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離開了巴黎我就能寫巴黎,正如在巴黎我能寫密歇根一樣。”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海明威在古巴的時候終于決定要寫下那段在巴黎的生活了。二戰以前的巴黎是個眾所周知的藝術之都,在塞納河畔,巴黎的左岸,匯聚了來自全世界的藝術家、作家。這些狂放不羈的精英們總能在那里的咖啡館找到慰藉和娛樂。后來的法國詩人萊昂在他的《巴黎行人》中曾概括說:“如果某一天法國內閣召開一個會議、新澤西舉行了一場拳擊比賽、英國國教徒舉辦了頒獎大會、文學界發生了轟動時間以及右岸名人的爭斗或對質。圣日爾曼德普萊小區咖啡館的顧客會是最先知道這些沖突和比賽結果的人。”
1921年歲末,年輕的作家海明威攜新婚燕爾的妻子哈德莉以駐外記者的身份來到了巴黎,在這個混雜著高雅與喧囂,青春與饑餓,激情與寫作的藝術之都中度過了長達五年的時光。三十多年后當他開始對自己的過往進行書寫的時候,也許有些回憶已經模糊變形了,但那種對巴黎的感情彌漫在字里行間。處處可顯。“假如你有幸在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它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座流動的盛宴。”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中這樣詮釋這本書。
慷慨的西爾維亞·比奇
他們住在鄉村圣母院路113號鋸木廠樓上的一個套間里,房間簡陋,冬天的時候會很冷,因為沒有多余的錢買木材生火,海明威只能去附近的咖啡館寫作。在書中,海明威帶領我們徒步參觀了這一地區,從穆勒瓦納紅衣主教路的住所出發,沿著布滿書攤的塞納河岸,有一些咖啡館,先是利普,然后是圓頂、羅桐多和精英,在這些咖啡館中他總會遇到一些熟悉的人。
海明威在走到西爾維亞·比奇在奧德翁劇院路12號開設的莎士比亞圖書公司時一定會停下腳步。他也許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這家書店時候心里的膽怯,因為身上沒有足夠的錢。而西爾維亞告訴他說可以等他有了錢之后再付押金,然后告訴他想借幾本書都可以。西爾維亞·比奇開設了自己的書店和外借圖書館,因為她經營的大都是英文書,因此很受美國和英國讀者的青睞。他們甚至把那里當作自己的通訊地址,海明威甚至能把那里當作銀行,經濟困窘的時候會向西爾維亞借錢,等寬裕的時候再還上。在書中他總無不自豪地提到這點“我知道我在西爾維亞-比奇那里享有很好的信譽,因此不管我現在怎樣揮霍,都可以向她借了過后償還”。這是一種朋友之間無所猜疑的自豪。海明威的筆下,西爾維亞有一張充滿生氣、輪廓分明的臉,像年輕姑娘那樣歡快,她和氣、愉快、關心人,喜歡說笑話,也愛閑聊。
她后來成了率先出版喬伊斯備受爭議的作品《尤利西斯》的人,喬伊斯住在巴黎時,她成了他的半官方渠道。以類似的方式,她成為了許多美國作家和業余出版人的代表,她的書店一度成了巴黎的左岸精神的代名詞。
向前輩借智慧
在巴黎的那些日子,海明威正在鍛煉自己的寫作,他想寫出心目中最最真實的句子,“因為總是有一句真實的句子,或者曾經看到過或者聽到有人說過。如果我煞費苦心地寫起來,像是有人在介紹或者推薦什么東西,我發現就能把那種華而不實的裝飾刪去扔掉,用我已寫下的第一句簡單而真實的陳述句開始”。
寫作之后的這段時間,他會穿過盧森堡公園,到盧森堡博物館去看塞尚,去看馬奈和莫奈以及其他印象派大師的畫。他覺得通過那些畫他能學到一些寫作的技巧,比如塞尚的畫讓他明白“寫簡單而真實的句子遠遠不足以使小說具有深度,而我正試圖使我的小說具有深度”。
當然,有時候博物館燈光熄滅了,他會穿過公園去花園路27號葛特魯德·斯泰因那套帶工作室的公寓。那個時候她的工作室是旅居巴黎的英美作家、藝術家會聚的中心之一。另外一個他常去的地方就是現代派詩人埃茲拉·龐德在鄉村圣母院路的工作室,“這間工作室之窮和葛特魯德·斯泰因的工作室之富達到了同樣的程度”。但龐德始終是個好朋友,他樂于獎掖后進,熱情而慷慨,真誠而大度。他曾幫助和支持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的修改與出版,鼓勵指導很多年輕作家比如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喬伊斯寫作。對比一下海明威筆下的斯泰因和龐德會很有意思:一個是強悍而高傲,敏感而自尊的;另一個執著和善,慷慨無私,但也暴躁易怒。但無論如何,這兩人對那些年輕的作家都顯得無比的真誠,把他們當作了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努力去幫助和維護他們。
饑餓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
但那些日子,除了藝術和寫作,其實還有無法言語的其他,比如時時會捉襟見肘的生活,無處不在的饑餓。海明威在三十多年后寫這本書的時候,那種回憶某種程度上虛構了巴黎的生活氛圍。我們無法不談論生活,因為只有先生活,然后才可能是讀書和寫作。但回憶則不同,任何東西在回憶的光影交織中,總有幸福的影子,哪怕饑餓和心酸。這也許是一種虛假意識的滿足,也許是一種對過往時光的感喟。但讀到那些“盛宴”背后的幾許心酸和苦楚,我們也會動容。
海明威有些開玩笑地寫道:饑餓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因為正是饑餓讓他真正的理解塞尚是怎樣創作那些風景畫的,“后來我想,塞尚大概是在一種不同的方面感到饑餓吧”。“半夜醒來發現窗子都開著,月光照在高聳的建筑的屋頂圣桑,這饑餓的感覺還在”。三十多年后,當海明威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那種饑餓的印象還是如此的清晰。
“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卻很年輕,這里什么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人的呼吸,都不簡單。”這是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中讓我最為心動的一段文字,更是對那段巴黎生活最好的體驗和表述。
(《流動的盛宴》,海明威著,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