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畢業(yè)的那個學期,像丟了魂一樣,整天都不知何去何從,無所事事。有時我們坐在宿舍樓前的石級上,從吃過晚飯后一直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給過往的每一個女生打分。有時去找所謂的錄相廳去看通宵錄相,可往往找不著或沒處坐就懨懨地回來,再坐在石級上一直等著所有的燈都熄滅,然后極不情愿地回宿舍睡覺。不知為什么,對宿舍里的有些同學突然間充滿了敵意,很想打一架才了事,甚至對那個住了好幾年的地方恨之入骨,巴不得馬上逃離。總之,覺得時間在與我們作對,它故意走得很慢。
樓上那群辭漢們
樓上住的是物理系學生,大概與我們一樣郁悶,晚上一直在喝酒,夜里兩三點時便在樓道里撒野或打架,有時我們想約上一群人教訓他們,但更多的時候都不愿意惹他們。反正也快要畢業(yè),以后天涯各奔,再也不會相遇。他們中的一個小伙子,我特別討厭他。他看上去非常仇恨這個世界,也不上任何課,總是醉意朦朧地走著。在眾人向宿舍走去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在路的正中間,逆流而行,頭昂得高高的,睥睨一切。誰也不愿意碰他,似乎誰要碰了他,誰就得掉腦袋。于是,眾人給他讓開一條很寬的路,供他一個獨行。
6月20日晚上,我組織了一臺畢業(yè)生晚會,由我們當時畢業(yè)生中的12個有特長的人進行畢業(yè)告別晚會。那晚我既彈了吉它,還即興朗誦了自己的詩。晚會的具體內(nèi)容我記得不清楚了,但之后22日晚上的事情我卻記憶猶新,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那晚很熱,12點時月光灑進來,我們才從熱浪中慢慢地涼了下來,有了一些睡意,昏昏地睡去。不久,大概是1點時,宿舍門被砸得山響。一聽就是樓上那群喝酒的人,好像很多。大家都坐了起來,可沒有人敢出去開門。我大著膽子喊道:“干什么,找誰啊?”
只聽一個聲音說:“我們找徐兆壽。”
我嚇得愣了。他們找我干什么。便又大聲喊道:“找他干什么?”
“交個朋友。”門口幾個聲音說。
雖然那些人看上去野蠻,但我竟相信他們是最淳樸的。“交個朋友”四個字使我對他們的芥蒂蕩然無存,相反,我頓時對他們信任有加。我激動地開了門。
他們一進門,就在昏暗的月光中認出了我。有人握著我的手,說,就是你,跟我們到樓上去喝酒吧,我們想聽聽你的吉它。我還說什么呢,世上再沒有這么親的人了,就跟了上去。記得我只穿了條大短褲,背著吉它,上了樓。
生命中最豪壯的友情
一進門,就把我嚇壞了。一張一米二寬,兩米長的大桌子上大概擺著一百多瓶啤酒,剛剛進門,就有人將一瓶啤酒遞給我,二話沒說,仰頭就空了。但我只有一瓶的酒量,再不能喝了。就在我喝酒的當兒,另一個現(xiàn)象也把我嚇壞了。屋子里沒有點燈,只有明亮的月光。那晚的月光真亮。在月光下,我看見高低八張床上坐滿了人,大概要三十多人。最讓我吃驚的是那個我每天都能看見的醉漢,他站在正中間,一看是里面的大哥。他說話了:“前天晚上,我去聽你彈吉它,沒想到你的詩更能打動我。你說,我的朋友都是那些死去的人,我與他們心心相印。太震撼我了……”
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其實,我也不記得我當時是怎樣朗誦的。那時,我能即興做很多詩。我對他也沒有了任何敵意,還充滿了相見恨晚的友情。于是,我站在月光下,一邊喝酒,一邊給他們朗誦我的其它詩,只靠記憶。后來,嗓子有些啞了,便給他們彈吉它。我最拿手的是《彝族舞曲》,那時有很多詩人都曾聽過我的彈奏,都被我憂傷的心緒所感染。好幾個詩人聽完后曾經(jīng)放聲大哭,而更多的人聽完后則進入久久的憂傷。
顯然,他們也被我感染了。三十多顆感傷的心在月光底下變得那樣溫柔,那樣低沉。也是在那天夜里,我才知道我討厭的那個逆流而行的人原來也是一位詩人,是他們民族中很有影響的一位詩人。他唱了歌。很多人都跟著低低地吼著。
兩個小時后,所有的啤酒都被喝光,大家也有些累了。月亮也累了,斜斜地掛在床頭的一角。那位詩人對我說,我們都留個言吧。我按他的提議留了言。最后他說:今天我們就是生死之交的朋友,以后,你發(fā)表詩歌后,就把你的詩寄給我,我發(fā)表詩歌后,就把我的詩寄給你,如果你做不到,明年的今天,我就會提著刀子來見你。
我為這樣的友情感到猛烈的激動。在我短暫的人生途中,這是最豪壯的友情。
大學畢業(yè)后,我就放棄了詩歌,基本不寫詩了。但到第二年的6月,天氣慢慢地熱起來,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生死之交。我們彼此都沒給對方寄過只言片語,可是,他還會提著刀子來見我嗎?
我似乎很渴望他提著刀子來問罪,但又隱隱有一種恐懼。以后幾次搬家,他的地址也找不著了。我也漸漸地將他忘了。然而,我還是會在某一刻突然想起他來。
真的很想在某個空閑的日子,開著車去尋找這位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