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地方

15平方米的博爾赫斯書店象征著藝術和精神不死;19平方米的胡慧珊紀念館象征著普通個體生命不被遺忘;4到7米寬的斑馬線象征著公民對契約和他人權利的態(tài)度，是尊重還是踐踏。

2009年中國城市最熱的公共空間建筑形態(tài)是什么?一是地鐵，二是城市地標。對于前者，近30個城市競相展開了每公里造價不低于4億元人民幣的地下工程;對于后者，20萬平方米才起步，50萬平方米不算酷，100萬平方米才夠上名錄，城市開發(fā)商們志在打造蒙太奇式的巨無霸城市地標。

與地鐵和城市地標相比，以下三個公共空間實在微不足道，只能稱之為小地方:廣州市海珠區(qū)怡樂路上的博爾赫斯書店，15平方米，是一間文藝書店;成都市大邑縣安仁鎮(zhèn)建川博物館中的胡慧珊紀念館，19平方米，是在汶川地震中遇難的15歲女孩的“閨房”;杭州市莫干山路省廣電集團門口的愛心斑馬線，以及中國各城市的普通斑馬線，它們大體是4到7米寬，長度則隨道路的寬窄而增減。

在流行地標建筑和宏大空間的中國城市，感受發(fā)展的活力和國人的創(chuàng)造力可謂輕而易舉。但在這三個小地方，你看不到人工的偉力，卻能看到個體的情感和理性、堅持或放縱，也能見微知著地感受到時代歡樂頌背后的世道人心。

阿根廷人博爾赫斯死后7年，萬里之外的廣州創(chuàng)辦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書店。書店一直沒有做大，依托書店舉辦展覽和學術講座、出版數(shù)十種翻譯作品之后，反而越做越小，大多數(shù)時間賠本經(jīng)營。書店圖書按拉丁字母分類排列，加起來有過1400個書種，但有時書的數(shù)量以一本為單位，盡是冷門，反潮流反時尚不賣暢銷書不打折。

今年，打價格戰(zhàn)的北京第三極書局和以人文色彩著稱的單向街書店都在搬家，15年里搬了10次的廣州博爾赫斯書店在中國民營書業(yè)評選中獲得“最佳小書店獎”。為什么慘淡經(jīng)營也不關門?創(chuàng)辦人在受獎詞中說:“如果因為經(jīng)濟原因維持不下去，那么等于是向讀者們發(fā)出了一個信號，告訴讀者們，思想、文字和藝術是不現(xiàn)實的，它最終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圖書經(jīng)營的市場規(guī)律，而是人生的價值取向。”——幸有博爾赫斯書店不屈服于商業(yè)規(guī)律和威權，非要艱難而固執(zhí)地站著，城中文化人才多了一處靈感采購點和精神避難所。

汶川大地震一年后，近十萬名遇難者中一個名叫胡慧姍的女孩的紀念館建好了。成都建筑師劉家琨不認識胡慧珊，只是在都江堰聚源中學的廢墟上被胡慧姍悲傷的父母所打動，決定為他們的女兒修一座紀念館。在耗資上千萬的汶川地震博物館邊上，水泥顏色、帳篷外形的紀念館花了六七萬元。胡慧姍的媽媽為館內(nèi)墻壁定了胡慧姍喜歡的粉色，館內(nèi)有粉色圍巾、粉色小鏡子、粉色水杯、Hello Kitty音樂盒、女孩照片、校徽、同學錄、格林童話、紅色球鞋及其他遺物，像閨房。

劉家琨安慰了一對悲傷的父母，也無形中紀念和尊重了所有的普通生命。對于我們這個擅長宏大敘事、榜樣打造和健忘的民族，在普通人的故事前畫個逗號，留步一下，靜默一下，再繼續(xù)往前走，是有意義的。尊重逝者就是尊重生者，尊重普通人就是尊重每個人。我們需要營造無數(shù)個小地方，沒有聚光燈和追光，普通人依然能被看見。

斑馬線是露天的公共空間，有街道必有斑馬線。杭州市在胡斌“70碼”事件之后，專設了八條加寬添色的愛心斑馬線。不足三個月，打工妹馬芳芳倒在愛心斑馬線旁的保時捷輪下。8月份全國查處酒后駕駛違法行為的結果是，浙江、山東、上海、江蘇、北京居全國酒駕前5位。酒駕男超98%，私家車主占97%，私企老板占酒后被拘司機的80%以上——他們事業(yè)興，飯局多，然后以車殺人，視交通法規(guī)和斑馬線如無物。

為何不推廣“全綠燈十字路口”?為何不在斑馬線前預置減速路障?斑馬線變成奪命線，根源于我們對行人生命的漠視，也源于強勢群體對契約和弱勢群體權利的踐踏。

不要告訴我你的城市有多么偉大和繁榮，請帶我去看更多的小地方。

許常明//摘自2009年9月14日《中國新聞周刊》，張順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