洽川古意

黃坤堯（香港）

以前讀《詩經》的時候,第一篇就是周南的《關雎》,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這么一個春意盎然的早上,一雙一對的雎鳩在黃河的沙洲上發出求偶的鳴叫,而君子淑女成雙成對的恰好也在這里相遇了,成就了一段轟動千古的美好良緣,而中國的文學就是從這里開始的。此外,讀到秦風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原來愛情就躲在這么最不經意、若即若離的時空里面,大家都在不斷地尋尋覓覓,跟著就發現了宋詞“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千載的情緣,分外動人。讀這些詩,旨在捕捉一剎那的美感,就像穿越古老的歷史一樣,不留任何痕跡。至于周南的河洲在哪里呢?秦風中的蒹葭又是什么東西?文學史上一直都說不清楚。因此周南的《關雎》、秦風的《蒹葭》,原本都只是古典文學中的一塊凈土、一種象征,就像桃花源的世界一樣,不可能在現實地世界里出現,更不希望出現,從而可以保留永恒的想象空間。沒想到,忽然有一天,周南和秦風古典優雅的人文世界竟然如實的展現在我們的眼前,行過了萬里路,書中的想象也就化成了真實。這又是一番多么奇妙的感覺啊!

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日至二十四日,我應邀出席了“詩經發祥地國際考察團洽川研討會”。它由合陽縣人民政府出資主辦,中國詩經學會協辦。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研討會。研討會并不要求實時發表論文,大家來到洽川,就能感受到一種獨有的山川風貌,跟《詩經》的作品相互印證,古老而又純樸,十分親切。由西安去合陽,大約兩小時,走的是新修的公路,寬闊平坦,可是車流及物流不多,并沒有多少輛汽車在公路上奔馳,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空空蕩蕩的,顯得有些荒涼和寂寞。尤其是經過金水溝大橋的時候,從巴士下望,竟是一大片高低突兀、陂陀起伏的深溝高壑,流水高山,縱橫切割,連綿不盡,十分壯觀。沿途還有很多大塊小塊的青蒼的麥田、干枯的蘋果園,農家都隱沒于山溝深谷里面,所以外面看不到多少農民的房子。當時杏花盛開,一叢一叢的粉白的花瓣,微帶紅暈,像彩云似的,鋪滿了寂寞的山野,清艷脫俗,迎風招展,冉冉地降謫人間,表現驚艷出奇之美,使人眼前一亮。這就是傳說中的周南大地了。根據學者的考訂,《詩經》約有十六七篇左右的詩篇是跟洽川有關的,甚至有人還可以舉出三十余篇,不見得完全可靠,但串起來也足夠編成一出華麗動人的歌劇,配合動人的愛情故事,文治武功,禮樂歌舞,歌頌西周盛世,重現文明世界,動人心弦。

周南大地原是王化之域,首善之區,從周文王出發,建基于詩教之上,表現出隆重的禮樂教化,從而澤及四方,輻射全國,也就鑄成璀璨偉大的中華文明了。根據《詩經》的記載,周文王的元配夫人太姒就是古有莘國的窈窕淑女,也就是洽川女子,生下了周武王,因此,太姒是中華文明之母,同時也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女性了。在八百里秦川之中,渭河流貫周原,滋潤著大片肥沃的土地,人文薈萃,物產豐饒。其實東面的洽川更是一顆明珠,一塊寶地,包圍在廣袤高低的黃土之中,黃河水濁浪滔滔,而洽川卻是一片蒼翠澄明的土地,蘆葦叢生,水道縱橫,兼具江南的幽姿媚韻,與眾不同。洽川由七眼瀵泉組成,其中著名的叫夏陽瀵、東鯉瀵。瀵水乃是黃河邊上的一道奇景,“瀵”字最早見于《爾雅》,釋作“大出尾下”,意即由地底大量涌出。“瀵”即“噴”字,古無輕唇音,即讀重唇音,有點像現代的噴泉。瀵泉其實也就是溫泉,清澈見底,藻荇交橫,甚至還可以養魚。黃昏的時候,我們來到了處女泉,也就是東鯉瀵,春寒料峭,冷風砭骨,可是還有很多人在水中暢泳,載沉載浮的,十分寫意。我們俯身洗手,觸摸泉水,原來都是溫水。魚兒看到人影,以為有人喂食,竟然都跳出來了,嚇得大家有點措手不及,十分驚訝。有時一陣冷風吹過,湖上也就凝成氤氳的霧氣,縹緲而過,忽然鋪上一襲輕紗似的,隔絕了人間天上。此時,傳說中的太姒姑娘,也就冉冉下凡,要在出嫁前夕,在處女泉中沐浴,潔凈身軀。跟著暮色四合,在熱鬧的鐘鼓聲中進行隆重的婚禮儀式。中華文明就是這樣開展的。

洽川還有一個優美的景點叫關雎洲。詩句中的“在河之洲”可能會在很多地方重現,但要配合文王和太姒天造地設的美滿婚姻,德生絕配,福臨華夏,在洽川山青水秀之中,這里就是最美麗的歷史場景了。可能我們來的日子不對,關雎洲聽不到關關雎鳩的叫聲,更看不到參差的荇菜,要之則是浮在黃河波濤中的一列綠洲,隱約中有一些新建的樓閣,在浮云中若隱若現,背景是雄偉青蒼的群山,堂皇富麗,映日生輝,像一幅天然的青石壁畫。河邊有些渡船,本來是準備渡過彼岸去的,當日因為上游融冰,黃河水量特大,風高浪急,波濤洶涌,為了安全,主辦單位也就不讓大家渡河往關雎洲上去了。不過,一大堆人登岸,喧嘩擾攘的,搶位拍照,看來也很難發思古之幽情了。遠望疑真疑幻,可能更有詩意。五千年的文化,在想象中可能更溫馨更美。其實一切最好保持原狀,我還是希望看到自然活潑的在河之洲,草木繁茂,魚鳥自樂,青年男女攜手漫游,在杏花歌影中,彌漫春的氣息。

處女泉面積很大,除了溫泉之外,還有大片的蘆葦林,水道縱橫,共有十五萬畝之多,看來也是全國保留得最為完整的濕地了。蘆葦林水色稠密,有點像斑馬線,表現出豐富的厚感,甚至更幻化出不同的層次了。春天蘆葦飛黃,迎風招展,不像秋天銀白鋪雪的世界,也沒有夏天蒹葭蒼蒼的美態,但一大堆的蘆花爭艷盛開,在二十四番風信之外,莽莽蒼蒼的,映著黃河落日圓的氣勢,卸卻一身貴氣,表現出健康村婦的模樣,淡掃蛾眉,更為動人。這是黃河邊上的原始景色,招呼著過路的候鳥,稍作憩息,來者不拒,胸懷博大。

晚上先是在潘家大院品嘗“農家樂”的晚餐,主人傾力送上十三道菜,幾乎全是素食,表示主人熱情好客。飯后往東雷村觀賞上鑼鼓表演,上鑼鼓是一種古老的民間表演,自然奔放,節拍強勁。據說源自周代,這是民俗學的活化石,有驅鬼及防疫的意味。東雷抽黃站日夜運作,黃河之水天上來,雷聲滾滾,氣勢如虹。而抽黃站不停地抽取黃河水,工場里的河道水聲咆哮,濁浪滾滾。黃河水里應外合,驚天地而泣鬼神,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天然的上鑼鼓表演呢?在暮色四合之后,露天的表演場地上早已站滿了大量的人群了。這里除了街上臨時點燃的幾盞大光燈之外,完全沒有任何布景。大會安排我們坐在簡陋的板凳上,然后在一輪熱烈響亮的鞭炮過后,引發出大家的熱情,南北兩社的男人裸著上身,臉上身上涂滿了紅紅綠綠的鮮艷的色彩,化成各種詭秘的臉譜,各抬著一個七八公斤的大鼓登場了。上鑼鼓表演共分排鑼、流水、上鼓三個階段,鼓聲有不同的花樣和節奏,時大時小,或快或慢,盡情狂野,聲震山村。甚至大家輪流跳上鼓面,扭動勁舞,粗獷中愈顯瘋狂,最后兩隊人馬更高舉大鼓碰擊一下,擦出燦爛的火花。而大家都沉浸在節日的狂歡氣氛之中,熱烈亢奮,忘了漆黑的寒夜。

臨走的時候,我應大會的邀請作“處女泉聯”一對,準備懸掛在景點的門樓上。

處身碧綠玄黃,彩繪河山,天地一 時鐘瀵水;

女德幽閑淑善,功涵文武,圣明三 代浴神泉。

此聯首尾嵌入“處女泉”三字。相傳夏禹母、商湯妃、周文王母太任、周文王妃太姒均為有莘國人,洽川有“四圣母廟”感念她們的功德。惟史載太任實為摯國女,姓任,乃殷王朝的東方諸侯,不是有莘國人。由于太任是周文王的母親,母憑子貴,洽川也就把她視作一家人了。上聯先寫瀵水的涌現,在黃河邊上創出了美麗的新世界,彩色繽紛,天地鐘靈毓秀,情有獨鐘。下聯“幽閑淑善”乃據毛傳鄭箋的注釋,解釋窈窕淑女的天賦德性。太姒與文王、武王同為一家人,由齊家、治國而平天下,英明神武,功德無量。傳說中夏商周三代圣王的開國之君都跟洽川有密切的聯姻關系,愈顯得瀵泉水獨有的神奇力量了。

合陽是陜西的窮縣。而洽川更是保留了一片原始的洪荒世界,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工業污染,仍然是自古以來的一片凈土。洽川賓館算是新修的龐大建筑群了,酒店大堂設有很多沙發座位,大家自由自在地抽煙暢論,天南地北,可就是沒有咖啡供應。酒店有固定的用餐時間,下班后服務員走了,漫漫長夜再也沒有餐飲供應。晚上街道上一片漆黑,完全是死寂的世界,有朋友想吃夜宵,結果還是失望而回,找不到干凈的店子,乏善足陳。不過這里的學生卻是最優秀的,在陜西全省的考試中往往名列前茅。而洽川的導游謙恭有禮,能歌善講,原來是臨時在全縣的中小學教師中抽調出來,經過培訓而成的,主要是接待詩經研討會的嘉賓。縣政府出錢出力,更可見對此次活動的重視了。洽川是古莘國地,保留有帝嚳的墓地,在五帝中排行第三,近年的清明節全縣都會舉行盛大隆重的公祭,而洽川自然也是中華文化重要的發源地了。這里以至附近的陜西、山西、河南一帶都是古代五帝三代活動頻繁的區域,文韜武略,源遠流長,風光艷發,成就顯赫,例如《詩經》本身就是中華文化中的瑰寶,沒有任何古書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可是洽川卻缺乏豐富的旅游資源,游客多在當天匆匆而過,無法住下來消費、游玩兩三天。此外,這里也缺乏大量的工作機會,很多優秀的人才只能往外地發展,打造新天地。大家都不想回來建設家鄉,而窮縣之名,也就不脛而走了。因此,在省政府長期照顧之余,洽川也希望力謀發展,自力更生,避免長期依賴別人。不過,到過洽川以后,打從心底里說,我還是希望洽川盡量保持原狀,不要建造太多的高樓大廈,也不要引進太多的廉價工業,以免造成對自然環境的損害;許多地方一旦遭污染破壞,也就很難再回復清白之軀了。洽川以處女泉聞名于世,看來這個名字除了供新娘子出嫁前洗沐外,還隱含著深刻的寓意,這是天地間僅有的一顆明珠,一塊凈土,經過琢磨之后,將來必然會煥發出耀眼的光芒,不必著急,一切要從詳計議,穩中求勝。而洽川自然更成了中華文明最后的福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