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喜歡談論張愛玲,談論她與胡蘭成那段被滾滾紅塵驚擾了的情,談論她筆下那些或光艷靡麗或清冷涼薄的男女。但我們鮮少談論的,是她身上烙印般的家族符號,以及她曾顯赫一時的家族中的人和事。
這些在亂世中浮沉逐浪的人和事,宛如一條條色彩濃重的血脈分支,最后匯聚于張愛玲一身,形成她優(yōu)雅、孤高、冷傲、怪異、矛盾,甚至離經叛道的獨特個性。
昔年煊赫家聲遠

1888年,初夏,天津城漸漸有了一絲燥熱的意味。直隸總督府內,北洋大臣李鴻章喝退了吵鬧的夫人,坐下來拭去額角的毛汗,開始計劃女兒李菊耦與屬僚張佩綸的婚事。
李夫人同李鴻章理論,原本也是為了這樁不般配的婚事。時年正值張佩綸馬江之戰(zhàn)失利歸京,朝廷方面遲遲不見復他官職,仕途失意,又剛死了妻子,一派孤苦潦倒,李夫人瞧他不起倒也正常。
但李鴻章惜才。十年前邀張佩綸來天津充當幕僚,雖然他在朝廷彈劾失職官員的舉措張狂招忌太深,卻在洋務改革上早已展露過人才華。同時念及與其父張印塘鎮(zhèn)壓太平軍時的患難情分,李鴻章在故人之子潦倒之際將女兒許配給他,邀他重入李幕,也是恩威并施再納良才。
這個激化李鴻章夫妻矛盾的張佩綸,正是后來張愛玲在《對照記》里提及的“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的祖父。
當年張佩綸和李菊耦婚配時40歲出頭,李菊耦23歲。連年齡也不那么般配,在遵從父母之命的年代,李菊耦除了相信父親的眼光外別無他法。
婚后,李鴻章安排張佩綸入翰林院做文官。1894年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張佩綸建議李鴻章將駐朝清軍撤回,好示弱驕敵,再圖大舉。不想一番好言落得“干預公事、驅逐回籍”的下場,張佩綸移居南京不問國事,在平靜安寧的日子中,與李菊耦合寫了食譜和武俠小說《紫綃記》。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大沽口,張佩綸在家中急得咳血。時事越發(fā)艱危,年近八旬的李鴻章操心與八國聯(lián)軍議和之事,終猝死京城賢良寺。李家氣數(shù)已盡,張佩綸的抱負與才氣亦隨之消弭,郁郁寡歡的他以酒澆愁,三年之后
也因肝病在南京病逝。
昔日光鮮的宅院只剩坐吃山空的窘境。李菊耦不得不帶著張廷重和張茂淵一雙兒女孀居,風流才情宛如昨日流水不復還,留下的只有“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這等辛酸詞句。

李菊耦中年時的一張照片,張愛玲用了“陰郁嚴冷”這個形容詞。當年孀居的李菊耦讓女兒著男裝稱少爺,性別倒置的舉措看似荒誕不經,卻隱藏著對固有制度的不滿與反抗。
“我祖母的婚姻算是美滿的了。”張愛玲顯然是在說祖父母協(xié)力寫書的日子。也只有這段短暫自在的時光,可以讓張愛玲將其視為整個張氏家族中唯一理想的婚姻生活范本。所以再涼薄的張愛玲,也可以讓白流蘇和范柳原在《傾城之戀》里團圓,也可以在晦澀悲哀的故事背后,暗藏幾縷溫暖。
外曾祖父、祖父時代的顯赫家聲、富貴榮華,到張愛玲這一代,只剩下些黯淡的尾聲。但他們身上流淌的經世濟國的血液,以及名門望族的裊裊余音,即使是在怪僻的張愛玲身上,也有一些無法改變的因子。從外曾祖父把祖母許配給爺爺張佩綸的那一天起,龐大家族已經作為一筆豐厚的財產,綿延到若干年后出生的張愛玲身上。她的每一部作品里都有族人的影子,因此將李家人幾乎得罪光。張愛玲對此未曾有過一句解釋,如同她那作為前朝重
臣的外曾祖父,對加予身上的所有毀譽概不辯解。

冷漠親情寂寞心
如果說張愛玲的特立獨行血脈源于外曾祖父、祖父母,那么她孤僻的性格、復雜的感情就直接受父母親的影響。
在她的母親黃逸梵豆蔻年華時,對婚姻想必也有一番憧憬。然而,李鴻章的外孫張廷重迎娶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逸梵,這段被世人稱道的金童玉女羨煞旁人的婚姻,并未給黃逸梵帶來多大的榮耀與欣喜。
清末民初的新時代,撲面而來的皆是自由民主的氣息。黃逸梵盡管生于封建家庭,甚至還被強制裹成一雙小腳,但骨子里卻是位擁護五四思潮的獨立新女性,要她守著三從四德過傳統(tǒng)婦女的生活,是萬萬不可能的。
但張廷重是典型的紈绔子弟,滿身深宅大院里養(yǎng)出的陋習,張家的家業(yè)傳到他這一代,全被他敗在吃喝嫖賭、討姨太太上。
新舊思想激烈碰撞,無盡的爭吵讓張家永無寧日。黃逸梵負氣出走異國他鄉(xiāng),受到了更多自由歡快的西方文明熏染。后來回國、回到張家,見女兒漸漸顯露驚人的悟性,于是執(zhí)意送女兒去洋學堂念書,培養(yǎng)女兒的才華。但丈夫依然惡習難改,黃逸梵只好采取協(xié)議離婚的辦法,二人最終婚姻破裂。
前朝遺少的張廷重對女兒是忽視的,再加上續(xù)妻是個慣常的狠心后母,張愛玲在家里嚴重缺愛。她的作品里,極少形象良好的男性,想必與此有關。和胡蘭成婚戀的“天注定”,或許也與此有關。
再后來,被張廷重毒打并慘遭禁閉差點死了的張愛玲來投奔黃逸梵,西化的母親在家庭問題上,完全拒絕施與親情。黃逸梵只是拿出一筆錢,表明要么拿著這筆錢打扮、嫁人,要么去讀書。張愛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與生俱來的貴族后裔的驕傲與覺悟,使她年紀輕輕就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即使家道中落,即使落魄潦倒,也絕不選擇早早嫁人荒廢才華!
張愛玲順利考入彌漫著西方貴族化教育的香港大學,在香港這座殖民化的繁華都市獨自體驗著漂泊的孤寂。遺憾的是她并未如愿以償?shù)乇几皞惗亓魧W,日戰(zhàn)爆發(fā),她被迫回到上海,從此踏上以文學為生的創(chuàng)作之路。
盡管張愛玲從黃逸梵身上找到獨立、自主、不依附于人的意識萌芽,但二人終究親情淡漠。8歲時,留洋回國的母親牽她過馬路,她產生的感情只有“生疏的刺激”。多年后母親對她繼續(xù)吝于親情,寂寞的張愛玲只能寄望于“出名要趁早”。在最好的年華,向世人昭告過人之處,才是一個貴族后裔的最大渴求與輝煌。
繾綣真愛泣鬼神
張愛玲一生孤高冷傲,卻對姑媽張茂淵十分欣賞和仰視。這個對家人態(tài)度淡薄,卻唯獨對張愛玲關照備至的女人,當時在電臺做新聞主播,并說一些“冬之夜,嗜睡如歸”的俏皮話。張茂淵雖然對人態(tài)度冷漠,但她對愛情的心卻熾熱無比。
1925年,25歲的張茂淵在開往英國的輪船上遇到青年才俊李開弟,兩人一見鐘情。但得知張茂淵是李鴻章的外孫女后,這個愛國新青年立刻斬斷情絲。張茂淵不是沒有恨過,但她高傲的貴族血液不允許她被庸常的妒恨裹纏。她對他說:“今生等不到你,我等來生。”
而這一等,竟是半個世紀。“文革”中,年近古稀的李開弟被打倒,每日佝僂著身軀清理弄堂里的垃圾,遭人唾棄。只有張茂淵肯去探望他、接濟他、幫他“改造”。直到李開弟的老伴去世,張茂淵已經78歲,兩人才終于走到一起。而這樣執(zhí)著的愛情,若不是被過于高傲乃至乖僻的個性支撐,恐怕也早已落了“明日天涯、各不相干”的俗套。
張茂淵的愛情,帶給張愛玲是怎樣一番心境,以至于她亦乖僻到不肯多花筆墨提及太過美好的守望之愛?
時至今日,才女已經遠去,她留下的不僅僅是寫滿家族符號的厚重作品,不僅僅是一個清高、孤傲的姿態(tài),還有永遠吸引人們去追尋、去探究的李氏、張氏家族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