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嚴嵩還想當一個諍臣

偌大一部《明史》,記載二百六十九年間明朝人物。有資格進入《奸臣傳》的,只有六人,他們是胡惟庸、陳瑛、嚴嵩、周延儒、溫體仁、馬士英。這六人中,胡惟庸當過宰相,陳瑛當過御史,余下四人均是首輔。明代官場中,利用手中權力貪贓枉法、結黨營私者不在少數,為何只有這六人有資格當奸臣呢?史官遴選時,定了一個標準。
宋史論君子小人,取象于陰陽,其說當矣。然小人世所恒有,不容概被。以奸名,必其竊弄權柄,勾結禍亂,動搖宗佑,屠害忠良,心跡俱惡,終身陰賊者,始加以惡名而不敢辭。
可見,被選為奸臣的條件也很苛嚴,甚至比選忠臣更難。很遺憾,本文的主人公嚴嵩,竟然在眾多列選名單中高高地勝出。
嚴嵩是江西分宜人,長相有三大:大個子、大眼睛、大嗓門。弘治十八年(1505)春考中進士。斯時他只有二十二歲,可謂少年才俊。金榜題名后四十天,孝宗皇帝駕崩,爾后武宗皇帝即位。嚴嵩是在老皇帝手上獲取功名,新皇帝手上參加工作。由于他長相奇特,加之策論深得主考官賞識,于是得選庶吉士,二年后授翰林院編修。二十四歲就當上了皇帝跟前的詞臣,可謂少年得志。但是,一年后他就以養(yǎng)病為由向吏部告假還鄉(xiāng)。在老家筑了一座鈐山樓,又埋頭讀了八年書。這八年京城的政治,我已在《屢經憂患身心老》一文里作介紹。我想,嚴嵩不肯呆在京城,應該與太監(jiān)劉瑾的專權有關。人變壞會有一個過程。年輕時的嚴嵩,對腐敗的官場以及驕橫的奸佞還是抱有警惕,不肯同流合污。這八年,他的學問大有長進,而且回避了官場的險惡。
嚴嵩于正德三年(1508)回鄉(xiāng),正德十一年返回京城。離開家鄉(xiāng)之前,親友送別,他寫了一首七律《將赴京作》贈答:
七看梅發(fā)楚江濱,多難空余一病身。
關下簡書催物役,鏡中癯貌愧冠坤。
非才豈合仍求仕,薄祿深悲不事親。
此日滄波理征棹,回瞻松柏淚沾巾。
這首詩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吏部催他返京復職;二是他深感“薄祿深悲不事親”,他渴望財富,對薄祿不感興趣。可見他不肯贊同“安貧樂道”這一傳統(tǒng)知識分子贊頌的美德。由于他對財富的渴求,為他日后大肆受賄埋下思想的種子。
嚴嵩回京時,京城高層人事正發(fā)生變動,首輔李東陽退休四年后去世。接任的楊一清緊接致仕。而接替楊一清的是禮部尚書蔣冕。這位長期執(zhí)掌禮部的蔣冕很有聲望,對有才華的年輕人樂意提攜。大概是他的薦拔,嚴嵩回到翰林院,擔任侍講的職務。
翰林院的官員分詞臣與講臣兩類。嚴嵩先前擔任的編修,是詞臣,而侍講則是講臣。比之編修,侍講更加清榮,給皇帝講書,就是“帝師”了。跨進“帝師”的門檻,嚴嵩的仕途便步入了快車道。因此,嚴嵩第一次向武宗皇帝進講孟子的《國君》與《進賢》兩篇時,便覺得這是無上的殊榮。講畢回家,又寫了一首詩:
芻蕘何語可聞天,敬展瑤篇洞案前。
從諫愿逢明后圣,審官期用國人賢。
壺添玉漏移睛旭,香近金爐引瑞煙。
幸逢太陽依末照,愧從滄海托微涓。
詩中表現出來的情緒,除了卑微,還是卑微;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不過,從留下的講稿來看,嚴嵩還是一位不錯的講師,茲錄一段:
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歟!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
以上是孟子《進賢》的原話,以下是嚴嵩的講義:
這是孟子告齊宣王以用人不可不謹的言語。如不得已,是謹之至的意思。卑是卑小,踰是過,尊是尊大,疏是疏遠,戚是親近。孟子說,賢才是人君致治之具,而尊卑疏戚,尤為國家名份所關。但人之賢否不同,故于進用之際不可輕忽,須是再三詳審。如不得已,一般須得謹而又謹,方可進用……
這是四百九十五年前的講義,簡直就是白話文,不但文字淺近,而且用詞準確,具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人就能聽懂。聽課的武宗皇帝,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小學文化。嚴嵩的講義,是為他量身定做,不但是用語淺白,而且內容具有很強的針對性。斯時劉瑾已倒臺并且伏誅,武宗不思悔改,又寵愛與劉瑾同一個“數量級”的佞幸江彬和錢寧。嚴嵩對武宗皇帝講《進賢》,就是要他敬君子,遠小人。由此可見,此時的嚴嵩,還是心存正氣的清臣。
很顯然,武宗皇帝不喜歡嚴嵩玩這種“借古諷今”的把戲。他從來就厭煩出席經筵聽講,這與講臣們的教諭有直接關系。嚴嵩大概只當了一年多的“帝師”,就被安排到南京翰林院擔任掌院。明升暗降調離京城,這在明代是對那種既有才干又不討人喜歡的官員的安排。
武宗是明代最昏庸的皇帝,嚴嵩是明代屈指可數的奸臣。但是,這兩人卻沒有緣分湊在一起。其原因是武宗那時已是荒唐劇的一號主演,嚴嵩卻還想當一個諍臣。這樣,兩人就尿不到一個壺里。
嚴嵩為何愿意選擇當小人?
嚴嵩的發(fā)跡,是在嘉靖皇帝手上。
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皇帝去世。同是講臣出身的內閣首輔楊廷和,將在南京坐了三年冷板凳的嚴嵩調回北京,安排到國子監(jiān)當祭酒。國子監(jiān)為明代朝廷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學府,祭酒相當于今天的大學校長。南北兩京的翰林院掌院與祭酒都是五品,但是大有分別。如果將北京的翰林院掌院調去當祭酒,則是降格使用。拿到今天打比方,猶如將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調去當大學校長,怎么說也是一件不爽的事。但是,如果將南京翰林院掌院調到北京來當祭酒,則是一個重用的信號。明代官員的重用路線有兩條:一條是由翰林院或國子監(jiān)進入禮部,先當右侍郎,爾后左侍郎、尚書,等待進入內閣,或者由禮部侍郎調任吏部侍郎,拜大學士進入內閣;另一條是進入六科當給事中,六科是對應六部設立的監(jiān)察機構,任職者叫給事中,稱為言官。在言官任上干出成績來,轉任地方知府、省巡撫或巡按,調回朝廷擔任六部侍郎、尚書。所以說,新科進士若能分配到六科當言官,或者到翰林院當詞臣、講臣,就等于進入了官場的快車道。
嚴嵩回到北京履任新職,既高興又不高興。高興的是終于看到了曙光,不高興的是因為大禮案的事楊廷和與世宗皇帝頂上了牛。他是楊廷和線上的人,而且當時京城各大衙門的官員,莫不唯楊廷和馬首是瞻。世宗皇帝想將自己的父親弄個皇帝尊號,楊廷和認為有違祖制,堅決不辦,世宗皇帝一籌莫展。憑直覺,嚴嵩覺得這是一次取悅皇帝的機會,但是他不敢,因為一是官場的風向不對,二是他雖然已學會了見風使舵,但還沒有勇氣賣主求榮。不過,他在大禮案中,開頭一直保持中立,兩邊都不得罪。當楊廷和憤而辭職還鄉(xiāng),隱忍了幾年的嚴嵩才開始實施他渴望已久的政治投機。
轉變的契機,始于嘉靖七年。
楊廷和離職后,接替首輔職位的是堅決支持世宗皇帝的張璁。在張璁手上,嚴嵩當上了禮部右侍郎。六部的領導,尚書是一把手,左侍郎是二把手,右侍郎是三把手。嚴嵩在四十五歲時才當上“副部級”的領導,這進步不算太快。但一俟踏上這個臺階,接觸的層面不一樣,嚴嵩的能力很快引起了世宗皇帝的注意。
嘉靖七年,位于湖北鐘祥的獻陵營造完畢,世宗決定派一名禮部官員前往獻陵致祭。這差事落到嚴嵩頭上。他到湖北致祭完畢回到京城,顧不得旅途勞頓,立即向世宗匯報并撰寫一篇極短的述職報告。
臣恭上寶冊及奉安神床,皆應時雨霽。又石產棗陽,群鷗集繞,碑入漢江,河流驟漲。請命輔臣撰文刻石,以紀天眷。
替人撓癢癢是件難事兒,撓不到實處,不但癢癢沒止住,皮還疼。但嚴嵩第一次為世宗皇帝撓政治癢卻一撓一個準。看到這個簡短的奏疏,世宗笑得合不攏嘴。他雖然犟著給自己只有親王爵位的父親上了一個皇帝尊號,并修了帝陵,但老擔心不符天意。如今,嚴嵩所說的一切祥瑞,讓他的擔心解除。他特別看重“天眷”這兩個字。如果這兩個字是一顆蜜糖,世宗恨不能囫圇吞下去。因為這兩個字可以讓那些反對大禮的官員閉嘴。
立刻,世宗簽署詔旨,超升嚴嵩為吏部左侍郎,旋即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接著又改南京吏部。
自古至今,隨著科技的發(fā)達,人的壽命越來越長。但當官人的政治壽命似乎變化不大。從二十多歲到六十多歲,發(fā)跡早的,當得順溜的,也不過四十年左右。因此,依據官齡,四十五歲是官員的心理調適期,或者稱為轉折點。大部分官員,在官場入仕二十年左右,都會尋找一個新的方向。要么沉淪,得過且過;要么奮起,重新布局。在這年齡的關口上,有的由清正轉向渾濁,有的由渾濁轉向清正。此時的嚴嵩,總結他在官場多年的經驗,認為清正是死路一條,而圓滑者往往大行其道。于是將身上的那點正氣盡行掃除,轉而理直氣壯地當起腴臣。
嚴嵩的選擇,反映了自武宗開始的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的政治混亂。在正氣萎縮、邪氣囂張的局面下,在許多正人君子以悲劇收場的情勢下,一些人為獲取官場的利益,只能選擇當小人,這就叫“君子道消,小人道漲”。
《慶云賦》是馬屁文的典范
嘉靖十三年,在南京又呆了五年的嚴嵩,因為回到北京祝賀世宗皇帝三十二歲的生日,得以再次見到世宗皇帝。恰好此時世宗提出要重修宋史,于是下旨讓嚴嵩留在北京,在解除他南京吏部尚書的同時,重新任命他為北京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不過,這禮部尚書只是待遇并不到職。因為此時的禮部尚書是夏言。盡管如此,嚴嵩還是感激涕零。在世宗皇帝的栽培下,嚴嵩的履歷表已非常好看,他反復在南北二京的吏部、禮部的重要崗位上任職,這為日后的晉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當留京的詔令收到,嚴嵩寫下《丙辰孟夏蒙恩以禮部尚書兼學士領史職初入東閣有作》這首詩:
碧霄何意得重攀,九轉丹成列上班。
金簡玉書題冊府,霧窗云閣住蓬山。
擬修麟史才能稱,自領冰銜夢亦閑。
講幄舊臣江海別,濡毫猶得奉天顏。
嚴嵩津津樂道他是“講幄舊臣”,他很看重“帝師”這個頭銜。但一不小心,還是泄露心機。他自鳴得意“九轉丹成列上班”,他將作官比喻煉丹。九轉丹成,是他夸耀自己找到了作官的訣竅。皇上指鹿為馬,你還要用學問去證明這馬是千年龍種。惟其如此,才能夠“列上班”,進入國家權力中樞。嚴嵩覓得官“丹”而暗結珠胎,可惜這胎不是正胎、仁胎,而是禍胎、妖胎。
從此,嚴嵩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世宗身上。為了邀寵,他一味地討好世宗。完全喪失了一個讀書人基本的尊嚴。
世宗皇帝鑒于他前面的五個皇帝都短命,因此想借助道術乞求長生不老。因此他喜祥瑞、好齋醮,一些道士因此得到重用。最典型的是邵元節(jié)與陶仲文兩人。這兩人都被列入《明史·佞幸傳》中。但是,他們到死都是世宗皇帝的座上賓,數十年寵幸不衰。當時有正氣的士大夫,都不肯與之來往,但嚴嵩卻千方百計與之搞好關系,以換起他們在世宗面前為他說好話。
世宗每逢齋醮之日,都會身穿道袍,頭戴香葉冠。他也希望參加齋醮的官員都卸下官袍換上道衣。他特制五頂沉水香冠分發(fā)五位大臣。當太監(jiān)捧著香冠送到內閣,已當上首輔的夏言拒不接受。他說:“臣自有冠帶,不必與道人為伍。”可是,嚴嵩卻不一樣,他不但奉詔,還寫詩以謝皇恩。陪侍齋醮時,他戴上沉水香冠。回家后,他將沉水香冠用碧紗罩住,妥善保存。即便不赴齋醮,只要皇上召見,他也不戴官帽,而戴上罩了碧紗的沉水香冠,世宗見了大為感動。
嘉靖十五年(1535),夏言入閣,嚴嵩才開始掌握禮部權力。在禮部五年時間,他最值得提的政績是寫了一篇《慶云賦》。
嘉靖十七年的初夏,揚州知府豐坊給世宗上書,大致意思是說:最大的孝道是對父親尊嚴的崇敬。建議皇上建一座明堂,讓父親的神位與上天一起享受祭祀。世宗將這封奏疏交給禮部研究。
嚴嵩看到豐坊的奏疏,覺得這小子一心取悅皇上而讓禮部難堪,于是上書反對。世宗對嚴嵩的答復不高興,再次批示交給職事官員討論。嚴嵩一看就知道世宗想采納豐坊的建議。于是態(tài)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連忙上書說:“尊崇父親配祭上天,合乎周朝的禮制。可擇其秋日,舉行明堂大享。”世宗看到這封奏疏很滿意。到了祭祀前三天正午,天上起了云彩,嚴嵩告知皇上,這是慶云,可證皇上要舉行的明堂大享是上符天意。世宗一聽出了祥瑞,心下大喜,嚴嵩趁機又獻了一篇《慶云賦》,現摘錄一段:
帝開明堂而大亨,歲在戊戌,月惟季秋。百物告成,報禮斯舉。先三日,已丑日正午,天宇澄霽,有五色云氣抱日,光采絢爛,熠耀如綺。臣民瞻呼,久之不息。
考諸載籍,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菌,是謂慶云,亦云景云,此嘉氣也。太平之應,援神契曰:天子孝則景云出。信斯言也!允符今日之兆……
如果一個人將他平生所學全部用來拍馬屁,則這馬屁不僅玩之有味,而且生動儒雅。這篇《慶云賦》是馬屁文的典范。放諸今日,如果馬屁成立一個學科,嚴嵩的水平,恐怕是博導的博導了。
設計殺害頂頭上司夏言
大凡政治昏暗的時代,官場便變成角斗場。官員們或主動或被迫享受“與人斗其樂無窮”的生活。當年托病告假回鄉(xiāng)的嚴嵩是厭惡這種生活的。但是,他現在不僅適應了這種生活,而且沉湎其中十分愜意。
他與夏言的斗爭,或可看出他的陰險與殘忍。
夏言是貴溪人,與嚴嵩是同鄉(xiāng)。他是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比嚴嵩的資歷晚了四屆。嚴嵩從分宜養(yǎng)病八年回到京城擔任講臣時,新科進士夏言得選庶吉士,因此兩人在翰林院有過短暫同事的經歷。但那時嚴嵩官階六品,夏言尚未授職。此后,夏言迅速發(fā)跡,每次擢升都在嚴嵩前面,他當上首輔的時候,嚴嵩才接替他的禮部尚書的職務。
夏言屬于“火箭干部”,少年得志,沒吃過什么苦頭,因此處處張揚。盡管嚴嵩是他同鄉(xiāng),又比他大了十幾歲,可是他絲毫不把嚴嵩放在眼里。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夏言不把他當閣臣,而是當作一個抄抄寫寫的辦事員。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嚴嵩雖然對夏言恨得咬牙切齒,但表面上卻恭恭敬敬。嚴嵩入閣幾個月之后,夏言因事得罪世宗。下旨讓他回籍閑居,于是嚴嵩順順當當地當上了首輔。
但是,令嚴嵩想不到的是,三年后,夏言又卷土重來。
三年前夏言被罷官,其實只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那一年的七月,世宗敕建的九廟發(fā)生火災,夏言正在病假期間,但他仍然上書承擔瀆職的責任,自請罷官,世宗沒有答應。不久,昭圣皇太后病逝,世宗下詔詢問太子服喪的制度,夏言在回答的奏疏中寫了一個錯字,世宗看到后,認為夏言不認真,給予嚴厲指責。夏言惶恐謝罪,再次提出退休。世宗認為夏言在朝廷有事需要大臣分擔憂患時卻想離去,一怒之下,就勒令夏言退休離京。
夏言罷官回到老家后,每逢元旦、皇上誕辰等重大節(jié)日,總會上表祝賀,并自稱“草土臣”。他這種卑微的態(tài)度,漸漸化解了世宗的怒氣并對他產生憐憫。于是,在看到嚴嵩獨操權柄無從掣肘時,便下旨召回夏言。
夏言是嘉靖二十四年(1546)臘月十九回到北京的。他一回來,世宗恢復了他所有的官職。為了安慰嚴嵩,世宗加封他為少師。從爵位上看,嚴嵩與夏言平級。但夏言重回內閣仍當首輔,讓已經大權獨攬三年的嚴嵩處境尷尬。夏言一如既往凌駕于嚴嵩之上,對各種公事處理概不征詢嚴嵩意見。
嚴嵩有一個兒子叫嚴世蕃,憑借父親的權力賣官鬻爵、作惡多端。夏言一心想鞏固自己的權力,思慮著如何擠兌嚴嵩,于是放出口風,要拿嚴世蕃開刀。
嚴世蕃屁股底下坐的全是屎,哪經得起調查?聽到這個消息,父子倆感到大限來臨。思來想去,唯一的策略是去找夏言求情。于是,嚴嵩領著兒子來到夏言府上,當面謝罪請求饒恕。夏言冷眼以對不置一詞。嚴嵩見狀,干脆雙膝一彎,跪倒在夏言足下,嚴世蕃也挨著父親灰土灰臉地跪下。此時的嚴嵩,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見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哀求,夏言動了惻隱之心,于是表示對嚴世蕃放過一馬,暫不追究。
過了這道坎,嚴嵩表面上對夏言俯首帖耳,甘愿拎包,但內心恨不能生吞了他。他靜等機會致夏言于死地。這期間,他對世宗更是忠順。每次齋醮都參加,在值房聽候召喚,一年倒有大半時間不回家。對宮里的小宦官,夏言從不搭理。嚴嵩卻曲意巴結。每次小宦官到內閣傳旨,夏言公事公辦,從不起身。嚴嵩卻親到門口迎接,臨走時,還會往小宦官的衣袖里塞賞錢。久而久之,宦官們逮著機會就在世宗面前訕謗夏言,替嚴嵩說好話。
大約過去了兩年多,嚴嵩終于等來了機會。
卻說甘肅寧夏一帶的河套地區(qū),明朝初年被大將軍徐達收復。但到明中期之后,又為韃靼部落占領,他們在此安營扎寨放牧牛羊,還經常越關搶掠。朝廷想收回,苦于沒有辦法。夏言復出后,一心想創(chuàng)造流傳后世的功業(yè),于是給世宗寫密疏推薦一個名叫曾銑的官員出任陜西三邊總督,說此人有能力收復河套地區(qū)。夏言并不認識曾銑,而是他的繼室的父親江都人曾鋼竭力向他推薦,夏言聽信岳丈大人的話而給世宗寫上密疏。世宗恰好也想收復河套,于是同意重用曾銑。
曾銑到了陜西三邊總督西北軍務,集結兵力多次出擊,屢有斬獲。世宗收到捷報,對曾銑很欣賞。曾銑知恩圖報,也想創(chuàng)造奇跡,但每次出塞進擊,韃靼部落便作鳥獸散。待兵力撤回,他們又糾集如故。長此以往,世宗便失去耐心。嘉靖二十七年(1548)正月初,曾銑又將新的用兵方略馳報世宗。這一次,世宗再不是象以往那樣明示同意并支持,而是在廷議時對大臣們說:“在河套連年用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師出有名,也不知道是否一定會成功。一個曾銑有什么了不起,決不能讓老百姓遭受荼毒。”
世宗是一個疑心極重的人,這是朱元璋的基因在作怪。跟著這樣的皇帝,做事的大臣便沒有安全感。但是,等候了兩年多的嚴嵩,終于看到了扳倒夏言的機會。他立即在世宗面前大進讒言,他說:“河套必不能收復。夏言擢用曾銑,是出于私心。先前,夏言屢屢替皇上擬旨褒獎曾銑,臣從未參予,夏言也不讓臣知道。”
世宗聽罷怒不可遏,下令將曾銑逮捕押解來京,并立即罷免夏言的官職。夏言聞訊,上書為自己辯解,這更令世宗不滿。而且,在他作出決定后,科道言官沒有一個人附和他彈劾夏言,世宗感到很沒有面子。于是將所有言官全都逮起來,押到殿庭當眾處以杖刑,并每人扣發(fā)四個月的俸祿。嚴嵩看出世宗只是想處理這件事,并不想將夏言、曾銑致于死地。他思忖這次決不能給夏言翻盤的機會。于是秘密找到同樣關在詔獄的大將軍仇鸞,許諾只要他揭發(fā)曾銑,就幫他開脫罪責。仇鸞于是將嚴嵩代擬的奏疏送呈世宗。誣告曾銑掩蓋失敗不予上報,并派遣他的兒子曾淳囑托親信蘇綱攜帶巨額銀兩來京賄賂當權者。
這件事絕對沒有旁證,但世宗卻深信不疑。他立即下旨逮捕曾淳、蘇綱,并讓刑部迅速給曾銑定罪。可憐的曾銑,在押解來京不到一個月,就被腰斬,妻兒親屬全遭流放。
在腰斬曾銑的當天,世宗又簽發(fā)了逮捕夏言的命令。
夏言知道自己眼下的處境全由嚴嵩陷害所致,于是在獄中給世宗上書申辯:
臣之罪釁,起自仇家。恐一旦死于斧鉞之下,不能自明。今幸見一天日,瀝血上前,雖死不恨。
往者曾銑倡議收復河套,伊鸞未嘗執(zhí)以為非。既而上意欲罷兵,敕諭未行而鸞疏已至。此明系在京大臣為之代撰,借鸞口以陷臣。肆意詆誣,茫無證據。天威在上,仇口在旁,臣不自言,誰敢為臣言者!
嵩靜言庸違似共工,謙恭下士似王莽,父子弄權似司馬懿。在內宦官受其籠絡,在外諸臣受其箝制。內外皆知有嵩,不知有陛下。臣生死系嵩掌握。惟歸命圣慈,曲次保全。
夏言的奏疏除自辯以外,也揭露了嚴嵩的劣跡。這絕非“多余的話”,而是句句有理。但此時世宗已聽不進去了,當治法大臣想規(guī)勸世宗給夏言留一條活路時,世宗說:“你們知不知道,朕當年送一頂沉水香冠給他,夏言拒不奉詔。他眼中從來就沒有朕!”話說到這份上,法臣們再也不敢吭聲,只得順著世宗的意思,給夏言判了個死刑。等待秋決起斬。
夏言在死牢羈押期間,世宗怒氣稍解,明顯表露出想赦免夏言的意思。嚴嵩見狀,又使出陰招,他讓西北邊關的官員捏造警報馳報世宗,并在一旁煽風點火說,韃靼屢屢進犯,是因為夏言、曾銑的錯誤而挑起的邊釁,使得他們總想報復。世宗聽罷,本已淡下去的憤怒重新燃燒。于是在當年的十月初二這一天,下旨將夏言綁赴西市斬首。
自朱元璋誅殺胡惟庸后,夏言是被處死的第一位首輔,而且茲后也沒有。
夏言死得太冤。對這個大冤案世宗雖然難辭其咎,但嚴嵩更是罪責難逃。
楊繼慎揭露嚴嵩“十大罪”
常言道“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夏言成為嚴嵩的克星。有他在,嚴嵩想做壞事還有所收斂。夏言有夏言的毛病,比如說剛愎自用,因人劃線意氣用事,但本質上他還是一位君子。他的死給嚴嵩騰出了空間,解除了威脅,嚴嵩更加肆無忌憚了。
但是,任何時候,都會有堅持正義的君子。嚴嵩自六十歲入閣主持國政,到八十一歲被罷免,長達二十余年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使他日漸驕橫,最后發(fā)展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
嚴嵩的陰險在于:他總是會找到機會激怒世宗,讓其下旨誅殺反對他的人。
嘉靖二十二年(1543)誅殺山東巡按御史葉經,是嚴嵩殘害忠良的開始。
嚴嵩還在禮部作侍郎時,因為負責秦王、晉王二藩承襲封號的工作而接受巨額賄賂。時任禮科給事中的葉經通過調查得知真相后,對嚴嵩提出彈劾。嚴嵩聞訊后十分恐懼,想方設法買通調查人員掩蓋真相,得以逃脫懲罰。茲后,葉經調任山東巡按御史。嘉靖二十二年科舉考試,山東上報鄉(xiāng)試小錄。明世宗讀到第五策中邊防一問時,發(fā)現試卷中有譏諷之意,便下令調查。主事者便請求逮捕主考官周礦等人。嚴嵩趁機對世宗秘密進讒說:“周礦只是表面上的主考,實際主持這件事的,是御史葉經。”世宗便下旨斥責葉經狂妄悖逆,杖打八十,削職為民。實施杖刑時,由于嚴嵩的指使,行刑者執(zhí)行尤力。等到八十杖打完,葉經已經一命嗚呼。
葉經死后,朝廷上下官員為之驚愕。嚴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先前反對過自己的官員如給事中王勰、沈良木、陳塏、御史喻時、陳紹和、山西巡撫童漢臣、福建巡按何維柏等人肆意報復,全部罷官治罪。
盡管嚴嵩一手遮天,但仍有不少正直的官員上書皇上揭露嚴嵩的罪行穢跡。這些人中,最令人震撼的,當數兵部員外郎楊繼慎。
楊繼慎是容城人,從小家貧,他只是個“綴學兒童”。但他生性愛讀書,于是一邊放牛,一邊到私塾學堂旁聽。就這樣,他仍于嘉靖二十六年考中進士,授職南部兵部主事,后改兵部員外郎。其時蒙古王俺答屢屢犯邊,有一次竟越過長城打到北京城下。負責對俺答作戰(zhàn)的是大將軍仇鸞,此人亦是佞幸,曾與嚴嵩配合害死夏言。他害怕俺答,便提出在邊關開設馬市,與俺答媾和。楊繼慎聽說后,立刻上書世宗,列舉開放馬市的種種不可,并斥責仇鸞貪生怕死、認敵為友,應予以嚴懲。世宗看到奏章,交給大臣討論。仇鸞大怒,向世宗進言說“繼慎乃豎子,懂什么朝廷大法。”世宗也覺得與俺答作戰(zhàn)勝負難料,于是贊同仇鸞意見,將楊繼慎下獄,后又貶為狄火道典史。嘉靖三十一年,仇鸞病死,他因與嚴嵩狗咬狗失勢,加之邊患一直未綏清,引起世宗不滿,以致世宗對他下達了戳尸的旨令并抄沒他的家產。
仇鸞死后,嚴嵩便想拉攏楊繼慎,他向世宗建議重新起用。世宗也覺得楊繼慎是個難得的人才,于是下旨給楊繼慎復官。先當縣令,再調南京兵部主事。三天后,又升兵部員外郎,繼而又調北京,任兵部武選司郎中。這職務類同于今天的中央軍委政治部主任,是個選拔和任免軍事干部的重要崗位。楊繼慎一年四遷,明眼人一看便知,嚴嵩已經要破格提拔楊繼慎,想讓他成為自己的心腹。
但是,楊繼慎到北京兵部報到不到一個月,就做出一件讓天下人都為之一震的事情,這就是彈劾嚴嵩。
楊繼慎嫉惡如仇。他痛恨仇鸞,更痛恨嚴嵩。盡管嚴嵩向他伸出一支肥碩的橄欖枝,他仍認為嚴嵩是禍國巨奸。因此寫下彈劾嚴嵩的檄文。奏疏寫好后,楊繼慎齋戒了三天,焚香祭天之后,才將奏疏呈上。
終明一朝,許多忠臣留下血性文字。楊繼慎的文章,至今讀起來,仍然讓人血脈賁張:
臣孤直罪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懼。恩圖報稱,蓋未有急于請誅賊臣者也。請以嚴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祖宗罷丞相,設閣臣,備顧問,視制草而已。嵩乃儼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請命,直房如市,無丞相名而有丞相權。是壞祖宗之成法,大罪一。
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薦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親’;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罰一人,曰‘此得罪于我’。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是竊君上之大權,大罪二。
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盡歸于嵩。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
陛下令嵩票擬,蓋其職也,嵩何取而令世蕃代之?題疏方上,天語已傳,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是縱奸子之僭竊,大罪四。
嚴效忠、嚴鵠,乳臭子耳,未嘗一涉行伍,皆以軍功官錦衣。兩廣將帥歐陽必進、陳圭,俱以私黨躐府部。是冒朝廷之軍功,大罪五。
逆鸞下獄,賄世蕃三千金,嵩即薦為大將。已,知陛下疑鸞,乃互相排詆以泯前跡。是引悖逆之奸臣,大罪六。
諳達深入,擊其惰歸,大機也,嵩戒丁汝夔勿戰(zhàn)。是誤國家之軍機,大罪七。
郎中徐學詩、給事中厲汝進,俱以劾嵩削籍。內外之臣,中傷者何可勝計!是專黜陟之大柄,大罪八。
文武遷擢,但論金之多寡。將弁惟賄嵩,不得不脧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內,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
自嵩用事,風俗大變。賄賂者推薦及盜跖;疏拙者黜逮夷、齊;守法者為迂滯;巧彌縫者為才能。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
嵩有是十罪,而又濟之以五奸:以左右侍從能察意旨也,厚賄結納,得備聞宮中言動,是陛下之左右,皆賊嵩之間諜。以通政司之主出納也,以趙文華為使,凡有疏至,必先送嵩閱竟,然后入御。是陛下之喉舌,乃賊嵩之鷹犬。畏廠衛(wèi)之緝訪也,即令子世蕃結為婚姻,是陛下之爪牙,皆賊嵩之瓜葛。畏科道之多言也,非其私屬,不得與臺諫,有所愛憎,即授之論刺,是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懼部寺之猶有人也,擇有才望者羅致門下,聯(lián)絡盤結,深根固蒂。是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膂。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使百萬蒼生斃于涂炭哉!
愿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二王,或詢諸閣臣。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諭令致仕以全國體。
這篇奏疏送給世宗閱覽之前,嚴嵩先看到。他對楊繼慎列舉的十大罪雖然無法洗清,但并不害怕。老奸巨猾的他,看出楊繼慎的奏疏中有觸到世宗痛處的地方。世宗雖然迷戀齋醮、篤信道術,但他對權力的控制絲毫沒有懈怠。他認為自己是“宸綱獨斷”的英明君主,決不可能被旁人左右。而楊繼慎忽視了這一點,在文章中竟說出“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膂”這樣的話。特別是最后一段,還要世宗就嚴嵩的罪行去詢問兩位親王,這就更犯忌了。世宗對同是天璜貴胄的藩王向來提防有加。他一再強調親王不能干政,如今楊繼慎要他去詢問親王,無異于是表示對他這個皇帝的不信任。
嚴嵩斷定世宗看完奏疏一定會動怒。于是不驚不慌地把它及時送到御前。一切如嚴嵩所料,世宗暴跳如雷。他不管嚴嵩有什么“十大罪”,而是痛恨楊繼慎對他這位皇帝的藐視。于是即刻下令,將楊繼慎捉入大牢,嚴刑拷問。
一連多場的審訊,楊繼慎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他始終不屈,奮聲罵賊。最終,他被判處死刑,押往西市腰斬。
幾百年后,審察楊繼慎的悲劇,猶自讓人扼腕嘆息。楊繼慎是位了不起的血性男兒,愛憎分明且敢于承擔。遺憾的是勇氣有余而策略不足。倘若他多揣摩一下世宗的心態(tài),在奏疏中盡可能不觸及世宗的忌諱,后果就不至于這么悲慘。
山青更悟汗青時
自武宗到世宗,政治一亂再亂,官場烏煙瘴氣。此況之下,君子多烈士,小人多高官。看到那么多的正人君子慘遭貶謫與屠戮,那么多小人敗類沐猴而冠端坐廟堂,千載之后仍不免嘆息再三。
嚴嵩最后也是以家破人亡而收場。關于他的倒臺,我將在下篇介紹徐階的文章中描述。縱觀嚴嵩一生的軌跡,他并非天生的奸臣,而是逐漸演變。政治黑暗的時代,為奸臣的產生提供了土壤。
筆意至此,以詩證之:
小住幽窗理舊絲,山青更悟汗青時。
奸臣多少瞞天術,賺取龍顏一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