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道·老碼頭

我所在的“萬松浦書院”，東臨港欒河。原來覺得這條河流非常寬廣，如今看，只不過是一條波瀾不興的小河。早在書院建立之初，就有專家來勘測地形，他們同時也要關心周邊的風貌。我請其研究一下古河道，心里自然很想知道，這里原來的情形，畢竟，很久以前曾聽過許多關于它的傳說。勘測結果出人醫意料：原以為古河道再寬也不逾五六十米，誰知它當年竟然寬達140米，而且還是最保守的估計。

據說，它在古代是一條大河，寬闊到足以行船揚帆，入海口處還形成了一個大灣，偏右一側就是一座大碼頭，往東約十華里，就是更著名的古代軍港——黃河營港。它們當是“姊妹港”。今天的港欒河灣右側，仍然是一座小漁港兼旅游碼頭。

現在，河床里只逢大雨天才有水頭從上游下來，平時雖然河水充盈，也只是隨著大海潮漲潮落。河里魚蟹很多，主要是鱸魚和海鯰。春秋兩季，釣魚少年在陽光里攜一條銀白的大魚，模樣煞是好看。書院門衛是一把逮海鯰的好手兒，他用一個柳條籃子蒙一面紗網，里面再放幾塊西瓜皮，隨便投進水里，工夫不長，就能捉一堆海鯰。

這條河與龍口界內注于渤海灣的絳水河、泳汶河、黃水河差不多，都起源于素有“膠東屋脊”之稱的黃縣南部山區，屬于境內四大河。以今天的眼光看，這四大河中最小的就數港欒河了。大自然往往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一些驚人的變故，這個過程盡管顯得十分漫長，但滄海桑田，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四十多年前，龍口海濱的雨雪還大得嚇人。有人說，更早的時候雨雪還要大上幾倍。在我印象中，四十多年前的雨真正可怕：夏天和秋天常有水災，只要遇上一連幾天不能停歇的大雨，老人們就要禱告了。在老人的祈禱聲里，大雨澆潑下來顯得格外恐怖。大雨毫無來由地下著，雖然早已經溝滿壕平，仍不舍晝夜地狂瀉。

當年記憶中的平原，到了夏秋天常常出現一片片大湖，那是白亮亮、無邊無際的大水。雖然地處海濱，因為排水系統不夠順暢，或干脆就是雨水太大的緣故，積水總是一連數周不能消退。高稈莊稼露不出梢頭兒，地瓜和花生一直泡在水底。豬和羊被主人牽到了沙崗上，用繩索一一系上。那時，豬要像狗那樣帶上脖扣兒，模樣十分可笑。

一開始下大雨是有趣的，片片大湖給人暢游的誘惑，給人新奇感。不久，大人們的懊喪情緒就感染了孩子們，我們也開始憂心，甚至恐懼了。

最不能忘懷的是秋天收地瓜的情景：雖然好看，但很悲慘。年輕人劃著門板到大水中央，然后一個猛子扎進去，冒出水面時手里擎著一個地瓜。這樣的地瓜煮不爛，有一股難以下咽的苦味。那時的收獲真是可憐，不歇氣干上一天，門板上才有一小堆地瓜。

只有捕魚的事是令人歡快的。到處是水，到處是魚。大人捕大魚，小孩則捕小魚。大人捕魚為了生計，孩子們捕魚是為了養在瓶里。那時，見過各種各樣的魚：紅的、黑的、細的、寬的……還有的長了綠色的鰭翅。那有著斑馬一樣花色條紋的魚，在孩子們眼里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生靈。

大水季節發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會讓人吃驚，因為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怪異的日子。那時候，常常聽說一些聞所未聞的奇事。有一次甚至聽說海上出現了“人魚”：它長得和人完全一樣，只不過還留著魚的習性；它面對下網的人會流淚，會發出“哇哇”的叫聲。它的眼睛像小姑娘一樣嫵媚。傳說的事情雖然近在眼前，可惜僅有極少數人親眼見過。一旦詳細詢問起來，那些親歷者總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樣子。

雪季同樣讓人心悸、難忘。那是鋪天蓋地之雪，是壓在平原和沙崗上一冬一春都不會消融的雪。厚得驚人的大雪使整個冬天都上演著悲劇：無數鳥兒因為無處覓食而倒斃，一些身量不算小的動物也餓死在雪地里。還有不得不走上旅途的人，也時常掉進雪窟里。原野上，再也沒有道路和界限，渾茫一片。在這樣的日子里，只要變天了，烏云積得遮天蔽日，一家之主定要在臨睡前把鐵鍬收拾到手邊，以防大雪封門時搗雪外出。如今回想這些，竟然像夢境一樣飄渺虛幻。

這大概就是今天港欒河萎縮的原因。河里沒有了帆影，沒有了浩蕩之氣。時間的水流變得如此纖細，以至于難以承載自己的歷史。在這條河的兩岸，誰還能如數家珍地講敘當年？比如這條河的今昔、關于它的故事，更有兩岸人物，他們那些驚天動地的豪舉？可是，我不能忘記現在的書院，就建在這片古河道上，更不能忘記它昨日的波瀾。

說完了古河道，再說老碼頭。故鄉的港欒碼頭，每到了春天就熱鬧起來。我所在的書院也沾盡了風光。只要漁船來歸，必是海物豐盛之期。漁人身穿膠布衣褲，渾身閃亮從船上下來，然后張羅卸魚。小碼頭上的海物，總比城里魚市上便宜許多，而且鮮美無比。

碼頭西側是一處絕好的泳場，沙岸潔凈，灘底平坦，且沒有激流，沒有鯊魚出沒。東側是最好的垂釣處，在這個地方可以毫不費力地釣到海鯰和小鯛魚。有一年春天，我們三兩個朋友一起，只用了兩個小時就釣到了一大桶。最愿上鉤的是有毒的小河豚，它們模樣可愛，不知好歹，貪吃成性。我們每次都把上鉤的小河豚摘下來拋進海里，因此要費去不少時間。如果能到碼頭深處，在伸進大海那一面的人工礁上下鉤兒，就會有更大的收獲，比如釣到珍貴的紅鯛等等。

從書院步行到小碼頭只需十幾分鐘；而從小碼頭坐船進島，水路也不過才一刻鐘。站在海岸這邊，遙望海里綠蓬蓬的島嶼，常有許多美妙的想象。我曾多次與客人一起進島，帶了車輛、備足了食物，這樣，可以在島上度過一整天。

歷史上，這個小碼頭遠沒有東邊的黃河營港大。那里稱之為“營”，因為是一座軍港，一座要塞。直到今天，那里還常常在周邊挖出許多古物，如巨大的帶轍印的鋪路石，古軍營兵器，大船錨碇等等。這個“黃河”不是通常所說的第一大河，而是膠東的一條大河。

《史記》中所載的方士徐芾騙過了秦始皇，三次去海中神山求取長生不老藥，下海處就在這里。其中，徐芾第三次下海帶足了所需之物，并攜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一些智慧人士、五谷百工等等，還有急需的藥品和其他物品。總之，完全做好了一去不歸的準備，然后就消失在茫茫大海里，再無消息。

其實，徐芾這次東渡之前，他已經多次在海中尋訪探究，起碼前兩次是勘踏路徑。第三次即最后一次，才有了一去不返的遠航。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大傳奇，并為中國信史明確記載。《史記》上寫到“齊人徐芾”，寫到他統領浩大船隊抵達東瀛，看到了“平原廣澤”，于是“止王不歸”。許多人之所以把徐芾的傳奇當成徹頭徹尾的傳說故事，多是由于他雖然騙過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但畢竟是消失在渺海之中，于是只有開始，沒有結果——整個故事沒有了后半截兒。當時的航海技術對于秦始皇還多少算是陌生之物，但東部沿海的徐芾及其部下們，卻已經運用得非常嫻熟。故此，一隊人馬入海，也就如同泥牛，再無音信。

整個大傳奇的后續故事在大陸上戛然而止，卻沒有完全消滅在深淵里，而是發生在東瀛列島，即今天的日本。從考古上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證明，自徐芾東渡以后，尚處于石器時代的日本一躍進入了“彌生時代”。關于徐芾的故事和傳說，已經遍及今天的日本列島。

徐芾東渡的搖籃就是這兩座海港：黃河營港和港欒港。這已為眾多徐芾研究者所認可。這兩個海港既是徐芾龐大船隊的集結地和出發地，也是他建造船隊和訓練水手的營盤。這次偉大的探險和跋涉，大大早于西方的哥倫布，其準備之周詳、行動之隆重、意義之深遠，也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哥倫布。

今天，中國境內發現的有關徐芾東渡遺址，就包括山東膠南的瑯琊、青島的沐官島、河北的千童縣、江蘇的連云港……這說明，一次劃時代的壯舉并非一蹴而成，而是經歷了諸多籌劃、百般計議、無數實施。其中必有虛實相間，有嘗試和失敗，也有暗中的密謀和算計……

想一想，當年古河道、老碼頭上丁丁的伐木之聲，還有那造船的浩大場景，再看看面前這座不起眼兒的小港，微風撩波，盡可以留下萬千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