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敬仰和感激費孝通先生

因為，我就是阿Q的兒子，我為終于在精英群體中找到了一位未曾歧視我父的仁者而欣慰

費孝通先生的名字我很早就熟悉了。在我看來，費先生一生做過很多事，但歸結起來，無外乎一件事，就是“志在富民”，或者說為了讓所有的阿Q都能睡上寧式床。

中國以前沒有真正的人類學家。費老的出現，填補了這個空白。他的《江村經濟》一書，被他的老師馬林諾夫斯基稱為人類學里程碑式的著作。西方最初的人類學家都是研究別人的問題，供自己民族所用。費孝通是研究自己的人群和社會，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單是這一點就決定了費先生在人類學領域是個開宗立派的人物，因為他改變了人類學疏離、客觀、冷面的特質，第一次為人類學注入了熱乎乎的靈魂。

中國進入近代以來，在西方人制造的文明與野蠻、進步與停滯的二元對立話語框架之中，被描述為一個野蠻的國度。嚴復、康有為、梁啟超、魯迅、陳獨秀、胡適那幾代人，希望中國調整自己的文化心態和社會政治制度，以便更加有力、有效地應對西方的壓力。但是這些知識精英無力主宰國家的命運，在經歷了漫長的焦慮與失敗之后，到了五四這一代，他們錯誤地將中國不能變法、不能實現憲政、不能適時啟動現代化進程，解釋為是由底層人的愚昧、保守、排外造成的——實際上，那是少數權貴人物不愿意放棄自身利益造成的。于是，他們就用西方的話語向國民施加壓力:外國人說了，我們的文化是野蠻的，趕快變吧，再不變就完了。他們的用意當然跟費孝通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民族和同胞的新生。但采取的方式是用西方的話語來激烈地否定自己的文化和民族，尤其是否定和批判自己的底層同胞。

魯迅的小說為什么獲得無以復加的崇高地位?因為它集中表現了精英群體對于中國社會和現實的認識。比如，中國為什么打不垮皇權?因為七斤不愿意剪辮子(《風波》)。中國文化為什么如此愚昧?因為閏土抱著香爐求神拜佛(《故鄉》)。封建禮教為什么這么難于掃除?因為底層人麻木而又迷信，他們只想著陰曹地府，想著捐門檻(《祥林嫂》)。精英人物的理想為什么不能實現?因為華小栓要吃精英人物的鮮血(《藥》)。革命為什么無法勝利?因為阿Q企圖借革命搶到一張寧式床供自己所用(《阿Q正傳》)。總之，愚昧的底層人不能像精英一樣思考民主、科學、憲政、現代化等等問題，是中國歷史的拖累。雖然魯迅是所有精英人物中，對底層人懷有最深切同情的，但是他的群體立場和文化認同決定了他對底層人也常懷有一絲怨怒之心。

陳獨秀和胡適也曾經表示，重要的是培養一萬名精英人物，以他們作為自己的群體依托，中國才有希望。五四精英群體的這種文化取向、階級取向，以及他們對底層人激烈的批評和否定態度，深深熏染著此后幾代知識分子的思想軌道。“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是多么“五四腔”的語言。“中國有八億愚昧的農民，他們有能力實行民主嗎?”——這是比“五四腔”走得更遙遠的另一句名言。總之，中國的事情，全都壞在底層人手里，壞在窮人手里。中國的精英，多么孤獨、多么委屈啊!

費孝通也是五四培養出來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如果用五四精英群體那樣的腔調談論底層人，可謂順理成章。但是費先生的學術背景改變了他的文化心態。人類學的基本方法就是走向田野，走向現場。費先生更喜歡站在每個人群的生活現場，來理解他們的生活和思想的合理性。這樣做的前提是學者心中必須具有真問題，而這些真問題唯一的來源是強烈的現實關懷和責任感。跟民眾生計和民族前途相比，學術規范算得上什么?這是費孝通超過常人的地方。

費先生認為，精英人物總說農民愚昧，沒有文化。其實農民有農民的文化，只是跟精英群體的文化有所不同而已。農民的生活環境，沒法學習精英群體的文化，也不需要那樣的文化。比如精英人物喜歡批評農民笨，花一個月教農民一百個字，過了半年再去檢查，一百個字忘了九十九個，精英就很瞧不起農民。費先生說，農民的生活就是駕著一葉舟，在太湖上打漁，風來了雨來了，向鄰居吆喝一聲，上街賣魚也是吆喝一聲就行了。他們沒有權利進入精英群體的機構，沒有機會看書看報紙，即使識字也完全無用，當然只能忘掉——這種忘掉實際上是主動拋棄。

精英喜歡標榜教授的兒子會念書，并相信這是高智商的遺傳基因所致。抗戰期間，一些教授被疏散到鄉村，費先生就拿農民的兒子和教授的兒子對比。你看在田間玩耍的時候，在山路上奔跑的時候，在草叢中抓蝴蝶的時候，農民的兒子那么矯健、靈動，教授的兒子卻那么笨拙、怯懦，真是天壤之別。為什么?農民的兒子天天跟著父母在田間奔波，自然身手敏捷。同樣，教授的兒子天天在書房里濡染筆墨之香，自然認字多，誦書多。這跟智商無關，只是環境不同而已。可見，費先生不想為刻意建構精英群體的優越性尋找理由。相反，他用十分樸素的事實戳穿了這些理由。

費先生的著作中，對底層農民的生活、思想、行為，沒有任何看不慣的心態，也沒有歧視性的表述。他從來沒有責備過阿Q們想要一張寧式床的愿望。相反，當他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躊躇滿志的闊少爺的時候，他就日思夜想著怎樣讓每個阿Q都增加一點收入，以便都能睡上寧式床。順便說一句，一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衣不蔽體、夜無宿處的阿Q，僅僅想要一張寧式床——實際上并沒有要成，因為精英群體不允許——我們卻對他大肆批判了幾十年。這種現象，恰恰反映了精英群體對于底層人的徹骨的殘忍。

相比而言，坐在書齋里提倡對外開放、全盤西化是容易的，為中國規劃工業化、城市化的藍圖也是容易的。但是，在工業化、城市化過程中失去土地、家園、血汗和生命的滋味，卻是十分痛苦的。而遭遇這些艱難和痛苦的，都是沒有起碼的公民權和話語權的底層人。費孝通沒有反對工業化、城市化等歷史進程，他所希望的。乃是讓現代化實現“軟著陸”，不要對中國鄉村社會和文化造成太多破壞，不要對底層人造成太嚴重的掠奪和傷害。這樣一位紳士家庭的少爺，卻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窮人的溫飽事業，成為五四以來中國精英知識分子群體中的異數。在當時的時代和文化背景下，他的神圣心愿和孜孜以求的踐履令人肅然起敬，成為我心目中最親切、最敬仰的文化人。

我為什么對費孝通先生如此敬仰和感激?因為，我就是阿Q的兒子，我為終于在精英群體中找到了一位未曾歧視我父的仁者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