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是簡單的

通過信息化實現善，最能發揮其網絡優勢、計算優勢的地方在于，不是將控制點定位于惡本身，而是惡與惡的聯接部。

善是簡單的，這既是一個哲學命題，又是一個商業命題。

想到這個哲學命題，首先是受一個商業命題的啟發。支付寶提出一個理念：因為信任，所以簡單。它啟發人們如何達成善的狀態。

在交易開始時，每個人都害怕對方是惡的，怕對方不付錢或不付款，為此需要付出很高的交易費用防范對方，支付寶采用了一個簡單制度設計，第三方收到買方的錢，去通知賣方發貨，買方收到貨，再由第三方給賣方付錢。這樣一來，善就變得簡單了。

反過來說，支付寶交易能完成，說明都無意坑害對方。這意味著，買方和賣方都有潛在的善。世界也是這樣。人之初，性本善。是制度不好，才讓善人與善人付出必要之外多余的努力防范對方，當前的問題是，如何在日常生活和生產交易中，用交易費用最小化的機制，讓人復歸到初始狀態，把性本善的潛力充分發揮出來。

我發現的門道是：工業化讓善變得復雜，信息化讓善變得簡單。

工業化是使善變得復雜起來的最根本的體制因素。

在工業化的初始狀態，斯密認為人是有同情心的，因此善是簡單的，每個人只要對自己好，最后結果一定是對社會好。但斯密顯然把問題想簡單了，那種情況只適用于工業化不發達的簡單社會。

科斯則發現，人際交往是需要交易費用的。因為人與人交往是有磨擦的，工業化越發達，交易越復雜，市場交易費用就越高。因此要用分層結構，減少交易費用。這使善變得復雜起來：社會利益最大化之善，要通過體現惡的經濟人的層層代理來實現。

把代理人視為經濟人，用惡來代理善，固然可以通過自利利他機制，在相當程度上促進善；但如何保障惡不自我膨脹，異化于善?事實是，工業化組織在降低市場交易費用的同時，本身也消耗越來越多的交易費用。每個國家到了工業化后期，組織消耗的交易費用，比它節省的交易費用還高，這表現為隱瞞信息、貪腐膨脹、反應遲鈍。善惡開始顛倒。

在國際金融危機中，這種情況發展到極致。本來，金融市場的作用是降低資本市場上的交易費用，結果金融市場吞噬的交易費用，比它節省的交易費用還高。原因不在監管，而在于把惡作為行善動力的委托代理機制，本身就有把惡推向極端化的內在動力。以雷曼兄弟公司為例，委托人想通過代理人實現利益上的善，但代理人出于惡的動機，層層欺騙委托人，而體制為代理人僭越支配權力創造了充分條件。在這種利益不對稱的工業化體制中，代理人只要讓善復雜化，并且復雜得足夠讓委托人摸不著東南西北，就可以輕易擺脫包括監管在內的善對于惡的節制。

不僅在經濟上是這樣，在社會中也是這樣。一個現象是，美國社會的律師越來越多，律師在降低社會交易費用的同時，自己就成了交易費用的最大消耗者之一，律師不是勸和，而是勸斗。讓兩方的磨擦最大化，更加符合律師短期利益最大化的要求。為此，律師需要充分發掘當事人的惡的潛能，讓善變得越來越復雜，讓當事人在自利的惡斗中，付出更多的律師費，使社會的交易費用越來越多。

在辛普森的案例中，簡單的是非善惡，讓位給了復雜的是非善惡，最終甚至讓善惡顛倒。在賴昌星的案例中，加拿大付出了6000萬美元以上納稅人的金錢，只是為了在一個簡單的常識上顛倒是非，一個人只要肯付出足夠高的交易費用給律師，就會把事情弄得足夠復雜，甚至可以顛倒善惡是非。

是工業化本身，而不是工業化內部的細枝末節，讓善在復雜化中迷失自我。這個過程好象梅菲斯特在不知不覺中，在為浮士德服務的過程中，讓浮士德失去作為主人的自我。

信息化是使善變得簡單起來的最根本的體制因素。

斯密《道德情操論》中論證的同情心，是不錯的。但只有同情心，而沒有制度，是不能簡化交易費用的。信息化才是讓善的成本最低化的制度，比監管幾萬億這種雞毛蒜皮有效得多。

有一書叫《簡單的威力》，是比爾·詹森寫的。它引導人們“在一個信息更多、變化更快的世界里獲得新的競爭優勢”。簡單的力量在于，讓人們更加聰明地工作，用最終目標引導人們從紛紜的選擇中找出正確的方向。從哲學上說，就是用目的的簡明化，來對付、節制手段的復雜化。

社會資本，就是一種與資本相反的、化復雜為簡單的經濟體制。社會資本(又譯為社會網絡)包含關系和信任兩個方面(與社會資本相反，資本隱喻是非關系加上不信任)。首先，從網絡的觀點看，資本體制的特點，在于將控制點設置在節點上，而社會資本體制則將控制點設置在聯接上。關系，相當于INTERNE了中的那個INTER(在……之間)，強調節點之間關系的非原子性、非契約性，形象地說就是東方那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換句話說，通過信息化實現善，最能發揮其網絡優勢、計算優勢的地方在于，不是將控制點定位于惡本身，而是惡與惡的聯接部(就好象人體經絡集中于淋巴組織周圍一樣)。這樣說可能比較抽象，舉個例子來說：中小企業借款，每個個體都可能是惡的，都可能借錢不還。但阿里巴巴設計了一個機制，讓三個惡的小企業捆定在一起向銀行借款，一家不還，另兩家連坐，要替賴帳的人還錢。這樣一來，三個惡人都變善了。這就是不靠道德，而靠機制設計讓善變得簡單的例子。其次，信任是什么?信任就是資本的簡化劑，是資本的可逆過程。凡有資本介入，簡單一律變成復雜；凡是有信任的地方，復雜的東西一律變簡單。所以我一開始就舉支付寶的例子——因為信任，所以簡單。

進一步思考讓善變得簡單的機理。我提出“善先于權利”的基礎邏輯。善是關于委托人(作為目的人的)的標準，權利只是針對代理人(作為工具、手段的人)的標準。善先于權利是說，作為目的的人性，具有對于作為手段的人性的價值優先性。

善變得復雜的邏輯起點，是權益的原子化、契約化。這是西方工業化的土特產。從人類千百萬年99.9％以上時間的實際經驗來看，權益非原子化、非契約化的交易費用遠遠低于原子化和契約化。所以在權利(權益，包括政治權利和經濟利益)之上，為善設置一個更高的議程，是化簡的秘密所在，這是比監管更高的議程，它直接設計在人的復歸(代理人向委托人復歸)層面上，建立在對基本人性更深入的看法上。

社會資本(互聯網是其技術映象)強調聯接是第一性的，節點是第二性的，將聯接置于節點之上，就相當于我說的“善先于權利”。善先于權利，不僅不制約個體(節點)自我發展，反而解放了個體(節點)的個性化、異質性潛力，恰恰是原子化、契約化，是反個性化的。當然前提是工業化完成，而不是退回到前現代狀態。

善是簡單的，看似抽象，一旦轉化為商業實踐，將徹底解放工業化的生產關系，從回歸生產生活目的的高度，對財富發力，取得商業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