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河灘

潮濕的霧氣迷天漫地，我乘著載滿煤炭的鐵殼船順流而下，在堅硬冰冷的河道碰碰撞撞狂奔了一天一夜。天亮的時候，陡峭的左岸突然隱退，江水順勢往里一拐，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片煙波浩渺的寬闊水域。淇鎮(zhèn)到了，可河灘上的那片叢林。叢林后的吊腳樓和鎮(zhèn)街上飛檐翹角的封火桶子，在這迷天漫地的霧氣中如夢似幻。

淇鎮(zhèn)，以這樣曖昧的方式迎接一個失敗者的歸來，我很感激!

田葉青是否依然?這個讓我青春迷亂的女子。真不知是否有緣再見一面?

我的胃部又開始疼痛起來。我忙蹲下身，拉開旅行包，拿出藥瓶，晃了晃，將最后幾滴阿片酊倒進嘴里。一路上。不知道為什么，胃部的疼痛越發(fā)勤了，一瓶阿片酊都喝完了。

我第一次見到田葉青，是在一個夏日的黃昏。當時學校正放著暑假，所有的學生和大部分老師都回家了。校園極靜，只有鳥兒嘰嘰地叫。我坐在臨江的窗前寫詩，寫著寫著，就聽到一絲清冽甜潤的歌聲在空中飄飛。早先，我還以為是幻覺。我寫詩的時候，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幻覺。然而。這天。我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方位，也明白這歌聲是從窗外飄來的。我撲向窗口，見一位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正在河灘引頸高歌。那一江寬闊的江水。一岸翠綠的草地，一地五彩的野花，將她襯托成一幅絕美的圖畫。

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時間不算長，當然也不短。十五年足已消解一個人的理想和意志。當年的我。那個長發(fā)飄飛意氣風發(fā)的詩人早已不見了。就連眼里銳利的光芒也沒了蹤影。

我走下船，一股樹葉草根腐敗的腥味撲面而來。讓我的神志清醒了許多。我沿著鹽市溝，踏著一梯殘缺的石階而上，轉(zhuǎn)彎處那塊斷裂的石碑依舊，街口那棵歪斜的麻柳也如當年的老樣子。來到前街，耳邊頓時浮動著一片久違的鄉(xiāng)音。我莫名的激動。不知道這鄉(xiāng)音什么時候從我生活中隱退了。

眼前的街景仍是當年的模樣。聽說下游要修電站，這里將成為淹沒區(qū)，因而，一切建設都告之停止。我走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兩旁是參差不齊的老式木屋，一條條木樓前廊在人們的踩踏中嘎嘎直叫，就連陳舊破敗的雕花木格窗，一如當年，關不住屋內(nèi)隱蔽的秘密。

街中心轉(zhuǎn)角處那個油糍粑攤還在。只是攤主已是一位中年婦女了。當年那位老太太呢?那個每次都要多塞給我一個油糍粑的老太太，她是因為老得不能出門了還是去世了呢?在陌生城市，我時常會想起這價廉物美的油糍粑。然而，在我流浪的一個又一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沒有這既香又脆的美食。如今，它就在我的眼前，我卻沒了這口福，咽不下去了。我向那婦女投去一臉微笑。她正往提子里裝米漿。以為我要買油糍粑，忙放下提子，去夾鐵絲網(wǎng)上焦黃的油糍粑。我扭頭遠去，回頭再看那個守攤的女人，才將她與當年一個清秀的小媳婦聯(lián)想起來。

師范學院畢業(yè)后，我被分到淇鎮(zhèn)中學教書。那時，我是這里遠近聞名的詩人。詩歌是我的生命。我知道淇鎮(zhèn)終不是久留之地，我遲早將會離開這里，以奔逃的方式來消耗此生的激情。

在詩歌狗屁不如的年代，對于這個偏遠而又落后的小鎮(zhèn)而言，一個詩人的出現(xiàn)，仍讓人目瞪口呆。我整天飄著一頭長發(fā)，把淇鎮(zhèn)人晃得心亂神迷。特別是我那本自費的詩集出版后，激起了不小的波瀾。那時，整個淇鎮(zhèn)人都以談論我和我的詩歌為榮，大街小巷都是我的名字和詩歌的碎片在飄飛……

街上的行人與我匆匆地擦肩而過，他們顯然沒有認出我來。我徑直來到供銷社，那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還在，只是一扇扇陳舊的木門緊閉。全沒了繁雜與喧囂。田葉青當年居住的那間房間門口堆著一些雜物，顯然許多年沒有人住了。我不知向誰打聽她的去向。我也羞于向人們打聽她的去向。我木然地站在大街上，憧憬著十五年前的場景再次重現(xiàn)。

那天，我上街買菜。剛走到這供銷社門口，見一街打撲克搓麻將嗑瓜子織毛衣的男人女人紛紛起身讓道，一輛紅色夏利的士車從街道那端魚一樣游來，在一片灰暗的色調(diào)中格外顯眼。我剛閃到路旁，的士車“嘎——”的一聲就停在了我的身旁。車門打開后，一把紅陽傘伸出來，花一樣盛開。隨后。一道耀眼的白光晃過，空氣中頓時浮動著一縷暗香。我回過神來時，田葉青已隨那串清脆的高跟鞋聲走到了供銷社大樓的樓梯上了。

從此，我就一夜又一夜地在她窗下徘徊，吟詠著我給她寫的詩。

一天深夜，我被一陣喧嘩吵醒，披衣出門，見一輛輛摩托車如閃電一般。在大街小巷來回亂竄，雪亮的燈光在巷道里舞動。晃得過往行人驚魂不定。最后，四面八方的摩托車聚集在供銷社門口，一齊摁響了喇叭。長久不息。

一個個窗口相繼打開，伸出一張張憤怒的臉，但又不知把這怒火噴向何處。這樣持續(xù)了十多分鐘，終于有人穿衣下樓，跑到供銷社拍響了田葉青的房門。屋里的燈終于亮了，穿戴整齊的田葉青一臉無奈地走下樓來，無聲地坐上那領頭人的摩托車。隨后，摩托車隊帶著瘋狂的叫喊和尖利的口哨聲。一溜煙地消失在鎮(zhèn)街的盡頭。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的魂兒已隨那溜煙而去的摩托車隊消散，我不知道田葉青與那伙人是什么關系。看著那伙人的兇惡模樣，我就為她擔憂。

第二天，關于田葉青的故事在淇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從人們的傳言中，我知道田葉青是淇鎮(zhèn)供銷社的職工。因她的歌聲如她的人一樣甜美，就長期被縣文工團抽調(diào)去參加演出，很快就被一個叫楊疤子的地痞頭目盯上了。開始時，楊疤子萬般巴結(jié)她，想著法子討她喜歡。見她橫豎不理。就讓手下的人日夜去驚擾她。一次。田葉青演出歸來，獨自一人走在通往縣城出租屋的那條幽靜小路上時，被幾個尾隨而來的地痞纏著不得脫身。正當那幾個人準備把她拖到路邊的玉米地時，楊疤子出現(xiàn)了，一陣拳腳就把那幾個小流氓打得人仰馬翻。田葉青當然知道這是他們設計的圈套。她仍舊不理楊疤子，而是向派出所報了案。但整個縣城誰不知道他楊疤子呢?不要說調(diào)戲一個女演員，就是殺人放火也沒有哪個敢管。田葉青感到黑天無路，她向劇團請了半年的假，躲回淇鎮(zhèn)。哪知她這一躲，猶如引狼入室，楊疤子揚言，就是她躲到天上去。他也要把她捅下來。若再不理他，他就殺了她的全家，放火燒了整個淇鎮(zhèn)。

轉(zhuǎn)過一個街口，穿過一道小巷，我再次來到供銷社那排木樓后面，木樓后面悄無聲息，糊在窗上的報紙早已發(fā)黃開裂，翻起片片紙屑，在風中微微顫動。窗下那片菜地依舊栽滿了綠油油的蒜苗和白菜青菜，菜地邊那口用石板立成的水缸里，仍是裝滿了清冽的水，幾尾小魚在缸中孤寂地游動，好似在里面游了千年萬年。

看著這一切，昔日的瘋狂油然而生。我不知在這窗下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每天黃昏，我靜坐在一個叫雅清聲的茶館里，守望著徘徊在江邊的田葉青。直到夜幕降臨時。就尾隨她來到這窗下的菜地里，見她進了屋，關了窗，就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不停地吟詠我為她寫的詩。整個晚上，田葉青都沒有打開窗子看我一眼。或許。她是把我當著在她窗下徘徊的眾多好色之徒中的一個。許多個夜晚。我見幾個青年男人如我一樣，在她窗外徘徊，久久不愿歸去。

終于在一天晚上，我剛吟出第一句詩，那窗戶“呀——”的一聲就打開了。田葉青沒有開燈，站在窗前，借著遠處照來的燈光望著我。我一時不知所措，想逃走，卻邁不開腳步。最后我壯著膽子繼續(xù)吟詠起來。我很激動，快瘋了的樣子，一首接一首地吟詠，把之前為她寫的全部詩歌潮水般傾吐出來。田葉青顯然也有了些感動，先是凝神靜聽，后來就不住地仰了仰頭，繼而輕輕地抽動著鼻翼，最后是伏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夜已深了。田葉青才起身慢慢地關上窗戶。

我轉(zhuǎn)到大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住地朝街上的行人點頭，可他們?nèi)詿o視地走過。不覺中，我已來到了淇鎮(zhèn)中學。學校變化很大，操場擴寬了一倍，那棟紅磚教學樓也推倒重建了。只有我當年居住的那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還在，像一個害羞的姑娘，不聲不響地躲在一片叢林中。我猶豫了一會兒，就朝那棟樓房走去。我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當年與我同教一班的楊勝吉老師嗎?他顯然老了，臉色也有了些灰暗。我正準備叫喊他，只見他看了我一眼，就朝操場那邊走去了。我怔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并不認識我了。我知道自己全然淪落為一個乞丐了。人造革的皮帽脫了一塊塊漆皮，油污斑斑的棉衣袖口和下擺也開了花，一條牛仔褲臟兮兮的，皮鞋已早變了形，滿是泥漿與灰塵。來到我當年居住的房間門口，見一位青年女老師正在屋里吃飯。她警覺地打量著我，問我找誰。我朝屋里看了一眼，說，不找誰，就看看。她哐當一聲關了門。但我還是看清了屋里的變化。當年，我是倉促地離開淇鎮(zhèn)的，不知道學校最后是怎樣處置我的，也不知道他們把我房里的東西搬到哪里去了。

我長久地站在門外，回想著那天清晨田葉青倚在這門框凝望著我的神情。就是她打開窗戶凝望我的那天晚上。我回到這屋里后，怎么也睡不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整整一夜，我都聽見嗚嗚的河風伴著時斷時續(xù)的嚶嚶低吟，如一愁腸寸斷的女人多情的傾吐。我一次次躍起身來，急切地朝洞開的門口望去。可是門口空無一人。天快亮的時候，我仍迷迷糊糊地無法入睡。田葉青悄然來到這里，倚著門框，深深地望著我。當這日夜思念的女人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朝她奔去。我呆若木雞地站著，久久凝視著她，才知道那害怕來源于她的美麗。原來美麗也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力量。

我認識你，你是這中學的老師，還是有名的詩人。田葉青幽幽地說。

嗯!我機械地應著，全身不住地顫抖。

你的那些詩都是為我寫的嗎?

當然。

那你帶我走吧，離開這是非之地。

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我順手抓了幾本詩集，裝了幾件衣服，假也沒有請，就跟著田葉青出門了。誰知這一去，我就再沒有回來了。

中午，霧終于散了，冬陽如一張病人慘白的臉，灑下一地晃眼的白光。我感到精疲力竭，寒氣透骨。我是在半年前查出胃癌的。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感到胃部一陣尖銳地絞痛。最初，我以為是胃病，因為我常常兩三天才能吃一餐飯。那陣子，我一直沒有找到活干，到地下血站賣血，人家見我身體太弱，不敢將針頭往我血管里插，怕抽了一管血后，我就站不起來了。以后的幾天，我胃部的痛越來越強烈，以致于連一些抄抄寫寫的工作都不能做了。一天，一個詩友見了我。嚇了一跳，當場掏了一沓錢，讓我到醫(yī)院作了全面檢查，結(jié)果是胃癌。醫(yī)生說馬上手術(shù)還有救的。但對于我這樣窮困潦倒的詩人來說，要籌集十多萬元的手術(shù)費，比登天還難，

我來到臨江的老街。那做工精細的石板被來來往往的腳步磨得光滑圓潤，透出一片片藍幽幽的光。老街的一旁是舊時大戶人家修建的封火桶子四合大院，另一旁便是吊腳樓。淇鎮(zhèn)的茶館大多集中在沿河這排吊腳樓里。走進吊腳樓，穿過灰撲撲的樓板縫隙，可以看到下面橫七豎八的撐木和一地野花野草。推開紙糊花窗，一兩枝點著綠葉的麻柳枝條就伸到了眼前，那一江或肥或瘦。或清或濁的江水，永遠低吼不絕。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緩慢地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塊寫著“雅清香”的招牌仍掛在那茶館的門楣上。只是那門樓比當年更氣派了，有一種古樸典雅的氣度。我來到雅清香茶館的門口，想進去坐坐，茶是不能喝了，只想進去休息一會兒，尋找一下當年的感覺。茶館的老板娘已不是原來那個頭包白帕，身穿土藍或深黑對襟衣衫的土家婦女。而是一個打扮時尚，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只見她一頭波浪烏發(fā)用一個白底紅色的壓發(fā)梳收攏，一絲不亂地壓住，綠底白花的小棉襖緊緊地箍著曲線起伏的上身，一條黑色長裙隨著她輕盈的腳步擺動著一街的風流。這樣的女人與淇鎮(zhèn)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她給茶客們續(xù)完了水后，斜倚在門邊，慢慢地瞌著瓜子。我進了門，她就轉(zhuǎn)過身來招呼我。我一怔，腦子里馬上閃出一個人來：田葉青。但我張著的嘴沒有叫出聲來。她見了我，后退了一步，厭惡地打量著我，說，你找誰呀?不——不找誰。我惶然地說。她連聲說道，滾!滾!滾!我們這里沒有吃的。我本能地后退了兩步。但長久的流浪使我看慣了人們鄙薄的眼神。我定了定神，乞求地說，我只想坐著休息一會兒。此時，坐在門邊打牌的一個男人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說，就讓他進來坐一會兒吧。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臉上那道亮亮的疤痕，楊疤子!我腦子里馬上閃出十年前發(fā)生在客車上的一幕。

我們是在去上海的客車上遭遇楊疤子的。那天，我與田葉青乘木船離開淇鎮(zhèn)后，先去皂渡壩她一個叫楊芳的朋友家。然后，我獨自一人到縣城買了兩張去上海的客車票，并與駕駛員約好在皂渡壩上車。第二天。天剛亮客車就到了皂渡壩。我們上車后，我看見田葉青一臉愁云頓時舒展開了。可是，沒等她坐穩(wěn)，車子又停了，只見幾個手握鋼管砍刀的人氣勢洶洶地走上車來，我本能地把田葉青護在身后。那幾個人擁到我身邊，其中一個臉上有一道刀疤的人一把扯開我，從我身后拉出田葉青。其余人就一齊向我撲來，鋼管、刀子和拳頭如雨滴一樣落在我的頭上臉上和身上。我本能地躲閃著，一股溫熱的血從頭頂上流下來，糊了一頭一臉，眼前的世界變成了猩紅一片。最后，我完全喪失抵御能力，任他們推來搡去地打。一道光影從我眼前晃過，一聲悶響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兩天后，我醒來時，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有楊芳守在我身邊。她見我一臉疑惑，忙解釋說因怕楊疤子報復，他們一直沒敢把我送到醫(yī)院，好在我受的都是外傷，村里的醫(yī)生已將傷口清洗了。上了藥。楊芳還說，就在我被打傷的當天晚上，楊疤子帶了一伙人來她家尋找我。是她父親悄悄從后門把我背到這親戚家來的。我問她有沒有田葉青的消息，她說她去打聽了，但沒有打聽到。我在楊芳的親戚家呆了半個月后，身上的傷快好了，就準備回去上課，但被楊芳勸住了，她說十多天來，經(jīng)常看到楊疤子的人騎著摩托車到她家附近察看，還說她也打聽到了田葉青被楊疤子軟禁起來了。田葉青得知我在她的親戚家后，讓她給我?guī)艁恚f楊疤子不會放過我，要我盡快離開，遠走他鄉(xiāng)，

我的胃部再次劇烈地絞痛起來。我忙蹲下身子，從旅行包里拿出藥瓶來對著嘴猛喝一氣，可喝了許久也沒有喝到一滴阿片酊。我扔掉了藥瓶，捏緊拳頭抵在胃部，頃刻，就痛得大汗淋漓。幾個茶客見了，忙放下手中的牌，把我扶到一個靠窗的椅子上坐下。田葉青給我端來一杯水。她問，你怎么了?

我說，有止痛藥嗎?

散利痛行不?

行。

她轉(zhuǎn)身到墻邊一柜子里給我找了兩片散利痛。我接了藥，對她說，再給我兩片吧。

這藥一次只能吃兩片哩。

我要吃四片才管用。

她猶豫著又給了我兩片。

一會兒，她過來問我好點沒有。我說好多了。她給了我伍元錢，要我到鎮(zhèn)醫(yī)院去看看。我知道她這是在打發(fā)我離開。我說沒用，讓我再坐一會兒吧。或許是如愿地看到了田葉青，我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感到再沒有力氣走出這茶館了。田葉青提來水壺給我續(xù)水時，我見鄰桌一個正在打點子牌的千巴老頭兩眼緊盯著左手里的牌，右手卻悄悄伸過來，在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她卻不理不睬。仍舊若無其事地給我續(xù)水。她續(xù)完水后，才轉(zhuǎn)身朝那干巴老頭的衣服啐了一口。坐在老頭對面的一個茶客見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干老頭，今晚回家又得抱著衣服嗅半夜吧!另一個茶客說，你色膽包天呀。就不怕楊疤爺撕了你?眾人聽了，都轉(zhuǎn)頭看著楊疤子哄笑。楊疤子卻沒有聽見一般，只專注于手里的牌。

田葉青似乎已對這樣的玩笑見怪不怪，她款款地走過去，坐在楊疤子身旁，將頭靠在他肩上，看著他面前的一溜麻將。

我喝著那杯滾燙的開水，透過那一窗零亂的翠綠，一眼就看到了那片河灘。我感到一陣酸楚，當年的一些感受又涌上了心頭。不知是冬陽的光影激活了我的記憶，還是腦子發(fā)生了錯亂，突然，記憶中的那幅畫再度清晰起來，閃動著粼粼波光的江面，映出一個婀娜的身影。她一邊慢步，一邊遙望著遠方，雙手相互拉成V字型，在面前的衣角上一搭一搭的。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女人，眼睛隨著她來回走動而左右擺動。

不知道田葉青什么時候來到我的身后，見我專注地看著江邊的那個女人，好奇地對眾茶客說，嘿!乞丐看上了瘋子。眾茶客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笑著說，說不定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哩。

一位茶客看著我說。你與她很般配呢。要不，帶上做你的媳婦?

是哩，你可不要小看她喲，她還是詩人嘍!

另一位茶客說，她每天都在河邊背詩哩!背她的中學老師寫的詩。她一直暗戀這位中學老師。

什么?她中學的老師?我有氣無力地問。

是的!當年我們這淇鎮(zhèn)中學來了一位名叫寒山的老師。人家離開淇鎮(zhèn)去北京十多年了，可她仍在這里癡心妄想地戀著。你說不是瘋子是哪樣?

那位老師可了不得呀!那風度，那氣質(zhì)，當年把淇鎮(zhèn)的女人們勾引得整天魂不守舍。

放屁，他整夜在我老婆的窗下給她朗誦情詩，我老婆吊都沒有吊他一眼。楊疤子看了田葉青一眼，憤憤地說。

哈哈，那是她沒福氣，聽說人家現(xiàn)在早成了全國著名詩人了!

聽到這些議論，我一時不知所措，只感到那些議論如一陣熱氣。漸漸把我托起，向空中飄去……

日暮時分。我來到江邊，走向那位徘徊在江邊的女子。這是一個纖弱的姑娘，三十多歲的樣子。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執(zhí)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她真是我的學生?可是，我的腦子里怎么也找不到她曾經(jīng)留下的印象。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如沒看見一般，口中正喃喃地吟詠著一首詩——

哦，這秋天。

連莊稼們都回了家園。

而我的家在何處呢?

只有你時時引我。

不讓落葉封鎖歸程。

天啦，這不是十年前我為田葉青寫的詩嗎?我暗自驚嘆。

你喜歡這首詩?我故作好奇地問。

她不答，只是瞪著雙眼看著我，許久，才不屑一顧地反問我，你也知道這首詩?

我不僅知道這首詩。我還認識寫這首詩的詩人。見她也沒有認出我來，我就謊稱道。

你認識這位詩人?你知道他是誰呀?

寒山。我們是朋友。

你們是朋友?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她仰著臉，眼里掠過一絲驚喜。

北京。他現(xiàn)在已是一位很有名的詩人了。我突然想起茶館里人們的議論。

是嗎?你真是他的朋友?

是的，我們都是一道北漂的朋友。我極力克制內(nèi)心的感情，平靜而懇切地說，我這次到淇鎮(zhèn)來，就是受他的委托，來尋找一位女子。

找一位女子?哪位女子呀?隨后，她又自言自語地嘆息道，哦，一定是那個女子。

哪個女子?我反問道。

她突然不說了，只是瞇著眼，迷茫地望著粼粼波光的江面。

當年他為她寫了許多詩。許久。她才輕聲說道，目光仍在江面游弋。

看來你對他很了解喲?

我是他的學生。

你是他的學生?你叫什么名字?

花兒。

花兒?

對。花兒。這還是他給我取的筆名哩。

我努力地搜索著記憶中關于花兒的印象。但記憶仍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沒有閃現(xiàn)出一點光影。

想知道我們的故事嗎?她歪著頭，凝視著我。

你們?

就是我與寒山。花兒說完，就跑到江邊的一塊石板上坐下，向我招手。我走到她的身旁。見她已是一臉的喜悅。

他第一次走進我們的教室，我就被他的氣質(zhì)打動。花兒就這樣開始了她的講述。她說，我知道我從沒有引起過他的注意，那時，我才十四歲，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更不懂得什么是愛情……

他上課從不備課，每天講課全憑一時的興致，要么有頭無尾。要么有尾無頭。隨意揮灑著激情。有時，他整節(jié)課都在講述著一個故事。或是在朗誦一些很有名的詩。花兒越說越激動，眼里滿是憧憬，好似又走進了當年的課堂。她說，他也朗誦自己的詩。幾次，他在朗誦自己的詩歌時，竟然在講臺上捶胸頓腳地放聲大哭起來。

聽著花兒的講述，十多年前的生活碎片在我的腦子里慢慢浮現(xiàn)。我又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陌生的自己。也許我在別人的眼里就是那樣的模樣。

花兒說是我那肆無忌憚的形象照亮了她迷茫的青春。也是我的詩歌加速地催生了她心中朦朧的愛情。花兒眼里的光漸漸地暗淡下去了，她又一次低聲說道，可惜。那時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情，我還是一個不諸世事的小孩。

不覺中，天已暗下來了，淇鎮(zhèn)也安靜了許多。只有沿江的吊腳樓里透出一片燈光，在夜色臨近的朦朧里。顯得有些孤清，冷淡。

我努力地回憶著過去的時光，但仍沒有把花兒從一個個瘦弱的影子中分辨出來。在我的記憶里，那一群若隱若現(xiàn)發(fā)育不全的女孩如對焦不準的照片，總是模糊不清。

你知道嗎?那時我最愛在他的窗下唱歌。花兒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她說她每天下了晚自習就跑到我的寢室樓下，坐在一塊石板上對著我的窗戶一首接一首地唱。每當看著窗戶上映著一片桔黃的燈光，她就格外興奮。她說自己也不知道想用歌聲表達什么，只想唱。每夜直到學校敲了熄燈鐘，查夜的老師舞著手電循聲找來，她才向家里跑去。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我的房間里是一片黑暗。這樣的夜晚，她就對著月亮唱。她認為我一定在屋里看著月亮。寫詩。她相信月亮能把她的心事傳遞給我。后來。她聽到鎮(zhèn)上的人們都在談論我，說我與哪個女子如何如何。她聽著那些肉麻的話，并不怨我，只感到委屈，想與那些人大吵一場。

花兒沉默了好一會兒，又激動起來。她說有一天我突然叫她去幫我收拾屋子。她高興得不知所措。多少次。她從我門前路過，都希望能進我房間里去看一眼。但每次舉起手準備敲門，卻又如做賊一般，樓道里稍有響動，就心跳不止落荒而逃了。

那天，她蹦蹦跳跳地跑進我的房間，頓時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只見地上，桌子上，窗臺邊，到處都堆滿了書和稿子。一張簡易的書桌上，摞著一摞臟兮兮的碗，足足有二十多個。床上的被子與衣服混雜在一起，四周的墻壁貼滿了寫著詩歌的稿紙，被風吹得嘩嘩亂響。她說萬沒有想到她日夜向往的天堂竟是這般模樣。她在房間里呆站了好一會兒，才學著大人的樣子，挽著袖管收拾起來。雖然是第一次到我的房間，面對一屋子的雜亂。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她很快就理出了頭緒。晚自習的鐘聲敲響時，她才整理完最后一本書，草草地掃了地，臉也沒洗就跑進了教室。下晚自習后，她沒有到我樓下唱歌，想著媽媽給她熱在鍋里的飯菜。就一路小跑著回家了。

來到街上時。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她想這聲音多么熟悉呀!她馬上就聽出了是我的聲音。順著那聲音的牽引，她擠過一條堆滿柴薪的巷道，見我站在一片菜地里，對著一個窗口吟詠著白天在課堂上向她們朗誦的詩歌。她當場就傻了，拔腿就往家里跑。

花兒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那樣的傷心。她說她害怕那個女人。長大后，她才知道那是自卑。她說，面對那個女人，淇鎮(zhèn)很多女人都會感到自卑。但當時，她只感到害怕，害怕我跟那女人走。

果然，一天，我突然離開了淇鎮(zhèn)。花兒頓時感到自己如風中的一粒塵土，不知該飄向哪里。直到有一天，她在淇鎮(zhèn)街上見到了那個女人，才知道我不是跟她走的。于是。她心里又升起了希望，相信我會回來。會回到淇鎮(zhèn)來。

在等待我歸來的日子里，花兒就瘋狂地讀詩，也瘋狂地寫詩。她說她每一首詩歌都是想象著我的笑臉寫的，但是，一年過去了，我沒有回來，又一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回來。到了初中三年級的下半學期，她就獨自一人離家出走，想去尋訪我的蹤跡。她一路尋訪，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去向。十多年來，花兒與一個又一個男人相遇，可在她眼里，那些男人全沒有靈魂，如紙糊的一樣輕佻。這讓她更加懷念我，

三年前，花兒才帶著一身疲憊和一顆絕望的心回來，麻木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而今終于得知了他的消息。花兒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好似解下了長久捆縛在身上的一個包袱。

我多想伸手把她攬在懷里，緊緊地抱住她瘦弱的肩膀。想著她這么多年來孤獨地承受著思念，那該是怎樣的一份重壓。但我沒有，在黑夜的隱掩下，仍一臉淚水無聲地下。

夜已深了。整個淇鎮(zhèn)被黑暗包裹，只有急灘上的江水伴著河風，囑嚯的低吼著，延綿不絕。

就在我們準備起身離去時，一團黑影突然從我們面前飛過，重重地落在前面的江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把我們的衣服都濺濕了。

誰?我驚詫地站起身來，吼了一聲。見不遠處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正不慌不忙朝江岸下游走去。接著，唱起了聲嘶力竭的歌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為什么這——樣——紅——”那歌聲如一聲聲哀怨，有憤怒，有無奈，也有絕望……

我被那歌聲里的悲愴與蒼涼深深打動。花兒拉了拉我，不動聲色地說，別管他，那是一個瘋子……

我胃部再次疼痛起來，我知道止痛的藥已沒了，就蹲下身，咬著牙，捏緊拳頭使勁抵住疼痛的位置。但無濟于事，疼痛頃刻向四周擴散，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關節(jié)，每一塊肌肉都像被人撕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