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證這是我最后一次打牌,今后要是再打,我是所有人老婆。”舒月輝咬牙切齒地發誓。
星期三晚上七點半,如來鎮中心小學會議室,窗簾緊閉,燈火通明,一張八仙桌擺在會議室的中間,四個女人各占一方。校長夫人舒月輝坐在上首,白凈肥美,渾身上下肉嘟嘟的,一如剛滿月的嬰兒。她發著誓,偷偷瞟一眼圍坐在她身旁的幾個下屬,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這些黃臉婆,臉上的皺紋像干茄皮,哪像我,渾身飽滿多汁像剛成熟的香瓜。她想到這里,心里一陣發酥。
昨天晚上,她打牌回去晚了,生怕她男人黃青天罵,先發制人,一上床就用背對著他。黃青天的手從她胳肢窩下插過去,一把抓住她肥軟的大奶奶,揉捏著,說:“你不理我了?”
舒月輝不做聲。
男人手向下移,溫柔地撫摸著,舒月輝身子發起酥來,她翻過身,呢喃著:“我要減肥。”
男人爬到她上面,一邊動,一邊說:“減么子肥?你講干茄皮好,還是白香瓜好?”男人大動著,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從我身上滾下來,左手環抱著右手捏著她的奶子,說:“你莫再去打牌了,我是校長,不好講話。”
嘩啦啦的洗牌聲,把舒月輝喚醒了。她兩眼閃著光,鼻頭紅紅的,說:“我保證這是我最后一次打牌,今后要是再打,我是所有人老婆。”其她三個女人看看她,互相使個眼色,臉上現出曖昧的笑容。抓牌,打牌,和了。舒月輝心花怒放,兩只手揮舞著,說:“我又贏了!給錢!現錢!不許賒!!”眾人紛紛掏錢,幾張紅燦燦的百元大鈔擺到舒月輝的面前。舒月輝伸出右手,抓住鈔票,用手指彈了彈,又低下頭。用鼻子去嗅,兩只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像她男人的語言風格,含義深遠而又空洞無用。
“砰”的一聲,會議室的大門被推開了,兩個身穿警服的人旋風般沖了進來。
“不許動!站好!”他們吆喝著。
舒月輝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她臉色變得煞白,兩腿發著抖,低著頭,她感到大家的眼光都盯在她身上,她在心里鎮定了幾秒鐘,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舉起了雙手。她急忙把手放下來,挺了挺胸,說:“喊么子?我是篩子上面的人,你們曉得不?”
兩個警察盯著她,那眼睛跟她男人的下屬不一樣,不是綿羊,是狼。舒月輝愣了一下,冷汗從背上冒了出來,她的身子一點點低了下去。錢!一只骨結突出的大手伸手抓她桌上的錢,她伸出雙手,按在那手上面,喊著:“這是我的錢!”
“你的錢?聚眾賭博,沒收!”男人吼著。
“我是第一次,我是第一次,求你們放過我!求你們放過我!”舒月輝哭喊起來。
“走,到派出所去交待清楚?!?/p>
“黃校長,我是黃校長老婆!”舒月輝叫起來。
“走!”只一推,舒月輝就被攆出門了。她伸出手,撫著生痛的肩膀,嗚嗚地哭起來。這肉厚皮嫩的肩膀,她男人從來舍不得重碰她一下,今天遭罪了。男人,你在哪里?快來救我,我要死了!舒月輝委屈著,淚流滿面,身邊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她不敢高聲,和她的下屬們,那三個黃臉婆,一起被驅趕著,踉踉蹌蹌地走著。
下了樓梯。到了操場,幸好是晚上,空無一人。她回頭一望,樓上的教工宿舍,有個女人走了出來,靠在欄桿上,舒月輝急忙低下頭。
一路別扭著,到了派出所,也沒審問,四個人被推進一間又黑又臟的小房子,“哐當”一聲,鐵門鎖上了。舒月輝撲過去,抓著欄桿,狂喊著:“我男人是黃青天!我男人是黃青天!”那人卻不理會,頭也不回地走了。舒月輝喊累了,身子發軟,一骨碌就要蹲下去,她的身子被一雙干澀的手托住了,轉過頭,她看見一雙體貼的眼睛。舒月輝的心里有一絲安慰,她的優越感回來了,她挺起了胸膛。她在心里為自己打氣,鎮定!鎮定!我是領導夫人,她們是賤民,不能在她們面前丟臉!想到這里,她昂起頭,模仿著影視劇里慷慨赴死的抗日戰士,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眼睛很威嚴地環顧三個賤民一眼,還點點頭。三個賤民都附和著她的表情,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舒月輝伸出手,那三個賤民也伸出手,四只手緊緊地抓在一起。舒月輝感到一絲悲壯,她的喉嚨發硬,眼角濕濕的,她為自己感動了。是的,這一刻,她是正義的,是英雄,是為祖國為人民犧牲自己,慷慨赴死的壯士!舒月輝的意志是堅決的,她養尊處優的身體卻無法承受,不過幾秒鐘。她的手臂就酸痛起來,只好抽出手,這個才結成的正義聯盟無形中宣告解散。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寂靜?;椟S的燈光下,舒月輝的臉呈現出凄涼之色。她又疲又累,張嘴打了個哈欠。她想睡了,可是這里,怎么睡?房角倒有兩副木板,光禿禿的,上面幾只黑色的蟲子,爬來爬去,舒月輝的眼睛又濕潤了。她抬起眼睛,淚眼汪汪地看看身邊那三個賤民。
“您想睡了嗎?”一個問,“我躺木板上,給您當墊子,你睡我身上?!彼f。
舒月輝瞟瞟她干瘦的身板,皺起眉頭。這賤民,不光臉是干茄皮,身子也像干柴,躺那上面還不如躺這木板上。另外兩個,也一樣,皮包骨。不過這木板,也太臟了,我這么白嫩肥胖的貴體,怎么能躺到那上面?舒月輝瞟瞟木板,又瞟瞟三個賤民。其中一個急忙動手解外衣,又把外衣小心地鋪到木板上,另兩個見狀,急忙效仿,一會兒工夫,那木板上已是披紅戴綠,煥然一新了。舒月輝又打了一個哈欠,想起在雜志上看到的一個名句,睡眠是女人美容的第一法寶,任何情況下都要保證充足的睡眠。睡吧,她想,要是熬夜變成干茄子,她男人就不會動她了。那她。會怎樣?她這個年年優秀的教師。普通話不合格,乘法口訣也背不全,不就是仗著兩個大香瓜得到男人的寵愛,在這個方圓幾十里的地面享盡尊榮嗎?她又打了一個哈欠,身子歪下去,躺在那木板上,閉上眼睛。
燈滅了,一陣風呼啦啦刮了進來。舒月輝兩只手抱在胸前,打了一個哆嗦。真冷啊!今天時運不濟,男人上縣里開會去了,封閉式會議,明天才能回來,今晚肯定不能來救她了。是誰,抓住這個機會,來整她?是她!舒月輝靈光一閃,那個倚在宿舍樓的欄桿上看她的女人。吳秀明。這個妖精!一定是她,她報的案,叫派出所來抓她!這個臭婊子,一定是她!舒月輝陡地坐了起來,精神抖擻。她睜大眼睛,回想著吳秀明來到如來中心小學的點點滴滴。吳秀明去年剛從山里調出來,師范畢業在山里工作了五年,講盡好話才來到如來鎮中心小學,是黃青天簽字接收,她才能調出山窩窩,也就是說,黃青天是她的恩人。照理說,她該報答她的大恩了。這個臭婊子,來到學校后,不但不報我的大恩,還跟我作對。就是上個月,舒月輝還吃了吳秀明的大虧。
那一天,舒月輝打牌回來,覺得腰酸背疼,想走幾步舒展一下身子。恰恰看見吳秀明倚在欄桿上,仰著頭看月亮。舒月輝就叫吳秀明陪她到操場散散步。兩人在操場上走了幾圈,舒月輝提議去桔園看看。如來鎮中心小學有一片桔園,里面有上百棵桔樹,學校為了創收,三年前把桔園承包給了學校附近的農民劉三佬。這個三佬包了桔園后,每天起早貪黑侍候著。把桔樹養得是枝肥葉茂。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這些桔樹上果子累累,一個個掛在樹上芬芳吐艷。舒月輝看在眼里,饞在心里,早想偷幾個嘗嘗鮮了。
“秀明,我倆去桔園摘幾個桔子吃?!笔嬖螺x說。
“啊?我,我不去,那是劉三佬承包了的?!眳切忝鬟B連擺手。
“怕什么?本來就是學校的,他就該由我們吃。吃他幾個桔子,那是看得起他。”
舒月輝說著,拽起吳秀明的胳膊就走。兩人走到桔園邊,舒月輝站住腳,看了看吳秀明。吳秀明卻低著頭。一動也不動。舒月輝不得已,只好自己走到桔園。桔子要摘高處的,向陽,甜。可恨吳秀明不肯來,摘不到樹尖上的。舒月輝急中生智,掰下一樹枝條,身子往下一壓,“啪”的一聲,枝條斷了,一樹沉甸甸的桔子也到手了。舒月輝把枝條扛在肩膀上,哼著小曲回到家里,把桔子一個個摘下來,放在茶幾上的果盤里,把枝條扔在走廊上。
第二天一大早,舒月輝還躺在男人懷里做大夢,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了。門外有女人哭天喊地,還有男人的叫罵聲。舒月輝很好奇,蓬著頭,穿著睡衣就出了門。看到劉三佬跳著腳在走廊里罵娘,他老婆,一個矮小瘦弱的老女人,蹲在地上,懷里抱著桔樹枝條哀哀地哭著。舒月輝吃了一驚,想退回去,那劉三佬的堂客卻瞄見了她,“騰”地跳了起來,對著她一頭撞過來。舒月輝猝不及防,被撞得坐在地上,肥嫩的屁股都要摔裂了,她忍不住嬌聲哭了起來。她男人,黃青天被驚醒了,從床上跳下來,過來扶她。
“搞么子名堂,你們鬧么子?”黃青天對著劉三佬吼道。
“你婆娘,她,偷我屋桔子。”劉三佬也不示弱,直著脖子吼道。
黃青天看看舒月輝,舒月輝站了起來,叉著腰,說:“你血口噴人,我沒有偷?!?/p>
“你沒偷?這個哪來的?”劉三佬的婆娘舉起桔樹枝條,對著舒月輝直戳過來。
走廊里擠滿了人,都是男人手下的賤民,吳秀明也站在人群里面,直直地看著她。舒月輝發了急,喊道:“不是我,是吳秀明摘的。她為了栽贓,把枝條扔到我門口?!?/p>
吵鬧聲一下子靜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吳秀明。吳秀明漲紅了臉,一字一頓地說:“不是我,哪個偷的,哪個屋里肯定有。”
舒月輝下意識張開手,擋在門口。劉三佬的婆娘從她腋下鉆了過去,從屋里端出一盤桔子,頂在頭頂,大聲嚷著。舒月輝臉發著燒,一陣紅,一陣白,退回房里。黃青天在門口威嚴地說著話,人群漸漸散去了。舒月輝那一天也不去上課,躺在床上哭,一口一句控訴吳秀明這個妖精栽贓陷害。黃青天還勸她不要跟賤民一般見識。
想到這里,舒月輝捏緊了拳頭。這個吳秀明吃了豹子膽,一而再,再而三地整她,這次出去了,要想辦法整她個半死不活。吳秀明出身貧寒,娘家父母都是老實巴結的農民,三棒槌打不出一個屁來。娘家只一個哥哥,又是個啞巴。娘家差,也嫁不到好男人,丈夫是一個小生意人,在南方打工,窮鬼一個,結婚時一分錢東西都沒置。查遍她五親六眷,也找不到一個有錢有勢的人,整她要子搞?舒月輝想著主意,有了,那個妖精,現在挺著個肚子,八個月了,打蛇要打七寸,看我怎么收拾你!
窗外唽唽瀝瀝下起雨來,陣陣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舒月輝顧不得干凈了,把屁股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來,披在身上。她打著抖,流著淚,發著狠。黑暗中,不知哪個賤民哭出了聲。舒月輝張了張口,想罵人,又忍住了,非常時期,要注意團結啊!今后要齊心合力整吳秀明,人多力量大啊!
窗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鐵門突然開了。燈亮了,室內大放光明。舒月輝抬起頭,看到丈夫黃青天站在門口,她張開雙手,沖進丈夫的懷抱,傷心地痛哭起來。黃青天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脊背,那兩位兇神惡煞的男人,偷偷溜走了。
舒月輝獨自回到如來鎮中心小學,丈夫連夜回縣里了,三個賤民都住在校外,各自回了家。操場上靜靜地,教工宿舍都關了燈,人們都沉睡著。舒月輝上了樓,走到吳秀明的房門外,輕輕敲了門。
“誰啊?”吳秀明好像睡了,很慵懶的聲音。
這個婊子,倒快活。舒月輝咬了咬牙,說:“秀明,我縫襪子,穿不起針,你眼睛好,幫幫忙?!?/p>
門開了,吳秀明穿著睡衣,挺著高高的肚子,走了出來,舒月輝有意走在她的右側。走到樓梯口,舒月輝腳一滑,肥碩的身子往左一壓,吳秀明被撞倒了,骨碌碌地滾下樓梯,一直滾到最下面,頭正好撞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她蜷成一團,身子慢慢抽搐著,她的嘴角滲出血來,兩腿間也流出一股血流,慢慢擴大,在她的身下,慢慢形成一團血漬。
第二天早上,最先起床的何廚師看到身懷六甲的吳秀明老師,躺在一汪血泊里,面色蒼白,眼睛緊閉,早已經斷了氣。他當即報了案。下午,縣公安局來人現場偵探,斷定吳秀明是晚上出門,失足跌下樓梯,不幸去世。
如來鎮中心小學會議室,當天晚上沒有亮燈。
三天之后,燈,又亮了起來。舒月輝坐在牌桌上首,說:“我保證這是我最后一次打牌,今后要是再打,我是所有人老婆。”
作者簡介 鄧筱菊,文學碩士,懷化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