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老君山（外兩篇）

靜靜的，靜靜的……

世界仿佛回到了太初，寂靜覆蓋了一切，風、陽光、空氣和山上的每一棵草木、每一粒沙石都共同見證著一個叫老子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曾在這海拔2192米的八百里伏牛山主峰歸隱修煉過，老君山也便由此而得名。

只那么一眼，我就在心里給予確認!與我在別的地方見到的名山大川不同，這山初看上去是那么原始，古樸，凝重，缺少奇姿妙態，不夠險峻峭拔，但慢慢看去，再細細品味，那感覺就大不一樣了，就會為自己先前的無知倍感羞慚，當然，也就會更加摯信，老子當年西出函谷關，繞道盧氏，歸隱此山的史實了。

尚未修筑的山間小路，蜿蜒伸展出和整座山相諧的原生態，而這，不正和老子“道琺自然”的主張十分相宜嗎?當年，他選擇這里修煉是必然的，也只有這兒才更適合他。

世間的許多事物就是這樣，愈是普通、平凡、不起眼，很可能愈會寓涵深足。

與眼前的老君山相比，曾經那么讓我傾心看重的函谷關，給我的印象并不好。盡管只去過一次，還很匆促，可我已決定今生不再重訪。雖然，那巍峨的關門，騎在碩壯的青牛背上的老子的高大塑像，風中萬面翻卷嘩嘩濤響的黃旗……都無不令我嘆為觀止，可正因為后人將其修建得太鋪張氣魄了，反倒有些假，我覺得這跟老子的初衷相違，也不符合他的道。直說了吧，我是很懷疑的，我不相信老子真是從這兒出關。可史料上是這么說的，不由你不信。

想來，老子是在老君山駐足一段時間，構思了道德經之后，西出函谷的吧。

也正因此，原本打算要寫一篇有關函谷關的文字的，卻至今未能下筆。我知道，我這樣不合時宜的想法，是會被好多人見笑的，是對先賢的大不敬，可我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

老子呢?面對今日的函谷關，他還敢相認嗎?他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和心情?

他一定會為后人這個無知的推斷難過吧?

凈手。燃香。虔誠地俯下身去。

這是我惟一一次沒有許任何愿的純粹跪拜，完全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對老子道德文章的無比崇仰!“無為”，“不言”，“寡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刑，高下相盈”；清虛自守，卑弱自持，令人不能不驚嘆道家始祖宗師的博大精深!久久凝望著廟內端坐的老君塑像，心忽然就純凈得無一絲微塵。相互的對視中，時間不存在了，萬物也沒有了初始和終結的界限，宇宙已停止了運行……

走出廟門，環顧四周，我認定在各地眾多的老君廟中，惟有這座才最正宗。這不僅因為它面南而居，天門中開，巨闕壁立，整個是自然形成的抱殘守缺的地勢，更因為它的簡樸，古拙，只占下三間房屋的“小”。至于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東有晾寶臺，西有玉皇頂，南有仙人橋，北有朝圣峰，馬鬃嶺侍駕于側，獅子峰仆伏于足，蓮花峰出其左，曬人場居其后等等，等等，我寧可相信它們與老子當初的選擇無關，與老君廟也互不關聯，因為從不喜歡刻意的老子，向來只取乎自然，自然的組合，自然的氣象，自然的自然……

老君借問人間事，道德文章一席談。

一遍遍默念著這副門聯，說實話，我覺著文意實在不怎么樣。早已心境虛靜，留下五千言《道德經》的老子，既已來此處歸隱修煉，還會放不下那些“人間事”而輕易就“借問”嗎?會嗎?

倘真是這樣，恐怕他就不是老子了。

我不覺胡思亂想起來，也許，那被人們共識為最能體現老子思想的五千真言，在老子自己看來，卻還不夠境界，由之，他才身體力行，隱于此山苦修苦煉，終成正果的吧?

可不可以這樣說，實踐了自己理論的老子本人，才真正是道的至境?

我再次走進廟內，雙膝著地，淚水迷蒙中，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虛無的沉寂。

廟前一團浮動著的白，一樹盛開的桃花。

愕然。訝異。我驚奇得差點喊出聲來。怎么會呢?這個季節即使山下的桃花也才半開，而寒氣滯重的山頂竟然已花滿枝丫?而且，而且桃花向來是紅中泛粉，粉中泛紅，紅紅粉粉中，又問以潔白。可眼前的桃花，卻淡去了紅，淡去了粉，成了白中輕含微紅，那紅，看上去若有若無。

這是桃花嗎?我是那樣疑惑。但入口的花瓣，斷枝的汁液，以及那熟悉的表皮和氣味，都讓我不得不相信，它們只能是桃花。然而，目光撫著那些花，我還是不能不搖頭，我不明白，那原本尋常的桃花怎么就如此淡去了顏色?

為什么不可以呢?我的心驟然一動，恍然了悟，這個地方的花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難道不是嗎?桃花，桃花，它也在曠日持久的修煉中洗去顏色，走出浮華，以本真本色的質實存在。

來山上大半天了，競沒有聽到一聲鳥叫，雖也看到它們飛落的身影，卻一直默然無聲著，這讓我大感不解，是在暗下守護著一種什么，還是這地方的鳥兒就這樣子?當然，也許它們鳴叫過，以我的俗人之耳無法聽到。

目光正追著一只鳥兒，手機卻響了。我討厭它響的不是時候，卻見一條信息跳出：不爭，元氣不傷；不畏，慧灼閃光；不怒，百神和暢，不憂，心地清涼；不求，不卑不亢，不執，可圓可方……我笑了笑，又笑了笑，很奇怪這時刻在這山上怎么會收到這樣的短信。

想起未來之前，就聽人說君山日出和君山云海如何美妙，這些我今天顯然是無法看到了，但我卻一點也不沮喪，此刻，正置身在夕照輝光中的我，深感極為靜美，這就足夠。我清楚，暮色正在一點點升起，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把我包裹進無邊的蒼茫里。

這沒什么。

下山了。

我回頭望了望來路，心中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在目前這個實用主義時代，我還如此地“小資”，什么桃花流水，什么道德文章，在這個時代的度量衡上輕如鴻毛，況且我深知，老子那種退縮忍讓的人生態度亦不值得當今的人們效法，成就了老子哲學家英名的那深奧的哲理正是一劑毒藥，它已經毒害了中國人幾千年了，正確的態度是批判它，超越它，但這些想法竟都不能稍稍沖淡我對這位偉人的敬意。看來我是有點落伍了，也罷，那就讓老子繼續盤踞在我心靈的山頂吧。

擴張的煩惱

溪水，樹林，石橋，曲折的木廊，廟宇狀的建筑，層次分明的大山……

明月，疏星，高塔，羊群，習武的僧人，起舞的女子，鏗鏘的鑼鼓，騰空的火光……

大型實景演出節目《禪宗少林·音樂大典》，以厚重的歷史文化，獨特的自然景觀，如詩如夢的表演，運用現代的聲光電，在充分展示少林功夫的同時，對一向不可言說的禪宗文化進行了現代解讀。通過中國元素的國際制作，傳統故事的現代表達，讓我真切感受并體味到了這場非同尋常的視聽盛宴。

因了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華人作曲家譚盾作曲，著名舞蹈家黃豆豆編舞，我慕名來少林寺欣賞《禪宗少林·音樂大典》——懷揣著亂麻般的煩惱以及消除這煩惱的期望。

在《水樂·禪境》、《木樂·禪定》、《風樂·禪武》、《光樂·禪悟》、《石樂·禪頌》這五大樂章中，始終以禪宗和少林為兩大主題，生動形象地展現和闡釋了少林禪、武文化。月照塔林，頌禪法會，少林拳棍動靜結合，亦實亦虛，亦真亦幻，充分體現了少林禪、武文化的博大精深。

大象無形，來去無蹤，心存物外，意在風中。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反復吟唱的這些詩句，以無欲，無念，無相，無性來述說自由的心靈。心無掛礙，五蘊皆空，憂喜兩忘，陶然自適。對于一個真正開悟的人，應該日日是好日，時時是好時，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幾無圣，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皆為禪意。

新奇的音樂，少林武僧的舞蹈似乎讓我陶醉。我已忘掉了什么，可一旦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什么”便又涌上心頭。它們不但頑強地表現著自己的存在，似乎還更加瘋狂地擴張著，以致使我整個人都被世俗所纏繞，盡管身處禪境佛地，心卻游走在滾滾紅塵，陷入凡思俗念之中，仿佛腳下有一個無底深井，我正一點點地往下沉。

當一曲“花流水”的古箏樂音從靜寂中清越流出，舒緩地灑向夜色時，我忍不住對身邊的同事說：要是羅亞此刻能在這兒就好了。

你怎么會這樣想?十分了解羅亞和我的這位同事哈哈笑過，又很奇怪，也很不解，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怎會有如此的念頭?

然而，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來就強烈得很，我幾乎要打電話或發信息給羅亞了，可手機掏出幾次，終又收了起來，我怕同事笑我太“小資”，一個從未謀過面的網友，用得著這樣上心嗎?除了好笑，真不知道還該怎樣解釋。但我卻不能安靜下來，陷入了對羅亞無邊無際的癡想，倘若羅亞此時在這兒，能會說些什么呢?

因腰椎疼得厲害，我不得不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對自己的身體我早就失望了，如一架一直掠奪性使用的機器，現已全面老化，無從下手修補：腦血管狹窄，心臟主動脈瓣關閉不全，腰椎間盤脫出，腎結石，膽囊炎，胃下垂……百病纏身，亂蜂蜇頭，世界醫學公認的十大頑惡疾病，我一人就占了前二、三名，不得了啊，一個再豁達淡然想得開的人，恐怕也很難真正做到無憂無慮笑口常開吧。

而譚盾那如天籟之音的優美樂章，自然使我由藝術想到了自己的創作，心緒便更加煩亂，焦慮，急躁，堵得難受。很長時間了，我的寫作一直在徘徊，那些文字總也不見任何長進，這讓悉心深愛著文學的我十分愁苦和沮喪，許多時候我都痛苦而無可奈何地跟自己說：算了!保命要緊，不必再為創作而逼自己。可我又是那樣不甘心，丟棄不下，時常在兩難中掙扎，撕扯，墜落，困累失望得身心交瘁，沒有一點兒力氣。

還有那不堪承受的生活壓力，工作磕絆，家庭負擔，人際關系，宿命般強烈的夕陽意識等等，等等!

我無法逃逸，無法使自己真正淡定下來，也不可能斷然斬去無盡煩惱，我必須承認，我有負于眼前的這場演出，我的煩惱讓我愧對如此美妙的音樂，我痛恨自己的佛緣竟是如此之淺。

散場后，有許多農民模樣的陌生人和我走在一起，經詢問才知，他們都是這附近的村民，自愿來幫忙扮演坐禪的眾僧。他們身著僧衣，坐在溪邊、石頭上、草地旁一動不動，每人每晚可得十元錢。還得知，從首演至今，已演出近六百場了，票房收入約五千余萬元。聽了這些話，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覺輕松了許多，那對自己凡心俗念的愧疚也有了消減。說到底，這不過是一臺為大眾打造的、票價不低的節目而已，自己不是也掏了錢才憑票坐在這兒的嗎?這確實好看又有意境，特別是譚盾的音樂給人以很新鮮的美感，但是，但是誰又能否認《禪宗少林·音樂大典》的投資方不是在用經濟的眼光開發豐富的文化資源，用現代手段推介傳統文化，使之成為一個高質量的、金錢收入不斷攀升的文化旅游產品呢?可以想見，主辦方在創作和推廣這臺節目過程中也會遇到不少的煩惱。

想至此，我釋然了。人生的本質特征是煩惱，為絕對存在而煩惱，為加入永恒的價值世界而煩惱，為上帝而煩惱。我大可不必對這紛至沓來的一大堆煩惱懷有沉重的負罪感，哪怕是在此時此地。

一筆債務

今夜，月亮殘薄得如半邊黃色的瓦片兒。

我正捧了書在看，驟然，手機響起，尚未看號碼，心就先沉下了。果然是他打來的，早已由厭煩而憤怒的我，雖一次次按下拒絕接聽鍵，可這個號碼仍很頑固地出現在機屏上，若非怕耽誤別的事情，我真想將手機永遠關掉，讓他再也找不到我。

你怎么老不接我的電話?他挺火。

有時人機分離，沒法接呀。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一些，其實，我是有意不接。

那剛才呢?剛才我一連打了七次，你到底怎么回事?他質問。

我在開會，手機調到震動上，沒聽見。我沒跟他說實話。

這么晚了，還開什么會?可能嗎?這年頭誰還會如此拼命地工作?他冷笑。

信不信由你。我倍感自己這樣瞎編特別無聊，希望能盡快打住。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他干咳了兩聲道：明天我想去見你。

有什么事嗎?我一萬個不想見他。

沒事就不能見了?他口氣冷硬。

對。不能見。我在北京，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去。而且，即使回去，我們也一定不要再見面了，電話也不要打，我現在只想清靜，誰都不見!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無賴，稀罕你那幾個小錢?不，你想錯了。所以，我要告訴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聽說十分重要的事，我只好請他說下去。

我說過，我給你提供了助人為樂的機會，你應該感謝我哩。因此，眼下有兩條路，一是你繼續幫我的忙，你將繼續享受恩賜的快樂。二是你不理我了，你恩斷意絕，你將受到你內心里道德的審判，何去何從，請你三思。

這就是你說的重要的事?

不是，這件事我要當面告訴你，當時你是怎樣傷害了我，你欠我一筆債，這筆債你應該分期償付。

我怎樣傷害你了?

你像一把刀子刺傷了我，刺傷了我的心，但這件事我非當面說不可。并未外出的我，不等他再說什么，便立馬關機，這種決絕的逃離讓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但愿從此，他將像那些被我刪除的手機信息一樣，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二十多年前，他曾經是教過我半年邏輯學的江老師。僅只比我大八歲的他，不但學識淵博，課教得好，還舉止灑脫，談吐高雅。我承認，那時候他很在意我這個孤傲且各門功課都不錯的女學生，而我內心里也對他汪洋著溫暖，因崇仰常常涌起想望和感念的波瀾。說他是我的青春偶像一點也不為過。

一晃，很多日子過去了，我們之間從未聯系過。直到六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有電話給我，說是在報紙上看到我作品獲獎的消息，他輾轉問了好幾個人才得知我的手機號碼，沒別的，他就是想和我一起分享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快樂。

好啊，我用獎金給你買煙抽!我發自內心地高興和樂意，知道他嗜好吸煙。盡管兩條價格不菲的煙將用掉全部獎金。

不!不要買煙!你給我買一塊手表吧，我想戴表，早就想戴一塊好表了!他說得一本正經，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我吃驚不小，他怎么會這樣?有這種“分享”的嗎?

你不是總說自己不喜歡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么嗎?為何還要買表?買煙多好，抽完了灰飛煙滅。我記著當年在校時他說過的那些話，他可是一直都以頗有老莊思想的形象出現的呢。

就要手表!他堅持。不等我回答，他立刻又說出了一種表牌，顯然，這是他事前早就考慮好并確定下來才打電話給我。

對各類牌子的手表一概白癡的我，待到表店一問，頓然瞠目結舌，頭“嗡”的一聲便大了起來。原來，他說的這個品牌的手表，縱然沒有勞力士那般昂貴，但對于工薪階層而言，也絕不便宜，最低一款，就需用去我大半年的工資。拒絕他，實在張不開口；買吧，價位又確實太高。左右為難的我，只好再將電話打給他，我說了幾種價格適中美觀大方的表牌，切盼他能改變主意，可他一點余地也沒有，堅定不移地獨要他說定的那個品牌。當我硬著頭皮將表買下，當他從他所在的那個城市特來找我取表，面對他那滿臉歡快跳躍的笑，那向來用詞講究且很磁性的聲音，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更不想說話，甚至，暗下竟冒出但愿他這塊表最好能早日遭人偷竊的念頭。

接下來的時光，麻煩接踵而至。他開來長長的一串書單，讓我照單給他買書；他說這地方出產的“水濂玉葉”茶很好喝，我可給他寄幾斤嘗嘗；他要我買十套二月河的簽名書，還要想辦法弄一幅二月河的字或畫他另有用處；他喜歡漢畫拓片，反復叮囑我別忘了給他買幾張；他覺得南陽獨玉很不錯，用冰種的玉料刻一方藏書章頗有意思……我向來是一個不愛多操心的人，自他和我聯系上的這些年，我每每都被他布置的這些具體“任務”糾纏著，身心疲累，深感不堪重負!這其中的不少任務，他自己完全可以就近完成，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它們轉交給我來辦理，難道半年的師生之情就有讓我承擔如此繁雜之事的理由嗎?盡管我一百個不情愿，抵觸情緒越來越強烈，可腦子里仍會時不時出現學校時他溫暖關切的目光，我曾經被那目光感動過。他畢竟是老師啊，我壓下自己的憤怒：是不是自己過于計較金錢了?與師生的情誼比較起來，錢確實是第二位的東西。總之不能讓他小看我，這樣，我不得不強撐著，我很痛惜他當初留給我的那些美好，怎么就這樣一點點地喪失了呢?

跟你說個事兒，你寄來的茶葉雖和我見到并品嘗過的別人的那種品類包裝完全一樣，質量卻怎么不如人家的好呢?一天，我正在開會，他來了電話，竟為這樣的事兒向我問罪。我委屈得說不出話來，隔皮買貨，又不能鉆進內部去看個究竟，這能怪我嗎?他這樣做竟一點兒也不考慮我的感受!

前年初夏的一個早晨，電話里的他突然聲音低沉地告訴我，他剛從上海確診回來，醫生說他的心臟需放三個支架，手術越快越好，否則隨時都有猝死的可能。我很吃驚，沒想到他也會有這種病，就努力說一些寬慰的話，要他相信早已成熟的心臟介入法不會有什么風險，他大可不必擔心害怕。

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錢!我正在多方籌借，你一定要幫我度過這個難關。放心，即使拆東墻補西墻，也得在半年內先還清你這一筆款。他說他和妻子一直是AA制，他那點錢既要養老人還得供孩子上學，實在沒有多少積蓄。后來，和妻子分居，經濟上更無任何來往，他不會向她張口借的，那樣除了絕對借不來還會自取其辱。沒辦法，他眼下只有向我向所有他認為能借的人借錢了，懇望不要拒絕他，這種情況下拒絕他就是把他推向死亡!他說出一個數目，這數目對于經濟狀況從來都不好的我來說，自然是難以承受，但在生死之間，面對拯救生命的呼喚，我還是咬牙發狠地答應了他。

他的手術很成功，休息一段早又回到了工作崗位。然而，兩年多過去了，他卻只字不提借我的那些錢，我也不再客氣，好幾次催促他能盡快還款，因為，我自己治病也急需一大筆錢呢!他反復強調自己眼下確實是沒錢，錢可是硬頭貨，總不能去偷去搶，那架式倒像是我做錯了事理虧似的。

報上說二月河有那么多的稿費，你也是作家，也寫作，我就不信你還在乎我用去你的那幾個錢?他說得異常輕巧，還有意把“借”說成“用”。

那是天淵之別的對比，全國像二月河那樣的作家有幾個?我很沖動地大聲說。

不跟二月河比也行，但你總也有些稿費吧?錢老放在那兒和一堆紙沒有什么區別，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消費觀念還那么滯后?我不過是幫你花去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嘛!他顯得很開心，振振有詞。

胡說!你根本不了解實情。作家這一行和其它任何行業一樣，有的可以是富翁，而有的卻只能是乞丐，這里面有著太復雜的因素，我跟你說不清!我突然意識到他借我的這筆錢看來是有去無回了，是他壓根就沒打算還我!淚光中，我是那樣后悔，真的是腸子都悔青了，其實，從答應給他買手表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個錯誤，我由此而陷入無法自拔的怪圈。

我不知道這些年他都經歷了些什么，卻驚異生活竟把他改變成了這個樣子!自私，庸俗，近乎耍賴……這怎么能會是他呢?可不是他又是誰?我不想讓他再繼續利用我的善良，我的真誠，我的虛榮愛面子，我對當初那份朦朧的純潔美好情感的看重，寧可舍棄借給他的錢不要一～權當我交了一次昂貴的學費，也決不再與他聯系，更不見面，說到底，他是我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決絕的逃離是我惟一的選擇!有些人是注定只能出現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的，過了這個階段，也就沒有任何交往的必要了。

可他說我深深地刺傷過他，肯定是他又一個花招。不過我還是搜腸刮肚，能夠回憶起的，是我拒絕了他三次約會，這能成為他報復我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