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孤星搖燭紅（外一篇）

一夢醒來，將近拂曉。抬眼看去，窗外天空懸著一點孤星，猶如燭影搖紅，我的心靈一下子受到了觸動。偌大一方天，怎么只這一顆星在閃耀?是樹影遮蔽了光芒?還是云霧消彌了風采?抑或是一星值夜、眾星酣眠?此種現象實為奇觀，不免令人驚嘆。

記得小時候，夜間在稻場上消夏乘涼，躺在涼席上，仰面朝天，望著滿天亮晶晶的星斗出神。聽老人們說，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星。我起初不相信，就問老人們是真的么?得到的回答是：不信你去數一數。我就很認真地數了一陣，數了這個，漏了那個，根本數不清，有時數著數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晚上還接著數呀數，總也數不清，就只好將信將疑地默認了。后來，又聽人說，只有皇帝老兒、文臣武將和享受俸祿的人才占星星，普通老百姓都是草木之人，與星星不沾邊兒。這話我開始還有點相信，以為有能耐的人就應該在星星。后來想想不對，自古至今那些能占星星的人又有多少?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多得數也數不過來，怎么會不包括普通老百姓呢?自此，便相信一個人就是一顆星，地上的人由天上的星星照應著呢，各有各的光熱，各有各的精彩，也各有各的歸宿。

再后來，我就一次又一次地仰觀夜空，試圖尋找屬于我的那顆星。過去，民間說唱小戲可比現在多多了。聽說書的講，皇帝老兒一出巡，就是紫微星離位，皇帝到哪里，紫微星就照到那里。于是便以為誰的星星跟著誰走，走到哪里，自己的星星就在頭頂照著吶。可是，抬頭望望夜空，頭頂那么多或明或暗的星星，不停地閃閃爍爍，究竟哪一顆是照著自己的呢?尋來覓去也沒有個結果，至今我也沒弄清哪一顆星才是我的星星。此刻，仿佛心有靈犀，猛然意識到窗外的那顆星是不是我的星星呢?她在天上閃閃發亮，好像是拿眼睛眇著我，問我認不認識她這個久違的老朋友，而且讓我明白，此刻就她一個在天空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過去我找了多少年也沒有找到的那顆星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讓我相信，那顆星不是別的，就是你隔著窗欞看到的懸在天空的這唯一的一顆星。我冒昧地認定，這顆星定然是屬于我的那顆星，夜空那么多星星都睡去了，只她一個還在等候著我醒來，與她相見。早已兩心相許，兩情相悅，多少年的期許不曾迎握，多少年的思念埋在心窩兒，盼呀盼，終于盼到了心儀的邂逅，真乃天作巧合啊!坦率地說，我出生在一個深秋的月黑風高之夜，沉寂與簡淡使我與生俱來被賦予憂懼和怯懦的性格。我一顆孤獨的心，多么期待與你重逢啊!

此刻，我感覺她好像也特別想見到我這個久違的老友，多少年冥冥思念卻互不相見，此刻再失之交臂，未免終生遺憾。于是，便在這黎明前的微茫中，現身于天空，在這個神秘的時刻，密友興會，靈犀相通，蜜意濃情。然而，情怡未已，聚散有時。我知道，人總是要死的，而屬于我的那個星也總有一天要滑落天幕，即使落下也要像流星一樣在夜空劃出一道亮麗的弧線，使生命炫彩!此刻，我無法停止內心對她的懸念：你在遙遠的天空還好嗎?高天風云你冷不冷?她不停地閃閃爍爍，是正經歷著孤寂的苦苦煎熬，還是老友初會的狡黠逗趣?抑或是你已成風中之燭，燃燒著最后的激情?或許，所有的猜想與擔憂都是多余的。我凝視良久，發現天上的星星依然擎著燈盞，她好像在輕輕地告訴我：親愛的，丟掉一切憂悒與怯懦吧，輕裝上陣，有我給你照著，還怕找不到腳下的路?

《堯夫心安吟碑》記

一通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古碑，靜靜地仰臥在桐柏縣文廟前的空地上，碑上的文字見出歲月的浸蝕，顯得有些古樸凝重，但仍然歷歷可辨。殊為難得的是，碑上刻著北宋著名道學家邵雍的哲理詩《堯夫心安吟》，詩曰：

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寬；

心與身俱安，何事能相干?

莫謂一身小，其安若泰山。

莫謂一室小，寬如天地間。

此作詩語平淡，富有邏輯哲理，意蘊氤氳，啟迪人心。

邵雍(公元1011－1077年)，字堯夫，號康節先生，北宋時河南人。此人不但學問了得，而且其經歷也頗有傳奇色彩。他雖然一生未出仕，但著述很多，卷帙浩繁的《道藏》中就收錄了他的道學名著《皇極經世》十二卷，是一位令人景仰的道學家。他不只在道統研究中多有建樹，在詩文創作上也有很大成就，留傳下來的詩集《擊壤歌》就收錄了他一生創作的大量詩歌，因此他成為名噪當時的道學家和詩人。可以說，他雖不出仕，卻是一個靠學問影響當時的大名人。當年多位名臣仕宦多與他來往，像司馬光、富弼、王拱辰等著名宰相都對他禮遇有加，經常碰頭聚會，談論時政，交流思想，切磋詩文，同時對他在生活上更是關懷備至。嘉佑時，王拱辰給他修屋，富弼給他買園，熙寧時，司馬光等二十余家替他買下“七千余步平流水”的大宅院。因此邵雍的“安樂窩”，宅契是司馬光戶名，園契是富弼戶名，莊契是王拱辰戶名，以此避免科調。世家豪族愿意出錢供養他，使他頤養終生。可見當時的學問家還是受到社會、特別是當時名流的特別關注和追捧。在侯外廬主編的《中國思想史》中，介紹北宋思想史的時候，把司馬光、邵雍、周敦頤等人的思想精髓都分別進行較為全面的介紹和論述，由此可見，邵雍在中國思想史中所占據的位置相當重要。

《堯夫心安吟碑》，碑體高大，鐫字疏朗，尤見風骨。從所刻內容來看，這首富有哲理意味的詩作所表達的是作者恬淡無欲、洞若空明的內心境界。不僅是繁華落盡后回歸自然心態、處靜自適的心理感悟，也給世人以平常心處世、與世無爭和安享人生的思想啟迪。讀這首古詩，并不覺得晦澀難懂。首句開宗明義就是談“心”超然物外的感受，點明要想身安，必須心先安，惟有心安，身才能安定下來。身若能做到隨遇而安，自然就會感到居室也非常寬闊了。若是心與身都能安靜下來，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干擾到自己呢?接下來詩人又以勸勉的口吻殷殷叮囑世人，不要以為一個人的身體是渺小的，它的安危比泰山還重呢。也不要以為一方居室很狹小，如果思想境界很高尚，就會感到居室像天地一樣廣闊。全詩一共八旬，四十個字，是一個完整的藝術杰作。它言簡意賅地表明了一個為人處世的道理，通過對心、身安泰關系的辨證表達，說明人要想獲得自然平和的心態，就要有意識地不斷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處世穩沉，安靜祥和，才能獲得內心的美好體驗，享受快樂的人生。重要的是它所反映的哲理思想，是值得人們汲取和深思的。

無庸置疑，邵雍是一個另類人物。他一生從未在政治舞臺上粉墨登場，但此人對時局的影響卻不可低估。呂公著、富弼等人都曾多次舉薦過他，邵雍每每“稱疾不之官”。與《堯夫心安吟碑》表現內容相一致的還有很多詩作，其中他的《闌吟四首》中說：“居洛八九載，投心唯二三，相逢各白首，共坐多清談。”這應該是他淡泊名利的真實寫照。二程曾品題說：“堯夫放曠。”看來是言之有據的。但他也不是清高到不食人間煙火。史書記載：邵雍經常奔走干豪貴之門，甚至“其家婦姑妯娌婢妾有爭競，經時不決者，自陳于前，(邵雍)先生逐一分別之，人人皆得其歡心，于是酒肴競進，饜飫數日，復游一家。”(馬永卿《賴真子》)他不僅是一個深孚眾望的門前食客，也是一個善作思想工作的“和事佬兒”。他無意官場，而專注于道學的研究著述并醉心筆墨詩文，躲避勾心斗角的是是非非，卻熱衷于家長里短的勸勉，說明他是一個超凡脫俗的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邵雍還是北宋道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按照朱熹的編排，即：“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司馬光”等為道學“六先生”，后因洛學的門戶之見，又將司馬光除去，所余五人即所謂“北宋五子”。道學家們就鼓吹什么“五星聚奎，伊洛鐘秀”，還說什么“周程張邵五子并時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聚奎之占可謂奇驗。”這種所謂占星術的說法，顯然是道學家相互標榜的胡說八道。這些人除張載長居關中外，其他均在洛陽有私宅。但不管是“六先生”，還是“五子”，邵雍都名列其中，可見他在當時的影響力甚是了得。翻閱邵雍的詩集，可知他與司馬光、呂公著、富弼、王拱辰、程顥等舊黨諸人密合無間。以這些骨干人物為代表，興起了著名的“道學”，對抗王安石的“新法”，數十年間相互傾軋，終致“新法”夭折。邵雍的哲學思想概見于《皇極經世》十二卷，均以“觀物”名篇。所謂“觀物”是邵雍哲學中的一個重要術語，在《觀物外篇》中，他說：“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意思是說，由自然物來看待自然物是天性啊，由人來看待自然物就會夾雜主觀情感啊，天性公允而圣明，主觀情感往往偏頗而灰暗。其實質是表達物與我的關系即主觀意識與客觀存在的關系問題。強調不以我觀物，就必須“無我”，還提出了“無思無為者，神妙致一之地也。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的內心自省的頓悟方法，放棄對自然物的把握，一任神妙的無思無為來“洗心”。這顯然是老莊哲學的翻版，難怪他在《皇極經世》中盛贊老子“知易之體者”，為“明物理”；贊莊子“善通物”。在他的哲學體系中還充滿著象數學、有神論，有明顯的唯心主義傾向。但他“憂國心深為愛君”(邵雍《毛頭吟》)和“國命在乎民”(邵雍《憶秋》)的忠君愛國、體恤民生思想還是難能可貴的。

邵堯夫的詩除了一些政治諷刺詩之外，多是反映他追求淡泊寧靜、安樂自適的人生感悟。北宋時期的燦爛物華與官場風光，沒有擾亂他內心的清凈而去隨波逐流，作一個名聲煊赫的忠臣良相，與世俯仰。這倒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當年王拱辰等幾位大臣分別都曾極力推薦他出仕，他都沒有動心，而是心安理得地安居洛陽做他的學問，與時休戚，自得其樂。這首詩就是他獨立于世自命清高追求內心安逸和清凈境界的自我表白。古往今來，從來就不缺少追名逐利者，有的人甚至以靠行賄受賄、投機鉆營、出賣色相的卑劣伎倆，來謀取私利，獲取高官厚祿，以此“榮耀”門庭。豈不知如此違心的下作之舉，而為心存正直的人所不為。邵雍老先生就是這眾多品格高潔的清高之人中的顯例。他一生專注于著述立說，而且還把自己的學問道理傳給了后人，使后世汲取了他的智慧精髓的人實現了“德潤身”的目標。因此，我們說，邵雍的思想境界非一般人可比，而他置身擾攘而處之泰然的思想境界是許多人做不到的，因而也是令人欽佩的。

這通古碑比一般石碑規格要大得多，碑體顯得高大而凝重。可是，為何這通古碑遺落在此地呢?作者推測，很有可能是當年名高一時的邵雍先生曾經受到當時的桐柏縣令之邀，過訪此地，酒飯招待之后便詩性大發，留下了這難得的墨寶，由縣令命人刻碑紀念名人過境之盛。還有一種可能是，當時或者后世的桐柏縣令有感于官場競進、世風擾攘，很是無奈，當看到邵雍的《心安吟》詩，一下子受到了觸動，就下令作碑刻文，以此警示世人。兩者相比最有可能的是前者還是后者呢。如果是后者，那么在桐柏地界留下了北宋大學問家邵雍的佳作遺訓，也是非常難得的。如果是前者，那么大名鼎鼎的理學創始人邵雍也是游歷過桐柏山水的，并留下了這樁古跡。然而，此地人會不會因此而感到榮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