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和諧的本義是“和而不同”,就是自然社會中多種事物相互競爭、相互依賴、共同發展的狀態。與其相反,同一、一致則不是和諧。盡管中國古代存在“和而不同”的寶貴的思想資源,但在實踐中難以實行。而如今改革開放、創新發展的時代,應當能超越古人,真正建設一個“和而不同”的和諧社會。
關鍵詞:和而不同;和諧社會;多元化
中圖分類號:D602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8—0056—03
一
“和諧”一詞,現已成為當前社會輿論的主流話語,成為社會生活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廣告、標語、招牌,隨處可見,甚至列車動車組也以和諧命名。但對和諧內涵的理解,則可能五花八門。有人將風平浪靜當作和諧;也有人將一團和氣視為和諧;還有人認為步調一致就是和諧;更有的從主觀感受出發,符合自己思想感情的才是和諧,將對立面的意見說成“不和諧的聲音”。不是有地方或單位將提反對意見或揭露問題的人以破壞和諧的罪名加以打壓么? 其實這種“和諧觀”極其膚淺,與“和諧”的本質完全不是一回事。
當然,“和諧”一詞本是生活中的常用語,如何理解可以各隨自便,不會引起大的麻煩。但現在“和諧”已經進入政治層面,成為舉國上下為之奮斗的一個目標:構建和諧社會。這其中內含就不能游移不定,各說各話,必須弄清其確切涵義,也好使全體國民明白前進的方向。否則,嚴肅的政治問題就會成為兒戲,和諧社會也會流于口號,最終成為畫餅。
那么,什么是和諧?和諧是個復合詞,由“和”與“諧”兩個詞組成。“諧”的詞義比較單純,就是和協、妥帖之義。《說文》曰:“諧,詥也。” 詥,就是和協。眾多事務、各個方面配合妥帖,協調發展。這里沒有歧義。關鍵是“和”字,常常遭到人們的誤讀、誤用。
“和”是個多義詞。其中有兩個意義必須分辨清楚。其一是呼應。《說文》曰:“和,相應也。”所謂一唱一和是也。唱者,導也;和者,相隨相應也。《周易》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和,就是附和,贊同之義。二者思想感情相似或相同,產生共鳴,此可曰和。
“和”還有一個含義,就是調和。這一意義在字形上有時寫作“龢”,有時寫作“盉”。《說文》曰:“龢,調也。”調,就是調和,指音樂演奏中各種不同的音調音階的協調配合,一首樂曲就是由各種不同的音階組成的,缺一不可。《說文》亦曰:“盉,調味也。”指烹調時各種調料的搭配適當,也是協調配合的意思。“樂調謂之龢,味調謂之盉,事之調適者謂之和,其義一也。”[1] 和,就是指眾多元素組成的共同體中的各元素之間的相互關聯,是異類共生,相濟相成,相反相成的狀態。其核心意義是多元共存。
我國古代有“和”“同”之辯,對和的內涵作過明確而深入的揭示,這就是“和而不同”之論。西周后期的史伯說過:“以它平它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2]這是說,用一類事物與另一類事物加以平衡,就是和,這樣,天下萬物才能豐富繁榮,健康發展;若一味趨同,只取同一種類,萬物將歸于滅亡。
到此我們可以明白,“和”的兩種含義是完全相反的。前一義是整齊劃一;后一義是豐富多彩;前一義是其實是同,后一義才是和;前一種意義正是后一種意義的對立面。那么,和諧的“和”用的是哪一個意義?很顯然,和諧的“和”用的是后一義,就是多元共存,就是承認矛盾各方存在的權利,就是允許斗爭,就是允許不同意見的存在。因為只有多元共存,才有“諧”的問題,若整齊劃一,便無物可“諧”。《左傳·襄公十一年》曰:“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諸侯和平共處,就是和諧。可見,所謂和諧,就是多元共存,協調發展。
二
和諧的觀念揭示了自然社會發展的本質規律。自然界就是在無數物種的存在和推動下生機勃勃地運動和發展的。各類物種相互競爭,又相互依存,取長補短,交叉進化,創造了無限豐富美麗的自然界。若只有一種物種存在,哪怕它是萬物之靈,也得滅亡。人類社會也是如此。全世界各民族,社會中各階級,各種行業的不同分工,乃至于社會中的不同思想、學說,都在相互協調、協作中向前發展;都在相互批評中取長補短,都是人類社會的發展的積極推動者。(反人類反社會者除外)若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種族(哪怕它再進化),一個集團(哪怕它再先進),一種理論(哪怕它放之四海而皆準),人類社會就會停滯,世界將是一片死寂。
這是一種深刻的自然觀和社會觀,要使人人弄懂當然并非易事;若要人人照此行事,可能更加困難。加上“和”字的雙重意義,確實容易讓人誤解和諧的含義。更為麻煩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大都傾向于將“和”理解為“同”,在主觀上大都認同而排異,這是人的一個弱點,也是人類邁向和諧的一個根本障礙。
《左傳》記載:有一天齊景公田獵歸來,梁丘據趕緊跑來見他。景公大喜,曰:“唯據與我和夫!”認為梁丘據與他最和諧。但一旁的晏子卻說:“據亦同也,焉得為和?”晏子認為,梁丘據的行為根本不是和,而是同。只有不刻意附和統治者,能夠保持獨立觀點的人才真正是與統治者處于和諧狀態的。晏子解釋道:
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3] 。
晏子指出,人們之所以喜食美味,是因為它是由各種不同的調料制成的。音樂也是這樣,有不同的調門、音階組成。只用一種調料不可能有美味;只有一個調門、一個音節不可能有悅耳的音樂。具體到政治上,就是:“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同上)也就是說,作為臣子,一定要敢于向君主提不同意見,而君主一定要樂于臣子提出不同意見,這才叫“和”。而梁丘據則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處處與齊景公保持一致。這恰恰不是和而是同。
然而歷史上專制統治者大都喜歡親近梁丘據這樣的人,明智一點的,間或還能聽一點不同意見,到了昏君便一意孤行,如周幽王即是。史伯說他 “棄高明昭顯,而好饞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2]周幽王遠君子而近小人,因為君子憂國憂民,老愛提不同意見,聽得不舒服;而小人只為自己投機鉆營,百般順從,處處合意。周幽王自己肯定認為那些逢迎拍馬的才是和諧的,而那些反對意見就是不和諧的聲音。最后,正如史伯預言的那樣,政毀人亡,身死驪山之下。
更有甚者,以消滅持反對意見的人為政績。《國語·周語》載: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王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
這周厲王不但不對持不同意見的人采取“和”的政策,反而直接將那些反對自己暴政的人抓起來殺了,于是天下太平,耳根清靜,靜到滿城的人在路上見了熟人都不敢說話打招呼,只能以目光示意。這可能就是周厲王的和諧觀:沒有雜音就是和諧。所以,他能得意洋洋地向召公宣示政績。但是這種死一般的寂靜中隱藏著爆炸性的危機。結果是國人暴動,周厲王被流放于彘。
其實這些君主也不傻,晏嬰等人講的這些樸素的道理他們也不可能不明白。“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3] 誰烹調美食時只用一種調料?誰聽音樂只聽一個音階?村夫愚婦都不會這么做。所以,對于美食,對于音樂,對于享受自然的恩賜,他們都知道多多益善的道理。但一旦進入社會政治領域,卻喜歡剸同。這可能也是人的共同弱點。享受美食時,油鹽醬醋蔥姜蒜一樣不落,接人待物卻喜歡臭味相投。盡管人人在客觀上都受惠于大自然的“和”但在主觀上卻傾向于“同”。主客觀之間存在距離甚至障礙,要跨越這個障礙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也不是時時都能做得到的。
不過一般老百姓無權無勢,遇到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也奈何不得別人,沒辦法去“同”人家,只好自己忍著,這自然就“和”了。但若是大人物遇到“不同”的人,就有可能調動手中的資源去“同”人家,像周厲王,就利用國家機器,把持不同意見的人都“同”到墳墓里去了。和諧云乎哉?
所以,盡管“和”的思想在中國源遠流長,盡管提倡“和”的儒家思想主導中華文明兩千多年,但真正的和諧社會卻從未出現。究其原因,君主的集權專制體制是根本障礙。君主專制與“和”的思想是根本沖突的,專制是和諧的死敵。中國古代的皇權政治實行家天下的統治,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就將人的“同而不和”的主觀偏私的弱點帶進了政治運作,而且惡性放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整個天下,高度同一。向君主專制要“和而不同”的和諧,幾乎就等于與虎謀皮。
專制體制以一己之私對抗大自然的公律,這注定是不能長久的。人類社會本質上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的這種“和”的本質,即多元化的本質必然地要貫徹到人類社會中來。所有民族,概莫能外。“大自然迫使人類去加以解決的最大問題,就好似建立起一個普遍法制的公民社會。”[4] 尋求自由是大自然賦予人的天性,所有人的自由的疊加就會形成保護多元共存的規則,正像康德所說:
大自然給予人類的最高任務就必須是外界法律之下的自由與不可抗拒的權力這兩者能以最大可能的限度相結合在一起的一個社會,那也就是一個完全正義的公民憲法[4] 。
這里沒有什么“文化差異”之說,因為我們都是自然之子。天道至公,決不會像人一樣厚此薄彼。決不會只讓一部分民族享受民主的多元化,而另一部分民族天生就不愛自由,或不配享受自由,活該生活在專制的桎梏中。如果某一個民族沒有自己孕育出完善的民主傳統,或較遲出現民主萌芽,大自然也會以民族交流的方式將這種法則貫徹到所有民族中去。
這種法則的結果就是現代的憲政體制。憲政體制就是大自然“和”的意志在人類社會中的延伸,是全人類文明的結晶。在憲政體制下,所有公民、團體一律平等。既享受著發展的自由,同時又受到他人自由的制約。社會諸元之間經過磨合形成一系列規則和法律,提供矛盾各方交鋒和妥協的平臺,建立化解矛盾的規則和渠道,使社會諸元處與協和發展的狀態,以保證社會諸元的相對平衡,最終保證社會的多元共存的局面。憲政體制的核心就是民主共和制,這是和諧社會的政治基礎。
三
有這樣一種觀點:一旦多元化,社會便會成為一盤散沙。這完全是對多元化的誤解或者曲解。多元化的結果是要造成一個社會諸元積極參與社會事務的局面,這將極大調動全體國民的公心和社會熱情,整個社會必將充滿活力。全體國民能夠充分主張自己的權益,并能對社會發展起到些許作用,他們才會樹立社會責任感。而君主專制一元獨霸,老百姓對皇權無可奈何,對國家大事插不上嘴,自己的利益在國家利益中得不到體現,社會諸元才會離心離德。為了保持江山的大一統,統治者只有用極權專制的“麻袋”將這些互不相干的“馬鈴薯”攏在一起,“麻袋”結實一點時,社會還能相對穩定一下,老百姓暫時能“坐穩了奴隸”;一旦麻袋腐爛,社會便一敗涂地,分崩離析,社會動蕩,生靈涂炭。極權專制擁有絕對的權力,絕對的權力絕對導致腐敗。所以,那種寄希望于極權專制來凝聚民心的“高論”其實十分荒唐,極權專制正是民心渙散的罪魁禍首,而多元化才是使社會產生凝聚力的內在驅動力。
當然,多元化的社會要求社會諸元具有相當的自覺意識。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在進行和諧世界與和諧社會的構建時,必須調整心態,擺正位置,以“和”的心態,采取“和”的方式,走理性發展的路線。過去曾經輝煌過的民族,必須拋棄封建專制時代那種唯我獨尊、唯我獨大的愚昧的古典情結。過去那種天朝上國、撫治萬邦的意識不能再借尸還魂。廣大的國民也不必沉醉于過去老大帝國的夢幻里,那種榮耀并不屬于小民百姓,而屬于專制統治者,因而也沒有必要渴望重溫舊夢。過去曾經受人欺負的民族,以后強大起來也不能欺負別人。懷著報復心理做強國夢是極不健康的心態,這將降低自身事業的正義性。正確的態度是建立一種正義、理性的民族精神。國不論大小、強弱,民不論貧富,都是地球村的一員,都必須平等待之。有不同的意見可以交換思想;有誤解可以耐心解釋;發生利益沖突可以談判,一次談不成就多談幾次。努力尋找利益的平衡點:既有斗爭,也要有妥協,以期達到雙贏乃至于多贏的局面。決不要妄想21世紀是自己民族的世紀,21世紀屬于全世界各國人民。
再者,建設和諧社會,人們還須調整舊的思維方式。必須按捺住代表真理的沖動。人們大都有自是傾向,認為自己所見、所思是不會錯的。堅持自己的觀點無可厚非,但不能以己之所見為絕對之是,將不同意見都視為胡說八道,只有自己才是真理的代表。《莊子·秋水》曰:“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自然宇宙中,人類是極其渺小的。我們每一個個人就更為渺小,活動范圍極為有限,每一個人的認識、實踐都必然地受到時空的局限。任何人都不可能掌握絕對真理,也不可能代表真理,因而就必須傾聽和尊重別人的意見和觀點。不論別人是什么思想,尤其是與自己相反的思想,(只要不是反人類反社會殘害生命)都必須承認其存在的權利,并積極與之對話。摒棄“消滅意識”和“不共戴天意識”,建立“依存意識”和“共榮意識”。和諧的社會就是一個包容的社會,共榮的社會。每一個成員都應從我做起,培養自己的包容的襟懷。
和諧世界與和諧社會的提出,是一個創舉,更是觀念上的革命。和諧世界,就是一個多元的世界,沒有多元共存,就不可能是和諧的世界;和諧社會,也必須是一個多元的社會,沒有多元共存,就不可能有和諧社會。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我們向世界打開了“和”的畫卷:既彰顯了民族的理想,也展示了民族的胸懷。但同時,它又像是打開了一份考卷,在拷問著我們民族的智性和德性:能否真正理解和諧的意義,是否有構建和諧環境的胸襟。我想,歷經了千辛萬苦和重重磨難的中華民族,應該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切實有效地構建起社會的和諧機制,為了民族永世的福祉,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為了世界的永久和平。
參考文獻:
[1]楊樹達.論語疏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8.
[2]國語:卷1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515.
[3]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49[G]//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093-2094.
[4]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