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詩帖（地志詩十二首）

張 默（臺灣）

昂首·燕子磯

極目遠眺

你的嶙峋的腳下

是一片濁浪滾滾的大江

而你周身的蔓草

如故

而你斑剝的峭壁

如故

而你騰空的架式

如故

你還記得,我曾把唐詩的某些絕句

偷偷系上你的眉梢

莫非蒼蒼莽莽

還是莽莽蒼蒼

莫非寂寂冷冷

還是冷冷寂寂

莫非蕭蕭瑟瑟

還是瑟瑟蕭蕭

莫非疊疊層層

還是層層疊疊

你還記得,我曾把對岸八卦洲的幾簍 包谷

狠狠扔進你的懷里

那由金黃顆粒所鋪成的石梯

難道情有獨鐘

我想低時,你比我更低

你想高時,我比你更高

且讓時光一寸一寸緩緩地逼近

你還遙想當年

咱們背對背,額對額時的景象嗎

飲一勺

東去的流水

是否讓你的心緒,更平靜些

撈幾撮

四散的煙嵐

是否讓你的視野,更開闊些

啊,好一只歷盡滄桑的燕子

你巍顫顫地站在長江的下游

想呼叫我這個遲遲歸來的過客

在上游用力拉你一把

還是乖乖跟著你一個鷂子翻身

永遠沉入冷冷無聲的水底

滄浪小立

說是來訪晤古人

而古人的風骨何在

說是來登臨仙境

而仙境的道貌依然

恍若走在一千年前的寂寂竹徑 上

對著石榴形的漏窗

對著長廊邊的古樹

那從翠綠叢中飄然而至的

可不是一襲布衣的五柳先生嗎

咱們無暇牢記五百名賢士的雕 像

在左還是在右

也許他們曾經蹙眉、頓首

默默迎送那些喋喋不休的過客

而內心的百般無奈

豈是數丈之外

一泓冷冷的水聲所能預知的

我只要求一個假寐的午后

一個短暫乃至句點的片刻

把自己遼敻的夢悠然擲出

在滄浪亭之上

在藤蔓之上

在酒之上

登金陵閱江樓

一段嶙峋,把咱們的視覺無端地推升

推升與獅子山一樣高聳

烈烈的傲骨,推升

每一棵不寐

好個逍遙游的松柏

每一片斑駁

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磚瓦

推升

無所謂薄如蟬翼的千疋燈火,以及

浩瀚如夢的蒼穹,推升

推升,從六朝喋喋不休

驚叫到現在的寒鴉

登張家界一得

你,結實粗糙像猿猴一樣的臂膀

經常出其不意,從對面的山坳撲過來

于是眾樹呼應,百鳥爭鳴

你,一個拳頭,十個拳頭,一排排拳頭

紛紛等待,接棒上陣

俺第一次造訪你,就被你擎天的氣勢

嚇呆了

于是就把自己窩在深深的幽僻里

盡量不去想,拒絕和你打照面,甚至在

排隊候纜車的時刻,我也提不起勁

總之,你揮你大塊如巨斧的拳頭吧

請不要靠近我,或是對準我的腦袋

張家界,你行行好,我要同你保持

絕對絕對,安全的距離

黃果樹之聲

咱們三三兩兩,來到它面前

九月的驕陽,正好歇腳在

一片斜剌剌的水氣中

有人拿著自動相機

喃喃自語,側面,這個角度最好

可以全覽它

驚心動魄,忘我的,飛

我迅捷地站在水簾洞的怪石上

果不其然,它俯首側耳

嘩啦啦,與我說個不停

那當口,我卻努力追蹤

一個年輕的云貴詩人

在《棕皮手記》中所記錄的

繞過山的背后,丈量它窄窄冷冷的感覺

俄頃,我一步一腳印

踉蹌在凹凸不平的石窟中

那一匹匹水花之烈,之幻,之瀟灑

幾乎讓我忘了一切

猛力,深情,行走在一道又一道

洪水暴漲的大河

當我驚魂甫定,出得洞口

它還一廂情愿,對我狂嘯不已

幸好,在下的聽覺還算靈敏

沒有被它層層爆炸的水聲,擊倒

黃昏訪寒山寺

莫非,那一列疏疏落落

的修竹

正以輕巧的碎步,去占領

寒山拾得墨幅上的

某些禁域

莫非,那一片悠悠忽忽

的鐘聲

透過凄冷的召喚

把千年前夜宴賦詩的

景象

暗暗攬入心底

莫非,今夕吾人的情懷

亦如當年的東坡、張

繼、韋應物

拎著幾瓶老酒

輕舟步過小小的楓橋

而江村在左

而暮靄在右

還是不要細數勒石俞

樾的題詩吧

莫非,一切俱已熄滅

穿越漏窗上日漸模糊

的風景

我突然發現自己

竟是小徑那頭,一尊不

言不語的化石

九寨溝四帖

·蘆葦海

它們注目,敬禮

似一排排風的琴鍵

把這里的麗水,拍擊得更加

靜寂無痕了

·長海放舟

天,會不會砸下來

我以烈烈飛升的頭顱,頂著

恍惚,群山,就倒掛在我的帽沿下

·珍珠灘

簇擁在陽光下

一擔擔活蹦亂跳的魚

用噴泉的小嘴

低頭,細細參差的吮著,吮著

·樹正群海

三塊,穿開襠褲的云彩

五匹,四腳朝天的抽象畫

七尊,細枝小葉的瘦金體

正巧,捧著快要滅頂的夕陽,尖叫

石林,請聽我說

且讓這一身嶙峋的傲骨

偷偷扔進路南石林的波濤里

只見那些尖拔的

瘦削的

雄渾的

突兀的

千姿百態的石頭們

嘩嘩一擁而上

把我全身上下前后左右

梳理得十分酣暢光潔

不知,老之將至

于是,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五官

來一次出其不意的緊急集合

眼睛:

一直朝正前方千峰萬仞的極處無限伸展

耳朵:

傾力追蹤巍峨迷宮內外的羊腸小徑

鼻子:

盡情搓揉霞染石蓮的絕妙風采

嘴巴:

輪番撥弄層層石壁的玄秘悠渺與浩瀚

眉毛:

翹起兩道細細的尾巴,不偏不倚

輕輕趴在一尊小小的石海神駝上

哦! 那一霎

我只靜靜地,把自己

隱匿在一片風起云涌的石陣里

邊看,邊聽,邊想

一排排頑皮透頂的精靈們

擺頭,哈腰

對天,指手劃腳

讓我不自覺地摔了一個大筋斗

搖頭擺尾·七層塔

——大雁塔巡禮

在塔的頂端

伸手抓住幾塊懶洋洋的白云

把它擰干

天空,就不會那樣地蕭蕭了

接著,隱隱約約的鳥聲

以密不透風的籠子

偷偷運到第六層

它們音樂的步姿,將和塔緣的

風鈴交響

再向下,是第五層

有一赤身露體的托缽僧

閉目靜坐一隅,啊,喃喃的天籟

嘩然,一群從塞外飛來的寒鴉

精神抖擻,并排立在四層的回

旋梯上

一蹦一跳,一跳一蹦

紛紛下墜到

三層

二層,以及

人聲鼎沸的

第一層

俄頃整座七層塔,經不住一陣

驟來的風雨

搖搖晃晃,背著地平線

愴然與黑暗一塊

掉頭而去

乍見漓江

我把一株奔放的自己

輕輕,灑在漓江的漩渦里

我把一枚陽朔的浮雕

偷偷,烙在隱秘的心坎上

山的疊彩

水的樂音

從八方四面不約而同地趕來

你能承受得起嗎

當眾多眼神正撩撥某一特

異的景象

那些刻刻變調的風水

又向左舷,不勝倉皇地逃走了

而成排結隊,捕捉不及的

山樹云帆千奇百怪之倒影

多像一具具棱形的古典鏡框

把每個人飄泊的思緒靜網住

于是,咱們就在那

一小撮,一小撮

被自然烹飪的

千年風景的野宴中,打著

懶洋洋的哈欠

一個,又

一個

再見,玉門關

鳥尸絕跡,四野蒼莽無聲

咱們沖著王之渙的一句詩,迢迢千里而來

莫非就是親昵這座方圓不過數十丈的灰

土堆

我無法描述乍見時一剎那的驚悸

它在夢中樸拙的容貌是怎樣

它高大的身軀是如何浮雕起來的

它曾經吞噬多少噸泥土蘆葦和工匠們的

汗水

它寬闊的拱門,為何扭曲成一不等邊三角

形

它,真能解構塞外胡笳狂猛悲切的呼號

此刻,我輕輕地推它,捏它,搖它

在它的四周漫步,丈量,撿拾一塊塊漢石

秦瓦

而又難以放縱古昔的惆悵

穿越空空蕩蕩的大門,緩步入內

驀然瞧見千年前

一隊金盔銀甲的兵士,正在霍霍磨刀

眉宇間,難掩各自的獨孤與無奈

那些等待家書七零八落的歲月

究竟是怎樣一分一秒挨過的

我,徘徊復徘徊,不忍驟然離去

連連自側門的洞口,向外張望

而鋪天蓋地的沙暴,恰似川劇變臉般傳來

同行老麥急急以相機焚燒墻角酣睡已

久的積薪

我不得不飛快竄出,深深吁一口氣

再見!玉,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