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遍看《紅樓夢》的時候,不足十歲,深恨寶姐姐為人。后來漸漸改觀,圓滑不是錯,生活這樣尖銳,不圓滑怎么過?能交寶釵這樣的朋友,是幸事,她是那種任何時候都不會令你難堪的人,虛偽得恰到好處。
寶釵給人第一感覺是富,容貌富態,家境富足,才學豐富。
只有出身富貴的人才知道,金錢同地位一樣來之不易,家世愈顯赫愈要如履薄冰。于是寶姐姐活得比別人累。
大觀園里小姐們的閨房一個賽一個豪華,極盡奢侈之能事,唯獨寶釵的蘅蕪院如雪洞一般。當然不是寶釵不懂室內裝修,而是不愿裝修,總覺得是寄人籬下,住不長久,誰會花心思裝修親戚家的房子?
她的圓滑通達,她的小心謹慎,只因為她是個客人,不得不步步為營。是寶釵先愛上寶玉的,她愛他,比他愛她愛得多,注定了她的痛苦。她掩藏得太好,只有在他挨打以后才顯山露水。
寶釵是刻薄的。黛玉的刻薄是逞口舌之快,以示才思敏捷。寶釵的刻薄就有點處心積慮了。
第三十回里,寶釵的刻薄比黛玉更甚,寶玉拿楊妃比她。按理說四平八穩無懈可擊的寶姐姐應當淡然一笑,或者扭頭找黛玉等人說話去。豈料蘅蕪君這等涵養,還是發作了。
她是先大怒、再回思一回,再冷笑了兩聲,這才開口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接下來又大罵靛兒,借《負荊請罪》嘲諷二玉,得理不饒人,完全不符合往日寶姐姐息事寧人的作風。
怒什么?是嫌棄楊妃肥胖,有失優雅?還是心里有鬼,一點即破?皆不是,應當是自卑和疑心。
黛玉出身名門,腹有詩書,滿紙自憐。寶釵出身富貴,卻有那樣一個哥哥,大觀園里誰人不知薛大傻。她說缺少楊國忠那樣一個兄弟,是自卑,更是疑心寶玉另有所指,以此表明心跡。
寶玉這個比喻實在是造次。楊氏姐弟險些毀了唐王朝,寶姐姐豈能不起疑心。
曹氏不止一次暗喻寶釵體豐似楊妃,難免要引起有心人的猜測。
若說寶釵不藏奸,又太明顯。在第二十七回里,撲蝶的時候聽到小紅墜兒私論賈蕓,為什么不喊探春等人的名字,偏讓黛玉背黑鍋?曹氏慣會混亂真假,使讀者冥思苦想。
紅樓夢總是十分紅處便成灰,本來看沉重寡言的寶姐姐舞扇撲蝶是何等賞心悅事,偏要發生一點意外,極其煞風景。
寶姐姐亦是自負的,作海棠詩云:淡極始知花更艷,只有真正有底氣的美女才敢夸這種海口。還不忘揶揄二玉一句:愁多焉得玉無痕。
“淡極始知花更艷”是一種境界。有一年春天回老家,果園里百花齊放,梨花似一堆雪,竟壓住了萬紫千紅。
每個女子的前世都是一朵花,有的破繭成蝶,有的泯滅塵埃。寶釵這棵傾城牡丹,最終還是泯滅在塵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