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Q:孟群舒
財經作家、傳媒學者
A:陳志武
耶魯大學終身教授,
2008年獲華文財經圖書大獎
推翻封建王朝100多年來,古老中國發生了巨大變化,迎來了世界越來越多的關注。耶魯大學終身教授陳志武用深刻、多元的視角,對中國社會的傳統文化,對市場經濟帶來的深刻變化進行了解讀。
100年進步7單元
Q:如何看待中國從古至今的發展?
A:看待中國文化,應該從人類的進程來看。不能只看到自然時間的長短,而沒有看到相對時間的長短。看待時間進程,有幾種方法。一種是物理時間,一天24小時,太陽起落,日月更替;第二種是用朝代,比如是萬歷多少年、康熙多少年。
另一個非常重要的計時方法,是用人類的進展程度來算。人類文明幾千年來,農業社會占主要部分,比較穩定,人均GDP增長不大。從公元元年到公元1880年,全球人均GDP翻了一倍——我們可以把“世界GDP翻一倍”作為一個時間單元。從公元1880年到現在,世界人均GDP翻了7倍。也就是說,在最近這物理時間120多年里,世界進步了7單元,而之前的1880年里,世界才進步一單元。
中國的情況怎樣呢?從秦漢到清末,人均GDP2000多年來基本沒什么變化。而從清末到現在,100多年里,中國人均GDP翻了6、7倍,根據人均收入增幅定義的相對時間,是往前邁出了7單元,其進步大大超過民國之前的2000多年!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幾千年來中國的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確支撐了中國社會。但那2000多年實際上只是一個時間點,社會基本上是死水一潭。這種社會進程是有問題的。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對過去中國的社會秩序寫得很清楚: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死水一潭!
現在中國社會人口流動幅度遠非過去能比,市場擴大,市場跨地區一體化,乃至全球化等現象都已經比較明顯。在這樣的新背景下,儒家主張的社會秩序和價值體系,終于有了一次大的挑戰,過去的制度顯然不再適用了。
現代金融讓人不再成為工具
Q:這么看中國,是不是有點“唯金融論”?
A:經濟發展的終極目的,是為了個人的幸福,而個人的幸福,既表現在是否吃得飽、穿得暖,也更體現在人生活得是否體面,是否有尊嚴,是否有實現自我價值的自由。說到底,就是要“活得像個人”。人不是工具,不應該被別人隨意使用。個人的自由解放才是最終目的。
我的看法不是“唯經濟論”或者“唯金融論”。我是強調,在把人的利益交換等由市場、特別是金融市場勝任之后,人際關系包括婚姻、家庭、朋友之間,感情才會更真實、純粹。傳統的儒家孝道是把人看作了實現經濟目的的交易工具,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就是要以后為別人的目的服務。在這種格局中,一切都先給定好了,具體的人是沒有選擇權的。所謂“養兒防老”,“三綱五常”,這種差序格局,每個人都不能逃脫。
我是通過金融的邏輯,發現“養兒防老”這種孝道體系的工具性安排極不合理,不把人當人看。好在今天有越來越發達的金融市場,正在改變這些安排。每個人可以通過購買債券、保險、養老金這些非人格化的金融產品,通過市場交易,更為自由地過一輩子,不需要當別人的工具,也不需要把別人當工具。
我強調金融交易不僅是為了給企業融資、個人發財、買房子,更重要的是金融市場對于解放個人,特別是對于解放中國人,其意義尤為深遠。其終極目的,是將個人從傳統的制約下解放出來。只有市場經濟加金融市場,才能救中國人。過去“五四”的先知先覺們,高舉“科學”、“民主”、“自由”等旗幟,倡導中國人的自由解放,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到市場經濟、金融市場是實現這些夢想的基礎。加之其他條件限制,這些呼喚一直沒有落實。
今天,因為市場經濟和現代金融,我們正在從這個架構中解放出來,正在從“孔家店”和其他約束中解放出來。這不是出于我的個人偏好。客觀地講,金融市場是為每個人的解放奠定了基礎,可以讓我們實現自由的志向。
Q:您覺得現代社會發展對改變“老有所養”有哪些貢獻?
A:中國社會在過去2000多年主要是依賴家庭,具體來講就是養子防老,用親情網絡、友情網絡的方式,為自己提供經濟保障、養老保障等。主要是靠血緣網絡,用核心的家族為安身立命建立保障。
如今,當火車、汽車、飛機等現代交通工具以后,中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在哪里出生基本上已不能決定你未來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工作。即使是出于愿望,希望以三綱五常維系家庭內部血緣網絡互通有無,現在也很難做到了,因為人口流動率大大增加了,你的親戚有的在北京、有的在廣州、有的在上海,大家能夠提供的物理上的幫助非常有限。令人高興的是,隨著150年之前洋務運動的開始,中國引進了現代市場。19世紀中期,作為洋務運動的一部分,保險業、銀行業慢慢進入了中國,后來證券業、基金業也進來了。
通過保險、銀行、基金等方方面面的金融市場提供的理財產品,給中國人提供了一個超越血緣關系、比家庭更有約束力的保障產品,每個人終于從原來三綱五常的約束中解放出來。金融市場的發展,真正解放了每一個中國人,讓個人獲得自由。
最近我研究了17世紀、18世紀、19世紀中國社會納妾的情況。當時除了有正妻,還有一兩個妾的制度安排,都是為了保證老有所終。因為一個妻子可能生不了兒子,或者只生了一個兒子,后來又發生了意外,如果出現這些情況,一家人的養老就得不到保障由此演變出了一妻多妾的制度。所有這些,都是圍繞養老保障來進行的,而不是基于愛誰而和誰結婚。
Q:獨生子女政策的實施,讓一個孩子贍養2個老人,是不是又增加了子女的負擔?
A:應該說,政府必須提供基本保障,讓社會保障體系盡快建立起來。否則,如果按照原來的養子防老模式來實現經濟安全的話,獨生子女的政策對于中國家庭具有非常大的風險。除了政府提供低保,市場還必須提供方方面面的理財產品、信貸產品和保險產品,這樣才能讓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利用這些產品進行財務安排,給自己的生活提供長遠的支持,而不至于老了以后被迫到街上討飯。
根據我做的調查分析來看,北京、上海、深圳、廣州這些主要大城市提供的金融產品已經非常豐富了,很多家庭和個人已經把自己一生的經濟需要安排得很好了。但除了這些超大城市之外,二線城市,甚至是一些省會城市,對子女養老的依賴還是很大的。
用金融工具來保障個人幸福
Q:改革開放30年,網民們有一種說法,錢多了、富起來了,幸福感卻不如以前,這是什么原因?
A:這是從計劃到市場的轉變帶來的。過去,人們有“鐵飯碗”,生病、養老、住房、子女教育……都依賴國家提供,“鐵飯碗”能夠給人們提供一種經濟安全的感覺。但我知道,這個代價是很大的,因為那時大家都很貧窮,沒有什么錢,住房也沒多少,沒有自家廁所,也沒有自家廚房,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一個家庭能分到十幾、二十平米的房子就不錯了。在那個時候,為了得到表面上的經濟安全,人們犧牲了個人自由、個人權利,連和誰結婚、和誰談戀愛、什么時候談戀愛、什么時候結婚都需要領導批準,更何況工作上的自由!你不喜歡這個單位想換到另一個單位是不可能的,因為一換工作可能房子就沒了,子女的教育、醫療也都和這些掛鉤。在那樣的體制下,犧牲了太多的個人自由、個人空間,整個社會處于死水一潭的停頓狀態,經濟不能發展,產品供給總是短缺,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1978年要改革開放,要走出那個狀態。
現在進入了市場經濟,個人要承擔自己生活的責任,不能什么都指望政府,每個人都要靠自己的雙手,特別是年輕人,在觀念和價值上,該都朝個人對個人負責的方向邁進。雖然還有一些距離,但我相信隨著中國在市場經濟制度的安排下,運作時間更長,大家對自我責任、個人責任的認識也會相應地上升很多。
Q:在您看來,中國未來改革的道路是怎樣的?
A:從我的角度來講,改革的道路可以有很多名稱,但名稱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是不是有足夠多的由市場提供的經濟保障產品,能給未來的中國社會、中國人提供方方面面的靈活性,讓他們通過金融工具的支持來實現自己的自由,保障個性的發展。
最近幾年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文化現象,比如芙蓉姐姐,我可以不喜歡她,也可以喜歡她,這不重要,但大家回想一下,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可能會有芙蓉姐姐個性這么強的人嗎?從個性角度來說,我覺得芙蓉姐姐這個現象是非常不錯的,是一個社會個性表達的進步。但我們也要知道,如果沒有金融市場的支持,如果沒有整個社會收入的上升,沒有經濟足夠的發展,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現象的。我們想想,這種現象背后反映的是什么?如果沒有私人財產、沒有金融市場的支持,如果沒有整個社會收入的上升、沒有經濟足夠的發展,在中國社會能有這種現象嗎?不可能,不會出現。想想看,在原來計劃經濟時期,個人沒有財產、沒有自己的房子,除了國家提供的工作外沒有其它飯碗可尋,那時候,即使芙蓉姐姐有個性,也不可能表現出來,因為萬一領導不高興,飯碗、住房、醫療、養老就什么都沒有了!但是現在不同,領導不高興、父母不高興,又怎么樣?除了國有單位、國有企業外,還有民營企業、合資企業提供方方面面的就業機會,實在不行,自己也可以創業給自己以就業!住房市場化了,買到自己的房子,領導喜歡也行、不喜歡也行,房子是自己買的,和工作單位脫鉤了,即使領導、同事不喜歡芙蓉姐姐的個性,她也不用害怕!加上有了自己的保險、養老基金、投資基金、按揭貸款,芙蓉姐姐是個完全自由的人,是她自己的人!
Q:對年輕來說,現在買房子的負擔很重,您對年輕人有什么建議?
A:年輕人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想辦法創業,即使創業失敗,也不妨去試一試。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承擔起自己養活自己的責任,而且要以自己能養活自己來評判成功與否。
人活著不應該只作為一個螺絲釘,不應該把人活著等同于社會大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而是要實現個人價值,通過努力實現個人化的幸福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