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恰似一條河流,不知不覺間,那最初的一脈清溪,經過千曲百折,穿越崇山峻嶺,已奔至壯闊的中游。
晨起攬鏡自頤,眼角魚尾紋已在擺動,眉宇之間,森森然,幽幽然,已是滿目的中年氣象。
中年的氣象,是欲說還休,欲辯已忘言。也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香港作家董橋先生對中年有一段妙論:“中年最是尷尬,天沒亮就睡不著的年齡,只會感慨不會感動的年齡,只有哀愁沒有憤怒的年齡。中年是吻女人額頭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齡。中年是下午茶,是攪一杯往事,切一塊鄉愁,榨幾滴希望的下午。”
我也是一杯下午茶,是周作人的那一杯苦茶,沒有詩意,只有惆悵,淡淡的、如煙似水的惆悵。
中年的氣象,似乎是注入了些許的從容淡定,平添了一點閑散靜氣,那是由于看過了太多的人與事,品嘗了太多的苦與甜,少年時代的理想光環漸次黯淡,對世界、對社會、對人生的那一件神秘的外衣已被剝脫,因為不惑,才不再輕易地激動與沖動,以往心靈中最敏感最柔軟的那部分如今已布滿老繭,把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密密麻麻地包藏了起來。
中年是不在人前流淚的年齡。歲月的蒼涼風霜,已無法奈何中年男人的淚腺。但在貌似剛強的內心世界里,依然殘存著幾根脆弱的情感神經。海雨天風的豪邁,天馬行空的灑脫,有時會被母親鬢角的一綹白發,或者遠方朋友久違的一聲問候擊個粉碎。歲月冷酷的手搖來搖去,搖落了滿地的樹葉與時光。父母漸老,華發蒼顏;而孩子如雨后春筍,剛剛還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轉眼已背起書包,穿著名牌服裝直奔中學校門。一些白發的親人,不,有的還是鬢猶青青的年輕友人,如枯葉離枝般惜別人世。一次次為他們送行,眼前是熟悉的音容,心底是難耐的悲傷。
中年的平靜,難掩內心的風暴,激情與愛戀的隱隱的風暴,不動聲色的風暴,中年的風暴。
無端的心事,常常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舉頭望月,把酒臨風,無處話凄涼。
中年的氣象很別致。人生閱歷日益豐富,生活智慧逼近成熟,無論是在官場,在商界,在文壇,還是在江湖,事業接近巔峰,生命如日中天,似乎還有著一定的上升空間。但是,隱隱約約的總有一種物壯則老退出舞臺的憂懼。韶華已逝,好景不長,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常懷一縷如臨深淵的驚悸。人到中年萬事空,萬事忙,萬事迷茫。
人生如棋,世事如棋。中年的棋已至中局。已不似開局那樣,總是主動在握,可以任意選擇,有著種種美好的可能。中局氣象萬千,形勢錯綜復雜,搏殺空前激烈,矛盾叢生,危機四伏。你說走臭了,想悔一步棋,對不起,人生拒絕悔棋。最初的選擇注定你一生的命運,你必須一步步地走下去,無論是壯麗地勝出,還是慘烈地輸掉。加強正面攻擊,還要時時提防側面的偷襲,抵制那些小小的美麗的誘惑。一不小心,你就可能腹背受敵,前功盡棄,滿盤皆輸。中年的棋局,是智慧的檢測站。
張潮說,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不是少年時的“隙中窺月”,也不是老年時的“臺上玩月”。中年望月,是在闊朗的庭院,以平和恬淡的心境,從容自如地仰望那一輪天心圓月。超越了少年窺月的一絲羞怯,尚未達到老年玩月的那種爐火純青。
宋人蔣捷說,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不是少年紅燭昏羅帳的歌樓,也不是老年鬢已斑駁的草廬,而是在揚子江心的客舟,直面江上風起云涌的壯懷激烈。中年的雨呵,讓人聽來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一位朋友說,中年的船,沒有港灣。我說,中年的氣象,最精確的表達,是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