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們那兒經(jīng)常槍斃人,對象大多是一些地富反壞右;先是開萬人宣判大會,然后便押到汽車上游街示眾。上面要求所有的人都站到犯人經(jīng)過的街道上去看,我們中國人向來就有喜歡看熱鬧的傳統(tǒng)。于是當那些全副武裝的車隊殺氣騰騰地開過來時,十里長街,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群,還有許多許多的人一直要跟到刑場上去,瞧瞧那些子彈是如何射進犯人的腦袋。還在上小學的我,那時也喜歡看熱鬧,而且也每一次都要跟到刑場上去。后來跟出了經(jīng)驗,干脆早早地找個好位置,守在刑場那邊等著。
這天又傳來消息,說是要槍斃一個惡毒攻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我當然又早早地在那個老位置等著。到下午一點半,車隊才緩緩開了過來。通往刑場的那條狹窄的單行道兩邊擠滿了男女老少。
犯人被押下車。我看見他很年輕,打紅勾的布告上說他二十二歲,高高的個子,身材長得比芭蕾舞演員還要勻稱;那時的犯人都要剃成光頭,他不知怎的卻還留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白襯衫,藍長褲,一張很單純、很秀氣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竟然像嬰兒一樣清澈、明凈,最使我疑惑的,是他臉上的表情,以前那些犯人被押下車時,不是滿腔憤恨,就是一片茫然,當然,也有嚇得魂飛魄散,像死豬一樣被拖起走的,但他卻是滿臉憐憫的神情,好像我們這些看客倒成了一群被送往屠宰場的羔羊。
夾道圍觀的人群踮起腳來看,吊起頸子來瞧,削尖腦袋往里鉆,突然,一個小孩被擠出人群,摔倒在離他只兩三步遠的路中間。人們一下子愣住了。整個世界也一下子靜止了,凝固了。人們緊張地盯著眼前的場面。那孩子也嚇得目瞪口呆魂飛魄散。我以為犯人會從孩子身上踩過去,或者狠狠踢上兩腳,反正總是個死嘛!沒料到他彎下腰,竟想去把孩子扶起來。他忘記自己的雙手已五花大綁被捆得緊緊,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身后的押解人員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fā)。他疼得呲牙裂嘴。一個老頭把孩子拖回了人群。他望著那個摔得流出了鼻血的孩子滿臉愧疚。我還清楚地聽見他小聲對那個孩子說,真、真對不起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喜歡看熱鬧了。只要有熱鬧的場面,就遠遠地躲開。
他是帶著一種異樣的微笑走上刑場的。那神情,我后來只在一只梅花鹿的臉上見過。
聽人說,行刑的人要他跪下,他不肯,一腳把他踹倒,他又站了起來,一個年紀大的“監(jiān)斬官”上前對他說,天父地母,你馬上就要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難道不應該跪下請她接納嗎?更何況你的一生就這么半途而廢,辜負了母親的期望,還不趕快跪下請罪?他一愣,老老實實的跪下了,但剛跪下,又向旁邊挪了個位置,“監(jiān)斬官”感到奇怪,上前去查看,原來那兒有一群螞蟻正在搬家
三十年后,有人在報紙上寫文章頌揚他,贊美他,作者正是當年寫文章揭發(fā)他,批判他的那一位。
(摘自“獨角獸”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