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帶刺的玫瑰花

蔡小容 1972年生，曾用筆名麥琪，網名小麥的穗。武漢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出版有散文集《愛與咳嗽不能忍耐》、《用耳朵喝酒》、《流金》、《尋找我們的傳奇》，在《十月》發表自繪插圖本長篇小說《日居月諸》等。

《紅樓夢》中堪稱“艷異”的女子，除尤三姐外無二;堪稱“艷異”的男子，也非柳湘蓮莫屬。他兩個都是又艷又異，天生絕配，但不能成雙，一成雙，就消解了艷異。

尤氏姐妹是賈珍之妻的繼母與其前夫所生的女兒，拐了幾道彎的關系，隔絕了血緣，血統上估計也較接近草根，所以一個尤三姐見情見性，行事做人都帶些野味兒。賈珍賈璉最歡迎這種親戚，說起來是姐妹，趁機胡混。胡混到什么程度?誰知道呢，你只看賈璉揀二姐吃剩的檳榔吃，二姐嚼一嘴砂仁渣吐賈蓉一臉，蓉哥兒還用舌頭舔著吃光，也就略知一二了罷。不過這是二姐，三姐呢?這個問題，我最佩服聶紺弩先生的分析。他說，不同版本，有兩個尤三姐，潔白的和曾遭污染的。潔白女子被人誤會，以自盡來證明自己的潔白，這是誤會，不是真正的悲劇;而曾經失足的女子不被原諒，除了自盡無別路可走，這才是悲劇，才是曹雪芹手筆。

聶紺弩寫道:“一個女孩子的心，有多少美麗的幻想，是很難測度的。”我讀時眼淚沖出——竟有這樣體貼的男子嗎，須知他這句話，是解釋尤三姐跟賈珍之流的不名譽的過去的。“她是個心有所愛的人。在那時代，心有所愛是件無可告語的事，她自己無法和她的所愛接觸，無法向他剖白心情，到了珍、蓉之流來誘惑她時，她覺悟到心有所愛，對于她是太奢侈了，丟掉那奢念吧，只要能被愛也就夠了……怎知剛一‘被愛’，立刻覺察到這不是被愛而是被欺騙、被褻玩、被踐踏!”唯其有這種經歷，有了這種經歷之后的成長，三姐與珍、璉夜飲的那一段才特別回腸蕩氣，她的聲討，是恨、怒、歌、哭的混響，設若她仍是個潔白女子，聲部會單弱好幾重。

我小時候，戲曲電影連環畫《尤三姐》很常見，小人書攤上都有。這部電影可看作戲曲電影《紅樓夢》的一個補充，我就是從這本連環畫認識的尤三姐:封面上，她盛妝斂容，懷抱寶劍，一個端肅的亮相。她的扮演者是著名京劇花旦童芷苓，享有“梅神、荀韻、程腔、尚骨”之盛譽。戲曲電影源自戲臺，戲臺的局限，反而造就了表現手法的高度凝煉，看，已經嫁給賈璉、在花枝巷安家的尤二姐，晚間正對鏡梳妝，而賈珍潛入，悄悄走到她背后——他想干什么，這個鬼祟的舉動已將他心里的欲念昭然圖解。二姐嚇得逃到三姐房里，賈珍跟到門口，恰在此時賈璉回來，誤認賈珍意在三姐——戲本這樣改編，銜接很好，也緊湊，只是修剪了珍、璉輩無恥的邊沿，好象盜亦有道，尚有個界限。《尤三姐》這部電影拍攝于1963年，以當時中國的道德風尚，將賈府內部的淫亂暴露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再多人們接受不了。所以這部電影里的尤三姐，必然是甲辰本中的潔白女子，出污泥而不染。

在原著里，尤三姐與柳湘蓮只在最后才說了一句話，之前只是她心里想他，他毫不知情。而在戲曲中，生旦之間沒對手戲不成，所以一開始他倆就曾在花園相遇，有過敘談，彼此都有知音之感。柳湘蓮萍蹤浪跡，本是個沒著落的人，后來賈璉在路上遇到他，做媒出乎意料地順利，書中有一句交代很對:“只不說三姐自擇之語。”賈璉慣于在外走動，這點世故他是懂的，尤其婚戀之事，是雙方的心理博弈，你先鐘意他他就傲了，何況后來柳湘蓮也說了，哪有女方反趕著男方的?戲曲為了生旦圓滿，在說媒一節中加了對白。柳湘蓮說:“只怕此媒難以作成，小弟心上早有了一位知己，小弟曾發過誓愿，非此女不娶。”賈璉哎呀一聲說:“這倒巧得很，愚兄所提之人，也說過非你不嫁啊!”確實圓滿，世間竟有這等美事，可美到這樣程度，就叫人擔心了。

果然，尤三姐望穿秋水，把柳湘蓮終于等來他卻是來退婚了。是何道理?非讓他說，他就要跟賈璉到外邊去談。不要讓他說出什么來!他心里想些什么，三姐隔著窗戶也完全透亮，他若說了出來，自己“豈不無趣”——這四個字，點到即止，世事洞明，多一個字也嫌多。尤三姐是何等樣女子，就這一瞬間已經做了決定，把劍拿出來還他，同時自己也要象她曾擊斷來立誓的玉簪了。

并沒有，像戲里這樣的對話:

——聽你之言，分明把我當作下賤之人。我雖身居骯臟之地，卻還是清白之身。

——身居骯臟之地，就難說清白二字。

——柳公子，我雖然寄居在榮寧二府，難道你就不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嗎?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誰不知榮寧二府只有門前那對石獅子才算得干凈!

不論什么時代，讓一個女孩子做這樣的辯白，都太難堪了;柳湘蓮那句石獅子的名言，本來是對賈寶玉說的，卻移植來這里，等于當面辱罵三姐。心都給了他，卻賺來這句罵，三姐不死也得死了，戲份足，情理合，卻比原著中少了尋死的主動，也就少了駕馭事態的主動性。還是書里的尤三姐做得絕:再是心里怎么想他，也不跟他辯白一句。“還你的定禮，”從頭至尾她就跟他說了這一句話，隨即就自刎，讓他也透亮去，讓他悔死去。柳湘蓮這才是第一次見到她呢!“原來這樣標致，又這等剛烈”，可不是你自己要退婚的嗎?

哎，三姐這個姑娘，真是像一朵玫瑰花，帶刺的!

戲曲電影是戲曲與電影的璧合。比起戲臺上的演出，它具有拍攝上的優越性，引入了電影手段，可以將幻象具體化。尤三姐數年來不抱希望的幻想，在得到柳湘蓮的贈劍后具體可視，每個觀眾都能看見了:幸福中的她對鏡端詳自己，柳湘蓮也出現在鏡中，與她相視而笑。他倆攜手走出房，踏著月色散步。他就是五年前她初次見到、從此魂牽夢繞的、戲臺上的英雄、現實中的理想。她終于可以倚靠在他身上……可是，一靠上去，夢就碎了，千百年來女人的夢境，都以不同的方式百變歸一地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