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是圓的底線

晉國內亂，長年在外逃亡的公子重耳得到消息，準備回國爭奪王位，他繞道楚國，本意不過弄口飯吃，卻不料受到了楚成王的熱情接待，所使用的禮儀是諸侯才配享受的。習慣了冷眼的重耳面對這有些離譜的熱情還真有點受不了，他不太清楚這燦爛的笑容背后是否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陰謀。

不光重耳覺得別扭，連楚國的大臣們都有些難以理解。此時的楚國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他們剛剛俘虜了齊桓公的七個兒子，又于泓水之戰一舉擊潰了宋襄公，等于收拾了春秋第一第二霸主，已成為江漢和中原地區的實際領導者，在這種情況下對一個流亡的公子哥搞破格接待，不是有損大國的威嚴嗎?大將子玉忍不住提醒成王說:“大王，重耳不過一落魄公子，您與他平起平坐不太掉價了嗎?”

楚成王微微一笑:“此人奇貨可居也!重耳素有賢名，我猜他一定能繼承王位，現在他有求于我，可以借此多撈點好處。”

大臣們將信將疑，可并不影響楚成王的隆重接待，無論從誰的眼光看，都算給足了重耳面子。與成王的落落大方相比，重耳始終表現得不卑不亢，他知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只是不知道這位高高在上的楚成王有什么打算。

果然，酒酣耳熱之際，楚成王問道:“我這般厚待公子，公子要是回到晉國，做了國君，將來怎么報答我呢?”

重耳謙恭地回答說:“美女和玉帛等物，君王您有的是;鳥羽、牛尾、象牙、犀角等物，就產在您的土地上。我實在不知道用什么來報答您的好。”

這虛頭巴腦的客套話顯然不能讓成王滿意，他追問說:“即便如此，您總該有所表示吧，到底想用什么來報答我呢?”

重耳想了想，正色說:“如果托君王的福，能返回晉國當上國君，倘若有朝一日晉楚失和，同您各領兵車在平原曠野相會，我將退避三舍，以報答君王今日的盛情!”

面對一個大國之君的盛情款待，將來用以回報的竟然是當兩國兵戎相見時，主動后撤九十里以表謝意，一個整天在別人屋檐下混吃混喝的人，說出這樣狂傲的話，不是太目中無人了嗎?大將軍子玉勃然大怒，當即起身對成王說:“大王對待晉公子太好了，今天重耳出言不遜，請殺了他!”

沒想到楚成王愈加對重耳肅然起敬，他令子玉坐下，然后說:“晉公子品行高尚，在外遇難很久了，隨從都是國家的賢才，這是上天安置的，怎么可以殺了呢?”

一場殺身之禍就此化解，宴席散后，連重耳身邊的人都為他捏了把汗，婉轉地勸告他說:“咱們現在勢單力孤，做事需要講點策略，圓滑一些。楚國是大國，咱們現在應該借重它，你可以先假意許諾給他們好處，讓他們出錢出物，等咱們回國以后再說，干嗎那么死心眼兒?”

重耳聽了，不高興地說:“做人要講信用，自己做不到的事，怎么能輕易開口呢?

腦子一根筋的重耳讓手下人又敬佩又無奈，只好搖頭嘆息。

在楚國居住了幾個月后，重耳告辭回國，楚成王準備了厚重的禮物，并派兵護送他們一行人。

公元前636年，重耳回到晉國，登上了國君的寶座，這就是晉文公。在一班賢臣的輔佐下，晉文公興利除弊，勵精圖治，晉國一天比一天強大起來，勢力開始向中原地區發展，終于和不斷向北擴張的楚國發生了沖突。

晉、楚兩軍對壘，還沒開戰，晉文公突然下令撤退，眾人不解，問:“仗還沒打，怎么就退了呢?楚軍雖然強大，但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我們愿意拼死一戰!”

晉文公說:“這是我當初在楚國時對成王許下的諾言，兩軍相遇，我要先退避三舍。所以即使這一仗敗了，我們也要履行諾言。”

“兵貴神速，怎么能為當初的一句話而喪失寶貴的戰機呢?”一位將軍焦急地質問道。

狐偃此時站出來支持晉文公的做法，他說:“楚王的恩情我們不能忘記。我們退避三舍，是對楚王表示謝意。仁者無敵，只有以信為器，才能成就大業，怎么能拘泥于一時一地的得失呢?”

晉文公連連點頭，晉軍一口氣后撤了九十里，到了城濮才停了下來。楚軍見晉軍不戰而退，氣勢大盛，楚軍主將成得臣率領軍隊步步緊逼，并向晉文公下了戰書，措詞十分傲慢。

晉文公派人回答說:“貴國對我的恩惠，我從來都不敢忘記，所以一直退讓到這兒。現在，既然你們還是不肯罷手，那么，我們只好在戰場上比個高低啦。”

結果晉文公用了將軍先軫的計謀，把驕傲的楚軍打得一敗涂地，晉楚的強弱由此發生了逆轉。

城濮之戰勝利之后晉文公論功行賞，出人意料的是，被列為頭功的是謀臣狐偃。面對大家的疑問，晉文公說:“城濮之戰，狐偃勸我不要失去信用，先軫說:‘打仗以戰勝為重。’我聽了先軫的話取勝了，然而這只是有利于一時的說法，狐偃說的是千秋萬代的功業，怎么能使一時的利益超過萬代的功業呢?因此，狐偃應得首功。”

晉文公大約可以稱得上是歷史上老有所為的典范了，他登上晉王寶座的時候已經六十二歲高齡，卻最終成就了春秋霸主的功業。他成功所依靠的不是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勇往直前，而是堅守信用的底線，不貪一時之利，不為誘惑所動，用人格的魅力凝聚起了眾人的力量。

“外圓內方”是如今許多人的座右銘，可在許多時候它都更像一塊遮羞布，因為它從來都不知道圓的邊界在哪里，故而為了達到目的，可以策略，可以圓滑，可以不必在意手段和過程。于是我們看到一個紛亂的世界，看到一個一個人的敗亡，卻至死都不知道敗在哪里，亡于何處。晉文公告訴我們，方才是圓的底線，一個人失去了內心的堅守，即使贏得了一時之利，也一定是暫時的。

馮謙//摘自《文苑》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