖的，可今天，他走在進村的水泥路上，就不得不想了起來，而且想得還有點多。妻子菊花以為是他暈車，一個勁地往他額上抹風油精。

本來天黑之前就能進屋的，偏偏路上遇的人比較多，都是老一輩的人，不容怠慢。一路進村，話說了不少，煙也快抽完了。老人們問的話似乎之前都一起對過，都很關心“錢”的事情。有人說，小魏啊，出門都快十年了吧，錢賺了多少啊？啥時我家起新屋，得向你借點哦。魏衛說，好好好好。有人說，小魏啊，你看你家那老屋，都幾十年了，聽說下雨還漏水，看來得指望你回來起新屋了，是不是？魏衛說，是是是是。

菊花插不上話，就撇下魏衛，先進村回屋了。

三

明兒就是冬至，村人稱“冬節”。家家戶戶都忙著準備過節的物件，一派熱鬧，仿佛過年，連孩子們都放假回家了。

冬至要做的事情，還真的不比過年少，殺雞斬鴨，做米粿，做冬至紅餃，做米粉湯圓，還要祭祀祖先奉拜神明。過一天冬至，結果卻要忙上好幾天。菊花回來得正好，能幫上忙。魏衛就有點不知所措，平日里在工廠忙慣了，突然停了下來，手腳就都有些不適應，總想做點什么。然而該做的事情一回到家就做了，給左鄰右舍發糖果報歸訊，把準備好的錢給了母親，和父親又沒什么話好說。從小魏衛就知道父親的脾性，刁鉆古怪刻薄，沒事除了打罵母親就是拿魏衛出氣，魏衛怕他，自然感情也不是很好，外出打工后，畢竟見了世面，對父親也就多了一份寬容，每次回家就會帶些煙買點東西給父親，可是他也總不領情，態度冷冷的，嫌三棄四。魏衛把孩子帶回家時，父親就不同意，還把他罵了一頓，罵他沒出息，看看人家陳金祖，老婆都好幾個，你連孩子都帶不了。最后是母親偷偷把孩子留下，并讓魏衛偷偷溜走的。

父親抽著魏衛給的煙，沒抽幾口就扔了，嫌味寡，低頭卷起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煙草。突然父親問，帶多少錢回家？魏衛說，五百。父親說，五百？你還真拿得出手，還不夠你家倆個崽買零食呢。魏衛就沒話了。

魏衛想陪陪自己的孩子，然而自己的孩子雖然也知道叫爸爸，目光卻露出了怯生生的警惕，表現得不是很親密，領了爸爸媽媽買給他們的東西后，就和別的孩子們跑外邊玩去了，似乎在刻意回避。魏衛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魏衛想到外面走走。

魏衛在村里轉了一圈，發現村里的人越來越少，可新起的房子卻越來越多，有的還是小洋樓，看裝修就知道價格。以前是荒地的，現在也都紛紛起了新房。回頭再看看自家的老房子，魏衛的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他甚至后悔回家，巴不得早點離開。

夜里，魏衛給父親買了酒。天突然轉涼，冬至一到，冬天就真的來了。魏衛沒帶厚衣服，為了驅寒，就和父親一起喝了兩杯。除了喝酒抽煙，父子無話。母親和菊花和孩子都在里屋說話。

呼呼的寒風從漏洞的瓦頂吹進大廳。

酒過幾巡，父親終于開口，說，明年我就把這屋掀了，起新的，你說，你能出多少？

魏衛嘬了口酒，聽父親這么一說，差點就被嗆到。

什么？明年？

是的，就明年，我去借去貸，就豁了我這張老臉，你能出多少，你先報個數，今晚就把這事定了。

借？你跟誰借去？幾杯下肚，魏衛說話的力度也明顯大了。

我求陳金祖去，就憑我這張老臉，他也得給幾分臉色吧。

求他干嗎？咱不用求他。

不求他？你有本事嗎？說到底，你還比人家多讀了幾年書，早說過了，讀書沒鳥用。

酒喝多了，父親的話就越說越難聽了。母親也從里間跑了出來，她怕父子倆吵架，把事情鬧大了，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圍了過來就不好了。母親拉起魏衛，想把他拉走，可魏衛不干。魏衛滿臉通紅，似乎有好多話想說，卻都憋在了心里，一時組織不好言語，說不出來。或許是酒精在作怪，魏衛渾身發抖。

魏衛說，爸，你放心，有我魏衛在，你會看到那一天的，我會讓您老住進新房的，只要我沒死……

你是沒死，我死嘞。父親說。

亂說什么瘋話。母親插嘴。

呸，婦人家，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靠一邊去。

母親就不敢說話了。菊花把頭探了探，也縮了進去，三歲的小兒子嚇哭了，女兒吃力地抱著他。

魏衛又仰頭喝下了一杯，不，不是喝下的，是灌下的。

魏衛倒在地上睡著了。魏衛的眼角夾著淚。

魏衛感覺目眩頭暈，頭上的天空都在打轉，地上的紅磚沁著一股涼氣，再加上從屋頂墻縫漏進來的風，就使他瑟瑟抖了起來。迷糊中，魏衛夢見自己躺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流水線在往下流，他的身體也跟著流，眼看就快流到底了。魏衛突然醒了，發現妻子菊花和母親一人一邊攙扶著，正把他往床上拖。

四

清晨，菊花把魏衛叫醒。菊花說，起來喝湯圓吧。魏衛看見女兒和兒子一人捧著一碗湯圓，正開開心心地吃著。村里有習俗，即冬至這天吃湯圓，就表示人多長了一歲。自己幾歲了？魏衛一時還真想不起來，結婚后，魏衛就不再關心自己的年齡了，平時忙碌的工作也讓他忘了關心。哦，應該是28了。菊花是25。父親呢？屬牛的，是72。母親屬猴的，是65。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魏衛看著孩子吃得那樣開心，想過去親熱一下，就湊了過去，說，給爸爸吃好不好。不料兩個孩子都不買他的賬，紛紛端碗避開了，仿佛怕被搶走似的。小兒子走得慢，被魏衛一把揪住了衣領，這一揪就把他給揪哭了，嚇得臉都青了。魏衛只能無趣地松手，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菊花過來，才把兒子哄住。魏衛嘟噥一句，孩子都不認我了。菊花就笑了，說，誰叫你昨晚發酒瘋，把孩子給嚇著了。

魏衛就問，爸媽呢？

菊花說，爸去拜祠堂，媽去拜三山國王廟。

菊花又說，快吃吧，吃完還要去我媽家呢。

對呀，還要去丈母娘家呢，菊花不說，魏衛還真的把這事給忘了。一說到去丈母娘家，魏衛就感到莫名的緊張，也不知道是怕什么，總之就是怕，都結婚這么多年了，魏衛總是不能以平常心對待，一踏進丈母娘家門口就渾身哆嗦，不自在。特別是菊花的姐姐姐夫們也在的情況下，氣氛就更加尷尬。菊花有姐姐三個，性格都和菊花截然不同，說起話來咄咄逼人，一點都不和善。而三個姐夫更是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大的在鎮委當干部，其余兩個的都在廣州做生意，是有錢人。在他們面前，魏衛一句話都插不上嘴，一分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魏衛一邊吃著湯圓一邊問菊花，你姐姐們冬至會去你家嗎？

菊花說，有時有有時沒有。

魏衛已經時隔七年沒吃過家里的湯圓了，可今天的湯圓，他卻吃得索然無味，絲毫沒有小時候的那種感覺。

菊花的村莊位于魏衛的村莊北邊，不遠，路卻不好走，都是土疙瘩路，還要蹚一道淺河。河叫湖潭河，貫穿附近的十幾個村莊，是附近一帶的母親河。小時候，魏衛就經常和伙伴們到河里洗澡，摸蚌，摸魚，那時的河水清澈見底，沙子底，怎么攪都不渾。現在的湖潭河已經今非昔比了，活像個臭水溝，別說是魚蚌，連水草都不見一棵了。魏衛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只知道不出幾年時間河就變這樣了，聽說是河上源那里有幾個大村的有錢人在河邊建起了一些小加工坊，漸漸就把河搞成這樣了。當然，河變成怎樣現在對村人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它已經不是以前的母親河，作用可有可無了。

以前過河是要蹚過去的，現在也不用了，有人在河里砌起了土埂，直接就可以走過去。河水小得從土埂下的小罅隙就可以流過。魏衛走在前面，女兒跟著，菊花抱著兒子走在后面，一家人就那樣排隊過了河，朝北邊的村莊走去。

菊花的村莊比魏衛的村莊還小，十幾戶人家，不但相互認識，連各戶人家的親戚都是認識的。魏衛走到哪都有人上來打招呼，這樣就不得不停下來，說話，遞煙，然后一邊在腦里尋思眼前的人在哪見過。

人問，回來啦。

魏衛就說，是的，回來過冬至。

丈母娘的家在村頭一眼就能看見，去年剛修的房子，當然錢都是菊花的三個姐夫出的，魏衛也寄了一千塊回來，那一千塊至今魏衛都不敢讓父親知道，否則又被父親往死里罵。自家的房子在漏水，他倒有錢幫丈母娘家起新房。

剛起好的房子空蕩蕩的就只住丈母娘一個人，岳父在菊花還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丈母娘把四個女兒拉扯大了，都嫁了人，都為人母了，是該享清福的時候了。可自己的父母呢？一想到這，魏衛的心就不由緊縮了一下，往下想的勇氣都沒有了。

好在菊花的三個姐姐姐夫都沒回來過冬至，這讓魏衛大大地舒了口氣。

魏衛第一次在丈母娘家找到了客人的感覺。吃午飯的時候，他特意叫菊花到外面買了啤酒。菊花白了他一眼。魏衛笑著說，今天開心，今天是冬至，今天是好日子。

回來的路上，魏衛問菊花，給你娘錢了？

菊花“嗯”了一聲。

多少？

五百。

別說哦。

知道。

五

剛進村子，魏衛就見到巷口停著一輛銀色的奔馳。陳金祖也回來過冬至了。魏衛的腳步突然遲疑了，要繞過車子，拐進旁邊的巷子里去。可他還是慢了一步，這時陳金祖剛好從車上下來，一抬眼，就看見了魏衛。一起下車的還有一個打扮嬌艷的女人。魏衛的目光頓時游離了起來，故意避開，又感覺不妥，不知如何是好。陳金祖看了魏衛一會，突然“哦”了一聲，拍了一下腦門朝魏衛走了過來，并伸出手，做出一個握手的姿勢。

魏衛尷尬地笑著，也不知說什么好。陳金祖從西裝內袋里抽出一把紅包，給魏衛的兩個孩子各派了一個。魏衛說，發什么紅包，又不是過年。陳金祖說，要的要的，一樣一樣。

然后，陳金祖問，老同學，現在哪發展啊？

魏衛說，深圳。

哦，深圳好，搞什么行業呢？

沒，沒什么，在工廠里。

哦，工廠，工廠好，我也是搞工廠的，哈哈。

你不一樣。

哪里，這是我的名片，晚上到我家里喝酒。

魏衛接過陳金祖的名片，捏在手里。陳金祖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旁邊的奔馳就吱吱地叫一下。陳金祖摟著身邊的女人，走進了巷子。

還沒等回到家，魏衛的兩個孩子就把手里的紅包給拆了，抽出錢一看，嶄新嶄新的，每人一張“紅牛”。

魏衛想起上學時陳金祖的那輛自行車，那是一輛鳳凰牌的橫桿大架自行車，那時的陳金祖還小，小小的身體騎在大大的自行車上，每踩一下，身體都要大幅度地扭動，惹得魏衛大笑不止。車大還沒什么，它還老是壞，一壞，修車就要錢，因而經常被他爸打罵，說他沒事故意搗蛋，才把車搞壞的，你看人家魏衛的車怎么一點事也沒有。所以，有時車一壞，陳金祖就把它藏在魏衛家的牛圈里，然后坐魏衛的車上學。可是壞總得修啊，修總得要錢，于是陳金祖就借，也只能向魏衛借。魏衛的母親一直很疼愛魏衛，經常背著父親給魏衛錢。陳金祖借魏衛的錢后來有些是還了，不過大多還是被遺忘在茫茫歲月里了。事實上，小時候魏衛和陳金祖的關系曾經是很不錯的。后來，陳金祖輟學去了東莞，還給魏衛寫過信，信中一味訴苦，說打工的生活如何艱苦，有機會一定要當老板。幾封信后，慢慢就不再聯系了。再后來，魏衛就聽說陳金祖發財了，這下魏衛就更加不敢想和他有任何關系了。

晚上，魏衛沒去陳金祖家喝酒，吃好晚飯，就和家人一起看電視。家里的電視只能收到珠江臺，這會正播著630新聞。新聞一開始就說冬至，說今夜是一年中夜晚時間最長的，而且今夜寒流繼續南下廣東，氣溫將降至十幾攝氏度。新聞的最后還說到金融危機，說形勢依然嚴峻，東莞深圳等地的工廠相繼倒閉。

母親和菊花對新聞不感興趣，看了一會就領著孩子到里屋睡覺去了。廳里只有父親和魏衛兩個人。父親吧嗒吧嗒地抽著自卷的煙草，他其實沒有看電視，他低著頭在想著什么。魏衛就知道父親又有話要說了。

父親說，陳金祖今天回來了。

魏衛嘆了口氣說，爸，這樣吧，年底咱先把這屋補一補，明年底再起新的，錢我出，不用求人借。

父親也嘆了口氣，呼出一口煙。

父親說，不是我逼你，你看看村里，誰家像咱這樣，爹這臉上沒光啊。

魏衛說，這我知道。

六

冬至夜究竟有多長魏衛不知道，魏衛只知道這夜他想了很多，想著想著，窗口就泛白了。魏衛想，等回到工廠，就自動向主管提出要升職，憑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主管應該不會拒絕他的請求的。這樣一想，決心一定，魏衛竟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和緊張，恨不得馬上回到工廠，馬上向主管說出自己的請求。然后，用一年的時間，能省的都省，租住的房子也退了它，夫妻倆住宿舍去，雖然不方便，但畢竟不用錢。夫妻倆的工資每月最少要存下3000塊，12個月，就是三萬六千塊，再加上現在工廠還有幾個月的工資沒發出來，加起來就有四萬多，四萬多，雖然不是很多，但在村里起一間普通的新房，那也就差不多了。

本來是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魏衛感覺呆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做，就決定提前走。再說，工廠可能在他走之后就接到了大訂單，進入了生產旺季。工廠是計件算工資的，誰做得多誰就領錢領得多，憑魏衛的技術，如果有充足的貨做，那絕對在產量和質量上都是遙遙領先的。

回家幾天，魏衛和菊花就坐上了開往深圳的汽車。

剛到深圳，魏衛就迫不及待地把房子給退了。好在房里的東西不多，無非就是一些衣物

魏衛把東西打包好，就領著菊花朝工廠走去。

魏衛想先到宿舍，跟宿舍的管理員說一聲，叫他安排宿舍，等安頓好了，再上班。

來到工業區，發現工業區里人煙稀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工業區里的工廠大多都放假了。

魏衛上了宿舍樓，發現宿舍樓的大門是鎖著的，冷冷清清，一個人影也沒有。怎么可能呢？即使是星期天，工人們都出去玩去了，可也不可能宿舍樓里一個人都沒有啊，就連宿舍管理員也不在，樓梯角下的宿舍管理員的小屋也是鐵門緊鎖的。

沒辦法，只能等了，等到晚上，管理員肯定得回來。

魏衛就把行李放在樓梯底下，和菊花一起坐在樓梯口，等工友們回來。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一個下午過去了，太陽都快下山了，冬天的白天本來就短。其他工廠的人是回來了，工業區里也漸漸熱鬧了起來，打臺球的打臺球，在小賣部門口仰著頭看電視的看電視，食堂里打飯的打飯，惟獨魏衛的工廠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宿舍樓依然一個人也沒有，和其他宿舍樓的燈火通明一比，魏衛廠的宿舍樓就像是一只瞎掉了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見底。

這時的魏衛就感覺不對勁了。魏衛來到工業區門口的管理處，問一下保安，自己的廠是怎么回事。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那保安說，你們廠，早在兩天前老板就跑了，你還不知道嗎？

魏衛的腦袋頓時“嗯”的一聲，險些暈了過去。

幾天下來，魏衛和菊花都沒有找到工作，幾乎所有的廠都在裁員，不招工，身上的錢眼看就快用完了。回去吧，萬萬不行。不回去吧，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該怎么辦呢？

魏衛伸手在袋里摸索著，終于摸出了陳金祖的那張名片。

責 編：宋世安

題 圖：余和操

評選好稿移動、聯通、小靈通用戶請發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