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年的葉芝,在《駛向拜占庭》中道出了對青春不再的悲嘆和對永恒生命的向往。詩中遲暮與青春、靈魂與肉體、自然與藝術、情欲與理智等重大主題碰撞融匯成了復雜的哲思。一直以來,這首詩被推作像《希臘古翁頌》那樣歌頌藝術的典范,被視為詩人重靈輕肉的高貴精神的體現。然而,它的偉大動人之處,似乎潛在于更深刻的蘊含。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從字面意義和象征意義入手,擬在發掘該詩的深層意識。
關鍵詞:必朽;永恒;哲思
中圖分類號:C912.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8—0169—02
人生是生命個體不斷追逐欲望的過程,它的悲劇在于,縱使所有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那個終極指向仍是永遠不可及的——那就是不朽。終有一死,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宿命,是古往今來無論怎樣的大智大慧、豪情浩氣都無法真正超脫的最深重的痛苦。這個文學里嘆不盡的千古愁,引發了一曲曲向往永恒的歌。
《駛向拜占庭》就是其中之一。愛爾蘭詩人葉芝,在晚年以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內心獨白的形式道出了對青春不再的悲嘆和對永恒生命的向往。詩中暮年與青春、靈魂與肉體、自然與藝術、情欲與理智等重大主題碰撞融匯成了復雜的哲思。一直以來,這首詩被推作像《希臘古翁頌》那樣歌頌藝術的典范,被視為詩人重靈輕肉的高貴精神的體現。然而,它的偉大動人之處,似乎潛在于更深刻的蘊含。
一
詩中的說話者是一個老人,青春的逝去,死亡的臨近,帶給了他關于再生的思考。年老體衰,他已變成一件“衰頹的物體”,“一件拐杖上的破衣裳”[1],不再屬于這個生命與活力的現實世界。不過,老年向他關上了情欲之門,卻為他打開了理智之窗:免去了聲色的熱情,倒有了追求智慧的自由心境。年老因此成了一種優勢,因為身體越衰退,被肉體所累的靈魂越能得到解放。
詩的第一節以一個否定句開頭,“那不是一個屬于老年人的國度”,斷然地否定了接下來所描繪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年輕人沉醉于愛河,鳥兒在樹上歡歌,海洋里魚鮭成群,天空、地上、水里,到處都洋溢著歡樂的樂音—— 一個繁榮昌盛的場景。然而,盡管充滿生氣,所有生命卻不過是曇花之現,喧鬧的同時也在不可避免地消亡。第三行的“死亡著”一詞,給明媚的盛夏畫面罩上了一層宿命的陰影,然沉浸其中的一切卻渾然不覺。本詩節的最后兩行一反前面優美輕緩的旋律,突然變得生硬而滯重。
這個突轉預示了第二節的莊嚴氛圍。老人棄絕了塵世的歡欣,開始了想象的旅程。雖然身體已成“老朽的破衣裳”,他的靈魂卻開始“拍手作歌”,“研習自身的輝煌” 。于是他決定離開這個俗世,駛向拜占庭去尋找靈魂的學校。最后他“走出了自然”,變成拜占庭里金枝上的一只金鳥,歌唱著“過去,現在和未來”,即,所有時間合成的永恒。
《駛向拜占庭》是一首詩中的歌。“歌”作為關鍵詞貫穿了全詩。第一節里塵世之鳥歌頌自然,但它們的歌只是“感性的音樂”;老人的靈魂歌唱智慧,卻找不到學習歌唱的地方;最后在拜占庭他找到了靈魂的導師,唱起了永恒的歌。至此,從棄絕俗欲,到追求智慧再到獲得不朽,老人終于完成了他的精神之旅。
二
作為后期象征主義的杰作,《駛向拜占庭》意味的遠遠不止它所顯現的那么簡單。字面的背后,隱藏了一個象征的世界,拜占庭的世界。拜占庭即現在的伊斯坦布爾,歷史上曾是東羅馬帝國的都城和東正教的圣地,以燦爛的文化藝術著稱。對葉芝來說,它更多地代表了一種完美的文明形態,如同布萊克的“想象的圣城”,是靈魂圣地的象征,是幻化了的理想天國。受柏拉圖哲學的影響,葉芝一生都在尋求一種無時間的實在,借此擺脫思想中各種矛盾的困擾[2]。拜占庭提供了滿意的答案,這座城市坐落在東西匯合處,它同時是煉獄和樂園,是不受時間限制的靈魂的避難所,在那里藝術能和解一切矛盾,阻止所有的變遷。葉芝在《幻象》中說:“……早期拜占庭的宗教、美學和現實是三位一體的,這也許是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將來也不會有的現象。”[3]
“鳥”是詩中一個重要的意象。當自然中的鳥兒歌唱著并死亡著,拜占庭的金鳥卻能超脫時間和變化,因為黃金是最穩定恒久的金屬。像濟慈的希臘古翁一樣,這只唱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金鳥聯結了時間和無時間,于是代表了藝術這種體現永恒的完美方式。金鳥或許是指詩中化成它的老人,也許是詩歌本身這塑造出來的藝術,也可能是希望成為自己作品的詩人自己。無論怎樣,它都象征了詩人如鳥般歌唱的靈魂,這個靈魂永遠地唱著它的愿望,它的向往永恒的歌。
“旋體”是最特別的一個象征。在葉芝的象征系統中,“盤旋的樓梯”、“旋轉的陀螺”、“旋轉物”和“螺旋形”等都是用來描述循環歷史理論的名詞。葉芝認為,歷史和人生是沿著由在不同層次上不斷自我重復的漫長周期所構成的循環的螺旋模式發展的。《駛向拜占庭》中,從圣火中盤旋而出的圣人使“旋體”與“永恒”相連,無論它是指畫中的圣像還是真正的圣人。佛教哲學告訴我們,在彼岸世界有兩種可能,其一是維系于“存在的輪回”,一遭又一遭地以不同的角色重生于世;在另一種情形下,則可以超越最終的輪回,不是變成神,而是成為一種免受時間約束的完美形態。葉芝所希翼的就是后者[4]。站在旋體頂端圣火中的圣人,是宇宙中最高的實在,然而葉芝的目標甚至更遠,不是成為他們一樣的圣人而是變成一只不具人形的金鳥,智慧就含在它的口中,因此它得以超脫“最終的輪回” 。
海洋的意象在詩中反復出現,是由于拜占庭是一個遙遠神秘的國度,只有海洋才是最為合理的路途。然而不僅如此。根據葉芝在《穿過友好而寧靜的月色》中的解釋,宇宙中有四層存在形態。一頭是土界,即人類所居住的自然界,一頭是火的世界,那里充滿了寧逸的樂音。中間的的兩層是氣和水[5]。《駛向拜占庭》第一節中,海洋里魚鮭歡騰,象征著旺盛的繁殖力,因此海便成了情欲之海,是通達最高境界的必經考驗。
這些象征意義的和聲,將向往永恒這一中心主題表達得厚重而深遠。《駛向拜占庭》是葉芝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幾乎收納了他全部的閱讀、寫作和生活經歷”[6]。葉芝一生豐富的思想和情感之流,到最后匯集進這首詩,成為久經傳誦的歌。
三
在他詩歌創作的最后階段,葉芝經常思考著如青春與暮年、愛情與戰爭、力量與智慧、肉體與靈魂、生活與藝術等重大的二分法題材。這些二元對立的沖突給予了《駛向拜占庭》巨大的張力。
詩歌一開始就出現了矛盾對立。在縱情聲色的年輕人中間,站著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老人,冷眼審視著繁盛背后的死亡現實;他的身體變成了“衰頹的廢舊物體”,靈魂卻開始獲得生機;只有被剝奪了肉體的樂趣,他才能意識到“不朽的理智之碑”;世俗的生命在現實世界生長著并衰亡著,藝術之鳥卻在神圣之都永遠地歌唱。
對這些矛盾對立,葉芝的立場似乎很明確:青春固然美好,年老卻更有智慧的魅力;現實溫暖而真切,但只有藝術才能永恒。最后,所有的沖突都在拜占庭得到和解,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
然而,此詩潛藏了更深刻的意義。雖然智慧占了上風,它的勝利卻有些勉強。“這不是一個老年人的國度”,是老人要去往拜占庭的前因,這其中蘊含了多少不得已和被遺棄的惱怒?如果不是與周圍的繁榮盛景格格不入,他如何能看出其中的虛浮呢?意識到生命短暫、青春已逝,老人才想到“永恒的理智之碑” 。他確實已經駛向了拜占庭,可他的心還“為欲望所累”,“不知自己為何物” 。他想要成為的永恒,被說成是“人工制品” 。他看到了俗世生活的短暫和輕浮,卻在貶抑之語中流露出了贊美之音、羨嫉之意。追求不朽的理智,一半是由于意趣所向,一半也是出于求而不得的無奈。詩人模棱兩可的含混態度,不經意地閃爍在字里行間,不論是對欲望的棄絕還是對智慧的獻身似乎都不夠徹底。
這不難理解。對塵世的眷念,是生命的本能,當人生臨近終點,就要永遠地告別所有的歡樂與癡迷,一去不回地被推入沒有出口的黑暗(彼岸有什么,畢竟沒有確證),誰都會有這種遲疑、苦澀的復雜情感,無論境界多么高遠的人都不例外。
作此詩時,盡管功成名就,面對青春的逝去,葉芝的心中充滿了幻滅。在一封給朋友奧莉維亞的信中葉芝說:“我覺得很累,年老的事實讓我感到憤怒,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甚至更多,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出色,可一個敵人卻如影隨形地折磨我,讓我能一如既往地思考和計劃卻不再能實現這些想法。”[7] 年老帶來的挫敗感,五年后變成了對生活強烈的留念和渴求:
我希望能重新活過一遍
再活過一遍,即使那是一種
把一個痛打瞎子們的瞎子扔進
一個瞎子的水溝的蛙卵中去的生活……[8]
這里,葉芝絕非完全背棄了他畢生對智慧的信仰,只是,智慧之光吸引了他卻未能贏得他的全部。弗雷徹在《威廉·巴特勒·葉芝》一書中有這樣的話:“葉芝常常憎恨生活的不完美,可有時候,他也害怕沒有生活的完美。”[9]
四
葉芝,一個浪漫理想的信徒,一個企望精神歸依的智者,高遠不俗,卻也超脫不了戀生的俗愿。他不是一個圣人,這是文學的幸運,不然,人生的悲哀和憂愁,如何能被歌吟得如此深切呢?《駛向拜占庭》道出了人類的最終存在困境,它就是金鳥所唱的永恒的歌,永遠縈繞在每一個多思的靈魂的深處。
參考文獻:
[1]所引《駛向拜占庭》原文都出自《世界上最美的詩歌》[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06.
[2]Richard Ellmann. YEATS. New York: W.W.NortonCo. Inc., 1979:253.
[3]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5th. ed. W.W.NortonCompany. New York :Norton,1986:1951.
[4]葉芝受佛教哲學的影響參見傅浩所著.葉芝詩中的東方因素[J].外國文學評論,1996,(3).
[5]Pu DuRong. The Phoenix’ Nest Upon the Tree of Life: W.B.Yeats’s Aesthetics of symbols in Poetry. Chengdu: Sichuan People’s Press, 2006:142.
[6]Richard Ellmann. YEATS. New York: W.W.NortonCo. Inc., 1979:258.
[7]Ibid.p.245.
[8]傅浩.葉芝抒情詩全集[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4:419.
[9]G.S.Fraser. W. B. Yeats. Longmans GreenCo. Ltd,1954.
(責任編輯/ 姜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