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多糧走進我的釆訪室之前,本來是想跟主持釆訪的工業區領導說,就這樣吧,知道了五金廠大火的來龍去脈,估計也問不出什么新鮮的細節啦。但領導說,李記者,下一個是陳多糧,湘西人,這次大火燒死的十九人中,有九人是他同鄉。我心中突然竄上一種悲涼,我也是湘西人。而且這個名字,很像是我一個窮鄉鄰的,但愿只是同名而己。就這樣,我和同村人陳多糧在釆訪室見上了面。
陳多糧大概是認出了二河村人李正。在我們的設想中,他應該是激動得說不上話來,沖動一點,他簡直要跪了下去,喊一聲,大記者老鄉啊,快救救我們吧,我們要討回公道啊!我也正準備說,公布火災真相,是記者的天職,有什么冤屈,盡管說。但陳多糧卻直梗著脖子,那腦袋好像是直橛橛長出來似的,硬邦邦的。任憑領導如何叫他放松,叫他要微笑地對著鏡頭,他就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嘴上動來動去的,不知道罵什么。他的鼻子不停地聳動,渾濁的眼睛深深地藏起來,只看了我一眼。臉上全是青灰。回答干脆,不說一句多余的話。
問:火災發生時,你們老板有什么救人措施?比如送到醫院……
答:沒有。
問:那他在干什么?
答:命令大家把設備拖出來。
問:你們老板說,他可是盡了全力去救人的哦!
答:他撒謊。
問:您認為工廠的消防設施合格嗎?
答:如果合格,為什么剛起火時,消防栓沒水?
問:我這里有一份收據,輕傷者拿到了五萬,重傷十萬,死亡三十萬,老板的善后工作,你們滿意嗎?
答:他放屁!
問:政府己給大家聯系了工廠,愿意回家的,還貼了路費,你們為什么還要一而再,再而三,霸占著工業區大樓,封了電梯不讓人進出?出來打工是要遵紀守法的!
答:我們沒干成!
他壓抑的嗚咽,像受了箭傷的野獸在嘶鳴。或許是無休止地被盤問,他像在棍棒下打服的狗一樣團縮著身子。為什么沒有人相信他們?為什么我們寧可輕率地指責他們,指責他們是容易的——他們的確打算在工業區大樓封鎖道路、圍追政府人員、把尿撒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許還要鬧出什么破壞社會安定秩序的舉動來。我們完全有理由推定他們肯定要暴力的。他們知道抗爭是沒辦法的事——老板跑了,撫恤金就落空了。但他們還是要竭力掙扎。我突然不能說話了,喉嚨卡得厲害,呼出的聲音像拉風箱。天知道我是不是煙酒過度,喉嚨發炎了。而且來得有些不是時候。我想尋找一些慰藉,把心掏出來,看吧,城市的心還是關懷,柔軟的。陳多糧呢,并不領情,他用一種刻意的飽含著怨恨的眼光刺向我。他甚至把領口松開,我看到了像揉皺的紙一樣的領口,一股酸味直撲我鼻,我想他們是不衛生的。我咂了咂口,卡住脹大的脖子,向領導示意,我沒話可問啦。領導便讓陳多糧退下。
我并沒有想到與陳多糧的隔膜如此之深。如果陳多糧認為,我對他們的不幸不同情,絕對是冤枉我的。只是我沒有表現出什么悲傷。我認為世界只能是這個樣子。不用指責我的冷漠。陳多糧如果知道,就是如何報道五金廠火災都需要“藝術”,我想他的埋怨會少些。什么原因把本來簡單的一樁火災案搞得如此復雜呢?該五金廠有當地官員入干股。什么是干股?就是不投資不經營,盈利按份抽水。有官員因素,事情就變得復雜。說白了吧,這屬于“負面報道”,有些人或部門不喜歡負面報道的影響。更詭異的是,工人們己經圍住了老板和裝上機器設備的車輛,但還是勝利逃掉了,誰放的呢?
我需要縫補和二河村人日漸疏遠的鄉情。雖然說我不大可能再回到鄉下生活,但我父母還長眠在那里,我總得要去掃墓。我可不希望陳多糧對二河村的人說,李正死在外邊了,老子才不肯跟他“走一腳”呢,就讓他在外鄉當野鬼!哦,我忘了介紹陳多糧是個“趕尸”的。在湘西山村,當天亮之前,山村路上搖搖晃晃地走來一行尸體。這些披著黑色尸布的尸體前,有一個手執銅鑼的活人,這個活人,叫做“趕尸人”。他一面敲打著手中的小陰鑼,一面領著這群尸體往前走。他手中搖著一個攝魂鈴,讓夜行人避開。當地人請他們趕尸,都說:“師傅,請你去走一腳”。湘西人為什么有這樣的風俗呢?跟湘西人的魂歸故土的信仰有關。早些時候,湘西人下沅水,出秀川,客死他鄉,不管死于何方,尸體要葬歸故里,用當地話叫“回屋”。只有“回屋”,生者才可得到慰藉,死者才可得到安息。
村里的青壯都如蝗蟲般涌向城市。出去的多了,死在煤礦上的村里就有好幾個。還有點良心的,把骨灰帶回來。狠心的,骨灰也不領,只管領錢。仿佛一夜間,傳統土崩瓦解。沒人再請“走一腳”的陳多糧,終于他也是民工了。
看來陳多糧還領我的情。叫他來吃飯,他每次都來,但只帶了胃來。話幾乎不說,吃飽喝足了,響一個大嗝,用袖口抹掉油膩,說,謝了。踏著大步就走了。一次兩次無所謂,但他總不能這樣啊,況且我還要問他事呢。農村人就是這樣厚臉皮嗎?我不愿這樣想,但似乎城里人就是這樣想的。這次他又要溜。我說,我們能多坐一會兒嗎?我笑得很殷勤。他一邊抓癢一邊用陰郁的目光盯我。我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凳子上磨來磨去。我說,我很忙,所以跟老家的人聯系得少啦……彼此就有些生疏……
陳多糧板著臉。
陳多糧說,那好。我問你,你們當記者的是如何報道五金廠的事呢?
我說,這個……我不方便說……
陳多糧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折疊得齊整的報紙,鋪開,精瘦的手指頭像把鋼釬一樣戳著。一邊盯我,一邊念——“本報跟蹤報道:政府向首批在宏發五金廠受災的民工發放了資助款,每人伍佰元。張先生此前在該廠打工,大火燒死了同在本廠打工的妻子。因擔心撫恤金沒有著落,他參加了前天封鎖工業區大樓的不法行為。所幸有關部門采取積極行動,事件沒有釀成嚴重后果。在政府主持下,民工與老板就賠償達成了一致。張先生說,他拿到了三十萬。”
張先生本名張健,湖南人,五金廠的拉長。陳多糧提起他就兩眼噴火。有一次,他拿著一把刷鐵屑的鐵刷,鋼針面砸向一個女工。一下比一下狠。他像挨了一刀似的,臉上的肌肉鼓突,大嘴油汪汪的。女工開始還叫。叫疼呀。叫不要打啦。叫大家救救我吧。還知道躲。還知道用血掌去撥張健的手。沒幾下,她就不哭不鬧啦。就像一塊木頭,或者泥巴。她看見老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搖。鋼條焊死的灰窗戶。一堆鋼鐵在車床、銑床、刨床,層層撕下鋼的血肉。滿地鐵屑,藍汪汪。工友們在出汗。滿臉都是汗。沒人喝一聲,興許有人想喝。但心想,她報廢了一個零件,搞得我們也返工呢……或者想,我挨過打,也沒人攔……或者想,我是覺得這樣太過分,要我出面,假如人沒救到,我卻被炒了……
陳多糧說,你知不知道那個女工是誰?
其實不管是誰,“他們”在“我們”的公共話語中都是被憐憫、被廣泛地打抱不平。但陳多糧偏偏說,她就是你李正,李大記者的老鄉呢!
我很尷尬,真想叫他不要說了。
大火也燒死了張健的老婆。某天夜里,老板開著黑奔馳,后面一隊重卡,全是機床和材料,要從我把守的大門通過……
陳多糧咽下一口唾沬,想把內心的慌亂壓住。目光飄來飄去,表情稀奇古怪,讓人覺得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說,你把老板放跑啦?他嗯嗯了幾聲。
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怯弱呢!
他的青筋在長長的脖子上一跳一跳地,他干脆不管自己的嘴巴了。陳多糧說,對!人就是我放的。
老板從奔馳上跳下來,肥嘟嘟的指頭像交警的指揮棒,他喝斥我,丟你老母!開門!我站著不動,也不敢丟他老母。卡車上探出幾個濕漉漉的頭,有幾張臉我認得。我知道門開了,值錢的東西轉運了,老板就無顧慮了,賠還是不賠,賠多少,就是他信不信佛的問題啦。那幾張臉也叫,陳老鄉!開門呀,莫擋著我們發個財喜。老板笑瞇瞇地在我干得發裂的嘴巴上像插秧苗一樣插了棵煙,我看到他掏出的盒子是“中華”,我的腳忽然有點軟。老板臉上堆滿了笑,天呀,他也沖我笑了,笑得多甜呀。他的摸過多少女工的手,在我的肩上拍拍,我感到了像兄弟一樣的溫暖。他把我的手牽過來,像牽牛鼻子一樣,在我的手心按了按,我的手上變戲法似的多了一疊花花綠綠的大鈔。我發了一會愣。來不及想起什么,我像吃了迷魂藥,別人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出了我把守的鐵門。鐵門形同虛設。老板搖下車窗,又沖我仰天大笑。那張闊嘴,血盆一樣。我閉上眼睛,想得很頭疼,里面像灌了一壺馬尿,很快就明白我干了什么壞事啦。
張健領著工友追過來,他揪著我的衣領,大聲問,老板有沒有從這邊過?
我說,是不是從別的門過了?五金廠有四個廠門。
張健說,誰放了,天轟雷劈!
我說,天轟雷劈!
張健說,明天我們就去工業區大樓,把事鬧大!誰敢不去,我日他祖宗!
我喊了一聲,鬧!
眾人也伸出森林般的手臂,嘴巴像離了水的魚,不停地張合,發出來的聲音有高亢,有微弱,有義憤,有同病相憐的,有哭的,也有只想看看事情能發展到什么田地的。我因為在鄉下寫過毛筆字,抄錄“抗議書”的任務自然落在我頭上。我建議不要叫“抗議書”,太扎眼了,讓政府不舒服。眾人便問叫什么好。我沉吟一陣,說叫“我們的訴愿”。眾人擊爛了手掌,說好好。有人還提議,斷指頭也要賠的,加上去。
陳多糧嘿嘿笑了幾聲,李正!李大記者,張春花就斷過!
我說,唉……她真可憐……
第二天,我們稀稀拉拉地像擊敗的國民黨軍隊,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一點人數,還少了幾個。看來,有人不怕被操祖宗。難怪你們城里人看不起我們。還沒走到工業大樓,有人喊肚子拉稀,或者壓根兒不吱一聲,溜了號。除了有親友傷亡的堅決地走在隊伍前列,他們已無所顧忌,他們沒什么再可以失去了。城里人并不知道我們這行隊伍將開向哪里,將要搞出什么驚天動靜,在知道了我們就是在大火中失去了親友,老板卻不知所蹤的民工時,還是很寬容。我們有幾個性格沖動的,手腳癢,看見柵欄就去搖,去踢,看見有人照相,就齜牙咧嘴地朝人罵罵咧咧。還有不講衛生的,早上吃的炒粉盒子就像甩鼻涕一樣一路走一路撒。有城里人就搖搖頭。其實我們不應該,圍觀的大多數也是老百姓嘛,他們也是靠打工過活,他們也有我們同樣的問題。我們農村有土地征用糾紛,城里霸道的開發商不也搞得好些老城的人凄凄慘慘嗎?我們農村人吃飽肚子問題不大,可是沒錢供娃娃們上學,給老人看病,你們城里人看起來有錢,有些掙萬把塊,但錢還不是扔給銀行、開發商啦!有時,我就想啊,你們也用不著可憐我們,我們碰到的“問題”,你們不也碰到嗎?所以我反對那些個借機泄憤的家伙,但我又不能制止,在好多人看來,向城市示示威,向你們揚揚拳頭,是被逼出來的,是還有男人氣概的表現。
我們都為自己的勇敢而驚訝不已。我們想,只要政府出面,那個狗日的奸商就立馬完蛋。他完蛋,我們心里就無比莊嚴,有點替天行道的感覺。我們想唱一支雄赳赳,氣昂昂的歌,正在嘰嘰喳喳唱什么歌時,工業區的大小領導像天兵天將一樣把我們攔住了。
領導把我們幾個“骨干”請去談話。
領導說,你們的行動計劃我們己提前得知,有人舉報你身上藏有大字報,交出來吧。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說,天!哪個豬日的把我賣了?領導說,只要你招了,我們既往不咎,而且你們的意見我們一定會認真考慮的。我無精打采地在心里說,我們又沒搞破壞,能把我們怎么著呢?大不了,我回鄉當農民去!領導說,我們有很多工作沒有搞好,但這是發展中的問題嘛,我們從來都是重視農民工問題的。想想看吧,城市的各行各業,有哪樣離得了我們農民工兄弟姐妹呢?你們辛勤的汗水已經融入城市的血管,為城市的建設與發展注入了蓬勃的生機。給你說句戲言,有一天你們全部離開了城市,城市會變成什么樣!我們喝水找誰送啊?我們的孩子找誰帶啊?我們的治安找誰守啊?我們的高樓找誰清潔啊?
我的笑帶出了眼淚。
我爽快地把事情交待了,像倒豆子一樣。我們互相檢舉,互相揭短,互相埋怨。還好,政府教育了我們一番,就把我們放了。我們感激得分不清眼淚和鼻涕了。自然,向政府“訴愿”的行動,就這樣不了了之。細細想,我打工六七年了,遭遇過多少不平和憤慨的事,起初也是想抗爭的,但哪件事最后又不是不了了之呢?
政府替我們做了主。傷亡標準按國家標準給,老板請的律師說,他們農村戶口,只能按農村標準。政府說,對于這樣的老板,就要罰他個傾家蕩產。
老板指派了一個人與我們私下交涉,這個人,卻是張健。
張健說,大家看了“協議”,是不是不滿意啊?死了的二萬,傷了的五千。
張健說,老板要申請破產了,拿不出這么多錢。
張健說,你們別瞎起哄,什么按國家城鎮居民標準,逗你們玩的!
張健說,我也是打工的,也燒死了老婆,“抗議”還是我起的呢,我說的當然為了大家好。
張健說,我磨干了嘴皮子,你們咋還腦膜炎一樣呢!我告訴你們,你們斗不過老板的!
張健說,先簽了字的,老板例外有獎勵。
陳多糧拿不準別人會不會去簽。他心里沒底。他說,李正!農村人一條命呀,就值二萬嗎?政府說要三十萬的呀!老鄉在陰曹地府會不會罵我們呀……
陳多糧兩眼直直地望著我,眼淚嘩嘩的滾下來。我被他說得想粗魯地罵他的心思都沒有了。我不說什么,也不知該說什么。我把眼鏡摘下,陳多糧及許多與陳多糧一樣命運的人,在我的眼里便灰蒙蒙的了。不甚清楚他們面部深深淺淺的皺紋,暗褐的皮色,渾濁的眼神,緘默的嘴唇,我想,我的心里會好受些。我終于說,你估摸有多少人還沒簽?陳多糧說,我只能說我沒簽,別人……這種事都不會說實話的……我說,跟你透個底吧,上面正在調查五金廠的幕后“保護傘”,所以你們一定要有信心……陳多糧說,那我們一定要阻止他們。我說,這種事我去合適嗎?陳多糧說,你怕啥?我說,本來這事與我關系不太大的……
陳多糧罵道,你盡講屁話!你不是鄉下人生養的啊?你老婆不是鄉下人啊?
事情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陳多糧帶著我去見老鄉,目的是阻止他們私下與老板妥協。我不情愿。但陳多糧說,你是記者,說話比我管用。
老鄉們散居在出租屋里。這些租屋曾經是本地人的祖屋,現在他們都搬到了高大而且洋氣的“農民公寓”了。堅固的電動鐵門把本地農民與外省農民隔離開,鐵門不準外地人出入,鐵面無私的外地人保安指著墻上的告示——“外地人與狗不得入內”。士多店前買雜貨的少,要碼報的多。逢開獎日,人們見面就問,開單還是開雙?有人就神秘地說,某某夢見了白蛇吞蛋。并不需要特別掩飾,布簾掀開,終日坐著打麻將的人。老老少少,有業無業。
我拐進一座墻皮上還描有“抓革命、促生產”幾個紅字的院落,有幾個人正在榕樹下嘩嘩地打麻將。站著的,廠服還沒脫下來,眼睛一會兒這方看看,一會兒那方看看。嘴不閑,他們嘰嘰喳喳:誰把拿到的撫恤金一夜輸了個精光,誰家兒子為爭撫恤金打得頭破血流。當然他們也談到眼下,工廠像得了流行感冒說倒就倒了。問明年還出來嗎?有人就反問,還愿意受欺負嗎?回答說,不受欺負,靠啥活呀?就說,回家種地吧。但更多的人只是嘆氣。一個接一個地嘆氣。
一個矮短身材、豹頭、白眼、塌鼻的男人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們干什么?
陳多糧拉住我的手說,別理他張健。
我們從天井穿過,坐著的,站著的,齊刷刷地望著我和陳多糧。看得出他們對工友陳多糧不友好。但他們看出了我城市人的裝扮,又把目光低下了。我聽見他們在指指點點,聽不清楚,但陳多糧臉上火辣辣的,頭勾得很低,皮鞋好像盛滿了水一樣,走一步都要咕哧一聲。我說,他們在說你?陳多糧囁嚅著說,可能是放走老板的事吧……
正如我預料的,陳多糧的工友們只坐在角落里不停地吸煙,不停地看看別人的臉色,不停地咳嗽。房間光線很暗,只靠敞開的鐵皮門透進光線。鐵架床一張挨著一張,輕輕一彈便彈出灰塵的蚊帳,青綠的布簾,便是一對夫妻全部的領地。鍋碗盆盞還沒洗,擱在油亮的案板上。半米遠,便是公廁兼沖涼房,爛了門,沖出的味道,彌漫到居間。我輪流看他們,但煙氣青藍,把他們的臉襯得黑黑一團。墻上釘著幾副黑色相框,老的。少的。香爐的灰冷冷的。
陳多糧說了好多話。他談不出更多的彎彎道道,只是一個勁地重復。他遞煙給每個人,我抽不慣二塊五一包的煙,便說喉嚨不舒服。他說,我們不能上老板的當……
有人“嗯、嗯”算是表了態。
陳多糧說,你們怎么老是嗯嗯的,明確表態嘛!
我想,陳多糧沒站在工友的角度想,他們能表態嗎?五金廠老板的勢力有多強大,強大到可以不聽政府的話,這讓他們對按國家標準獲得賠償表示懷疑。老板放出口風,誰不配合,誰就沒好下場。民工豈能咽下這口窩囊氣?但事實上,還是咽下的時候多。他們希望有振臂高呼的英雄,把應得的都爭取到,但事實上人心隔肚皮,誰也不愿做出頭鳥。槍打出頭鳥。
陳多糧看看我,說,你是大記者,說話大家信。
我準備說的。
不知道張健是怎么闖進來的,陳多糧!你把記者喊來干什么!
我說,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
出去!滾出去!張健一陣咆哮。
我一一看過眾人。眾人的肩膀很高地把頭夾住,前胸緊緊地貼在桌沿上,臉黑黑的,眼珠就盯著墻壁——是在看他們黑色相框里的親人嗎?
沒有人響應,但也沒人要求我把話說完。陳多糧拉我坐下,我像遭了一悶棍,真想趕緊逃掉。
張健說,只要大家能配合老板把風波平息了,拉長的升主管,主管的升經理。
許多人同時點起了香煙,一張張臉陷入藍色的煙霧中。張健說,人都死了,活也活不過來了,我們要考慮活著的人。你們看,到處都在倒閉,五金廠不還大門開著嗎?只要廠子開著,一個月就有進賬啊。
有人“嘿嘿”地笑了兩聲,誰不知道啊,你踩在我們的肩膀上,你高升了嘛!張健銳利的眼睛四處找說話的人,又有人說,你到底收了多少哇?
但更多的人永遠把嘴閉上,就像上了銹鎖一樣,身子埋在一團陰影中,臉上看不出簽了沒簽,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希望,眼珠子轉得很慢,轉了也沒看出是在轉。陳多糧一個個地問。一個個都說,唉,我能說什么呢?
是啊,就是記者李正也不能有啥說啥,我能告訴他們政府正在調查“保護傘”?既然是調查,就有查清與查不清的問題,查到什么層次的問題。我只是一個記者,房貸得靠工資還,我不能失業。失業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不要跟我提什么職業操守,就好像跟妓女討論你為什么要做妓女。可是陳多糧總要我說,他以為有人要聽知識分子的。他不懂知識分子說話更要邊說邊左顧右盼的。
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陳多糧的目的沒達到。張健的目的也沒達到。只有我感覺更悲哀。在我拔腿走開那座院子時,我聽到背后有幾聲清脆地噴射在空地上的痰響,有很多人嘀咕,操!什么記者?狗屁!
陳多糧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一會,也想操我一句,但想想又忍了。他大步甩開我,側對我站著像棵松,伸出皮膚皴裂的手,握緊拳頭,臉頰被火烤成了暗紅,他大嚎一聲,眾人聽見了,冤有主,債有頭,我要把他捆了送官府!
我想沒人會在乎陳多糧放出的豪言。他赤手空拳,他有權嗎?有錢嗎?有人響應他嗎?他有必要嗎?他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政府目前沒有動老板,他這樣沖動會有好下場嗎?我不敢想下去。但是我能勸得動嗎?我不知道。就是想勸,我也突然失去了他的音訊,打他手機,總關著。看來,他真的要干了。
在我非常擔心陳多糧的時候,我會向他的工友打聽,有那么幾次,被張健撞見了,很快有些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家里的鎖眼塞滿了牙簽……雪白的墻壁上用紅筆涂了個大大的“殺”字……五金廠的民工避瘟神一樣避我……我莫名其妙地從記者站調到校對室……看來我被有些人當成肉中刺,當成厲害的對手。我不能不怯懦。我像木偶一樣聽人擺布,不再去五金廠,免得有人以為我搞搞震。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哈哈大笑。笑夠了,張健一本正經地說,就你那點出息!我驚愕得張大了嘴,我覺得他說到了我的骨子里。我裝聾充傻,差不多忘了陳多糧,記者站卻打來電話,要我釆訪城市英雄陳多糧!我愣了好久。
釆訪室布置在五金廠的食堂,里面擠滿了各地記者、政府人員、旁聽的民工。陳多糧的頭還纏著紗布,臉皮上的抓痕像蚯蚓一樣蜿蜒,戴著大紅花。鎂光燈咔嚓、咔嚓,他眼睛睜不開,手擋在臉前,樂呵呵的,別照了,夠了。眾人愉快地轟出了笑聲。
陳多糧說……我放出了狠話,我就想法子干。老板出了事,像烏龜一樣躲了,廠子大小事都是遙控指揮。我打聽到他在二沙島有別墅,每晚要去夜總會,我想好了,就在進別墅的馬路上把他攔下。我沒槍沒棒,怎么攔呢?我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了,我以前不是“趕尸”的嗎?對!我就在路上“趕尸”。我的同村人尸體火化了,我拿不到骨灰,但她們也要“回屋”,也要在老家的山上安息啊,我就把枯草扎成人形,孝布穿好,高筒帽戴上,面上貼一紙苗符,并書其人姓名、何方鄉土。手臂綁在竹竿上,竹竿一顫一顫地,草人也似在趕路一樣并腳前跳。我黑衣,黑褲,拎一口面盆,當陰鑼。很悶地一聲擊打,面對的方向,正是湘西。我眉目擠成一個苦字,干裂的嘴皮禁不住抖。喊得凄惶,像把拉壞了的二胡。我想,她們可以安安靜靜地回家啦。我相信亡人有靈,萬物有靈,她一定是高高興興“回屋”的,她們生前那么苦,下輩子要投胎到富貴人家啊……
我在出入富人區的馬路上只走了兩天的腳,城里人都看著我,圍了一圈,他們怎么不避讓啊?怎么不讓自家的狗躲躲呀?狗要吃尸體的呀。我大聲敲打陰鑼。敲來了一個白大褂,他大聲叫我,喂喂!你怎么從芳村跑出來了?我問,芳村?有人就說,你不是精神病嗎?哦,我想起了,芳村有關精神病人的醫院。我就想跑。可是我哪里跑得過人民群眾啊。很多只胳膊把我夾起來,我大聲喊,把我放下,我有重要的事要辦!人民問,要辦啥事呀?我說,我要抓老板,要送官府的!人民哈哈大笑,每張臉都臉盆大。白大褂伸出水管一樣的手,把我的臉,搬過來又搬過去,問,姓名?籍貫?政治面貌?婚否?男女?住址?問完后,他揚下手說,是個遺棄的患者,不歸我院管。人民就說,要收院的啊!發起病來怎么得了?他說,沒交錢,怎么能收哇!話剛落地,眾多胳膊就齊齊把我下到了地上,商量好似的,一哄而散。我像殘花敗柳,被芳村拋棄了。
這樣也好!我享受了幾天自由。沒人攔我,我在黑暗的馬路上唱啊,跳啊,快樂得像個幾歲的娃娃。沒人叫我豎起手臂,這里摸摸,那里捏捏,看我有沒有偷廠里的東西。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開始煩躁,老板們每天都從我“趕尸”的地方車來車往,好心的,還扔個十塊五塊的,五金廠的老板也應該看到了哇,他怎么不心虛呢?怎么不驚嚇得撞車呢?他難道沒有看見尸體上寫有工廠員工的名字嗎?沒有感受到那是一條條冤魂向他討債?沒有想到做鬼也不放過你這句老話?但我一直想,人不能做虧心事,做了,他的良心就會不安,走夜路就怕撞見鬼,老話說,做賊心虛就是這個理。我就心虛過。我把老板放跑了,我就總感到別人在說我,對我指指點點,走路也會踢到石頭,喝水也塞牙,躺在床上老夢見死去的面孔,他們在哭呢,在罵我們也不得好死呢,我多想讓這些死了的人活過來,罵我,打我,解解怨呀。后來,我想別人可以心安理得,像那個張健,但我不能。我阻止不了別人跟老板簽約,但我可以把老板嚇傻嚇呆,嚇得他不敢繼續做壞事。
前晚,我看見一輛黑奔馳在急急忙忙地倒車,飛奔過去,用力地拍打車門。我記得他的車牌號最后三個數與這輛的相同,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能放棄。車窗拉下來,我看見了一張臉,肥大得發腫的臉,我嚇住了,天呀,五金廠老板。我鎮定了一下。敲打陰鑼,草人就并腳跳起來,活像尸體在趕路。一張張“黃符”像幽靈一樣飄進車窗內,鑼聲,沉悶而裂肺,像道道血光之劍刺穿了多少個恥辱的夜晚。我召喚所有游蕩在異鄉、久久不能安息的亡靈。我呼來風雨交加。我引來點點磷火。我召來亡靈的哭聲——先是一點二點,后來是合唱。唱呀唱。墳頭的青菊開了。糜爛的尸香,像無孔不入的沙蚊鉆進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喉嚨像卡住了粘稠的人血一樣呵呵地響。他仰八叉像個倒翻的烏龜滿面都是大糞。他癱軟了。五官扭成了一砣圓餅,涎水閃亮、閃亮地。
(記者李正注:經向警方證實,五金廠老板提前得到了警方緝拿歸案的風聲,倉惶出逃,途中倒車時熄火,鬼使神差地。陳多糧裝神弄鬼。老板以利誘之,未果。老板以力擊打,陳多糧力斗,身體各處傷痕頗多,仍拼死扯抱,其況甚慘。后警方趕到,老板終于歸案。警方表示,若非陳多糧勇敢阻攔,脫逃也未可知。但善良的人們寧愿相信,是冤魂的在天之靈將老板的膽嚇破了的。)
警車像水桶一樣把我和他團團圍住。看見警察,我就緊張,就豎起雙手,腿肚子抖得厲害。我的臉腫得像紫茄子,吐了一口痰,紅紅的。狗日的,天天吃牛肉的拳頭就是有力量。有個警察朝我點點頭,臉上滿是和氣的笑。我也點點頭,想笑,但鼻子青青的。他把我的手放下了,拍了拍我一邊高一邊低的肩膀,像兄弟一樣。冷不防,就喊了一聲:敬禮!
眾多胳膊齊整整地向我——一個民工敬了禮!我使勁地揉眼,天呀!真的呢。有記者當時就憋不住要上廁所一樣逮誰照誰,我的一張花臉真笑成了一朵大紅花。剛剛還站著不動,看我和老板稀奇,看古怪的城里人,竟也嘩啦、嘩啦地拍起手掌,還喊,你好樣!
那個時候我無比尊嚴。尊嚴真是一種叫人幸福得流淚的東西,平時,感受不到。我,還有五金廠的工友們,原來只活在灰天暗地的沒有尊嚴的生活中,以為這是我們惟一的命運,其實真的不是。我們也可以尊嚴地生活。你們看,我哪里像以前那個陳多糧呢(記者李正注:采訪室真靜。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宛如聆聽大師的聲音一般。很多人都在思索)。以前我想唱一首雄赳赳、氣昂昂的歌,但一直唱不出。今天陳多糧感謝政府,感謝各位堅守天地良心的記者,我想唱一首歌——《天下打工是一家》。
你來自四川,我來自河南/無論我們來自何方/都一樣的要靠打工為生/你來搞建筑,我來做家政/無論我們從事著哪一行啊/只為了求生存走到一起來……
(記者李正注:歌聲是一點一點大起來的,像涓涓細流,匯合至滔滔大河。開始還羞怯,還左顧右盼,還只是哼哼,后來就拍著手掌,打著節拍,高聲、無遮無攔地,像奔騰的洪流。起初只是五金廠的工友。有個別官員的神情緊緊張張地,打了個手勢,但幾乎沒人搭理,記者們、政府人員也加入到合唱。陳多糧用力地睜大眼睛,不讓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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