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

1

1995年的秋天，男孩沈小尾和劉旭東在洛草街上的出場通常是這樣的:沈小尾一手拎一只布鞋飛速地奔跑;他的后面，長腿高個的劉旭東像獵豹一樣緊追不舍。在他們慢慢逼近的時候，劉旭東一個袋鼠跳，撲上來就是一記掃堂腿，然后順勢騎在沈小尾的背上，同時氣喘吁吁地罵道:我叫你跑，死瘸子!

沈小尾一般是不反抗的。他知道，等劉旭東喘息夠了，再給他后背來上幾拳，踢幾下他的屁股，或者朝他的頭發里吐上幾口唾沫，就會心滿意足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旁若無人地走掉了。

這樣的追逐，經常在洛草街上演。不管沈小尾跑得多快，藏匿得多隱秘，奔跑的路線又是多么詭異，劉旭東卻總能神出鬼沒一般如影隨形。

沈小尾和劉旭東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那年的九月一號。那個下午，沈小尾孤零零地去洛草街小學報到，細胳膊細腿的他看起來像個八九歲的孩子，可他已經十一歲了，跟著改嫁的母親來到洛草街，插班念四年級。同學們看著這個矮小瘦弱的男孩怯生生地走進來，雙腿直挺挺的，像一只會走路的圓規，全都哈哈大笑起來。后來，班里最高的男孩蹭到他面前，猛然伸出右腿踢了沈小尾一腳，嘲笑道，你以為你是卓別林啊。

在一片潮水般的哄笑聲中，男孩饒有興味地歪著腦袋，從懷里摸出一支劣質的“熊貓”牌香煙，嬉皮笑臉地說，小朋友，你吸煙。

也許是慌張過度，在大腦一片混沌的狀態下，沈小尾一擺手碰掉了“熊貓”。

敬酒不吃吃罰酒!這下把男孩惹惱了，他一聲招呼，就有同學把沈小尾的雙手反剪起來。幸虧這時校長進來了，身處狼穴虎口的沈小尾才被拯救出來。

就這樣，沈小尾記住了這個發育領先滿嘴臟話的男孩，原來他叫劉旭東。劉胡蘭的劉，旭日東升的旭東。在后來無數次隱秘的偷窺和觀察中，沈小尾發現，劉旭東的肩膀是寬闊的，胳膊是粗壯的，居然還有了肱二頭肌，從背后看，他完全就是一頭黑熊。而沈小尾無辜地成為了他新鮮的戲弄對象。

2

沈小尾不大愛說話，或許這與他的腿疾有關。他走起路來右腿總像是短了半截。

盡管如此，沈小尾跑起來卻相當敏捷。人們驚奇地發現，沈小尾跑得越快，右腿就越蒼勁有力。后來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簡直像一陣風在道路上呼嘯。人們甚至說，如果沒有更善跑的劉旭東從身后將他攔截住，他可能會一直不知疲倦地跑下去，變成電視里那些黑炭模樣的肯尼亞運動員。

所以，國慶節過后，劉旭東沮喪地發現，他追趕上沈小尾需要越來越多的力氣了。沈小尾則不然，他似乎從無休無止的奔跑中尋找到了一種快感。他不僅在有劉旭東追逐的傍晚跑得賊快，就連在鬼影子都見不著的清晨，他也會甩開雙臂，撒開雙腿，像脫韁的汗血寶馬那樣在街道上狂奔。他想，如果照這個趨勢跑下去，要不了多久，劉旭東就會成為他的腿下敗將，永遠只能呼吸他肆意馳騁所卷起來的滾滾濃煙了。

但是這一次，劉旭東把沈小尾騎在身下的時間比往常都要長， “呼哧呼哧”喘息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吸了一支“熊貓”，他甚至掏出了他的瑞士軍刀削指甲。劉旭東的反常讓沈小尾想，這回完了，劉旭東不會輕易放過他了。后來，劉旭東把沈小尾拖起來，用那種出人意料的探詢口氣說，沈小尾，你干嗎這么怕我呢?我又不是鬼。

沈小尾不說話，這好像是劉旭東頭一回叫他的名字。劉旭東叫過他小朋友，叫過他死瘸子，就是沒有叫過他沈小尾。他驚惶的樣子惹得劉旭東呵呵笑起來，笑完了，他竟然摸了摸沈小尾濕淋淋的頭發，說，我知道你跑得快，不過你永遠也不是我的對手。在我們洛草街，還沒有一個人比我跑得快，不信你去問坐過牢的刀疤臉、殺豬的二柱，還有我們體育老師，我都跟他們跑過。所以，只要以后你見了我不跑，我讓你做“圣斗士”。有我罩著你，再沒有誰敢欺負你了。

沈小尾早就知道“圣斗士”是劉旭東他們一幫烏合之眾搞的小幫派，以前他們叫“青龍幫”，后來車田正美的動畫片一出來，他們就改叫“圣斗士”了。

瘸子。劉旭東不耐煩了，你白癡啊，快說你想做哪個圣斗士。

那我就做阿舜吧。沈小尾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怎么能和劉旭東混在一起呢?劉旭東又惡又毒，還臟話連篇。

就這么著了啊。劉旭東嬉笑著踢了他一腳，別看你是個瘸子，腦子倒是不笨呢。

沈小尾訕笑了一下，突然有些悵然若失。他看著劉旭東吹著口哨離去的背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與劉旭東的追逐就這樣終結了。

回到家里，沈小尾的母親忙里偷閑瞟了他一眼，埋怨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衣服要珍惜一點。你看你，穿得跟個要飯的似的。

沈小尾早已經學會了把母親的嘮叨當耳邊風，再說，動畫片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可不想錯過，哪怕一集也不行。更讓他期待的是，那個叫繼父的男人現在隔三差五會給他帶點禮物回來，有時是幾粒泡泡糖，有時是玩具水槍，還有一回給他買了身上這件印有米老鼠圖案的滌綸外套。

繼父這次帶回來的是一雙運動鞋，一雙沈小尾夢寐以求的回力牌運動鞋。雪白的鞋幫，鮮紅的襯花，帶軟釘的鞋底，比沈小尾穿過的任何一雙鞋都要漂亮。

3

1995年深秋，似乎在一夜之間，洛草街棉紡廠的女工紛紛南下打工，街道上的人突然少了，卻躥出了眾多“突突”的摩托車;連洛草街小學門口一向凌亂不堪的小賣部也被整頓承包，可以看到店鋪里懸掛的小虎隊、“四大天王”、圣斗士星矢的大幅照片。

每天傍晚放學之后，劉旭東不再對沈小尾圍追堵截了，他通常會從別人兜里搜錢，湊夠了，就打發沈小尾去小賣部買一包“熊貓”牌香煙。在短暫的等待過程中，劉旭東就趁機對班上的女同學薔薇進行攔截。

有很多次，沈小尾返回教室時撞上薔薇捂著紅眼睛跑出來，身后的劉旭東他們笑得前俯后仰。等薔薇跑得遠了，他們便集體高唱:妹妹你大膽地向前走，喔，向前走，莫回呀頭。每當這時候，沈小尾就有一種趕快離開的沖動。他覺得劉旭東的鬼把戲一點都不好玩。

沈小尾依舊在大街上馬不停蹄地奔跑。馬路就像是沙漠，他自己是駱駝。沈小尾跑著跑著，就會心頭一緊。扭過頭去，他看到的往往是一輛摩托車，由遠及近噴著黑煙尖叫一聲就過去了，根本不把沈小尾放在眼里。沈小尾突然就傷心起來，心里充滿了難以言明的沮喪。

4

沈小尾第一次穿那雙回力鞋是在洛草街小學一年一度的達標運動會。第一項是鉛球，沈小尾動作犯規沒有成績;第二項是鏈球，沈小尾擲的距離跟劉旭東推鉛球差不多。后來輪到跳遠，體育老師就說，沈小尾你不用跳了，去準備接下來的賽跑吧。

沈小尾就跑回教室里去換鞋了。沈小尾的位置緊靠窗戶，那雙回力鞋雪白的鞋幫和鮮艷的襯花，在秋陽的照耀下，格外璀璨奪目。

沒想到，400米跑沈小尾居然跑了個第二名。除了沒跑過冠軍劉旭東，他甚至跑過了上屆的亞軍張琛明。體育老師目瞪口呆地看著沈小尾跑完后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不禁下意識地去看了看他的鞋，沒錯，那只是一雙普通的運動鞋。

下面是3000米。學校的小操場跑道加起來才300米，沈小尾他們要圍繞操場跑10圈。5圈過后，跑在第一集團的是劉旭東和沈小尾，他們在不斷地逼近，將大部隊遠遠地甩在身后。

沈小尾和劉旭東之間的距離不足5米了。在沈小尾的記憶里，這是他第一次以追逐者的姿態奔跑，他可以很明顯地聽到對手渾濁的喘息聲……

第9圈，沈小尾已經和往常一樣，跑在劉旭東的前面了。這時候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自己又跑在洛草街上，身后緊追不舍的劉旭東會逮準時機來一個袋鼠跳，撲上來一記掃堂腿，把他狠狠地壓在身下，踢幾下他的屁股，往他的頭發里吐口水。

他驚恐地加快了步伐。

沈小尾得了第一名。領獎的時候，劉旭東神不知鬼不覺地踹了他一腳，惡狠狠地說，瘸子，你喜歡跑就跑吧，跑不死你。不就是穿了一雙破鞋嗎。而沈小尾根本不理會，他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劉旭東終于成為他的腿下敗將，只能呼吸他屁股后面卷起來的滾滾濃煙了。

因為賽跑成績優異，沈小尾得到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張獎狀。那是一張鮮艷的獎狀，上面用大紅色的墨水寫著“沈小尾”三個字。這在以前的沈小尾，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沈小尾捏著獎狀一口氣跑回了家。進門的時候躡手躡腳的，他想母親和繼父會是多么地高興啊。這是他第一次得獎狀。

繼父正在和母親談論小杰子。沈小尾知道，小杰子是繼父那個小被褥廠的幫工，前天他辭了工作，說要去南方打工。

母親說，那另外找一個吧。

繼父說，不好找啊。要不讓小尾來被褥廠吧，反正他的功課也不好，不如退學算了。

母親似乎很吃驚，可是，小尾還很小啊。

繼父說，小尾是個瘸子，有一技之長以后不吃虧。

母親嘆口氣，似乎有一點妥協，要不，等他回來了再說吧。

沈小尾感覺那張鮮紅的獎狀像一條泥鰍，吱溜一聲就滑到了地上。他一聲不吭退了出來，撒腿就跑。他覺得自己就要飛了起來，樓房、樹林、街道……還有滿街的摩托車從他身后一閃而過，摩托車后面無一例外地拖了一條黑乎乎的尾巴。他覺得那就是狼煙。有那么一瞬，他看到有一個摩托車手就是劉旭東。他們像一群猛獸，追趕著沈小尾一路狼煙。

邵健//摘自《人民文學》2009年第8期，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