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物語

大山深處

人間四月，走進(jìn)陜南的秦嶺大山，連翹花在漫山遍野轟轟烈烈地開放著，金黃燦燦，仿佛一只只棲息在灰色枝椏上的金色雀兒，振翅欲飛。那天，我同華縣教育局的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去一個叫華臺小學(xué)的學(xué)?？赐晃灰堰^退休年齡卻依然在崗的老教師。

那天，我們從渭南出發(fā)途經(jīng)藍(lán)田，來到一個叫洛源鎮(zhèn)的地方小憩。再驅(qū)車五公里左右，然后順著崎嶇的山路步行來到華臺小學(xué)。

我們走進(jìn)學(xué)校已近黃昏，天上飄著零星小雨，姚福銀老師正領(lǐng)著幾個學(xué)生疏通水溝。對我們的到來先是一怔，接著就微笑了。

這樣的小學(xué)在全縣已經(jīng)很少了。盡管校園內(nèi)非常整潔，但簡陋的教室，陳舊的設(shè)施卻是師生們無法改變的。

姚福銀老師鎖好教室已是暮靄蒼茫。這時一個小男孩來喊吃飯。見我們迷惑不解，姚福銀老師說，他一個人上六級復(fù)式，教學(xué)特別忙，只好在隔壁老鄉(xiāng)家搭伙。

回到簡陋的小屋，雨下大了，窗外霧氣籠罩著整個山頭，給人一種迷惘的感覺。

我突然對姚福銀老師說;“我想寫寫你的故事，關(guān)于大山，關(guān)于孩子?！?/p>

“其實(shí)我的故事很平淡?！币Ωｃy老師凝視著煙雨凄迷的窗外，平靜地說。鵝黃的燈光映著他滿是皺紋卻慈祥的面龐，呈現(xiàn)出一種既苦澀又幸福的味道。

姚福銀老師毫不掩飾自己的迷茫。他是解放后正宗的師范畢業(yè)生。畢業(yè)后曾有留校工作的機(jī)會，可他毅然回歸故里，承擔(dān)起山村小學(xué)教書育人的重任。而且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如今他已六十五歲了，但這里根本沒人來。這里雖屬渭南華縣地盤，可到這里的鎮(zhèn)上要翻越秦嶺，走出大山，少也有百余里路程，如果繞道乘汽車少也有五百多里。

這里兩千多米的海拔使這個山村充滿寒冷，作物生長異常緩慢，就拿小麥來說，一般十月播種，次年七月份才能收獲。全村二十來戶人家，竟沒有一戶口糧夠吃。這里雖在大山深處，但姑娘都長得水靈，小伙子也都長得俊朗。就是姑娘都不愿呆在本地，長大后都嫁到了遠(yuǎn)方。小伙子因在本地找不著對象也去了遠(yuǎn)方做了“倒插門”。留在本地的大都是通過“換親”(一家的妹妹嫁給另一家的弟弟，另一家的姐姐嫁給這家的哥哥。)而繁衍生息。

這里也曾繁華過。早在五六十年代，這里曾是方圓五十里出山的捷道。每天成群的人們肩著架子椽，順著崎嶇的山路翻過秦嶺，來到渭河平原賣掉，換回糧食或衣物。八九十年代，這里曾出現(xiàn)了金礦。于是又是成群的人涌到這里開礦。很多人曾在此開礦發(fā)了大財，當(dāng)然也有不計(jì)其數(shù)的人曾壓死在這礦洞里。如今，木頭沒了，金礦也沒了，留下的是漫山光凸凸的荒地及滿地的礦渣，為了果腹，人們不得不往更高的山坡上開荒種地。

這里幾代人都是姚福銀老師的學(xué)生，他們基本都是小學(xué)畢業(yè)，就回家種田或出門打工。有的也去了臨近的洛南、藍(lán)田境內(nèi)讀初中，但沒有一個堅(jiān)持到底的。如今仍有學(xué)生在臨縣的初中或高中成績比較優(yōu)異。

無意中我翻閱到了一摞摞成績冊和榮譽(yù)證書，仿佛看見在荒蕪中撒下的一粒種子，長出蓬勃的綠意。

談及目前最大愿望，姚福銀老師眼睛里充滿了真誠和憂傷。他的體質(zhì)已越來越差，兩個兒子也因在本地找不著對象而去渭南做了“倒插門”。家里僅剩下他和多病的老伴。他顯得很吃力地說:“別人當(dāng)教師是桃李滿天下，而我教了一輩子書，竟連一個接班人都沒有培養(yǎng)出來”。他久久地沉默著。突然，他站起身，認(rèn)真地說:“我會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崗，培養(yǎng)出接班人的。”他的語調(diào)里充滿著某種悲壯意味。

走出小屋已是深夜，在感動之余覺得胸中有些難受，我就躺在村長家的土炕上聽了也一夜瀟瀟雨聲……

四月物語

四月，是一個美好而溫情的時節(jié)。

清晨，被鳥語喚醒。揉揉睡夢中的眼睛，才記今天是星期天，想著屋后那塊空地的黃豆還沒種。于是，趕緊起床洗把臉后，走出戶外。

天空飄著蒙蒙細(xì)雨，薄如沙，柔如絲，亮如晶，悠悠飄灑著，灑透了田田畔畔，也灑潤了那不留意的溝溝坎坎。

看來，種黃豆是沒戲了，不如去更遠(yuǎn)的地方走走。田間的麥苗在雨中不斷拔節(jié)，顯得更綠了。到處的地膜洋芋、地膜玉米，如仙女的白絲帶在遍地延伸。楊樹、柳樹的枝條在雨中，婆娑起舞，疏密相間的枝條織成一幅翠綠的輕沙，似窗簾，像帷幕。遠(yuǎn)處的那一樹樹桃花，呈現(xiàn)出一片姹紫嫣紅的景色，如少女動人的明眸，那么圣潔、那么清幽。

走在寂靜小路上，深深吸一口空氣，那股清新的香味直沁心脾。一陣微風(fēng)吹過，桃紅細(xì)碎的花瓣紛紛飄落。

不遠(yuǎn)處的桃樹下有一個漂亮的女子在揀桃花花瓣。想著今日，不會碰到個林妹妹吧?還是去看個究竟。是妻，她這個愛睡覺的懶貓，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我連忙前去阻止，妻說桃花花瓣可滋潤皮膚美容，這么多的桃花花瓣落了怪可惜的。于是，我也幫她揀桃花花瓣……

記得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時，總幻想著夢中的白雪公主出現(xiàn)。于是每年桃花盛開了，我都會用腳尖在草地上做記號，然后神圣無比地繞著桃樹轉(zhuǎn)三圈。聽說，每年桃花盛開時，若是繞著桃樹轉(zhuǎn)三圈，則會走一年的桃花運(yùn)。若是太貪心地繞著桃樹超過了三圈，則會將桃花運(yùn)演變成一場桃花劫。我知道，在自己心里，究竟是好運(yùn)，還是劫數(shù)，其實(shí)真的非常在乎。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妻，妻的臉上泛著青春的光澤，傳達(dá)著欲語還休的情誼。

雨停了，我站在樹下，細(xì)細(xì)打量著這些淡粉、淡白的五瓣桃花:絨絨的花瓣，細(xì)巧的花蕊掛滿了粗干嫩枝，枝上不見葉子，盡是花，一簇一簇的，多的地方好幾朵擠在一起。像是一對對情人相擁而抱。我伸出手在身旁的桃枝上摘下一朵，放在掌心，左瞧右瞧，瞧夠了又翻過另外一面看，直到把那朵花看蔫了還舍不得仍掉。然后用兩個手指將那朵花捏起來小心地放進(jìn)嘴里，并不敢用牙嚼，倒不是怕那些花蕊會苦著我，我只是要那花瓣沾在舌尖在嘴里晃來晃去，好讓那淡淡的清香、淡淡的甜味留在我的嘴里，一絲絲沁入我的心中。吃這桃花的時候我很小心，生怕被人看見，小時候聽大人說，正開的桃花被摘下來，會少長一棵桃子的。

一群群的白蝴蝶在花間不停地穿梭著，蜜蜂也正高興地發(fā)出嗡嗡的樂聲，它們都是桃花間的精靈!

我忽然覺得妻就是一朵美麗無比的桃花。于是，走近情人般的桃樹身邊。柔如柳枝兒的手臂，溫柔地拂掠著她的頭發(fā)。靜靜的看著這一樹的燦爛、一樹的繁華，嬌羞的朵兒唇紅而齒白，呵氣清幽如蘭。一陣風(fēng)兒吹亂了雨絲，幾個花骨朵兒輕飄飄地離開枝條，像條小魚兒一樣游到他的眼前，忽啦啦地盛開了，探出一張姑娘俏麗的臉;杏仁般的眼睛便閃動著濕潤幸福的淚珠，似乎要把我的眼睛淹沒。

被桃花重重包圍著的我，心被幸福的熱流深深溫暖著。倚著最為婆娑的一株，我傻乎乎的想:是人在看桃花呢，還是桃花在看人……

我在花間流連著，閉了眼，靜靜地聆聽花開的聲音，感受那芬芳的氣息。我想我是愛上了這樹桃花了。

梧桐花開

下班后，走在鄉(xiāng)村的小徑上，突然聞到一種久違的花香，淡雅清新的香氣，仿佛在記憶里沉淀過。四下里尋找，看到一戶人家墻外有一棵梧桐樹。

我禁不住欣喜地奔過去，撫摸著它魁梧的身軀，仰頭望去，滿樹淡紫色的花朵微微張開著，美麗的花束向天空、向四面八方呈放射狀張揚(yáng)。每一個花朵又像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喇叭狀的花朵，根部微黃，花瓣淡紫，下擺如女孩的裙角微微張開，嬌嫩的花莖花心點(diǎn)綴著細(xì)細(xì)的露珠，晶瑩可愛。微風(fēng)吹過，花枝搖曳，花雨飄灑，樹干周圍落花似錦，淡雅清香的氣息沁人心脾。

樹上是一片淡紫的云，樹下，也落了些許淡紫的花，樹上樹下，仿佛鑲嵌在碧波的倒影里。走到梧桐樹下，不時會有一朵兩朵的花兒帶著晶瑩的露珠兒飄然落下，掉在頭發(fā)上、衣袖上，它們與樹枝上的并無兩樣，還是淡淡的紫，仍然散發(fā)出幽幽的清香。那一樹的淡紫，煞是好看，引得蜜蜂成群而至，圍著樹不肯離去。整個空氣里面彌漫的是濃濃的梧桐花粉的氣味，很濃烈卻不是很好聞，但那種土土的氣味很原始，也正是它朧朦住了兒時對于這些梧桐樹的整個記憶。

在兒時的記憶里，梧桐花也是我們孩子有趣的玩具。拿起一朵梧桐花，放在掌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拍打喇叭口，只聽“啪”地一聲，梧桐花飽脹的小肚子就炸開了。有時，看見地上的梧桐花，我們只用腳輕輕地一踩喇叭口，也會發(fā)出“啪”地一聲。還有的孩子會把喇叭口抿在嘴里，鼓起腮幫用力一吹，清脆的炸裂聲和他嘴里的花瓣常常會引得其他孩子一陣大笑……

每當(dāng)梧桐花在風(fēng)中飄落到地上時，我常常撿了一朵又一朵，在鼻尖上嗅。晚間睡覺時放在枕頭邊，聞著它的幽香，甜甜地入夢，夢中盡是五彩斑斕的花樣世界……

梧桐花開，淡淡的紫色，淡淡的清香，淡淡的思念。那像冰糖葫蘆那樣成串成串的喇叭花，在高大的梧桐樹上隨風(fēng)搖曳。那輕輕的一搖，便搖出了多姿，搖出了清香，搖出了我童年的記憶。我的心讓我知道:這個世界從不缺少美麗，缺少的只是發(fā)現(xiàn)的眼睛、欣賞的心情。

龍?zhí)度?/p>

每個人的靈魂都是故鄉(xiāng)放出的風(fēng)箏，無論他距家咫尺，還是漂泊天涯，總會有一根掙不斷的情感絲線，將他與自己家鄉(xiāng)的泥土緊緊維系。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村東有一條河汩汩地流著，流淌著來自洛河源頭——龍?zhí)度锏乃?，哺育了洛河兩岸世世代代的人們?/p>

正是傍晚時分，秀麗古樸的村落沉浸在夕陽的輝煌中。包了一天豆腐干的人們，披一身晚霞，佇立在河堤上，看那輪碩大無比的夕陽在金黃的河水中做最后壯麗的燃燒。汩汩的龍?zhí)度駰l發(fā)光的鍛帶，在靜穆的天空下緩緩流淌，又似一位古稀之年的哲人，在用深奧難懂的言語講述著一段坎坷曲折的歷史，試圖為以往泯滅的歲月做出詮釋。

在這悠遠(yuǎn)的草鏈嶺腳下，家家都以水桶從河邊擔(dān)水回家供人畜飲用。多少年過去了，河邊晨霧與暮靄中，汲水的男女打情罵俏這一道古老的風(fēng)景重復(fù)演繹，平添了許多生存的樂趣。

行走在洛河源頭，河邊白楊亭亭玉立，垂柳舞帶飄絲，各種無名野花香氣襲人，叢叢蒿草搖曳，對對野鳥飛翔，風(fēng)景如詩如畫。來自龍?zhí)度锏乃鍥龀蚊?，味美甘甜，煮菜烹茶，味道遠(yuǎn)勝城里人享用的礦泉水。勤勞的洛河源頭人正是取這純凈的龍?zhí)度龀傻亩垢桑浻蚕嘟?，色黃香噴味美，讓人贊不絕口。

在城市久居，先飲用自來水，泡綠茶則敗了茶味，煮魚蝦則失其鮮味。后來城里又興起了純凈水、礦泉水。牌子挺多、挺雜，誰也弄不清哪家是真，哪家是假。但無論真假，城里人已別無選擇。城里人已天天與“假”的東西為伍。除了吃的蔬菜及其它“進(jìn)口”的東西不安全之外，連喝水也成了城里人的心病。

因?yàn)檫@些緣故，就不能不讓人懷念起龍?zhí)度畞怼?/p>

多年來，城里人是瞧不起鄉(xiāng)里人的，城里人在物質(zhì)上和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但于今卻有些變化，城里人很有些向往鄉(xiāng)村的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了。山村的青山綠水，草地叢林，空氣清新，氧氣充盈，蔬菜無公害，雞是土雞，味道絕對比城里的好?？傊?，鄉(xiāng)村在城里人看來，是極有利于身體健康、有利于長壽的。城里人既已厭惡了污濁的空氣和喧囂的聲音，對飲食又有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恐慌，所以便對鄉(xiāng)里的一切有了前所未有的興趣。首先是大批城里人在雙休日或節(jié)假日攜妻帶子、呼朋喚友來到洛河源頭，登草鏈嶺，尋找形狀奇異的洛河源頭石，喝龍?zhí)度赞r(nóng)家做的豆腐皮、豆腐干、洋芋糍粑……再到后來，便成時尚，洛河源頭洶涌起了綠裙紅褲。讓人疑惑這些候鳥一樣匆匆來去的城里人吃了洛河源頭的特色菜，吸足了氧氣之后，是否真的就體健心舒了。

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的，城里人特別在乎的還是山間蜿蜒而來的龍?zhí)度Ｋ麄冿嬤^之后，發(fā)覺比自家的純凈水和礦泉水口感好多了?？粗搴釉搭^人用這樣好的泉水煮飯炒菜、洗衣洗澡、喂雞喂豬，就既羨慕又嫉妒。

龍?zhí)度琅f汩汩地流淌著，她用自己的純凈和博大孕育著一代又一代勤勞的洛河畔人，使他們純樸而高潔，成熟而不事張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