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良心在流浪和漂泊
讀薩義德的《知識分子論》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遠處的火車似乎疲憊地沿著山崗流浪,從南方的一個城市,到北方的一個城市。沿著軌道流浪,沿著軌道漂泊,是火車誕生以來的宿命。薩義德的漂泊和流浪,和火車一樣。似乎永遠充滿動力,又似乎永遠疲憊無奈。
壁燈的光線是米黃色的,把深灰色的薩義德的頭像照射得深邃遙遠、撲朔迷離。你不忍去注視他那雙眼睛里流淌出來的憂郁,因為它帶著耶路撒冷附近河流的憂傷,你不忍去解讀他犀利的眼神散發出來的迷茫,因為它帶著中東天空難以消散的陰霾。他的有些干枯的手指,托著他由于智慧的思考變得沉重的頭顱。他花白的頭發散落在兩鬢之間,把眼角的魚尾紋襯托得深邃又漫長,眼睛眨動的瞬間,他的智慧之果就會順著這些思想的樹枝脫落。把書籍的封面推得遠一些再遠一些,會看見薩義德的洞察在眼睛的深處蘊藏,世界在他的洞察里變得清晰和透明。
薩義德是流浪者,是漂泊者,是一個永遠的外省人。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但是回不到耶路撒冷。一個智者沒有故鄉的感覺,不是智者的悲哀,而是故鄉的悲哀。一個智者沒有辦法回到自己出生的莊園,命運注定就是一片漂泊的云彩,北風可以把你吹拂南邊的天空,南風也可以把你吹拂到北方的山崗。但是薩義德是智慧的云彩,是頑固的云彩,他不愿意被風任意地吹拂,他就只好對自己說:流亡是最悲慘的命運之一。薩義德的流浪和漂泊是成功的,他是=戰之后對世界影響最大的文學和文化批評學者。他寄居在美國,他卻擁有著東方的思想,他在美國沒有家園感和故鄉感。美國給與所有漂泊者以安慰,給與所有流浪者以棲居。特別是智慧的流浪者構筑了美國智慧的天空,但是這塊天空沒有薩義德的,他站在這塊天空之下,寂寥和寂寞在他的周圍彌漫。東方拋棄他,西方遺棄他,他的天空是虛無,他的故園是虛無,他就把自己躲進自己的智慧里。如同蝸牛躲進堅硬的殼子里,在雨季里露出思想的觸角;如同海螺躲在厚重的貝殼里,潮汐把他卷在海灘上,他卻傾聽潮汐的聲音。他把自己思想的觸角延伸在自己的智慧里,構筑富于東方精神的智慧之塔,那些潮汐遠離他而去的時候,他把捕捉到的潮汐的力量,推動自己智慧的輪子,碾軋著周圍的寂寥和寂寞。
薩義德流浪的寂寥和漂泊的寂寞,恰恰使薩義德在自己的智慧里開辟了自己的莊園,籬笆上開滿了智慧的花朵。恰恰使薩義德在自己的思想原野上,生長出自己的故鄉,一座院落裝滿了思想的果實,一條瘦長的小路上鋪滿了遺落的鄉愁。由于沒有家園,也就沒有羈絆,薩義德的著作里充滿了知識分子開放的世界的良心。由于沒有現實故鄉,也就沒有思想的鎖鏈,薩義德著作里滲透著一個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良心與批判,是薩義德的靈魂,是薩義德的家園,是薩義德的故鄉情感。
薩義德似乎認為,世界的良心,在流浪者中間產生,世界的智慧,在漂泊者之間出現。漂泊者永遠在自己的路途上行走,他們的智慧就是道路旁邊的河流,他們的腳步到達哪里,哪里就會開放人類智慧的花朵。一個地域或是一個家族甚至是一個民族的漂泊者,他們存在的時候,與世界格格不入,他離開的時候,與生活格格不入。但是,時間會在某一天推開大門,對我們說:他們才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存在者,而你們早已離去了,或者說你們根本就沒有在智慧的河流邊存在過。
遠處是一座山崗,火車的聲音帶著松樹的聲音和風的聲音,從夜色迷蒙里吹過來。《知識分子論》封面上的薩義德嚴肅地說:無論誰的語言都是柔弱無力的,因為世界的良心在流浪和漂泊。
2 流浪者的酒杯是詩歌做的
李白是我們國度里曾經出現過的偉大的流浪者。他的一生都在山與水之間流浪,都在皇帝和平民之間漂泊。在唐朝,詩人的桂冠就是一張到達皇宮和平民院落的通行證,就是他流浪與漂泊的護照。長安的月色里,飄逸著李白的身影,村莊的小徑上,鐫刻著李白的腳步。李白可以與皇帝同飲春色,酒杯里流溢著長安的花香。李白也可以與貴妃在河流的小船上共醉,水影里灑滿米黃色的淡月。李白可以一個人對著酒杯和天空長嘆,尋找酒杯里的自己和大地上的自己。李白也可以在皇帝最需要桂冠詩人歌吟秋色的時候酩酊大醉,一個人踩著落葉踽踽而行。李白詩歌的浪漫席卷了唐朝的皇宮和皇帝,使整個唐朝從京城長安到遙遠村莊都帶著濃烈的詩歌氣息。然而李白狂放不羈的性格,卻與皇宮的威嚴和森嚴產生了本質的抵牾,甚至搖動了皇帝君臨一切的基本尊嚴。他在皇宮的時候,是一個桂冠詩人,他的生存準則要與桂冠詩人的頭銜互相默契。過度的浪漫存在于詩歌之中,是唐朝詩歌的幸運,但是過度的浪漫存在于詩人與皇帝的個人權威之間,就是詩人不幸的開始。皇帝不需要一個浪漫的詩人在皇權面前玩世不恭,皇帝就會讓詩人流浪和流亡。
皇帝加恩于李白,因為詩歌的浪漫;皇帝加罪于李白,是因為詩歌之外的浪漫。因此李白離開皇宮,到大地上流浪。大地是皇帝的,但是大地也是李白的。詩人的腳步踏上大地的時候,浪漫就是他唯一的行囊。他思鄉的時候,浪漫把月亮浸染為一地白霜;他孤獨的時候,浪漫把詩人幻化為無邊無際的月色;他憂郁的時候,浪漫的車輦在詩歌的原野上留下深深的轍印。大地疲憊的時候,李白沒有疲憊,他的前面是一條瘦長的驛路,他的后面也是一條瘦長的驛路。驛站里的老酒,在酒杯里閃爍著光芒。李白的浪漫,在老酒里閃爍著光芒。漂泊者李白,他的酒杯一半是詩歌做的,一半是浪漫做的。流浪者李白,酒杯里的酒一半是月色做的,一半是孤獨做的。李白飲酒的同時,浪漫和孤獨就融化在他的血液里,鐫刻在他的骨頭里。
李白本身并不是一個安于流浪的詩人,他和唐朝所有的詩人一樣,都想在皇宮里擁有一個位置。侍郎賀知章把李白引薦給皇帝的時候,皇帝陶醉在李白詩歌的浪漫里,皇帝給與李白一個皇宮里的位置。但是李白的浪漫與孤傲超越了邊界,把詩歌的浪漫變為生存的浪漫,把詩歌的孤傲變為對于皇宮準則的孤傲。他就自己推倒了自己在皇宮里的位置,走上漂泊與流浪的道路。詩人永遠在路上,詩歌永遠在路上。詩人遠離皇宮是詩人的幸運,詩歌遠離皇帝是詩歌的幸運。李白離皇宮遠了,離皇帝遠了,離詩歌近了。皇宮和皇帝是詩歌的羈絆,當詩人僅僅圍繞著皇宮歌唱的時候,浪漫就變成逢迎;當詩歌僅僅飄散在皇帝周圍的時候,孤傲就變為諂媚。我們偶爾在李白的詩篇里,也可以看到諂媚的影子,那是李白在長安的皇宮里為貴妃寫的,那是李白在長安的花園里為皇帝的歌女寫的。當歌女把李白的詩歌套著詞牌為皇帝和妃子演唱的時候,浪漫的逢迎和孤傲的諂媚,在閹割著詩歌和詩人。但是李白從長安的皇宮里走了,從貴妃的花園里走了,詩人逃離閹割的時候,詩歌也就逃離了閹割。李白回到了大地上,李白成為大地的一部分,李白成為浪漫和孤傲的一部分,因此,他的詩歌也就成為民族歷史的一部分,他的浪漫也就成為我們血液里的一部分。當我們記憶唐朝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李白,而不是唐明皇;首先想到的是唐詩,而不是安史之亂。甚至我們的兒子孫子記憶李白的時候,從來就不打算記憶唐明皇的姓名。或許這就是詩歌的力量,或許這就是浪漫的力量。因為在中國男人的骨子里,從來都潛藏著浪漫和孤傲。
當我們坐著李白詩歌構建的船只,沿著時間的河流前行,才發現,中國男人的浪漫,不在咖啡廳里,不在酒吧里,不在喧嘩和騷動里,而在浪漫和孤傲的唐詩里。
流浪者的酒杯是詩歌做的,我們舉起李白的酒杯暢飲,浪漫和孤傲就會讓我們的靈魂沉醉。
3 故鄉是一縷虛無的惆悵
一個流浪者的故鄉只是概念上的存在。他回去的時候,那個村莊或者小鎮就是他曾經的故鄉,那條河流就是他曾經的河流,那一片松樹林就是他曾經的松樹林。老死他鄉的流浪者,故鄉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故鄉。他偶然想起來自己童年的村莊河流樹林,都是虛無縹緲的,朦朦朧朧的,甚至披上了一層遺忘的輕紗。假若解開這層輕紗,內心深處掩埋著的,不是真實的故鄉的影像,而是一縷虛無的惆悵。
流浪者和漂泊者,并不是都愿意回到故鄉。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存在于鄉愁里。詩人和思想者是鄉愁最為濃烈的人,然而它們也最容易離開故鄉。故鄉給一個擁有鄉愁的人提供了一個愁思的載體,故鄉離他越遠,他的鄉愁就越濃。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村莊的人,會厭煩自己的村莊,會厭煩自己的河流,會厭煩自己的院落,會厭煩那些春天的飛絮和秋天的落葉。然而這些厭煩的東西,卻是離開故鄉的人最為懷念的東西。
薩義德在中年的時候回到了故鄉。他童年的房子已經不是薩義德家族的房子,也沒有必要去問是誰曾經在自己的房子里住過?現在又是誰住在里面。習慣了流浪和漂泊的薩義德,沒有走進童年的房子里去看一看。面對故鄉的瞬間,薩義德忽然覺得,漂泊者的房子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你隨意推開一扇門,他就是你的房子;你隨意推開一扇窗子,視野里的河流和村鎮,就是你的故鄉。薩義德說:“房子已經過去了……面對這一切,最好的行為模式似乎是未定的、虛懸的一種……在自己的家中沒有入歸的安適自在之感,這是道德的一部分。”薩義德的道德是漂泊者的道德,他的鄉愁在看到自己曾經的房子時,消散在真實的瞬間里。只有在他從生活的縫隙里回顧往事時,鄉愁和故鄉才是真實的存在。
創造者是一些擁有鄉愁而沒有故鄉的人,是擁有流浪的情結而沒有根的人,是那些寧愿一朵云一樣漂泊而不愿是一棵樹那樣寧定在田埂上的人。原因是有的人在無奈里離開自己的故鄉,有的人是理智的離開自己的故鄉。前者的鄉愁無盡,后者沒有鄉愁。薩義德屬于前者,屬于漂泊者里的一個流亡者。他就把寫作視為自己的居住之地,他在寫作狀態下找到自己的故鄉。他真實的故鄉不再屬于自己的巴勒斯坦,而屬于以色列。故鄉改變了國別的時候,鄉愁就只能是故鄉的代名詞。他看到的故鄉,就不僅僅是一個現狀,而是故鄉的前因。在現狀和前因之間的開闊地段,鄉愁就是早上的炊煙和晚上的星光。
對于智者薩義德,故鄉屬于遙遠時間里的懷念。在他國懷念,在邊緣懷念,在旅人的狀態里懷念,在過客的狀態里懷念。一個流浪者,一個漂泊者,或者是一個流亡者,始終都在新的土地上學習著如何與土地生活,而不是依靠新的土地生活。故鄉很是遙遠,自己只好旅居,永遠做一個旅人;鄉愁也很遙遠,只好做一個寄居者;自己古老的土地,更是遙遠,那就只好做一個過客。旅人、寄居、過客,是世界上最為匆忙的人,也是世界上唯一擁有鄉愁的人。薩義德就是這樣的人,面對著一縷虛無的惆悵,尋找自己靈魂的故鄉,面對著一縷縹緲的迷茫,構建自己智慧的家園;面對著一縷痛苦的憂傷,揮灑自己濃烈的鄉愁。
在某些時候,擁有一縷虛無的惆悵,也是一種極其美好的情感。
4 詩歌是流放的生命形式
流放是國王對叛逆詩人的懲罰。
國王說:既然你的詩歌詆毀王宮和國王,你就遠離京城吧。
詩人說:王宮和國王沒有詩歌,就像園圃沒有花朵,無論在任何季節,呈現出來的都是荒涼。
國王說:因為你是詩人,所以流放你。假若你不是一個詩人,或許就沒有了頭顱。
詩人說:一個詩人在王宮,并不使王宮遜色。
國王說:一個詩人被流放,王宮依然有另一個詩人為王宮歌唱。
詩人說:僅僅為王宮歌唱的人,不是真正的詩人。
國王說:我需要的是僅僅為王宮歌唱的人,我把詩歌的桂冠戴在他的頭上。
詩人說:飄蕩如風,或許就是國王給予詩人的命運。
國王說:恰恰相反,那是詩人自己給予自己的命運。
詩人說:國王在王宮里聽見風聲吹動屋檐上的銅鈴,那就是詩人在荒原上的歌唱,隨著風飄進王宮。
國王說:抵牾王富的詩人,或許連王宮屋檐上的銅鈴也不如。
詩人說:國王可以制造許多銅鈴,但是真正的詩人不是制造出來的。
國王說:是嗎?
詩人說:是的。
國王說:銅鈴和詩人,都是王宮的歌者。
詩人說:詩人有靈魂,而銅鈴沒有。
國王說:銅鈴有聲音,而詩人的靈魂沒有聲音。 詩人說:我的聲音交給風,我的詩歌交給河流和湖泊。
國王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給予你的是流放。
屈原就是這樣離開都城的。陪伴他流放的是他的詩歌。從此,詩歌就是他生命的一種形式,流放是他詩歌的一種形式。
屈原第一次流放的時候,乘坐一輛馬車。瘦長的道路中間,是兩道楚國的車輛碾軋出來的車轍。空曠的原野上,馬蹄的聲音被車軸的聲音淹沒了,屈原的嘆息被原野上的風聲淹沒了。在秦楚交界的一座山崗上,屈原在屋子聽著秦國的風聲,也聽著楚國的風聲。他的詩歌在風聲里飄散在楚國的土地上,也飄散在秦國的土地上。屈原的屋子面臨著驛路,楚國的馬車把他的詩歌拉到楚國,秦國的馬車把他的詩歌拉到秦國。許多年后,屈原的屋子成為屈原廟,他的《九歌》順著屋檐飄散出來,風飛向北方,屈原的詩歌就飛向北方;風飄向南方,屈原的詩歌就飄向南方。
屈原第二次流放的時候,乘坐一條飄渺的小船。楚國的江河在藍色的煙霧中,屈原的小船在楚國的江河中。槳聲的欸乃,落在煙霧的深處,驚起江河上的鷗鷺。王宮在藍色的煙霧里的深處,成為一片剪影。京都在藍色煙霧的盡頭,幻化為一個街市。屈原遠去,屈原僅僅是小船上的一個圣靈;小船遠去,小船僅僅是江河里的一片樹葉;江河遠去,江河僅僅是大地上的一條動脈。一個流放的詩人,在江河的小船上煢煢而立。有時天地縮小了詩人,有時詩人縮小了天地。唯有那條小船,裝載著詩人與天空的對話,走進天空和大地連接的地方,給世界留一個孤獨又落寞的剪影。
屈原生命最后的一個流放地是汨羅江。小船隨著江水飄到遠方去了,零落為支離破碎的船板。詩歌隨著楚風飄回王宮去了,國王聽見的不是屈原最后的沉吟,而是春天憂傷而哀怨的飛絮的聲音。楚國不需要詩人和詩歌的時候,楚國就湮滅了。失國去家的詩人,自己開始流放自己。最后,汨羅江碧綠的江水擁抱了詩人,讓他的靈魂飛濺起潔白的浪花。
今天,在汨羅江里掬起一捧江水,會看見屈原的影子;在江邊注視一朵浪花,會聽見屈原的聲音。在春天的早上和秋天的傍晚里踏浪而行,傾聽屈原的歌唱,或許是一種精神的懷舊,或許是一種心靈的奢侈。
5 心到達的地方就是故鄉
薩義德生命的出發地在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自然是他的故鄉。當他理解故鄉這個概念的時候,耶路撒冷就成為別人的祖國,而不再是薩義德的家園。他要尋找生命的出發地,擁有的卻是他國的護照。忽然之間,他的故鄉就遠離他而去,成為夢里的空中樓閣。在埃及接受英國式的教育,卻要在自己阿拉伯民族的經典里尋找精神的故鄉,他就真正是一個流亡者和游牧者,在秩序外漂流。普林斯頓大學里的薩義德學士,哈佛大學里的薩義德碩士和博士,哥倫比亞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是薩義德華麗的衣裳,而不是薩義德本身。
流浪者薩義德是一個幽默的沒有自己地盤的知識分子,長期生活在哲學的邊緣音樂的邊緣和政治的邊緣,永遠是一個局外人,就永遠不被馴化,就永遠地保留了知識分子的良心和良知,同時也保持了一個知識分子敢于說出真理和真話的勇氣。一個知識分子不被殖民化,真理就不會被殖民化。一個知識分子假若只會解釋真理,而不是去發現真理,那么這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已經沙漠化了。假若一個知識分子能夠發現真理,而不能在第一時間說出真理,或者永遠不去說出真理,那么這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就基本消失了。在美國,那些擁有自己家園和故鄉的知識分子,也并不是都敢于在第一時間說出真理的人。而薩義德博士卻敢于在第一時間說出真理,并且敢于對權勢說出真話,捍衛知識分子的良心與良知,這可能與他的堅硬的靈魂有關系,也可能與他沒有真正的故鄉和家園有關系。一個流浪者,說出真理,總比讓真理隨著流浪者流浪更適合真理的本身。因為流浪的知識分子本身的責任就是對于整個人類的尊敬,就是對真理的尊敬,就是對謊言的懷疑,就是對謬論的懷疑。一個知識分子,對于真理和謬論的態度,就是一個知識分子是否是一個犬儒主義者的衡量標準。一個知識分子,就是一個駕著船在流浪的水手,你尊重的是謊言,你尊重的是謬論,你的船就會沉入海底,永遠也沒有返航的機會。
沒有返航機會的船只,故鄉就在大海的邊緣,水手也不會回到故鄉。而薩義德總是在到達海岸邊看到故鄉的一瞬,又駕著船只到海上繼續做一個水手。他寧愿流浪在故鄉的邊緣,也不愿意看到一個令自己失望的故鄉。遙望故鄉,遙望家園,產生的鄉愁,是美侖美奐的。在故鄉的不遠處注視故鄉,隱隱約約看到故鄉的屋頂,看到村莊的老榆樹,那樣的情感也是相當美好的。
薩義德這樣充滿智慧的流浪者,擁有了美國國。籍的時候,他依然把自己視為一個流亡者,視為一個沒有國家的人。他在閑暇的時候,把自己視為巴勒斯坦村莊里的一棵樹,耶路撒冷附近的一棵樹,當房子占領了樹的位置的時候,樹的故鄉就徹底消失了,樹的生命就被故鄉完全地掩埋了。在秋天的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里,薩義德踩著落葉踽踽而行,他就是一棵樹的樹干,在自己的落葉上移動。鄉愁此刻簡直就是一條蟲子,在緩慢地啃噬著一個智者的時間,啃噬一個漂泊者寂寥無邊的情感。
面對一地他國的落葉,薩義德嘆息一聲:流浪者的腳步永遠踏在別人故鄉,流浪者的聲音永遠飄在別人的土地,流浪者的智慧永遠在別人的院落里產生。一個流浪的阿拉伯男人,心到達的地方就是故鄉。
薩義德的故鄉躲在生活很深的地方。或者說是躲在冬天大雪深處的一顆種子,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沉入土地的縫隙里。聽著寒冷的聲音堅硬地萌芽,披著寒冷的外衣蓬勃地拱動。一個瘦弱的男人迎著風雪在原野上散步,透過雪花遙望天空尋找自己的故多,而雪花逼迫他低下頭顱,注視他國的土地。這個男人,就是薩義德。他寫過一本書,叫《寒冬心靈》,去閱讀的時候,寒冷的凄美從四面八方包圍你,似乎北美的雪花,透過書頁飄灑下來,落滿一個人的書桌。
潔白的雪花,是寒冬的心靈。
6 有的詩人只有鄉情沒有鄉愁
詩人無論如何流浪,都把京城作為自己唯一的歸宿地。長安一片月,沐浴在皇帝身上,也沐浴在李白身上,同樣也沐浴在杜甫身上。皇帝不能壟斷的東西有兩種,一是太陽的光輝,二是米黃的月色。皇帝在長安看見太陽的時候,大漠里的邊塞詩人也看見了太陽;皇帝在皇宮欣賞月色的時候,詩人在驛站里同樣與明月作伴。
詩人們在京城里的時間長了,詩人的浪漫就被市聲的喧嘩淹沒了。詩人們便懷念山川河流,懷念原野里的月色。農業文明是詩歌的搖籃,農業文明也是詩人的搖籃。中國古代的詩人們既在農業文明的田埂上漫步,又躋身于京城的商埠文明和皇宮文明。當詩人在幾個不同文明的門檻里生存和歌吟,就導致有的詩人擁有鄉情,卻沒有鄉愁,有的詩人擁有鄉愁,卻沒有鄉情。既有鄉情又有鄉愁的詩人,就離開京城,獨騎瘦驢踏殘月,成為大地上的行吟詩人。
唐朝的賀知章就是一個只有鄉情而沒有鄉愁的詩人。只有鄉情的詩人,更容易融入京城的商埠文明和皇宮文明。鄉情僅僅是詩人對于鄉村的簡單懷念,而鄉愁卻是一個詩人骨子里的鄉村情感。賀知章諳熟皇宮文明,諳熟皇宮里的所有規則和圭臬,諳熟皇帝與詩人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皇帝需要詩人,但是皇帝并不寵幸詩人。詩人是皇帝的歌者,而不是皇帝的妃子。詩人永遠歌吟在皇宮的圭臬里,而不能超越圭臬半步。賀知章一生都在皇宮的圭臬里行走,他的一生也就屬于皇官和皇帝。
賀知章在圭臬里寫詩,沒有浪漫的漂泊,卻有生命過程的富華。詩人賀知章,一輩子做禮部侍郎,在浪漫和圭臬之間,形成詩人的從容,不是大智慧的人,是很難達到的。他的詩歌里,只有鄉情,沒有鄉愁,也是可以理解的。溫醇的生活讓賀知章的詩歌充滿了溫醇,或許是禮部侍郎最佳的詩歌選擇。我們不知道唐朝的詩人們是羨慕李白的流浪呢?還是羨慕賀知章的富華呢?我們不能苛求所有的詩人都和皇宮發生抵牾,所有的詩人都和皇帝發生抵牾。我們不能祈望所有的詩人都在大地上流浪和漂泊,我們不能苛求所有的詩人都沉浸在濃濃的鄉愁里。中國古代的詩人們也是一個個體的人,他們云集京城,他們向往皇宮,他們夢想成為唯一的桂冠詩人,恐怕向往的都是賀知章那樣的生活,而不是李白的漂泊和流浪。假若放到今天,讓一個詩人選擇李白和賀知章的位子,肯定選擇賀知章的要比選擇李白的更多一些。
賀知章做了一輩子禮部侍郎,活了82歲。在唐朝的詩人中間,是一個奇跡。今天我們回望唐朝的詩人們,第一個想起的是李白,而不是賀知章。只有兒子們背誦“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時候,才會想起唐朝還有一個詩人賀知章,而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他曾經做了一輩子禮部侍郎。還有一些人記憶著賀知章的詩歌,卻不知道他的名字一一這就是李白和賀知章的區別,這就是圭臬與浪漫的區別。
唐詩銘刻在一個民族記憶的深處,甚至成為一個民族血液的一部分。我們深深記憶李白的時候,也記憶賀知章。沒有鄉愁的惆悵,只有鄉情的溫醇,或許就是賀知章的一生。掀開唐詩,讓他的鄉情緩緩地流淌,溫暖一些孤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