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的故事

重拾故事的原因

現在是二零零八年。對中國來說，這是無法遺忘的一年，其間發生的很多事都將載入史冊，通過紙張、網絡、口頭等載體被世人一次又一次地重溫。對我個人而言。這一年也事關重大。在不久的將來。我將完成我的成年禮。

知道我將要結婚，我小叔特地來看望了我一次。

“先恭喜你啦，媒公，你的幸福生活開始了。”

以上是我小叔的開場白。(小叔的語調怪異，讓人無從揣摩其真實用意。)媒公這個詞，在普通話里不容易看到。在粵語里卻是常用詞，其實是和媒婆相對應的。小叔稱我為媒公。是因為我六歲時曾經替他做過一次媒。若干年前，我曾打算靠寫小說來混飯吃，現實卻迫使我放棄了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小叔的舊事重提。喚醒了我講故事(對我而言，寫小說就是講故事)的欲望。事實上。多年前我就試圖講述小叔的故事。我沒有寫完的原因在于，故事行將結束時，我遇到了一個障礙。現在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粉碎那個障礙。

類似家族史的事情

《小叔的故事》是從一些類似于家族史的事情講起的。據說。我爺爺的爺爺和他身前好幾輩都是地主(我們家也曾經闊過)，到我爺爺一輩才沒有了地主家的氣象。爺爺去世早。我沒有機會和他討論這件事。按我奶奶的說法，責任并不在他老人家，而是因為我爺爺的爺爺娶了個晦氣的女人作妾。我們家的人習慣叫她二奶(二奶奶的簡稱)，她會唱戲。可是會咿咿呀呀頂個屁用?她過門不久，家里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很多不幸的事：牛馬發瘟，房屋倒塌，糧食歉收……本應撤了她，這個二世祖卻一往情深。堅持和她白首不相離。

等我見到我爺爺的時候，他的身份已經是農民。他喂馬，劈柴，有錢都買酒。一天到晚笑瞇瞇的。并無落難子弟的苦面相。他認為，這衰落是好事，讓他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得以幸免于難，沒有成為人民的敵人。可是，我的父輩堅決不認同我爺爺的樂天知命。他們認為，正是我高祖的所作所為以及家族的衰落，導致了他們這一輩注定要放棄理想，只能恬不知恥地在現實里打滾。以我父親為例，原本打算做一名樂善好施、為世人景仰的醫生，最后卻成了一個斤斤計較的木材商人。他曾經學過醫，可惜半途而廢。按他的說法是因為那時候家里太窮，交不起學費。我奶奶卻提供了另一說法。她說：“你爸爸和你一樣，從小就很勤奮，是那種連睡覺都在看書的人。你躺在椅子上看，他比你還聰明，更絕，躺在床上看。那時家里還沒有電燈。你父親就著灰暗的火光看書(追求知識，和黑暗的命運搏斗)，一不留神就睡著了，之后又一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燈。眼睛剛眨了一下，書就變成了火，緊接著書就沒有了。(用我的話說是：火光大作，醫書在頃刻間化為烏有。)他人很迷信，以為這是上天的啟示，堅決不肯繼續學醫。這才是真正原因。”

我奶奶又說：“不過，你爸爸說家里窮，交不起學費。這樣的事情在我們家里也是真的。但是不是發生在他身上，而是發生在你小姑和你大姐身上。你小姑和小叔，還有你大姐年紀差不多，三人同時上學。家里確實負擔不起，最后只好讓你小姑和你大姐出去打工；你小叔則繼續上學。”

有算命先生曾說，我家在某某時候將會出一個大學生，家里人按這個“某某時候”推算出，這個大學生將會是小叔。他的學習成績很好，確實是考大學的料，加之這位算命先生向來被譽為神機妙算，小叔在家里的地位立馬水漲船高。要知道，在當時，出一個大學生，是了不得的事情。

家里人都盼望著小叔早日金榜題名，以改變這個破落之家的命運。小叔的經歷，卻多少可以讓人明白，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高考前兩天的晚上，我小叔的身體出了一點意外：脖子上的一根血管破裂了。血不緊不慢地滲出來，而小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發覺。于是趕緊住院。小叔參加了這次考試，結果卻不如人意。之后小叔又考了兩年，都考砸了，家里人只能歸之為命運。

比絕望更無望

小叔三次考試失敗。并沒有給我留下多深刻的印象。讓我難以忘卻的是在這之后發生的一件事：一九八九這一年，也就是我六歲那年吃年夜飯的時候，我惹小叔發火了，

在我六歲之前，我小姑和我大姐已經外出打工多年。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她們回來了，還帶回了一位陌生的女孩。小姑說，這是她的朋友，這里不妨叫她女一號。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歡小孩子。見到我時她很熱情，我對她卻一點都不感冒。我只想和我大姐和小姑一起玩，因為她們漂亮。

問題就出在這個女一號身上。吃飯之前，我一直在看電視。里面有小小的一男一女，在那說話，走來走去，還親嘴。我小姑(也有可能是我大姐)把我拉到飯桌前了，我頭腦里卻還在想著親嘴。那時我的喉結還沒有隆起，說起話來嗲聲嗲氣的(當然。和林志玲沒得一拼)；二嬸的龍鳳胎也還沒有出生，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喜歡逗我說話。小孩的創造力。大多是這樣被激發出來的。當時，我頭腦里就冒出了一個很有創意的想法：把這個女一號介紹給我小叔。

當我鄭重其事地說出我的創意時，大家立馬就笑開了，惟獨小叔很生氣。聽到我說他們應該結婚，應該親嘴，小叔氣得把筷子都扔了，起身離開了飯桌。

小叔啪的一聲關上了門，小姑馬上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的臉，說。慘了，你闖禍了。確實有點慘。大家都不說話了。我奶奶去敲了一次門，沒有得到回應，只好回到飯桌上來。我爺爺卻照舊是笑瞇瞇的，說，他就是那樣子，無使理他(不用管他)，接著，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吃了一只遍體通紅的蝦。

小叔離開飯桌后，除了我爺爺吃得氣定神閑、津津有味之外，大家都顯得有點難過。我也挺難過的，卻不是因為我惹小叔生氣，攪亂了大家的心情，而是因為我的創意沒有得到贊賞。事后我才知道(通過多方面的渠道)，小叔之所以這么生氣，和他三次考試失敗有關。他心情煩躁，可是一直找不到發泄的機會，我恰好撞在了槍口上。另外，我也確實是在亂點鴛鴦。小叔人很英俊；我們這個女一號卻長相普通，此外，我小叔喜歡文學，喜歡知識女性：而這個女一號和我小姑一樣，不幸很早就退了學，只有德沒有才，小叔極不愿意和她親嘴。

最為關鍵的，是我當時提了一個很不應該提的詞：結婚。也是后來我才知道，我小叔早在讀高一時就已經有了心上人。她是當時我們市教育局一位官員的女兒，雖然我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里也只好叫她女二號。她會彈鋼琴，會唱歌，也喜歡寫詩。總之，很文藝，很淑女，很楚楚動人。

我小叔還在讀高中，卻早已經開始考慮結婚的事。我小叔人還是蠻早熟的，早在認識女二號之前，他就已經喜歡過好幾個女生，和其中兩個還有過短暫的戀愛關系。不妨稱之為女三號和女四號。也許，小叔是博愛了些，可是讓他生出結婚念頭的，也只有女二號。(在這一點上，我和小叔相似。)對于小叔來說，女二號才真正算得上是他的文藝女神和命運女神，是他痛苦和幸福的根源，是他的災難和拯救。

就外表而言，這個女二號和我小叔是很般配的，要命的是門不當戶不對。我小叔當時就很清楚。彌補這種差距的惟一辦法，就是考上大學，謀個好差事，最好也當個宮什么的。結果大家已經知道了，我小叔沒有考上，當官的事也很自然地泡湯了。至于女二號，她倒是第一次參加高考就如愿以償。進入大學后，她并沒有忘記小叔。她經常給小叔寫信，講她的大學生活，講北方的天空。飛鳥，風，還有雪。她說她會等小叔，她鼓勵小叔一定要考上，小叔卻三度失利。如同小叔在絕望中放棄了高考一樣，這個女二號最后在絕望中放棄了小叔。

小叔一下子陷入了比絕望更無望的境地。

低飛的蝙蝠

一九九二年，有人在垌川市投資辦起了一個叫鬼屋的娛樂城。所謂鬼屋，就是一個裝神弄鬼嚇唬人的地方。之前很文藝的女二號曾經和小叔去過這個地方。和女二號宣布結束之后，小叔一個人去看了一次。小叔已經知道耍的是什么把戲，那時心里又萬念俱灰。絲毫不覺得恐怖。他倒是喜歡里面幽暗、潮濕、陰郁的氛圍，想要成為一只蝙蝠：蟄伏在里面，夜幕降臨后才撲撲細皮嫩肉的翅膀，出去游蕩。

叔叔帶著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在景區里游蕩的時候，恰好遇到了鬼屋的經理。那時候，他們剛好缺一個可以扮演吸血僵尸的角色。扮演這個角色需要兩個條件：長得帥氣；看上去無精打采。小叔在這兩方面都登峰造極無人能敵，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小叔沒有和家里人商量就接受了這一工作。(家里人聽說后倒是蠻高興的：小叔沒有考上大學，卻還是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他身穿黑色的長袍，蟄伏在景區的某個角落，待客人走過時突然鉆出來，張牙舞爪，同時大聲尖叫。一旦客人聲嘶力竭地喊叫，他立馬停下，換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旁若無人地退回墻角。等待下一位游覽者。

對于小叔來說，張牙舞爪是需要扮演的，哀莫大于心死則不用。工作之余的夜晚，小叔常常坐在鬼屋的樓頂上喝酒，在醉眼蒙嚨間看盡世間百態。并不覺得自己是吸血僵尸，而是蝙蝠。有一次，他甚至覺得，疲乏的身體里真的長出了一副柔軟的翅膀，而他只需要向前跨一步，就能飛啊飛起來。

工作一個月后，鬼屋的經理要求小叔變換些花樣，例如，抓住一個游覽者的雙臂，把利牙伸到他(她)的脖子上，裝出要吸血的樣子。這個招數對小叔來說難度實在是太高了，來鬼屋的大多是女性，小叔不愿意伸出手去碰她們。換了是男性，小叔就覺得更惡心了。

可是，小叔還是聽從了經理的意思。真正開始做了，小叔才發現這個動作其實也不難做。相反，會帶來莫名的快意。好多次，小叔張開的血口，都差點在游覽者的脖子上咬了下去。這對小叔和游客來說，都是異常刺激的事情。

人們紛紛到鬼屋里來找小叔體驗什么叫異常刺激，小叔的演員生涯自然而然地抵達了頂峰。小叔后來開始走下坡路，是因為他在運用這個招式時出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它改變了小叔后來的生命歷程)：小叔對一個年紀比他小一些的女孩張牙舞爪時，那個女孩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小叔沒來得及脫下工作服就背著她跑了出去。在通往醫院的途中，那個女孩再次尖叫一聲，醒了過來。冷靜下來后，她說了一句：真是太刺激了。

后果還不算太壞。

釀成嚴重后果的是。小叔后來有一次自做主張改變了招數：張開血口，強行和一個女孩接吻。還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小叔做這件事的背景是，女二號來信告訴小叔她已經找到了新的另一半，還勸說小叔像她那樣，以樂觀態度面對生活中的挫折與苦難，伸出雙手去迎接清晨的太陽。)這位游客立馬喊非禮，還用大腿頂了一下小叔的胯部。小叔如同被雷電劈了一下，身體立馬就四分五裂了。很快又有人從小叔背后踢了一腳。小叔毫無懸念地跪在了地上。身體下落的時刻，他的額頭撞在墻上，鮮血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小叔的眼睛紅了。更多的拳頭落下來，小叔的眼睛便黑了。

空洞與虛無

小叔丟了工作。

離開鬼屋后，小叔在垌川市游蕩了好幾日。夜里，他常常坐在某大樓的樓頂喝酒。馬路上人來人往車流如梭，很是繁華。他還是想成為一只蝙蝠，擁有一副肉質的翅膀，輕輕一揚就飛向燈火燦爛的天空。

一九九三年春天的某個傍晚。下著雨，街道上的燈提前亮了，世界既潮濕又模糊，小叔心里有一種無以驅散的憂郁。小叔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對面燈光閃爍，他看到一個身材和他相像的人推著自行車，正穿過透明凌亂的雨絲，朝他的方向走過來。緊接著，一輛正在飛速行駛的汽車把小叔的視線擋住了。男人重新進入小叔的視線時，小叔看到他手中的傘飛了起來。緊接著，他像沒有重量一般輕而易舉地飄了起來，然后像跳水運動員一般優雅地下落。黑色的傘也以優美的姿態在空中舞了片刻，輕盈地落在了地上。男人的自行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跌倒在地。它靜靜地躺在那里，恰似一只折斷了羽翼的蝙蝠。

看到此情此景。小叔心里一下子空了。

小叔渴望能有一個身體，可以讓他抱一抱，用以驅散內心的空洞和虛無。

在這之后不久，小叔再次遇到了那個曾經被他在鬼屋里嚇暈的女孩。我們可以叫她女五號。當我把女一號介紹給小叔時。小叔氣得把筷子都扔了，我的做法確實很過分。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給小叔做媒的機會，我想，我肯定會萬分慎重。如果問我，小叔和女五號是否般配，我想我真需要時間好好考慮。就外表而言，女五號并不難看，比女一號好多了。問題是小叔如此英俊。當然從門戶方面考慮，他們倒是很般配的……

事實上，我自己這般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地替小叔操勞他的婚姻大事完全是多余的。我根本犯不著替他們操心，因為小叔自行給他們打了個結。

一九九四的年夜飯，女五號是在我家吃的，小叔和她公開戀愛了。這頓飯大家吃得還算開心，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的功勞。從一九八九年到一九九四年，轉眼間，五年過去了，大家竟然還沒有忘記我在當年的創舉。由于小叔已經有了女五號，小姑也就明目張膽地拿我來開玩笑了，還特地給了我一個雅號：媒公。小姑老是說：“媒公，你什么時候也給我介紹一個?”我大姐也拿同樣的問題來煩我了。我沒有好氣地白了她們一眼，結果大家都笑了，好多人的臉都紅得像我爺爺碗里的蝦。我想，我要真是媒公就好了。那時候，我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孩(麗麗)，她卻居然不喜歡我。我真恨不得在我和她身上綁上一百道紅繩。

春節剛過，我小叔和女五號回到了垌川市。這一年，我小叔擁有了一幫朋友。這幫人以一個姓文名西的人(我們隔壁村的)為首，成員是一些年紀和小叔差不多的無業游民。起先，我小叔并不打算和他們為伍。可是在尋找工作而不得以及吃人家的嘴軟的雙重夾擊下。我小叔只得入了伙。他們經常在午夜時分到一家農機廠遛達，順手帶一兩塊零件回來，玩膩了就當廢鐵賣掉。農機廠的防范突然變得森嚴之后，他們換了另一種叫馬路英雄的活法。他們一伙開始到馬路上遛達，在摩托車經過時讓其中一人突然沖出去，迫使駕駛員急剎，然后說被嚇著了，要求對方賠償精神損失費。

阿西之所以是老大，是因為他在這樣的場合總會一馬當先。我小叔后來也一馬當先了好幾次(因為有莫名的快意)，卻沒有成為老大，甚至沒有成為老二。他倒是想做二當家，可惜的是他沒有獲得足夠充裕的時間來樹立威信。我小叔入伙不到半年，阿西就命令大家不要做馬路英雄了。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阿卡和阿奇私自行動，不幸遇上便衣警察，結果給逮了。

突然沒了

這伙人不再做馬路英雄，卻照舊在和馬路打交道。他們改行學汽車，做客車司機了。在一部至今沒有機會出版的小說里，我塑造了一個不太成功的藝術形象：一個暈車的客車司機。這個形象其實源自我小叔。我小叔討厭汽油的味道，也討厭搖晃。

剛開始學車時。他受了不少苦。好在駕駛技術可以培訓，暈車的不適也可以通過不斷的訓練來減輕。等到學期結束時，我小叔照樣能開著汽車上路。

做客車司機不久，我小叔就和女五號結了婚。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也就是他們婚后六個月，小叔的第一個孩子有了面世的跡象。這一天剛好是香港回歸，舉國同慶，產房里的嬸嬸卻憂心忡忡。也許是外面的鞭炮聲過于響亮了，她的孩子被嚇得遲遲不敢出來。一旦鞭炮聲和歡呼聲散去，這個孩子就顯得有些急不可耐。可惜的是，嬸嬸聽到她兒子的哭聲時已經是七月二日。本想生個回歸寶寶(和今天人們對奧運寶寶的期待同出一轍)，小叔又體會到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了。不管怎樣，他還是給這個姍姍來遲的兒子取名叫回歸。

時間在不斷流逝，一九九九年，我嬸嬸懷了第二個孩子。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澳門回歸祖國懷抱，嬸嬸的預產期卻是在半個月后。這意味著，我嬸嬸基本上沒有生澳門寶寶的可能。

澳門回歸前夕，我小叔開始出去鬼混。(兩種形式：和女人鬼混，和男人鬼混。僦是從這時起，我小叔開始有很多的情人。我嬸嬸為這個哭過，鬧過，打過，罵過，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小叔的情人，很多都是在坐他的客車時不幸(確實是不幸)讓他給勾搭上的，也有的是在麻將桌上(我也不知道我小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賭錢)。還有的是通過什么渠道，我就不太清楚了。小叔和女人鬼混的方式多種多樣：蜻蜒點水型，藕斷絲連型，死纏爛打型，偷偷摸摸型，明目張膽型，浪漫主義型，物質主義型……真是數不勝數。

和女人交往。小叔總是靈感不斷，奇思紛出。他的情人大多是露水情人，據說有一些也維系了較長時間。其中一個挺有錢，我小叔后來和朋友(阿西等)一起買車。合伙做生意。就是拿了她(女六號)的錢。我嬸嬸給我小叔生了三個孩子，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小叔甚至不給家里生活費，一年到頭也不會回幾趟家。(在女六號那住。她認識小叔前就離了婚，也帶有三個孩子。小叔覺得回嬸嬸的家是很煩的事情。)我嬸嬸一個人在香煙廠工作，收入并不高，所以我的堂弟堂妹很少有零用錢。我嬸嬸大聲地罵，你們要零用錢就去你老豆(老爸)要。小叔的大兒子性格內向，家里不給零用錢就不用，零用錢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很抽象的概念：小叔的二兒子很機靈，常常鼓動他妹妹一起到車站那里等候小叔，向他討零花錢。我小叔罵罵咧咧的。錢倒是會給。

小叔老是出去鬼混，我嬸嬸也拿他沒有辦法。她有一次回娘家，在車上認識了一個裝修工人，兩人聊得挺好的，后來又見了幾次面。這件事，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傳到我小叔那里了，他很生氣地找人揍了那人一頓。我嬸嬸氣得要死，三番四次強調他們只是朋友，小叔卻不管那么多，單是給嬸嬸白眼。嬸嬸于是破罐子破摔，說我就是要鬼混怎么了，就你可以鬼混我不可以?我小叔的回應是這樣的：你想找就找吧，你找一個我揍一個。

小叔的情人數不勝數，和小叔一起鬼混的男人倒都是一些老面孔，阿西、阿卡、阿奇等。阿西這個人，從外表上看。有幾分像成奎安，就是那種一看就知道是做大哥的料卻又不帥氣的類型。我小叔也一直把他當大哥看待。阿西也喜歡和女人鬼混，可是比小叔要節制一些，對家里人也沒有我小叔那么過分。說實在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喜歡阿西要遠勝于我小叔，特別是小叔以近乎欺騙的方式跟我借了三千塊錢之后。(他原本說好一個星期后還，外加利息兩百，結果五年過去，我要結婚、買房了，錢還是連個影都沒有。)我覺得，阿西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小叔則怎么看都是個混球。

可是就是這么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沒了。

我在前面曾經說過，阿西和小叔他們曾做過馬路英雄。他們老是假裝被車撞了，然后趁機敲詐勒索。也許是報應吧，阿西突然沒了，就是因為車禍。

阿西被一輛大貨車從身上碾過(小叔目睹了全過程)，突然沒了，對我小叔打擊挺大的。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他不再和女人鬼混，也不再和男人鬼混。

小叔覺得自己老了。

小叔回到了嬸嬸身邊。

突然不行了

小叔之所以覺得自己老了，是因為他突然喪失了欲望。家里很少有人知道小叔的狼狽，是我那做醫生的大哥偷偷告訴我的。他說，小叔面對的不是生理問題，而是心理問題。那時候，我小叔還不到四十歲。都說男人四十一支花，我小叔連開花的年齡都還不到呢。

對于我小叔的“回心轉意”，我嬸嬸真可謂是百感交集。在和我小叔的斗爭中，我嬸嬸很少哭(戰爭初期例外1，而是充分體現出她作為一個女人所特有的堅強。她的百感交集，到最后，無一例外地，全變成了淚。好多次，我嬸嬸都哭得非常厲害，結果讓我小叔愧疚得要死。他很后悔沒有好好對待嬸嬸，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

問題是。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啊。愧疚頂個屁用。不管怎樣。我小叔還是決定用實際行動來彌補他的過錯。他開始供房子。開始給孩子交學費。開始帶嬸嬸出去吃飯(以前都是帶女六號)。并介紹說這個是我老婆(以前和女六號一起也這樣說)……

對于我小叔和我嬸嬸來說，那真的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

故事的真正結局

我之前講小叔的故事，講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講不下去，問題主要不在我小叔，而在于我自身。

動筆寫作小叔的故事時，我從家族史講起，意在把我家族中的那個二世祖揪出來。狠狠地批判一番。那時候，我是個理智主義者兼道德主義者，以為自己什么都看得清。我當時可是自大得很啊，哪怕是面對我爺爺的爺爺，也是不留情面，敢在他屁股上打上三百大板的。至于小叔。那就更不在話下。

小叔正處于艱難的自我掙扎當中，我卻失去了等待的耐性，打算以虛構來代替真實。我原打算讓小說里的小叔擁有一個悲慘的下場，例如孤獨終老，郁郁寡歡，不得好死，等等。問題是，在《小叔的故事》行將收筆時，我突然發現，我和小叔原來是一類人。我總以為，我的是對的。小叔的是錯的，我只作善事，不做惡。然而有時候，事情的變化之快。實在讓人措手不及。我本以為自己在愛情、道德、責任等方面都拿捏得很準，本以為自己一切都做得很好，直到我愛的人淚流滿面心碎欲絕地對著我罵“你這個二世祖”并把煙灰缸砸在我頭上。我才發現。原來我也就是個混球。

我的信念全盤崩潰了。

我愛的人那時候離開了我，對于我個人來說，那真的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有時我甚至覺得，我傷得比小叔還重。

那些傷心事，我現在不想提了。至于小叔，小叔后來到底怎樣了?他突然又行了嗎?不行的話，他后來怎么樣?如果又行了。好過來之后，他是徹底改邪歸正了，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結果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在這里我卻愿意留個空白。因為小叔的故事的真正結局，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