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人驚奇的現象是,發展中國家與歐美日本經濟學家對中國改革的評價,遠比中國自己迷信華盛頓共識的經濟學家要高,這不該反思一下嗎?
從措辭來說,無論“國進民退”還是“國退民進”都是對現實狀況的一種表述,但僅僅憑“進”與“退”就對現象做一褒貶的定性評價則顯得過于輕率。在采訪中,就有專家向記者表示,對于中國的國企改革,國外的研究比我們客觀深刻,比我們自己一些學者專家的評價更高。
我們當然不可就此牽強附會地走向鐘擺的另一面。我們需要的是理性、辯證、客觀地尊重現實和事實。就所謂“國退民進”的話題,記者采訪了長期研究中國經濟問題的財政部科研所國有資產研究室主任文宗瑜、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陳平,希望他們的觀點能讓讀者更全面地理解“進退”之下的“國”“民”關系。
最大經驗是鄧小平的貓論
《國企》:1997年到2004年,國企產權改革開始時,社會輿論還在討論“國退民進”,而今天輿論的鋒頭又轉到了“國進民退”,這其中發生了什么變化?
文宗瑜:1997年到2004年,國有企業正處于從大面積虧損到扭虧的階段。2002年開始,國有企業開始主輔分離改革和分流安置富余人員。在輔業分離這一塊肯定是國退民進。國家在央企推行輔業分離和企業辦社會職能后,國企尤其是央企的營利能力大大提高了。相應從2003年開始,中國進入了新一輪的經濟高速增長期。這段時間,央企所在的石油石化、電力等基礎上游行業領域獲得優先發展。

國資委成立后,要求央企進入行業前三名才能避免被淘汰,這使得央企必須要不斷擴張、收購、兼并,這就表現出“國進民退”。目前出現的“國進民退”現象是一種策略,國家從戰略發展的考慮上并沒有提出“國進民退”,這只是一種階段性的現象。
陳平:蘇東瓦解之后,“華盛頓共識”下的歷史終結論出籠,認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競爭,以后者的失敗和前者的勝利而告終。此次全球金融危機,又讓人重新想起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周期經濟危機的警告,而推翻20世紀70年代美國經濟學家盧卡斯發起的反凱恩斯運動,重新對大壟斷私有企業進行救治和國有化。去年獲得諾貝爾獎的克魯格曼發起對過去三十年西方主流宏觀經濟學與金融經濟學的反思運動。中國經濟學家還停留在華盛頓共識的留念之中,才會有國進民退之爭,卻不追問全球經濟危機要靠政府救市的原因。
中國鴉片戰爭后,幾代知識分子檢討失敗的原因和改革的方向,最大的錯誤在尋找一個簡單的答案,總是簡單地相信某種制度萬能。簡單一個產權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俄羅斯迷信西方休克療法,十年間的經濟損失,超過兩次世界大戰、加上內戰和大饑荒。
中國改革成功的最大經驗是鄧小平的貓論,社會主義國家可以采用資本主義的某些模式,同樣凱恩斯也學社會主義的方法挽救資本主義。
籠統提“國進民退”的批評,其思想根源是過去30年來,中國高校經濟學無批判無研究地全盤接受西方主流經濟學的理論,接受自由化、私有化,接受反凱恩斯政策的弗里德曼貨幣主義和新古典經濟學的政府有害論。
兩大國情下看“國進民退”
《國企》:雖然現在輿論都在熱議“國進民退”,但相關統計數據來看,2002年到2007年,國有工業產值的比重一直在下降,而非國有工業產值的比重一直在上升,這是否可以說并沒有出現“國進民退”的現象呢?
文宗瑜:關于國有份額比重,不能光看工業產值,國有經濟成分還存在于很多服務行業,這些領域的產值也應該統計到國有經濟份額中。
改革開放30年,我國具有“兩大”國情。其一,中國仍然是全世界“國有資產數額最大”的國家;其二,中國國有經濟比重依然在68%以上。在這個大背景之下,我們討論的“國進民退”就不是一個問題。
《國企》:憲法規定,中國實行以公有制為主體、國有經濟為主導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前國有企業體現的強勢地位是否正是這種精神的體現?有觀點認為,歐美國家經營了三四百年的市場經濟+法治的模式是中國經濟改革的彼岸,這種模式下必然是歐美國家式的市場經濟制度,這是否與我國憲法精神相違背呢?
文宗瑜:歐美國家也不完全是市場經濟,也有國家的宏觀調控。無論市場經濟怎么發展,政府的作用依然是存在的,只是政府的作用在不同的時期表現不同。金融危機下,大家都在強化政府的作用。中國的經濟發展不是單純向歐美模式靠攏,是借鑒他們優秀的東西,同時還需要不斷在實踐中探索。
陳平:市場經濟+法制是西方經濟學和政治學的神話,能否熬過這場危機有待歷史檢驗。這次金融危機,中國可以大刀闊斧地推行財政政策,美歐就寸步難行,因為議會成為行業及地方勢力的博弈場和交易場。每個議員為了自己當選連任,競相把政府項目拉入自己的選區,保護夕陽產業,而非開拓新興行業。
中國憲法規定國家經濟主導,是幾十年戰爭流血的經驗。蘇聯一個私有化,就把70年的工業產業瓦解了。金融危機東歐國家比東亞國家還脆弱,因為國有銀行全賣給外資。
現實條件下的“國”“民”分工
《國企》:國有企業特別是央企控制了七大基礎行業,有觀點認為政府的作用是彌補市場的失靈,凡是民間愿意干的領域,政府都不該介入,而政府經營的企業也應該堅持公益為主要導向,而非像以保值增值為主要經營導向,你怎么看待這個觀點?
文宗瑜:目前,中國的民營企業仍然處于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國有企業有60年的歷史,而中國私營企業歷史也就20來年的時間。現在很多領域,你讓民營企業進,他也沒有能力進入和立足。你不能拿中國的民營企業去和那些跨國公司比較,后者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事實上,央企既追求利潤也承擔了社會責任。不管愿不愿意做,國家還是要強制他們來做一些沒有利潤、沒有收益的事情。政府一直在調控國有企業,要求他們關注社會效益。青藏鐵路誰修的?什么時候能收回成本?永遠收不回,還是國有企業來做。
陳平:國防工業,除了美國外,世界上大多是國營。英國鐵路私有化失敗,又重新國有化,通信、電力、石油、礦山、金融等領域可以國有私有共存競爭,但政府必須監管,價格國家管制,完全國有或完全民營,不一定是好方法。
《國企》:在一些上游基礎行業,比如能源行業,一些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的行業領域,民營企業進入后遭遇到不少困難并導致不斷退出,這種現象怎么解釋?
文宗瑜:從實際情況來說,上游行業的國有企業規模太大了,民營資本一進入就有可能被吃掉。這里面體現的主要不是國家安全問題,因為我國上游行業目前基本都是國有企業絕對控制的,安全的考慮主要是在國有比重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現在離危及國家安全的標準還差的很遠。
《國企》:這兩年來,國企不斷進入到一些競爭性的行業領域,最明顯的就是房地產,這些舉動受到很多指責,國企的進入是否就會破壞這些領域的市場性呢?會對民營企業產生擠壓效應么?
文宗瑜:從改革的方向來說,國有資本應該盡可能地避免進入到充分競爭領域,并且逐漸退出。但是現在有很多在充分競爭領域發展的國有企業,比如中糧,它并不是壟斷的。在競爭領域的國有企業也有自己的績效考核壓力,這些指標和壓力來自于企業的本能。從這個意義來說,房地產行業能帶來高額利潤,國有企業就會選擇進入房地產,同樣,如果入股蒙牛能帶來好的收益,它也會入股蒙牛。
國有資本進入房地產行業最大的問題不是對民營企業產生擠壓效應,而是國有企業自身的風險控制,尤其是國有企業這種不計成本的拿地行為。
陳平:現在做產業風險太大,不僅對民營企業,對國企也一樣。而地產是地方政府保護的壟斷行業,有壟斷利潤。對國企來說,進入房地產行業的目的是通過獲取房地產的高額利潤來支撐主營產業的投資。中國應該有針對性地制定政策,如果這個企業只經營房地產,有暴利就要收暴利稅,如果是多種經營就要減免部分稅。要知道,如果聯想不做地產,它早就死掉了。
大企業傾向是國際游戲規則
《國企》:十大產業振興規劃、4萬億元刺激投資計劃是否都存在提振國有企業的傾向?
陳平:所有國家的財政政策,不可避免地傾向大企業,不一定是國有企業。國有中小企業也難于受惠。各國大銀行都一樣,只愿貸 給大企業,不愿貸給小企業,因為交易成本低,風險也低。
假如中國民營企業沒有大批倒閉,經濟上且表現出更高增速,應當功在地方政府。
《國企》:國有企業不管盈虧總能獲得各種資金的注入支持,比如去年在投資國際衍生品交易失敗產生巨虧后,國資委對東航的注資。而同時民營企業東星航空公司則遭遇破產,這是否也是一種國進民退的表現?
文宗瑜:這里涉及一個更廣泛的社會、政治體制的問題。我們現在處于一個非常時期,就是全球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中國經濟周期性調整帶來經濟發展的減速。占有2/7市場份額的東航一旦破產倒閉會帶來嚴重的社會問題,而不僅僅是經濟問題。任何國家一般不會輕易讓大型企業破產,不僅僅中國給東航注資,美國也給國內的大企業注資。
陳平:這是全世界的游戲規則。花旗銀行要接受美聯儲和財政部注資,高管人事和薪水就得受政府干預。東星公司要不破產,可以自己找投資人,讓出自己的部分股份。自己找不到,就看地方政府能否做媒了。這是操作問題,不是什么國進民退的意識形態問題。
軟預算并非國企獨有
《國企》:有觀點認為,目前一些行業正在進行的兼并重組應該是先進生產力兼并落后生產力,即更有效率的民營企業兼并效率相比較低的國有企業,而非現在山西煤炭整合、山東鋼鐵兼并日照鋼鐵中體現的以大吃小的現象,您怎么看?
陳平:先進落后,什么標準?是否日照是后建的企業就技術先進,但是市場擴張過度,導致資金鏈斷裂。要具體分析山東鋼鐵兼并日照是成功還是失敗,讓市場來檢驗。要是失敗,山東地方政府應當有人承擔責任。成功就總結經驗。還是老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用產權的性質來定決策。
《國企》:軟預算是國有企業發展不可回避的問題,民營企業的產權清晰是否能規避軟預算,從而帶來更高的效率?
文宗瑜:相對而言,國有企業的效率較低。但是我國民營企業還無法替代國有企業的位置。就效率而言,不僅是國有企業,絕大多數的大企業、老企業,不管國有民營都有效率的問題。
民營企業也不能規避效率的問題。效率還與其他一些因素有關聯,一個是員工的素質,一個是企業的制度和文化。與國有企業相比,民營企業最大的優勢是產權清晰。但是民營企業有幾大劣勢。一是員工整體素質低;二是企業的管理制度不健全,企業文化不成熟;三是大多數民營企業還沒有一種穩定的營利模式。
陳平:軟預算是國企效率不高的病根,這是匈牙利自由派經濟學家科爾奈的偽命題。在現代經濟中,只要有創新,需要外界的信用支持,本質就是軟約束。只有個體戶,貸不到款,在銀行缺乏信用,才是硬約束。但如果向家庭朋友借錢,那他仍然是“軟約束”,仍然“產權不清”。西方經濟學家在東歐前蘇聯推行科爾奈的理論,以為給國企斷奶就會立即提高國企效率,導致大批可以存活的企業也破產,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相反,中國的改革讓無法存活的國企有步驟地分流關閉,對有市場的企業更新技術、提供支持,事實證明改革后的中國骨干大型企業足以和跨國公司競爭。
美國在危機時永遠建議自己的競爭者,例如韓國與俄國實踐這種理論,讓對手的銀行倒閉,大企業被美國廉價兼并。但是自己出了危機,一定實行凱恩斯政策,放寬信貸,大量注資。美國諾貝爾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是難得為發展中國家講話的經濟學家。他曾經對我說:要學美國人做的做,別照美國人說的做。美國真實的成功經驗,一是林肯發明的土地贈予大學,二是老羅斯福的反壟斷法,三是小羅斯福的凱恩斯政策,都是市場經濟下的社會主義政策,不是什么里根革命的給富人減稅減規和科爾奈可說不可做的“預算硬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