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現代的經濟是混合經濟,包括國有經濟、市場經濟和社會經濟。一國經濟能否健康發展,取決于三部分有無適度的互補與支持
以傳統承襲而言,中國的民營企業不缺乏歷史年代的沿革,但改革開放前幾乎全盤化的計劃經濟讓民營經濟的比重一度降低到0.1%。持續20多年的斷代,造成中國現代民營企業在改革開放后的發展過程中,呈現一種斷奶式的營養不良。
財政部科研所國有資產研究室主任文宗瑜對《國企》表示,中國的大多數民營企業還缺乏穩定的營利模式。盡管在量上,民營經濟保持整體上的發展,但在質上,仍有諸多瓶頸需要突破,如過度依賴勞動力成本、品牌建設、現代企業制度的建立、繼承人接班等等。歐美國家的私營企業經歷了上百年的歷史發展,通過上市后的大眾持股、董事會治理、經理人制度、先發的技術創新積累,相對于中國民營企業現實性的原始積累和幼年期綜合征,企業形態已經高度成熟。
所以,當國有企業擺脫歷史包袱,伴隨2003年后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勢頭加快擴張時,民營企業的發展卻因其自身瓶頸問題上的滯留而略遜一籌。中國30年來的技術創新,更多地集中在國有經濟控制的航天、核彈、飛機設計制造、輪船設計制造、機車設計制造、發電設備設計制造、石油勘探開發、煉油、鋼鐵、海洋工程等領域,有些技術水平甚至可以進入世界前列。
此消彼長之下,進退之勢初成。
“國進民退”或者“國退民進”的爭議,無論如何都不能脫離國情這個前提。
兩個“最大”的國情
“國”與“民”的現實總是存在于兩大國情基礎,即中國目前是世界經濟大國中“國有資產數額最大”、“國有經濟比重最大”的國家。
改革開放30年,中國實施了推進國有企業改革改制以及國有資產從部分領域退出的政策。但是1978年至2008年間,國有資產仍然實現了約38倍的增長,當然國有經濟的比重同時有所下降。按照文宗瑜提供的數據,到2008年底,國有經濟綜合比重仍在68%以上。
目前,非國有資本所占比重較大的主要在兩個領域:一是輕工業制造業,約占79%;二是日常生活服務業,包括酒店、餐飲、娛樂、健身、零售等,約占92%。國有資本在五大領域占有絕對的控制力:一是能源、資源、電信、電力、鋼鐵、航天等領域;二是鐵路、公路、水利等基礎設施;三是城市公用事業,如水電氣、園林、綠化、污水處理、公交等;四是銀行、保險、證券,以及報紙雜志出版、電影、電視廣播等;五是文教衛生醫療領域。國有資本在這些領域所占比重在90%以上。
與僅僅發展了20多年的民營經濟相比,國有經濟一直居于主導的地位,這也符合憲法中“國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國有經濟,即社會主義全 民所有制經濟,是國民經濟中的主導力量”的規定。文宗瑜認為,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討論的“國進民退”其實并不是一個很嚴謹的問題。
民營經濟的發展并不遜色
有趣的是,從統計數據來看,在國家分類的41個工業行業領域中, 2005~2007年3年間,私營工業企業(未包括外商投資和港澳臺商投資工業企業)總資產與國有以及國有控股工業企業總資產比,分別為25.78%、29.97%、33.69%,工業總產值比分別為57.04%、67.98%、78.55%。
2002年,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工業產值在全國工業總產值(包括國有以及國有控股工業企業、私營工業企業、外商和港澳臺商投資工業企業)中所占比重為40%,2007年降為29.5%,下降了近10%。
可見,近幾年來,與國有及國有控股工業企業總資產相比,私營工業企業總資產和工業總產值增速更快。不過在“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業”、“煙草制品業”和“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等行業領域,由于自然壟斷性質出現了國有經濟比重上升的情況。
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09年前五個月,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中的私營企業實現利潤同比增長2.4%。而同期,國有企業利潤同比降幅為41.5%,明顯差于私營企業。2009年上半年,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長7.0%,其中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增長1.7%,集體企業增長5.9%,股份制企業增長9.4%,外商及港澳臺投資企業增長1.2%。國有企業的表現僅好于出口導向型的外商及港澳臺投資企業。
7月份,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增長7.4%,集體企業增長12.4%,股份制企業增長13.4%,外商及港澳臺投資企業增長5.0;8月份,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增長8.6%,集體企業增長10.9%,股份制企業增長14.7%,外商及港澳臺投資企業增長8.0%
在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數據中,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無論7月還是8月,重工業的表現都要好于輕工業。7月份,重工業增長11.3%,輕工業增長9.2%;8月份,重工業增長13.2%,輕工業增長9.8%,分別高出2.1和3.4個百分點。重工業一直都是國有企業傳統的絕對優勢領域,民營經濟在輕工制造業則有較大優勢。綜合“國”、“民”兩方的整體表現,應該可以得出在重工業領域的私營企業增速也高于國有企業。
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沈明高認為,以上情況表明,工業增加值的增長主要來自內資非國有企業。這一結果,與目前“受益于國家刺激經濟計劃的主要是國有企業”的判斷有明顯的差異。
蘇聯東歐破題“軟預算”的實踐
經濟增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效率的高下。事實上,無論“國進民退”還是“國退民進”,國企身上慣來的所謂“仔用爺錢不心疼”以及政府相應的“父愛主義”總能授人以柄。
面對國有企業的軟預算約束問題,早在轉軌之前,就有一些學者認為,私有化可以成為硬化預算約束的有效手段。在轉軌框架中,私有化意味著生產單位從國有計劃經濟中的企業向市場經濟中獨立競爭企業的轉變過程,獨立于所有權結構。計劃經濟中的國有企業因為缺乏獨立自主的企業行為、預算約束和競爭,往往僅僅是生產單位。

怎樣解決國有企業的軟預算弊病,美國新自由主義大本營芝加哥大學教授科斯的產權理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在其兩篇論文《企業的性質》和《社會成本問題》中提及的根本觀點就是市場交易是有成本的,企業的存在就是為了節省交易費用。只要產權初始界定清晰,并允許經濟當事人談判交易就可以實現有效配置,而產權初始界定清晰就是界定到自然人,即“私有”,私有企業交易成本低于公有制企業,私有制的效率高于公有制。正是這樣的理論認識,20世紀80年代后,全球掀起了一輪私有化浪潮,前蘇聯和東歐地區尤甚。
從歷史看,國有企業私有化的方式有兩種:內部私有化或外部私有化。中東歐國家的私有化大部分是面向內部人的私有化,一般是工人或工人與經理集體購買,經理單獨購買企業的情況少。匈牙利的情況比較例外,有大量的外國直接投資。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大規模私有化主要是外部人私有化,幾乎所有企業都是外部私有化。俄羅斯的私有化則主要是面向內部人的私有化。
但是面向內部人的私有化并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而且產生了新的代理問題并導致嚴重的內部人控制問題,造成國有資產的大量流失。時至今日,內部人控制問題仍然是國有企業公司治理中的一個重要課題,成為國有企業改革中的重要內容。私有化的過程說明,盡管軟預算約束與產權有關,但產權并非軟預算約束的唯一決定因素。
即便是軟預算理論的始作俑者科爾奈2001年也承認,不能簡單地認為“軟預算約束產生的原因是公有制,私有化可能消除軟預算約束”。公有制是國民經濟的主體不可避免地會引起較高的軟預算約束程度,但它也是“市場社會主義”在匈牙利等國失敗的原因之一。私有產權是各種硬化預算約束的形式在法人層面上起作用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蘇聯和東歐國家轉軌的實踐證明,私有化并不能解決軟預算約束問題。私有化之后,軟預算約束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變得更加嚴重,各種政策性補貼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大量增加。私有化以后,企業向國家要補貼的積極性更高,國家付出的代價也就更大。
我國的經濟學家林毅夫、劉明興和章奇都認為,軟預算約束是由政策性負擔造成的,即使私有化,但如果政策性負擔不消除,軟預算約束問題也無法解決。單純私有化,而其他可能導致軟預算約束的因素依然存在,軟預算約束仍不可避免。
私有化不能確保硬化預算約束
一般認為,軟預算約束導致低效率,而私有化的產權清晰可以提高效率。但在采訪中,不止一個專家向《國企》表示,產權清晰并非效率的唯一支撐條件。很多證據證明,私有化并不能確保高效率,私有化也不會自動地實現企業重組、更多的資本收益、更好的管理和更高的效率。對虧損企業進行破產清算是一種理性的選擇,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定要進行私有化。如果沒有重組就直接進行大規模私有化,非但無法硬化預算約束,反而會造成更軟的預算約束。
公有制并不是軟預算約束的原因,國有企業存在軟預算約束,其他所有制企業也存在軟預算約束,國有企業存在的問題,如委托代理、免費乘車等,在股權分散的大型私有企業中也都存在。如果私有企業在政治上關系重大(如大規模就業、政治上敏感度高的行業),它也會產生軟預算約束,只不過國有企業比私有企業更容易獲得政治上的支持。不論管理國有企業還是私有企業,如果管理者知道管理不善會面臨嚴重的后果,就不會有消極管理企業的激勵。
北京大學經濟學教授陳平對《國企》說,產權明晰是一個神話,不一定帶來效率。徹底的產權清晰只能是單干戶,貸不到款才是硬約束,但是他還要向家庭朋友借錢,仍然是軟約束,依然產權不清。公司擴張就要融資,保持控制權就要借債,只要在銀行里還有信用,還可以貸到款,而企業上市并不斷融資,則其預算也都是軟的,所有金融借貸關系都是軟預算,并非所有制性質決定。勞動的分工趨勢是產權淡化。

他告訴《國企》,所有美國的企業都是程度或大或小的軟預算,比如AIG以及高盛公司。金融海嘯爆發時,美國政府對這兩家公司也是明火執仗地進行救助。由于與政府關系曖昧,高盛被美國人稱為“政府之盛”。為了獲取政府資金,高盛改為銀行控股公司,政府給高盛資金和擔保方面極大的援助,它不僅從美國政府那里拿到100億美元,而且發行了280億美元債券,由美國儲蓄保險公司擔保。高盛還從AIG得到了129億美元的合同付款,須知就是這家AIG公司,在消費了美國十年醫療改革7000億到1萬億美元資金后面臨破產,靠政府救助擺脫困境,進而連帶為高盛提供了資金。
金融危機期間,美國及大部分西方國家由政府出資救市,這種大規模救助行為就可以用軟預算約束理論進行解釋。可見軟預算約束理論的研究范圍早已超出了社會主義經濟中政企關系的范疇,普遍適用于計劃經濟、轉軌經濟和市場經濟。軟預算約束更多地被看做缺乏動態承諾一致性問題。
如何將國企軟預算向硬預算轉化?以漸進的方式,采用以“時間換空間”的重組或許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重組有一些非常重要的組成內容:如減輕原有債務負擔、增加資本金、進行股權置換、以硬利潤約束的方式獲得新的資金、改善公司治理結構、減少國有企業的政策性負擔等等。通過這些方式,實現由軟預算約束向硬預算約束的逐漸轉變。
但重組并不必然意味著私有化。重組需要新的財產權,但并不一定是私人所有權,新的財產權也包括對管理層和工人的激勵和阻礙因素,以及由企業所有者及其代理人控制的新的企業體系。從整體上看,私有化只是資本存量的重組,而不是資本增量的變化。如果凈投資是正值,重組卻會帶來資本積累的增加。因此,不論所有權是否發生變化,為重組提供額外資金都是重組的關鍵問題。
真正的現代經濟不分國有民有
2009年7月6日,我國最大的糧油食品企業中糧集團宣布入股蒙牛,此事也被并入“國進民退”的討論之中。
中國民營協會的保育鈞在接受《國企》采訪時表示,中糧入股,但是不管蒙牛的經營,這是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相互參股、結合、發展成為混合所有制企業,這是一種大趨勢。將來無論國有還是民營都可以相互之間參股,平等協商,沒有長官意志在里面,不是拉郎配。
《華爾街日報》中文網絡版也以《中糧入股蒙牛:非典型國進民退》為題發表文章:“與石油、航空、鋼鐵、煤炭和金融等行政性壟斷行業不同,食品和飲料行業基本上屬于競爭性行業,對中糧入股蒙牛這一案例也要從純商業的角度去解讀。在市場競爭之下,業績是唯一的考量,任何市場主體都有進和退的可能,這也是正常的優勝劣汰。因此,這一次,我們不應大而化之地譴責國進民退,而更應關注蒙牛是如何走向了‘民退’的邊緣以及背后有什么利益玄機。”這也是海量的相關報道中少數予以正面評價的文章。
陳平教授告訴《國企》,國有企業老總和私營老總可以成為哥們,國有企業完全可以買民營企業股份,等民營企業復蘇后,國有企業再退出。地方政府也想做大民營企業和地方國有企業,不能簡單以所有制定好壞,“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其實,蒙牛接受中糧入股這樣“傍大款”的行為并非首例。如萬通與天津泰達的合作,馮侖就毫不掩飾地將其定義為“學先進、傍大款、走正道”。今年5月,浙江省紹興市將市里能聯系到的國有企業名單下發到各縣市區的政府部門和重點民營企業。此前,紹興市政府多次與國資系統部門聯系,力促“國”“民”對接。
后發展的中西部地區也看準了綁定大型國企,尤其是央企。借央企之力拉動地方經濟,促進地方民營企業發展這一模式。
2002年開始,連續七年GDP增速居全國第一的內蒙古自治區即是借力“煤老大”神華集團。而神華也是在內蒙古的煤海中發展成為世界級的能源巨頭。2009年1月和7月,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分別出臺了《關于促進城鄉居民增收的意見》和《關于促進中小企業發展的意見》兩份文件。這兩份文件的出臺意味“內蒙古模式”的下一階段目標是“傍”著神華發展地方民營企業,讓更多的當地居民更充分地享受經濟發展的成果。
國人記憶中依稀還有印象的“上汽奇瑞”,就是民營公司依托國企借力打力的一個杰作。幾年后奇瑞公司成為一家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民營汽車制造商。
對此,陳平評價說,很多“國進民退”其實是“國”幫助“民”。一些企業家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表示,國企有資金、有項目,可以集團軍作戰,而民企有市場優勢,船小好掉頭,類似于輕騎兵,如果將兩種優勢嫁接到一起,將是市場與資金的美妙結合。
與國企聯手,或多或少體現出民營企業在資金、技術方面的一些無奈,但這種公私聯營的混合性質倒也可成為中國經濟發展形式更多元化的一種選擇。
文宗瑜告訴《國企》,當前歐美國家存在三種資本,國有資本、社會資本、私有資本,公司類型也相應有公眾公司、公營公司和私營公司。陳平也表示,真正現代的經濟是混合經濟,包括國有經濟、市場經濟和社會經濟(非營利的學校、醫院、研究機構、慈善團體等,基礎性的科學研究大部是出自非營利的大學,而非市場競爭中生存艱難的私營企業)。一國經濟能否健康發展,取決于三部分經濟有無適度的互補與支持,“改革前的中國與前蘇聯,是國有部分太大,而菲律賓肯定是國有部分太小。”
混合經濟即要求當事者放下所有制要求的身段,秉持“黑貓白貓”論,勿輕易以高下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