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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時候

2009-12-11 09:38:40
十月 2009年6期

哈 南

做父親的是在孩子對他這樣那樣地指手畫腳的時候開始覺得自己老了。

開頭是在電話里,看不見女兒的臉色,只有那甜甜的聲音仍然像他的瑩瑩。天斌就說瑩瑩你萬事剛開頭千萬要注意,瑩瑩你遇到問題時要冷靜。沒有一句不是經驗之談。當然也沒有一句不是廢話。

開頭還聽得見瑩瑩隔一會兒嗯了一聲。過了一陣便不再插嘴了,讓天斌盡情地發揮。最后她說爸,我業務上的事情你不要再過問。

天斌愣了一下,像是在琢磨瑩瑩有哪個地方用詞不當。他一點兒也沒有涉及瑩瑩的業務呀。他捂在話筒里頭的全是一個當父親的拳拳之心呀。

北京的天氣怎么樣?秋高氣爽吧。天斌尷尬地轉換了話題。在日本只要話不投機時就說天氣,說天氣是萬能的。可是瑩瑩連這點兒也不再湊合。她說爸,我太累了,想睡覺。

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的時候天斌有些沉不住氣。以前他只要把旅行箱一拉,拉到打的的地方排隊,然后對司機說某某酒店就行了,就算跨進了國門。開頭還會有一點兒游子回歸的感覺,什么祖國呀你好。后來就淡了,把背靠在的士的坐墊上,凈想打盹。

可是這一回卻東張西望的。在出口的地方他還忍不住地往厚厚地疊在一起的人群瞧了一遍。他并不存有什么僥幸的念頭。他的張望和以往一樣地木然。也許他瞧得慢了一點兒,尤其是瞧到了青年女子的時候。他甚至把那些攤開在胸前的白紙也給瞧在眼里了。一瞬間他竟然希望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瑩瑩明明告訴他說沒空來接他。爸,北京你不會比我不熟悉吧。瑩瑩總算在電話里補充了一句。

天斌不知道瑩瑩是在跟他開玩笑呢還是在說明她為什么沒來接他的理由。盡管他一年兩頭三趟地跑北京,可是跟瑩瑩是沒比的。瑩瑩去美國之前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學呢。可是就算他比瑩瑩更加熟悉北京的話……想到這里天斌停住了。其實仔細一想,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那所謂的理由都是他不想要的。

不過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住著他的女兒,就這一點已經夠了。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讓他和這個城市變得是那樣的親近。現在他和這個城市之間的關聯是那樣的實實在在,相比之下以前老是唱著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卻只是一句像順口溜一般的歌詞。

剛好是星期六。于是小孫女蔓蔓便好像是瑩瑩派出的代表一般在家里迎接了他。蔓蔓撲到天斌懷里去的時候天斌覺得整個身子都酥軟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個有聲音的親吻。他頓時感到自己買了飛機票,千里迢迢地飛到北京原來就是為了這么一個變得比過去沉甸了許多的擁抱。

“爺爺,米奇在哪兒?”

還沒抱個夠呢,蔓蔓就想進入下一個節目。

當然和天斌不一樣,蔓蔓的心里裝著的不單單是爺爺。一聽到爺爺要來,蔓蔓就變得迫不及待。蔓蔓不僅等著爺爺,蔓蔓還等著爺爺答應買給她的米奇。蔓蔓去日本的時候天斌帶她逛了一趟迪斯尼樂園。從此她便不要別的,只對迪斯尼系列玩具樂此不疲。

“叔叔,喝一杯水。”

這個時候天斌才看到家里還有一個外人。

“爺爺,是咱家的郭阿姨。”

天斌有點難為情。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到了一個因為動了感情而忘乎所以的爺爺。

瑩瑩回來得很遲,早已經過了蔓蔓睡覺的時間。郭阿姨已經催了幾次了。蔓蔓卻堅持著要等到媽媽回來。因為有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爺爺,蔓蔓哪里會睡得著覺呢。郭阿姨說不趕快睡覺的話媽媽回來要批評的。郭阿姨焦灼的語氣讓天斌聽出瑩瑩回來之后不但要批評蔓蔓,還要批評郭阿姨。于是天斌出面承擔責任,說把蔓蔓交給他,他來管。

他管著管著,一直管到蔓蔓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他就目不轉睛地端詳著蔓蔓的臉。那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很甜蜜地睡著的臉。他找不到這臉和瑩瑩六歲時的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瑩瑩六歲的時候也會這樣地躺在他的懷里睡覺。那時候瑩瑩也對他說我不睡,我要等媽媽回來。

瑩瑩這樣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叔叔,你去休息吧,把蔓蔓讓給我。”

郭阿姨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可是天斌仍然等著。

天斌終于沒有等到瑩瑩回來。那個夜里刮著很硬的風,好像是在敲打著什么似的。瑩瑩的公寓又是在高層,刮得起勁的時候連開門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北京的風都是這么凜冽的吧。

第二天大家都躡手躡腳的i連蔓蔓也頂多是在瑩瑩房間前面探了探頭。每當這種時候郭阿姨便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有點緊張地朝蔓蔓望了過去。蔓蔓要是再貿然一些的話就有可能出現一個她所無法控制的局面。她壓低了聲音,急急地把蔓蔓給呼喚著。一個保姆所能夠有的嚴厲都夾到那很急的聲音里頭去了。

蔓蔓折回了身來。其實她也只是虛晃了一槍。接近瑩瑩的房間本身就是她的目的了,倒是大人過分地擔心她會把它作為一種手段。顯而易見,她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孩子。她因此也常常有自己獨特的表現方式。天斌想起蔓蔓對一顆糖果垂涎的時候總是說那邊有一顆糖果而不會去說她想吃它。

天斌就隔一會兒便瞧一眼掛在墻上的鐘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瑩瑩再睡一會兒呢還是希望她早一點兒起床。瑩瑩一定很累了吧。可是蔓蔓也只有那么一個星期天。那滴答滴答的聲音不再只是一種無意義的重復。那緩緩地移動著的指針對他來說是在進行著一種互相矛盾的運行。每過去的一段時間,既會讓他有類似得到了什么安慰一般的收獲,同時也有他所不忍心的失去。

于是他忘記了其實他到北京來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幾天。

“叔叔,你跟蔓蔓先吃飯吧。”

飯菜已經端到飯桌上去了。連筷子都擺得整整齊齊的。剛好是三雙。可是郭阿姨卻不坐下來。

“這里不是有凳子嗎?”

“這是給瑩瑩的。”

等瑩瑩起床以后再給她也不遲呀。天斌在心里這樣說著時又突然打住了。他看到郭阿姨盛了一碗紅薯粥端到了自己面前。他下意識地直了一下身子,一句謝謝就掉了下來。

郭阿姨一怔,臉微微地紅了。

甜膩的紅薯粥喝到碗底的時候郭阿姨走了過來。

“叔叔,再給你盛一碗。”

“不,不,我自己來吧。”

話還沒有說完,那碗便讓郭阿姨給端走了。

瑩瑩從房間里出來之后叫了一聲爸,親了三遍蔓蔓。然后她對郭阿姨說下午一點的飛機。這一切排列得那么緊湊,天斌幾乎沒辦法把他從上飛機開始就一直揣在心里的自己的那一聲給端出來,插在什么地方。看到瑩瑩那么快地就向郭阿姨布置了工作。他忽然覺得連瑩瑩一開頭就給他的那一聲也是一個例行的公務。

可是沒看到瑩瑩不是也不給自己一點點婆婆媽媽的時間嗎?在這一點上瑩瑩是把父親的全盤照搬了。天斌把他在日本的生活只總結了那么一句話,忙轉,沒有一刻的空閑。可現在他不是親眼看到了嗎?瑩瑩比他還更要苛刻自己,瑩瑩比他還更加馬不停蹄。

他不由得又往墻上的鐘望了一下。這一回他只想把那指針給按住不動了。

來得及嗎?那么短的時間。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把自己的腦子轉過彎來。他的腦子里有兩個頻道呢,仿佛只要把遙控器按一下,一個披頭散發睡眼惺忪的瑩瑩立刻就會變成一

個拎著公務包坐在公務艙里的公司老板,女強人。

瑩瑩卻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一點兒也沒有緊迫感。瑩瑩從小就是一個麻利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風風火火的,連男孩子都比不上。天斌無聲地看著瑩瑩在房間、客廳、洗手間之間一閃一閃的身影。也就不過是一個女孩子的濃妝淡抹吧,什么風度啦,形象啦嘩啦啦地都出來了。

一個和在電影或者在電視里經常看到的一般俏麗的身影愈來愈清晰的時候,天斌卻覺得眼前的瑩瑩變得愈來愈陌生。

一聲令下郭阿姨便開始團團轉了。她必須幫助瑩瑩準備好自己的行李,同時得想辦法讓瑩瑩忙中偷閑地吃上兩口。相比之下是郭阿姨顯得笨手笨腳的,不是碰了桌子什么的便是拿錯了東西,有時候還把瑩瑩的路給擋住了。

爸爸,我是雇了一個保姆,可我還是不雇的好!

瑩瑩在電話里大聲地抱怨道。天斌就把心收緊了。瑩瑩情緒上的稍稍波動都會使他受到很大的刺激。他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在瑩瑩的事情上老放不開自己。還以為他在外頭也是經風浪,見大世面的。尤其是他也知道在大多數的場合下讓瑩瑩耿耿于懷的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什么都得教她,教她怎么坐電梯,教她怎么開洗衣機。你看我在外面折騰得還不夠嗎?回到家里還得面對一大堆的瑣事,煩死了!

有時候天斌也安慰瑩瑩幾句。但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還是不開口的好。瑩瑩所需要的僅僅是一個接受她抱怨的對象。她從來不需要勸慰。天斌要是貿然說了,便過問了她的業務。

混亂當中天斌不經意地看了一下郭阿姨。大冷天的,郭阿姨的臉上卻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坐電梯、開洗衣機這些郭阿姨肯定是學會了,可那一些管啥用呢,那一些還不算是入門呢。瑩瑩煩的時候會打電話說她真擔心郭阿姨的一口普通話會影響蔓蔓的正確的發音。要挑剔一個保姆真的是那樣地不費吹灰之力。況且郭阿姨的主人是連對自己都那么嚴格的瑩瑩。不僅如此,隨著市場的變化,保姆的觀念也不斷地在更新著。瑩瑩都說了幾次了,現在像她這樣的都請大學生保姆了。

當瑩瑩的父親有時也得硬著頭皮,何況當瑩瑩的保姆。天斌在心里想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干嗎要出來遭這份罪呢?在家里不會沒有一口飯吃吧。天斌在日本看電視時就知道現在國內的貧困縣漸漸地少了。

“郭阿姨,你慢點。你看我能做一些什么……”

“爸——”

天斌突然聽到瑩瑩在叫他。有什么事會讓瑩瑩叫得那么急呢?天斌回過頭來,看到瑩瑩嚴厲的臉色。瑩瑩要說的都在那上頭了。

天斌愣了片刻,終于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也許他真的有點好笑,這不會是在哪個屋檐下的萍水相逢吧。

在天斌到臥室里拿一個東西的時候他被瑩瑩叫住,了。

“爸,你只不過是做客幾天,你別把保姆給慣壞了!”

天斌慌慌張張地又掉頭瞧了一下。他擔心瑩瑩的聲音太大了。他只希望有哪一堵墻能把瑩瑩的聲音給遮住。

瑩瑩沒有具體地說明她生氣的理由。有些話不用瑩瑩說出來天斌也應該是知道了的。天斌早就聽說了在國內雇保姆是怎么樣的一回事。也許那是一種偏見,是一種炒作吧,意思是說不到實在沒辦法實在非雇不可的地步的話,還是不雇的好。

也不知道天斌心服口服了沒有。這一回他不但過問了,他還直接干預了瑩瑩的業務。可是比這更讓天斌擱在心頭的是瑩瑩在無意之中糾正了他的一個常識上的錯誤,那就是他是來做客幾天的。原來他還以為自己是回到了家里。

連蔓蔓也抬起了頭來。她正和米奇親熱著呢。

蔓蔓當然不會責備他。不過被媽媽給責備了的爺爺是一個什么樣子卻是她想看的。但是她還沒有把爺爺給端詳個清楚就看到爺爺也在看著她,她連忙低下頭去,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的樣子。只是天斌再一次去看蔓蔓的時候,他看到蔓蔓把米奇拿在眼前作為掩護又把爺爺給偷看了一下。

就這樣,蔓蔓把自己給藏匿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學會去把自己給藏匿的。然而最后卻是一個她怎么也無法藏匿得住的場面。既然如此,蔓蔓便勇敢地去和它面對。

“蔓蔓,媽過兩天就回來。在家里要聽爺爺和郭阿姨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

瑩瑩第二次把蔓蔓抱在懷里親著。蔓蔓則用手摟住瑩瑩的脖子,溫順而又馴良。她知道這一次的擁抱和剛才的一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可是她仍然平靜地加以接受。在這只屬于她的一刻里她也沒有給媽媽添麻煩。她好像不是在等著讓媽媽來對她說什么,反而是在用她無聲的叮囑去對媽媽說路上小心。

又是一次閃電式的出差。瑩瑩沒有騙蔓蔓。兩天就是兩天。她到成都接一個項目,速去速回的。

也沒有騙的必要。兩天是一個怎么樣的時間單位,蔓蔓還不能夠感性地理解。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辨別天數的不同在量上面有什么區別還有一定的困難。況且她早已經不會對著一個背著行李出遠門的畫面流眼淚了。她知道對她來說媽媽的出差就像她去上學一樣必須送客留步。和別的光會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同,她全力地讓自己投入到爺爺買給她的米奇身上去,在那里有一個夠她避開風浪的世界。

倒是天斌的心里怪難受的。他早就知道瑩瑩的忍心了。在美國的時候沒有保姆,一忙起來瑩瑩就把蔓蔓隨便往哪里一擱,像一塊磚頭一樣地把蔓蔓拋來拋去。那也沒什么,眼不見為凈,不去想的話不就罷了嘛。可是這一回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令他不由得心酸。于是天斌就不再去期待瑩瑩會抽空來對他也說一聲什么,哪怕那又會只是例行公務的。短短的一聲也會占用時間的,如果也有他一聲的話,他想就把那會被他占用的留給他的蔓蔓吧。

瑩瑩不在的家就像是一個空巢。那個空白似乎連蔓蔓也無法去把它填補。倒是蔓蔓很懂得眼前有一個頂替的,是她平常怎么也盼不到的。于是一個乖巧的孩子突然變了模樣。等瑩瑩一走,她就纏上了天斌。

“爺爺,爺爺……”

蔓蔓的嬌聲嬌氣讓天斌更加想怎么去疼愛一個媽媽老是不在身邊的孩子。

郭阿姨就沒有情面了。

“趕快做作業,蔓蔓,你的作業還沒有完成呢!”

蔓蔓生氣地把身子一扭。郭阿姨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揭她的底。

“哎喲——”天斌還是反應了一下,可是不那么強烈。他既要聲援一下郭阿姨,卻又怕語氣太重了。

“爺爺,爺爺……”

又來了。老這樣的話就會顯得頑皮了。

“先做作業吧,做了作業爺爺就陪你玩。”

郭阿姨只好哄蔓蔓。她是來替天斌解圍的。一個不聽話的蔓蔓當然也有她的一份責任,會讓遠道而來的爺爺覺得是她的工作沒有做到家。而她老強調做作業,顯然也因為她已經在某個地方意識到這個家庭是把孩子的教育問題看得高于一切的。

“不,我不做作業!”蔓蔓突然間耍起了賴皮。

天斌只好問郭阿姨:“平時蔓蔓不會是這樣吧?”

“她不是不想做作業,她是不想去學校!”

聽郭阿姨這么一說,蔓蔓有點緊張。她忘記了去對郭阿姨生氣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天斌的反應上。

“不去學校怎么行呢……”天斌終于講起了大道理,一個誰都無法通融的原則性問題。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發揮,郭阿姨便補充說道:

“蔓蔓上的不是普通的學校,蔓蔓上的是寄宿學校。”

郭阿姨在寄宿學校這幾個字上頭加重了語氣,好像是擔心天斌不知道寄宿學校意味著什么似的。

天斌的心咯噔一沉,臉上的表情全變了。

原來如此。難怪瑩瑩在電話里頭說她正在加大對蔓蔓教育投資的力度。天斌還表示贊同呢,覺得這一回他和瑩瑩想到了一塊。

這么說蔓蔓真得必須趕快做作業,趕快吃飯,趕快收拾行李。寄宿學校的學生必須在星期天的下午就去學校報到的。然后是整整一個星期的隔離。

這么說他剛剛送走了瑩瑩,又得想辦法怎么去把蔓蔓給打發掉。

這一次他感到凄凄慘慘了。要知道蔓蔓還不是適齡的兒童呢。他幾乎要對瑩瑩感到氣憤了。他記起瑩瑩在電話里頭是用超前教育這個現在想起來幾乎已經令他覺得可恨的字眼來為她簡直是殘忍的行為美其名的。

天斌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壁鐘。他討厭起那個壁鐘來了。它哪里是在表示時間,它是一張多么冷漠的臉孔呀,訴說的凈是讓他受不了的。它那漠然地移動著的指針只把他變得愈來愈沉重的心給無情地刻著,畫著,分分秒秒地加大著他的痛楚。

蔓蔓卻抓住了這一瞬間。她把所有的都押到了天斌身上。這一刻爺爺有可能是一個救世主。很小的時候她就說她是媽媽生的,媽媽是爺爺生的。她用這種自己發明的等量轉換來理解自己和爺爺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這一會兒她在心里盡量地用這道公式來拉近自己和爺爺的距離,同時夸大爺爺的權力,等待著救援。

可是天斌卻一動也不動,他是那樣的無能為力。

蔓蔓繞到了天斌的跟前,抱住天斌的兩條腿,央求他:“爺爺,爺爺,我不去學校,我不去學校……”

天斌有點站不穩腳跟。看他仍然是無動于衷的,蔓蔓便把他給推搡著,讓他踉蹌地后退。他的目光也跟著在退縮、躲避,不敢去和蔓蔓對視。蔓蔓的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期待,那是來讓他愈發感到絕望的。

蔓蔓終于哭了出來,號啕大哭。她已經無所顧忌了,看上去像是一個沒有好好兒調教的野孩子。她尖厲的聲音和那蠻橫的態度也好像是她故意做出來的。她在抗議大人無視她已經做出的許許多多的努力。她不但在許多方面都要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有時候她幾乎比大人還要大人。可是這一刻她放任了自己,拋掉了那個假面具。

“把蔓蔓交給我吧!”

郭阿姨一點兒也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平時也有蔓蔓胡鬧的時候,可從沒有這樣地讓她覺得棘手。蔓蔓可是看準了時機。

天斌卻把郭阿姨止住了。他想郭阿姨又能夠怎么樣呢,她頂多只能采取行政的手段。他把蔓蔓抱起來,抱到自己的房間。

“爺爺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爺爺畢竟是爺爺。蔓蔓立刻止住了哭泣。

她當然不知道爺爺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知道了也無妨。天斌早聽說了,蔓蔓最喜歡的就是讓人給她講故事,要哄騙她的話沒有比給她講故事更靈的了。

“爺爺說你媽媽小時候的故事好嗎?”

蔓蔓更是睜大了眼睛。不但是故事,而且是媽媽小時候的。同時有這么兩件如此美好的東西,簡直讓她著了迷。

“你媽媽小時候……”天斌停了片刻,“你媽媽六歲的時候……”

天斌開始緊張地組織著情節,遣詞造句。蔓蔓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她對故事的內容什么的有很高的要求,隨便炮制的不但不能蒙混過關,還會惹出蔓蔓更大的失望。

“有一天,你媽媽不肯去上學……”

蔓蔓吃了一驚。什么,世上會有這樣的故事,有媽媽不肯去上學的?

“媽媽為什么不肯去上學?媽媽上的也是寄宿學校吧?”

“不,那個時候沒有寄宿學校。”

“沒有寄宿學校為什么媽媽不去上學呢?”

蔓蔓顯然是想說如果不是寄宿學校的話,她就會不哭也不鬧的。

天斌被問住了。蔓蔓有那么多的好奇,而他卻無法去讓她一一滿足。他突然問自己世上有那么多的故事,他為什么選擇了這一個。

不,這一個不是他選擇的。它好像是潛在哪個地方,然后他突然間脫口而出。天斌來不及把它給阻止。要是讓他來選擇的話,他一定會挑一個他一口氣就可以說下去的。有貓抓老鼠的,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隨便哪一個都不會像他現在正在講述的這一個這樣地讓他吞吞吐吐。無法開門見山。

“爺爺,你說呀,你說下去呀!”

蔓蔓耐不住了。她還沒有聽過這么不順暢的故事呢。

突然間蔓蔓停住了,把她那么愛聽的故事也給扔到了一邊。她一個勁地把爺爺給瞧著。瞧了一會兒,她把自己的手舉了起來,伸出了小指,指向天斌的眼睛。

“爺爺,爺爺,你這里——”

天斌的眼睛有點模糊。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趕緊眨了幾下眼皮,還伸出手來把眼角用力地一抹,然后努力做出了一個笑容。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眨著會眨掉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用力地一抹會抹掉什么。不過他知道他的那個笑容是不可缺少的。每當他想人為地做一些什么的時候,那個人工的笑容就會被他拿出來當作自己的一部分。

“蔓蔓,爺爺說錯了,媽媽小時候沒有不肯去學校,媽媽可聽話呢。”

一瞬間,他的故事有頭有尾了。

可是蔓蔓卻覺得不過癮。爺爺的故事有些生編硬造。她不想聽爺爺現在正在講的這個故事,她要聽爺爺原來講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說錯了也沒有關系,她知道那個說錯了的才是她真正想要聽的故事。

天斌只好從頭開始。

“有一天,你媽媽不肯去上學……”

“媽媽為什么不肯去上學?媽媽上的也是寄宿學校吧?”

“媽媽上的也是寄宿學校。媽媽不是不肯去上學,媽媽要爺爺送她去學校。”

“不對,”蔓蔓斷然否定道,“媽媽是舍不得離開家里,媽媽是舍不得離開爺爺!”

“對了,”天斌的故事順暢了,“可是你看媽媽多聽話,你看媽媽多勇敢,只要爺爺去送她的話……”

蔓蔓頑強地努力著。只要爺爺去送她的話……她盡量地讓自己進到爺爺故事當中去,成為爺爺故事中的主人公。她緊緊地盯著天斌的眼神仿佛是在問天斌,爺爺,你真的沒有騙我嗎?媽媽只要爺爺送她的話就肯去學校?

坐到的士里頭的時候蔓蔓還有些高興呢。她仍然沉浸在爺爺的故事當中。她大概在想象當年她的媽媽也是像她這樣坐到的士里頭去的。只要有爺爺在身邊的話。她想道。

的士穿過了半個北京城。可是天斌不敢問郭阿姨為什么必須這樣地路途遙遠。寄宿學校并不是到處都有的,瑩瑩又想挑選北京最好的。答案是天斌想象得出來的。即便是在當年,他自己不也是那樣地望子成龍盼女成鳳嗎?何況是今天的瑩瑩。

他想起那一年瑩瑩在打到日本的電話中說,她要去美國留學的時候他一點兒都沒有現在這樣的抵觸情緒。那個時候他還鼓勵瑩瑩走南闖北呢。

好男兒志在四方。當年他自己不也漂洋過海了嗎?也許只是因為蔓蔓太小了,這一刻

他僅僅是舍不得她。一定是的,那么一個小不點兒的,路都還沒有開始走呢,怎么去想讓她將來怎么去飛呢。可是他不滿意這個理由。他想是他老了,而且不僅僅是年齡上的。老意味著保守,陳舊。現在他要是去把蔓蔓的教育問題理論一番的話,瑩瑩肯定會不屑一顧的。瑩瑩沒有把他給教育一番已經很不錯了。

天斌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為什么要怪瑩瑩呢?瑩瑩只不過按照他當年指引的方向一路走去。而現在瑩瑩把蔓蔓給打發前去的不也只是那個方向的延續嗎?

“爺爺,媽媽也坐很久的車,媽媽也要住在學校里嗎?”

瑩瑩不僅坐很久的車,瑩瑩還坐很久的飛機。瑩瑩不僅住在學校里,瑩瑩也在另外的一個她所完全陌生的國度里彈指一揮間。

“爸爸,瞧我的辦事效率有多高,可謂短、平、快。在美國的這幾年,我不但拿到了碩士學位,注冊了公司,我還結了婚,生了小孩,離了婚。爸,人家得用十年二十年才能辦成的事我卻……”

天斌怎么也忘不了瑩瑩在電話里頭對他說的這些話。瑩瑩盡量說得輕輕松松的,仿佛在說她到超級市場買了菜,然后回家做了飯似的。直到現在他仍然認為向他這么敘說的不是他原來的那個瑩瑩。他原來的瑩瑩肯定會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掉眼淚的。他為一個已經不會一邊這樣子說著一邊掉眼淚的瑩瑩感到寂寞而又悲傷。

突然間蔓蔓不說話了。她盯住了一座石造的大門。隨后聽見郭阿姨對司機說就這里,到了。也是在這一瞬間光輝的榜樣消逝了,蔓蔓從一個美妙的故事當中驚醒了過來。

她是緊緊地拉著天斌的手下車的。她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對爺爺充滿信賴了。但是除了爺爺之外她卻沒有其他更加可以依托的了。當然還有那個站在教室門口的老師。老師的微笑最后收斂了孩子的所能夠有的全部的任性。老師的微笑似乎也在向天斌保證她不會讓蔓蔓受到虧待的。但是當他把蔓蔓交給了老師時卻沒有勇氣向她說一聲再見便急急地轉身離去。毫無疑義,他感到自己把蔓蔓給出賣了。尤其是他走出學校的大門時,他看到的是和大門緊緊地連在一起的一堵厚厚的墻。那厚厚的墻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圍城。

結果天斌發現自己也被困在了一座小小的圍城里。他算計著還有多少難熬的時間。等到蔓蔓從寄宿學校回來時他已經離開北京了,不過他至少可以等到瑩瑩從成都回來。

等瑩瑩回來干嗎呢?等著看她又急急地離家而去?等著看她許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的臉色?是的,即便只有這些,他也要等下去。命運是這樣為他安排的。瑩瑩是他的女兒,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

等到他聽到什么窸窸窣窣的聲音時他才記起公寓里還有一個郭阿姨。他好笑自己到北京來之后老是陪著他的居然是和他素昧平生的郭阿姨。伸出頭一看,看到郭阿姨正在擦地板。不知道郭阿姨是第幾遍擦那塊地板了。干嗎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呢,他又不是從日本回來檢查衛生的。仔細一想,不對,那塊地板已經亮得不能再亮了,郭阿姨只不過是在把所有該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才讓自己專心撲在地板上的。于是天斌明白了,郭阿姨僅僅是不能夠讓自己有不干活的時間,她不能閑著。

這么說郭阿姨也讓自己緊緊地被圍困住了?天斌想起瑩瑩對他說的你別把保姆給慣壞了的那句話。這么說瑩瑩沒有慣保姆,她是說到做到的。一眼就看得出來,郭阿姨叫瑩瑩給培訓得好好兒的,上了軌道,有了慣性。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當著郭阿姨的面的話他也不會反對瑩瑩的這句話。把保姆給慣壞了的話直接受害的還不是他的瑩瑩和蔓蔓嗎?而且許多保姆就是不去慣她的話。

可是對他來說也有這個必要嗎?他突然問了自己這么一句。難道他也握有在某些方面郭阿姨所必須絕對服從的權力嗎?他一下子變得有點不安。他想起了狐假虎威這個成語來了。他真想走出去對郭阿姨說別擦了,該歇會兒你就歇會兒吧。可是緊接著他又愣住了。他又問自己他有對郭阿姨這樣子去說的權力嗎?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郭阿姨慢慢地把地板擦了過來。他不由得往自己的腳下看了一下。他愈發看清自己的腳下是一塵不染的。他也就愈發地變得不安了起來。終于,郭阿姨手中的那塊抹布抹呀抹呀,把他腦子里已經厚厚地蒙上了塵埃的一層也給抹去了。

“你別裝蒜了!你給我好好兒地干活!”

天斌聽到一聲吼叫。他抬起頭來,看到當班的對他瞪著滾圓的眼睛。那個日本人一開始就令天斌那樣地生厭,用那張臉去扮演一個窮兇極惡的日本兵是再也合適不過的。

那部清掃的機器在天斌的手中變得愈來愈沉重。那個長長的走廊也變得愈來愈沒有盡頭。那個日本人瞧過來的臉色也變得愈來愈猙獰。

剛到日本的頭幾年,天斌打過這樣那樣的工。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日本工頭的賞識。在日本人的眼中,他是一個典型的東亞病夫。他的壞運氣不僅僅如此。在他的周圍總有幾個想對他落井下石的中國人。這樣子,他就讓自己處于雙重的包圍之中。

那一切和眼前的情景又有什么相干呢?他變得有點緊張。隔得那么久,隔得那么遠,他居然把郭阿姨想象成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身陷囹圄。

還有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一聲低喚。他以為自己早已把它給忘記了。可是這一刻它卻在自己的耳邊油然響起,那么的清晰。

“瑩瑩,瑩瑩,你在哪里?你快來幫爸爸一把。爸沒力氣了,你推爸爸一下!”

小時候天斌經常和瑩瑩玩這樣的游戲。他假裝自己沒有力氣了,引得瑩瑩急匆匆地跑過來幫他做事情。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么多次的游戲居然會是后來他怎么也沒有料到的實戰的演練。仿佛那一次又一次的游戲一開始就在暗示那以后注定要發生的這么一個悲劇。

“瑩瑩,你在哪里?爸爸在叫你呢……”

那是一次絕對無望的求援。一個遠在天邊的瑩瑩,一個只比六歲的瑩瑩稍微大一點兒的瑩瑩。可是一直這樣喚著的時候,瑩瑩居然聽到了。瑩瑩說爸爸我在你這兒呢,我推著呢。就這樣那部機器漸漸地扛得動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真的需要的時候瑩瑩已經八歲了,也就是說那時候他是在心里對著八歲的瑩瑩呼喚的。可是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的卻是六歲的瑩瑩。八歲的瑩瑩是一張怎么樣的臉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牢牢地記得的只是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以后許多年過去了,一旦他想去追憶,不,想去想象還沒有長大的瑩瑩是一個怎么的樣子時,他的眼前老是浮起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他老是用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來替換,來充數,無論他在想的瑩瑩是十歲呢。還是十二歲,或者更大。瑩瑩六歲時的那張臉已經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定型了,任怎么也無法再去把它變更。

天斌站起身來,說他想吃一點兒東西。這樣他就把郭阿姨手中的活中斷了,或者說結束了。其實他也可以自己動手做一些什么,可是他知道郭阿姨是不會讓他做的,而且他的醉翁之意也不在酒。郭阿姨做飯是她正常的工作,順順當當的,而讓她額外地擦地板卻無法使他心安理得。連他都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這么一種荒唐的邏輯推理。

看到郭阿姨在廚房里忙開了,他又想到應

該和她說上幾句什么,別那么僵,一個是等著伺候的主人,一個是竭力地服務的保姆,一目了然。可是開口了之后,他又覺得自己十分做作。他知道那些很隨意的問答明明聊補了自己這一刻很空虛的內心,他卻裝得好像什么也沒有似的,盡量地顯得那只是一個主人對一個保姆的居高臨下的關注。

“郭阿姨,你的老家?”

“河南。”

“家里種地嗎?”

“種。”

天斌還想問種幾畝地呢。他在日本看過一個電視節目,說收成的季節里從全國各地匯集來的農民工開著機器到河南去承包的新鮮事,他對那個事很感興趣。

“孩子大了嗎?”

“不大。”

“是個娃兒?”

“不,是閨女。”

“幾歲啦?”

“嗯……”郭阿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像是對天斌的問話一點兒也沒有準備,有點嗆住了的樣子,一會兒她才接著說道,“六歲……”

天斌的筷子停了一下。有片刻的時間他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

“叔叔,我再給你盛一點兒好不好?”

是郭阿姨幫了他。郭阿姨也好像不喜歡有停頓的時間。

“不,不用了,”天斌推辭了一下,“這么說你女兒也念一年級了……不,不對,你女兒念幼兒園……”

天斌想他不該那么隨隨便便地讓郭阿姨的女兒也給超前了。

“不,她的腦子不好,念不了書。”

天斌不知說啥好。他想農村的孩子,很難做到一個個都聰明伶俐。不過他還是說了。

“至少得讓她接受普及教育,將來還是需要文化的。”

郭阿姨沒有吭聲。她忘了天斌說不要的卻又給他添了一點兒。

“剛才出門時忘了給蔓蔓再吃一點兒……”郭阿姨略有所思的,“不過學校里有一頓晚飯。”

“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天斌不知道郭阿姨是故意把話題給引開的,“現在普遍存在著一個小孩子營養過剩的問題,科學家把它稱為肥胖癥……”

天斌又停住了。他終于覺得他們的談話磕磕絆絆的不順口。郭阿姨在河南老家的六歲的女兒也患肥胖癥嗎?

他還看到郭阿姨的額上滲出了汗珠。廚房里沒那么熱吧。和表面上輕輕松松的自己形成對照,郭阿姨有點緊張。看得出來天斌的詢問比她手中的活兒更加令她難以對付。

天斌也就不再把她繼續為難。開頭他以為她是一位不善言辭的農村婦女。后來他才想到不對,她正處于試用期當中,她一定是把天斌的無所用心當做了主人對自己的另外一次面試。瑩瑩去成都之前還向他透露過了,她必須換一個,換一個合適的。瑩瑩是一個很直率的孩子,她肯定也會用自己的臉色向郭阿姨這么透露過。

就這么簡單地把一個人給替換掉嗎?天斌的心里又多了一個疙瘩。瑩瑩說她是到勞務市場去把郭阿姨要下來的。她不要的話郭阿姨不知道還得到那里去等多長的時間。多少人在排隊找工作呀。天斌聽得出瑩瑩的口氣是在說一開始她就施給了郭阿姨以恩惠。

“勞務市場?”天斌記得當時他不由得問道,“國內也有勞務市場?”

“爸,跟你說話真累,”這回瑩瑩笑了,“你光知道一個日本。”

瑩瑩的責怪也是真的,什么勞務市場什么人才交流中心他是第一次聽說。國內所有發生著的都是他的新鮮事物。每一次回國,他都必須面對著一個陌生的世界,過去的那一切變得是那般地遙遠。

要是以往天斌就不再說了,可這一次他又噦唆了。

“瑩瑩,你就慎重一點兒,你看她行,會干活……”

瑩瑩掉頭望了一眼天斌,奇怪他怎么又來了這么一個令人費解的說情。

天斌和瑩瑩對望了。可是他看到的卻是晨光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天的早上,天斌用兩個鬧鐘來把自己從沉睡中喚醒。本來這個早上是可以死睡的,睡他個天昏地暗,睡他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日本之后他才知道睡覺居然會是如此至高無上的享受。可是為了多賺一點錢,他還是爬起身來,趕到一個叫高田馬場的勞務市場,希望找到一份清掃的工作。

那么多的年輕人擠在一起,大清早就散發著一股汗臭味。每當有一部汽車開了過來,人們就擁了上去,把它團團地圍住。緊接著就從車上跳下一個當班的,一邊把一個個的人頭巡視著,一邊用手指點著被他看中的。

那些被他看中的有福了,一個個都好像是中了彩一般渾身是勁地爬到了車上。那個時候日本正值泡沫經濟時期,大量地缺乏勞動力。然而到日本留學的也有過剩的感覺,呱啦呱啦地聽到的凈是中國話。

天斌已經擠到當班的跟前了,可是當班的只把他瞥了一下,并不把他來指點。當班的是有點眼尖,天還蒙蒙的沒有大亮,卻沒有妨礙他看出天斌既沒有高大的個頭,也沒有發達的肌肉。眼看車子就要滿起來了,天斌一急,又擠上前一步。

“我大大地行!我大大地有力氣!”

天斌胡說八道的,可是他的喊聲有一股氣勢。是那股氣勢叫當班的把他多看了一眼,并且使他得到了破格錄取。

汽車開動的時候剛好有一縷初升的陽光從車窗撩了過來,照得天斌心里暖洋洋的。他有點愜意地往也是和他一樣心情的同胞們瞧了一遍。興奮之余,他竟然想到和自己挨在一起的這一伙既有點像是被關押在船艙里的被販運著的黑奴,又有點像是不顧一切地爭著去淘金的亡命之徒。

往事如斯。他又奇怪那個場景怎么會在和瑩瑩的對話中油然而生,并且在他和郭阿姨閑扯的時候再次出現。那個場景的出現使他本來就有點抑郁的心情變得更加的難過。

他也沒有等到瑩瑩從成都回來。他的生意上的變故讓他必須盡快地趕到上海。盡管如此他的北京之行并沒有讓他覺得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他畢竟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人生老是重復的不就是那么一首歌嗎?何日君再來。

就連郭阿姨,也和她有著那么一種緣分。至少在她的身上不也有那么多瑩瑩和蔓蔓的影子嗎?就是郭阿姨本人不也多多少少地給了他以一個旅人的慰藉嗎?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心里有了一種預感,那就是下一次再來北京的時候他可能就見不到郭阿姨了。

郭阿姨也好像有這樣的預感。她幾次望著他的眼神都讓他感覺到她是在向他提前說再見。那種目光刺著天斌。那目光分明有一個幾乎讓人聽不到的聲音在向他發出很微弱的探詢,叔叔,難道你也沒辦法延長我的試用期嗎?

他就愈發感到自己是那樣地老朽而又無用。他甚至想他這么快地離去也是一種逃遁。也是在這一刻,他才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個能夠發號施令的父親。

“爸爸,你別那么畢恭畢敬好不好?你這種態度只會讓人想到你是好欺負的。”

在北京上大學的瑩瑩發現天斌從日本回來探親時帶回了一個壞習慣,那就是跟人打招呼或者道別的時候總要躬下身子來。

“爸爸,你這是跟日本人學的。”

瑩瑩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的癥結。瑩瑩不喜歡日本人。他喜歡嗎?天斌問自己。他說不出來。也許他在骨子里也不喜歡。

后來瑩瑩總要去糾正天斌這種在不知不覺之中經常會流露出來的習以為常。她會調皮地在天斌就要俯下身子的時候及時地從背后抓住他的領子,或者用自己的手臂比畫出一個角度來,以正告他剛才傾斜到了怎樣的

地步。

那個時候瑩瑩僅僅是在外表上批判他的與人為善,嘲弄它是一種假惺惺的東西,并且自始至終采用一種開玩笑的方式。如果還是那個時候的瑩瑩他或許會去嘗試一下自己是否還剩有多少作為父親的權威。

“爸爸,到了美國之后我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能靠自己……”

瑩瑩的這句話不是針對他說的。她在向她敘述自己在美國遭遇到的許許多多的困境。但他卻把它看成了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兒對父親的最為猛烈的抨擊。女兒最需要父親的時候他在哪兒?

瑩瑩是他心里的一塊永恒的傷,一處永恒的痛。在他已經變得混亂的記憶中他甚至聽到瑩瑩不是去了美國之后才這樣子向他說的。他老是驚惶地想瑩瑩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這樣子在向他說著了。

不會是在她六歲的時候吧。他一個人走了,卻留下了自己最愛的女兒。他想過等到瑩瑩長大了之后就把她接到日本來,然而瑩瑩長大了之后卻選擇了美國。他至今不知道瑩瑩的選擇是學業上的需要呢還是僅僅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而無情的事實卻是在地球的兩個遙遙相對的點上,父親和女兒愈發千里迢迢地隔開。

這一切當然是郭阿姨所無從知道的。這一切也和郭阿姨毫無關聯。也許在郭阿姨看來這個家庭有著的凈是她所不敢想望的幸福,他們是生活在北京的金山上。

既然如此,只好讓他也去對一個同樣是孤立無援的保姆默默地表示自己的抱歉吧。人經常會有那種光有善良的愿望卻對現狀一點也無能為力的時候。只好讓這個世界上所有曾經有過緣分的人都記住那首歌吧,好人一生平安。

天斌在把他的旅行箱拉到門口的時候轉過身來,無意之中向郭阿姨彎下腰來,鞠了一個躬。他不知道如果是瑩瑩在的話他會不會這樣做。他想他會的,只不過會在自己身子傾斜的角度上有所調整。

飛機升空之后天斌望了一下漸漸地被云霧給遮掩起來的北京城。他想在那開始變得模模糊糊的一片當中有一個蔓蔓的寄宿學校。這時候他看到一架飛機正在下降。他想那架飛機一定是從成都飛來的。他又一次和他的瑩瑩擦肩而過。

天斌在還沒有結束他在上海的業務的時候接到了瑩瑩的電話。電話是從深圳打來的。也不知道這是她從成都回去之后的第幾次出差了。瑩瑩問他說給北京打了電話沒有。瑩瑩知道他有時會趁蔓蔓在家里時打電話去和蔓蔓聊上幾句的。天斌說沒有。那一陣子他自己也忙得不可開交。瑩瑩在電話里一愣,然后說連續兩天了,她給家里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她以為是郭阿姨買東西去了。可是今天是星期六,蔓蔓和郭阿姨怎么會不在家呢?

這時候他才聽出瑩瑩的語氣有些慌亂。隨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心里頭一陣緊張。他還想問一些什么,可是瑩瑩卻把電話掛上了。瑩瑩僅僅是向他確認了一下,并沒有想和天斌商討什么。這一來天斌更沉不住氣了。他連忙轉掛了北京的電話,果然是瑩瑩說的那種情況。他一直等到那“嘟——嘟——”的聲音響到了盡頭,然后重新撥了一次。結果也只是在加劇他心中的不安。他再也顧不得平時盡量不打擾瑩瑩的習慣,立即回掛了瑩瑩的手機。瑩瑩卻一直在通話。過了一會兒瑩瑩居然關機了。

人最難受的莫過于他對自己那么急迫想知道的情況一無所知,而這種情況有可能是一種可怕的局面。天斌對國內的一切已經那么生疏,聽到的老是治安怎么樣怎么樣的。接著便是在日本的電視里經常看到的,什么綁架呀,誘拐呀,一個又一個恐怖的鏡頭。加上他有個壞習慣,碰到什么時老喜歡往壞處想。這一來他覺得好像大禍臨頭了。

“叔叔,我是放不下蔓蔓……”他突然記起那天郭阿姨這樣對他說過。

那天他聽見郭阿姨這樣說的時候心里是那樣地難過,他甚至想天底下的人都有這么一顆愛心的話該多好。但是這一刻他卻感到了害怕。這一刻他想如果一個人覺得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的話……

他只好努力地去把郭阿姨想象成一個好人。這并非一件難事。第一眼看到郭阿姨他就覺得她是一個連地上的螞蟻也不敢去踩的人。然而他的人生經歷和他的人生經驗卻是極為不對稱的。一個經歷了很多的人應該是冷靜而又沉穩的,而他卻會很容易地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在眼下所處的境遇中他變得比一般的人更加沉不住氣,更加容易猜疑。他想人心莫測,這個世界到處都有偽裝的面孔。

后來瑩瑩告訴他,大概也是在同一時間吧,她已經完全無法自主。那是毫無疑義的,一個母親突然發現她最愛的女兒有可能是被置于一種一點兒也得不到保護的境遇之下。

瑩瑩是在深圳和同事交談時說到了這件事的。不用說她心里老惦著它。當時人家說你怎么這么放心,把孩子交給一個和你素昧平生的人?瑩瑩是在這一刻發現自己太把一門心思撲在事業上了,太掉以輕心了。事業是她的一切,可是蔓蔓是她一切的一切。

于是就有了上面所說的她和天斌通話的那一幕。

瑩瑩說接著她什么也不顧了。她跳上了的士,直奔機場。沒有一個阻止她的人,也沒有一個能夠阻止住她的人。尤其是大家聽她說平時出差時她都給家里打過電話,平時都有人接。同時天斌也明白了為什么在那個時間里。他撥瑩瑩的手機時開頭老是通話中,之后又關機了。

天斌一直在翹首等待瑩瑩的電話,所以比瑩瑩遲行動了幾個小時。他大概也是和瑩瑩一樣分秒必爭的。他像一只驚弓之鳥一般下了飛機時竟忘了再掛一次電話。直到跳到了的士上去之后,他才發覺自己的手機一直是關著的。一俟打開了,便立刻響了。

“我是瑩瑩,爸——”

“蔓蔓在哪里?”

他大叫道,幾乎把的士的司機嚇了一跳。那么多的話都堵在一個窄窄的通道上,然而這一刻只有這句話一路拉響警笛,超越所有的車子,闖過紅燈。

就在他喊出這話的同時。他也在他的下意識里感覺到瑩瑩說“我是瑩瑩,爸——”的語氣是那么的平靜,那么的安詳。那種平靜而又安詳的語氣似乎已經在告訴了他什么。

“爸,蔓蔓在家里。”

瑩瑩說道。瑩瑩的語氣仍然是那么平靜而又安詳,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也是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人世間還有一種人平常不怎么去宣揚去夸示的幸福。人往往是在得到了什么以后才感到幸福的,而一種例外卻是人發現他原來擔心會失去的卻依然存在,安然無恙,甚至覺得那東西是失而復得。尤其是在他看來這沒有失去的是一切可能得到的所無法替代的時候,他體味到的便是一種最高境界的幸福。

瑩瑩說“我是瑩瑩,爸——”和“爸,蔓蔓在家里”的話也老是在他的耳邊響起,余音繞梁。尤其是瑩瑩說那話時的語氣會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味著,好像一個東西,那么好吃,好吃得只想把它給咀嚼著,舍不得去把它吞下。每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話給重溫的時候,他便邂逅到了另外一個瑩瑩,一個六歲的時候的瑩瑩。

有意思的是直到這時候天斌和瑩瑩才確認他們既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深圳,瑩瑩已經回到北京的自己家里,而天斌也正坐在趕回家的的士當中。這一刻,無論是天斌還是瑩

瑩,他們都覺得世界并不像通常人們想象的那么大,空間的距離會在瞬間被拉近。

然后是那么久那么緊的擁抱,抱得蔓蔓都想從天斌的懷里給掙脫出來。在這之前肯定還有一次更久更緊的擁抱,而且是她最想要的。蔓蔓把這一刻的享受歸功于自己的生病。小孩子往往喜歡生病,而且還喜歡夸大自己的病情。生病讓他們得到了平時他們往往所得不到的。但是這一刻她再聰明也頂多只讓自己猜中了一半。她當然無法想象圍繞著自己發生了的是一場怎么樣的風波。

如果沒有郭阿姨在場的話天斌和瑩瑩或許會更加的心緒不寧。過分的流露會讓郭阿姨猜出她曾經受到了怎樣的猜疑。那當然也是一個得盡量去避免的局面。他們不約而同地做出是恰好辦完了事情之后偶然地在同一時間里回家的樣子。但是在他們的心里,說實在的,他們不能不去對郭阿姨感激涕零。

蔓蔓在寄宿學校里時已經生病了,學校打電話讓郭阿姨把她接回來。瑩瑩是留了自己手機的號碼給郭阿姨緊急時用的。平常郭阿姨從來沒有用過,臨時抱佛腳地撥了兩次恰好碰到瑩瑩關機了。郭阿姨又沒有經驗,以為是電話號碼錯了。后來蔓蔓病重了,驚慌失措的郭阿姨趕緊把蔓蔓送進了醫院。瑩瑩趕到家里時公寓的管理員告訴了她發生的情況。她趕到了醫院,恰好碰上郭阿姨正在辦理蔓蔓的退院手續。

這就是事情的前前后后。這一次郭阿姨是突然入了門的。她遭遇到的即便是一個從正規學校培訓出來的保姆也會急得手忙腳亂的。這回不但不是開電梯,開洗衣機,這回也不是什么對孩子的音準會產生影響的發音之類的教育問題。這一回人命關天。

蔓蔓發著高燒,瑩瑩卻不在身邊。郭阿姨傻了。怎么辦?那是在夜里,醫院在哪里?怎么去?……況且平時除了市場和蔓蔓的學校之外,郭阿姨都沒有離開公寓一步之遠呢。她的確像瑩瑩所指責的那樣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出來打工,她連火車都沒有坐過呢。來北京這么久了,也看不出有什么進步。對于她來說,已經置身其中的北京和她過去所向往的一樣依然只是一個偉大的首都這么一個空洞的概念而已。

然而她卻做了令人難以想象的事。她完全是無意識的,人在陷于絕境時往往是會豁出去的。那些事她做了以后便忘了,無法再盤點一次。如果現在叫她把自己做過的重復一遍的話她又會像原來的她那樣什么都做不成。許多細節是醫生和護士告訴瑩瑩的。醫生和護士說她的那份焦慮、那份體貼讓人看不出是一個當保姆的。

“郭阿姨,你辛苦了!”

天斌忍不住地說道。他是當著瑩瑩的面說的。說完他還特意望了瑩瑩一眼。

也就是說他“慣”了保姆一下。而且這一次他也不管會不會過問瑩瑩的業務。其實他是特地“慣”給瑩瑩看的。他想好了,要是這一次瑩瑩也像以往那樣地批評他的話,他怎么也得有所回應。

容不得他多加揣摩,卻聽見郭阿姨飛快地說了。

“不,我一點也不辛苦,我是怕,我怕——”

郭阿姨的臉色突然間變得非常驚駭,仿佛她的腦際有一個嚇人的場面在浮現。怎么說都已經時過境遷,她干嗎還那么情不自禁?不會是天斌的一句辛苦了把她攪了,讓她抑制不住自己?其實天斌的那一句話也是淡泊如水,誰都會這樣去說的。

“護士量了蔓蔓的體溫,哎,我嚇得臉都白了!”郭阿姨似乎還置身在醫院里,連眼前的天斌和瑩瑩都被她忘記了。突然間她大聲叫道,“四十度——!”

瑩瑩和天斌對看了一眼。

“郭阿姨,你記錯了……”

瑩瑩看過病歷,那上面寫的是三十九度一。

“四十度——!”郭阿姨仍然固執地堅持著,“醫生是這樣說的,醫生說一個再健康的孩子也受不了這么折騰的,連著發高燒,卻沒有吃藥,沒有打針——”

“醫生說的?”瑩瑩覺得有些好笑,北京的大醫院是夠把郭阿姨給弄得頭昏腦漲的,“醫生沒說四十度……”

“不,是四十度——!”郭阿姨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著,“是四十度——!”

瑩瑩沒有繼續做出反駁。又不是什么學術研討會。郭阿姨哪來的數據,是不是護士看郭阿姨是鄉下人,故意嚇唬她?更加好笑的是郭阿姨平時什么都不懂的,卻把四十度這幾個字給咬得有板有眼的。那么專業性的詞語,卻好像是一直掛在她的嘴邊,她順口就拈了出來,如同拈出一句口頭禪一般。

“是四十度!”

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一直在和米奇親親熱熱的蔓蔓突然插嘴說道。

毫無疑問,這個時候最權威的莫過于蔓蔓了。高燒是發在她身上的,她用肌膚感受過那種熱度。她說三十九度一就三十九度一。她說四十度就四十度。

這一來郭阿姨反而清醒了。她一下子變得慌慌張張的,臉漲得通紅。她趕快說那個時候蔓蔓真可憐,說那個時候蔓蔓真勇敢。她還試著說別的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說都結結巴巴的,語無倫次,和剛才尖叫出“是四十度——!”的郭阿姨相比,她完全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見到這情形,蔓蔓又抱起米奇來,站到了郭阿姨旁邊。蔓蔓是特地趕來聲援的,蔓蔓以為郭阿姨又像平常那樣處于弱勢了,她還把米奇拉進來一起壯大郭阿姨的力量。

“媽媽,是四十度,米奇也是四十度,我剛剛量過——”

蔓蔓說得有憑有據。看她把米奇抱在懷里,真的用一根塑料管插在米奇的腋下替它量體溫呢。蔓蔓的樣子還真像個小護士呢。

天斌和瑩瑩都被逗笑了。大病初愈的蔓蔓已經懂得怎么和她的米奇一起去把郭阿姨給守護呢。

好像經歷了一場災難,可是最終化險為夷。就算是驚濤駭浪吧,可是云消霧散之后這個家庭在慢慢地恢復平靜,回到它原來的軌道。郭阿姨就不用說了。瑩瑩比往常顯得更加繁忙。因為突然的事變,她耽誤了許多時間,她得付出比往常加倍的努力。只有天斌有些戀戀不舍的,在接下來的遠行之前,還想怎么把蔓蔓給慣上一陣。這就讓蔓蔓有機可乘了。

“爺爺,爺爺,我吃個東西好不好?”

蔓蔓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天斌跟前,貼在天斌的耳根上,悄聲說道。這一回蔓蔓沒有轉彎抹角,一副饞著嘴的模樣。她大概是覺得還剩有一些生病時的特權可以供她再享用一下。要不就是她想吃的東西太好吃了,讓她忘了平時養成的好習慣。

“什么東西呀?”天斌有些奇怪。

“是可以治病的……”小小的蔓蔓便已經懂得先要造一點輿論。她已經估計到讓她的要求得到批準有一定的難度,要不她干嗎要拐個彎來找爺爺呢。看到爺爺不置可否的樣子,她的聲音更細了,“是橄欖糖……”

一聽是糖什么的天斌就有些頭痛。這涉及了小孩子成長中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營養學。天斌知道瑩瑩無論多忙,對這點還是狠下工夫的。家里雖然沒有什么講究的菜譜,但是對郭阿姨從市場上買的食物卻管得很嚴,蔬菜水果要有各種顏色的,維生素從A一直數到EF。什么是蔓蔓能吃的,什么是不能吃的。更是有鐵的紀律。這一些不用說郭阿姨遠沒有入門,將來就是雇了大學畢業的保姆瑩瑩也會讓她頭昏腦漲的。

天斌不敢擅自做主。瑩瑩就在自己的房

間里。他哄蔓蔓說他去找更好吃的。蔓蔓卻非要橄欖糖不可。找爺爺就是來開后門的。

“爺爺,是郭阿姨買給我的……我吃了病就好了。”

為了給天斌減輕壓力,蔓蔓可是良苦用心。她只差說那是綠色食品了。看她用自己的小手比畫著,天斌明白了,郭阿姨是用那東西哄蔓蔓吃藥的。瑩瑩小的時候他不是也用過這種方法嗎?

“不行,蔓蔓,你的病已經好了……”

“爺爺,那我就再病一次好嗎?”

望著他的是那么可愛的兩只大眼睛。撲閃著的眼皮底下是一道帶有狡黠的目光。

就妥協這么一次吧。天斌沒辦法了,準備承擔責任,破一次例。既然這一回他已經破例了,從大老遠的上海飛來,卻沒有給蔓蔓帶一點禮物。

蔓蔓終于如愿以償。既然如此,天斌也想讓自己享受一下,看蔓蔓是怎么個津津有味。許多東西都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會讓蔓蔓給咬上一口的,這回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天斌看得發怔。橄欖糖酸甜的味道讓蔓蔓透出了一口長長的氣來。瞧她把橄欖糖給咬著的那股勁頭,就是一點也沒有營養的東西都會被咬出營養來的。

蔓蔓也很知情知禮。她一邊咬著,一邊隔一會兒就把天斌給感激地看上一眼。其實她不用長這么細的心眼,她不知道爺爺已經得到了充分的回報了。

突然間蔓蔓的嘴張著不動了。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天斌看到瑩瑩站在門口。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竟然沒有動靜。蔓蔓不用說是不敢再咬了,她在等媽媽對她說吐出來。天斌也預感到會有這么一個冷峻的命令。瑩瑩疼蔓蔓是疼在心里,表露在外頭的往往是極為嚴格的一面。一只橄欖糖也許是小事,重要的是教育的方法。瑩瑩又會搬出一整套的理論的,要是天斌貿然出面說情的話。天斌就是不出面的話也是一個應該接受批評的對象。說起來他還明知故犯的呢,他更應該遭到追究。

“誰買的?”瑩瑩問了。

頂了一會兒,蔓蔓還是招了。“郭阿姨……”她那有點委曲的樣子像是在說明她不是一下子就把郭阿姨給出賣的,她沒辦法堅持住。

牽涉的面大了。

“一定是你纏著郭阿姨買的……”

要是平常的話,瑩瑩肯定是要順藤摸瓜了,可這回她只鎖定了蔓蔓。

“郭阿姨要喂我吃藥,我怕吃藥……”

“多害羞呀,一點都沒有勇氣。”

瑩瑩的批評也有點輕描淡寫。看樣子是瑩瑩自己在轉移斗爭的大方向。有時候工作太忙了,她也只能夠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事無巨細的,還做什么事業。

倒是聽到大家在說著的是和她有關的,郭阿姨趕緊走了過來。

天斌這才有點緊張。郭阿姨做事硬邦邦的,不會看風使舵。這種性格不適合當保姆,然而卻是當主人的求之不得的。誰愿意雇一個八面玲瓏口是心非的呢?不過這個時候的天斌卻極愿意郭阿姨能夠裝聾作啞,甚至耍一點兒花招。她這么過來是來自討苦吃的呀。

看到蔓蔓手中拿著的包橄欖糖的紙,郭阿姨的臉紅了。

平時她不是沒有給蔓蔓喂過藥。平時蔓蔓也總是那么吵吵嚷嚷的。用橄欖糖送藥是她土法上馬的。可一開始這方法就讓瑩瑩給否定了,說那既不衛生,也不科學。說小孩子吃藥時不應該有什么添加物。進一步展開的話,瑩瑩就說對孩子應該正面引導,從小就要養成不怕吃苦、勇敢拼搏的習慣。總之,下不為例。

“哎呀,蔓蔓,你病的時候不肯吃藥,沒辦法才給你買的。可現在病好了,怎么還吃這東西呢?我都藏到柜子里頭去了,你又翻了出來……”

看上去是在批評蔓蔓,可那語氣一聽就知道郭阿姨有點摻假,有點在替自己辯解。平時不會是這樣子。平時她是勇于認錯的,從不矢口抵賴。沒辦法的時候她就在心里罵自己,罵自己笨得要死,恨自己恨得要命。可平時都是一些她還沒有入門的事,情有可原。這一回她一定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的辯解也一點都不巧妙。她干嗎避重就輕呢?真要辯解的話,她只要說她魂不附體的,心里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求上天保佑,求土地公保佑,只要蔓蔓肯吃藥的話,她什么都答應她。

實際的情景也是如此。山高皇帝遠的,這一次她大權在握。等到當她看到自己的原創版還真靈,醫生開的藥全都按時按量地叫她給送到蔓蔓的肚里,去把病魔一個個地生擒活捉時,放下心來,她還想這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呢。

傻傻的郭阿姨忘記了自己是功大于過。不,她忘記了自己的功勞,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過錯。實際上郭阿姨都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功勞呢。她一有空閑就開始檢點自己在哪個地方有什么樣的過錯。

“蔓蔓,分給媽媽一個行嗎?”突然聽到瑩瑩這樣說道。

不知道瑩瑩搞的是啥名堂。瑩瑩沒有注意去聽郭阿姨是怎么解釋的。她只把眼前的,蔓蔓給看著。她看到蔓蔓手里還有幾顆沒有剝開的橄欖糖。那些橄欖糖被蔓蔓緊緊地捏住。蔓蔓把橄欖糖給捏住的手勢竟然是那樣的可愛。

天斌就想這回瑩瑩的教育方式有點新招,繞圈子,搞迂回包抄。蔓蔓卻好像是把瑩瑩給看透了似的,手中的橄欖糖握得更緊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松動。松動下來的話媽媽會利用它去做更大塊的文章。

“這么小氣。你不是說這是郭阿姨買的嗎?郭阿姨買的你能吃為什么媽媽不能吃呢?”

天斌一驚,朝瑩瑩望了一下。可是他沒有看到瑩瑩的臉上有冷嘲熱諷的神情。他有些奇怪,那神情是用來和瑩瑩的話配套的。瑩瑩的話配上了那副神情,意思就出來了。否則的話,連天斌也會覺得瑩瑩不知所云。

正在發蒙,卻覺得瑩瑩臉上的神情有點熟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見過。

就這么呆了一下。

“爸,橄欖糖真好吃!”

一個很輕盈的聲音。響在那么一個悠遠的角落。那聲音就好像是一顆被咀嚼的橄欖糖,留有一絲淡淡的味道,讓你想把它再一次含進口中。

突然間他辨認出來了,辨認出了那種神情。一股溫熱的情感在他的心里蕩漾了開來。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辨認出來的是一個六歲的時候的瑩瑩。他一下子讓眼前的瑩瑩和那個六歲的瑩瑩重疊到了一起。是的,是同樣的一個瑩瑩。那不是一種吻合,那原來就是渾然地連在一起的,不可分割。

聽瑩瑩這樣說著,郭阿姨卻高興得不得了。她趕忙去說服蔓蔓。

“快給媽媽一個,快,都給媽媽!”

這一次郭阿姨是在因勢利導。好像都給了瑩瑩的話,人證物證就都不俱在了。

蔓蔓有點疑惑地把小手松了開來,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拈起一個橄欖糖來,慢慢地放到了瑩瑩的手中。

接著她的目光便隨著瑩瑩的手在動著。媽媽怎么去把那橄欖糖處置對她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她還有點戒心呢。要讓自己完全放下心來,她比大人需要更多的時間。在一個小孩子的眼里,大人的單純反而顯得撲朔迷離,難以輕信。

她看到瑩瑩小心翼翼地把包著橄欖糖的紙剝開,然后放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聞著。聞了一陣后才把橄欖糖放到自己的嘴邊。她的臉上突然有了一絲笑意。那笑意讓她原來繃得很緊的臉色開始松動,變得一如既往的那般可愛。那笑意隨著瑩瑩慢慢張大的嘴在擴大

著,等到瑩瑩把整顆橄欖糖都放到自己嘴中去了的時候,那笑意也洋溢到了她整個臉上,形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笑容。

蔓蔓比自己吃了橄欖糖還要高興。她還以為橄欖糖的味道只有小孩子才能夠把它給咀嚼出來的。她興奮地叫了起來。

“媽媽,你以后也給我買橄欖糖!”

又是一個那么熟悉的聲音。天斌悄然一驚。這一刻,他的眼前已經不再是得寸進尺忘乎所以的蔓蔓了。

“媽媽說要給我買橄欖糖吃。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

“媽媽?媽媽……她不回來了……”這句話好幾次涌到了他的喉嚨口,可是他卻沒有勇氣把它給說出來。能夠永遠不說出來的話該有多好呀。然而不幸的是,那句話就是不說也已經是明擺著的,那句話是瑩瑩已經知道了的。瑩瑩是明知故問的。瑩瑩明明知道那個答案,可是她卻希望天斌能夠把它給否定。這世上能夠把它給否定的除了自己的父親之外還會有誰呢?

天斌不但沒能夠把那句話給否定掉,他自己也留給了六歲的瑩瑩一句同樣痛心的問話。

“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現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瑩瑩是第二次被拋棄了。現在他才知道那個時候的瑩瑩是雪上加霜。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必須徹底地和過去告別。那個時候他還不會明白一個小孩子會是那樣地孤立無援,那么愛她的父母會在一夜之間成為把她給深深地傷害的人。

“蔓蔓,有個事你還沒有做呢!謝謝郭阿姨,郭阿姨給了你這么好吃的,你還沒謝呢!”

這一回是作為媽媽的瑩瑩的聲音了。可是叫天斌聽來那聲音仍然是六歲時候的瑩瑩的。人的聲音隨著年齡的長大只會發生音色上的變化,它的音調還是原來的。

“謝謝郭阿姨!”

蔓蔓一字一字地咬著,就像她剛才咬著橄欖糖似的。不,就像是小時候媽媽教她牙牙學語似的。而這時候也不知道是她受寵若驚呢,還是被說了謝謝的郭阿姨。

蔓蔓的膽子壯了。她不但說了,說了之后還把瑩瑩給瞧著,瞧得挺調皮的。大家都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了。

“媽媽,你也得謝一下郭阿姨!”

好一個臭家伙。好像是特地把媽媽給將了一軍似的。

這回郭阿姨真的慌了,趕忙往一旁退去。

“郭阿姨,等等,蔓蔓要你呢!”

是天斌把蔓蔓給叫住的。好容易有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不抓住才叫怪呢。當時他還覺得自己有點當機立斷呢。可是后來冷靜了一下,他才發現比他還要有靈敏反應的是蔓蔓。這么小的蔓蔓竟然會有這么一個出色的布局,搞了一個這么自然的平臺。他只不過在一旁做了一下配合,水到渠成。他居然有了要把蔓蔓給感激一番的十分快活的心情。

瑩瑩一點也不覺得為難。

“蔓蔓,你幫媽媽謝一下郭阿姨。”

蔓蔓卻感到十分的意外,沒想到媽媽也來真的,蔓蔓變得無比的興奮。長了這么大,媽媽第一次給了她這么一個重要的任務,這一回就看她的了。只見她挺起了胸膛,大聲地說道:“郭阿姨,媽媽說謝謝你!”

“爺爺,我要米奇的帽子——”

蔓蔓又在電話里給天斌下訂單了。要米奇的這個,要米奇的那個。

天斌也巴不得蔓蔓開口呢,巴不得蔓蔓敲竹杠。反正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每一次他的旅行箱都叫買給蔓蔓的禮物漲得滿滿的。

“不要再買了,你看上次那么好看的一個米奇,也不懂得愛惜,弄出一個洞來,就不要了,把它給扔了!”

“沒扔,”蔓蔓在一旁反駁道。“還在呢!”

打完了電話,蔓蔓仍然對媽媽的從中作梗耿耿于懷。

“媽媽,你跟我來!”

蔓蔓把瑩瑩引到了郭阿姨的房間。那是樓梯旁邊的一個套間,本來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不過擺上一張床,讓郭阿姨睡覺時用。就是有點將就,也不算很委屈。那么高級的一套公寓,沒有一處是窩囊的。

只是那床底下有點礙眼。郭阿姨把公寓的每個地方都擦得晶瑩透亮,卻留下了那么一個死角。其實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只是那個從河南老家帶來的包包好像知道自己無法登大雅之堂似的,蜷縮在最靠里的角落,躲避著人的窺視。

蔓蔓卻把它一把拉了出來。瑩瑩都來不及阻止呢。真是小孩子,不懂得規矩。況且郭阿姨去買東西,人不在,怎么能這樣子抄家呢?可是蔓蔓卻二話沒說,一下子就從郭阿姨沒關上的包包里頭掏出一個玩意兒來了。

果然是瑩瑩曾經看著蔓蔓每天都玩著的那個米奇了。簡直像變魔術一般,弄得瑩瑩目瞪口呆。

“郭阿姨把它從垃圾里撿出來,還問我不要的話送給她行嗎。”

仔細一看,被蔓蔓弄破的地方已經縫補好了,密密麻麻的,一針又一針。

瑩瑩怔住了。

和米奇的重新見面使蔓蔓有了一種孩子所特有的親切感。她開始對著米奇喃喃自語,急切地想同它和好如初。

“米奇,你這地方已經不痛了嗎?米奇,是你媽媽把你的傷給治好的嗎?”

那個痊愈了的傷口還讓蔓蔓想起那地方曾經是淌血的。她的語氣也像是她感受到了米奇當時的痛楚。

那是多么可愛的一對啊。那原來是會讓瑩瑩看得瞇上眼的。可是這一刻瑩瑩卻有點視而不見。眼前的這個有著古怪的境遇的米奇雖然是和蔓蔓在玩著,而同時卻又像是在向她敘說著她所一點兒也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突然間蔓蔓有了古怪的要求。

“媽媽,我想把這個米奇要回來——”

“不行,送了人家的東西不能這么隨便再要回來!”

瑩瑩的話聲硬邦邦的,不像平時那樣親切。這一來,蔓蔓反而有點任性。

“那就叫爺爺再買一個這樣的米奇,跟這一模一樣的。”

那當然是孩子說的孩子話了。可是瑩瑩卻轉過了頭來,把蔓蔓給打量著。

“媽媽,跟爺爺說也是有一個補丁的,我喜歡有補丁的米奇。”

“傻孩子,到哪里去買這樣的米奇呢?”

“有的,日本的店里多著呢,爺爺帶我去看過。”

“可是日本的店里頭都是沒有補丁的。”

“那有什么難呢?”蔓蔓把眼皮一眨,一個辦法就出來了,“我去弄出一個口來,然后叫郭阿姨再補一下……”

蔓蔓是有些調皮。她經常會提出一些獨特的方案來,即便是荒誕無稽的也會用只有小孩子才能夠有的創意來博得大人的贊許。

“蔓蔓,這樣做不是一個好孩子。蔓蔓,你這樣做會把米奇給弄哭的。你剛才不是問米奇說你那個地方痛不痛嗎?”

蔓蔓嗆住了。是的,那樣做米奇會很痛很痛的。想到米奇會痛得哭出聲來,蔓蔓不由得全身一抖。

“媽媽替你想個辦法好嗎?叫爺爺買一個沒有補丁的。然后換郭阿姨的這個……”

是真的嗎?蔓蔓的眼神有點懷疑。她一直以為媽媽是跟她作對的,是來拆她的臺的。可這回是真的,媽媽的親切的笑容讓她得到了充分的保證。沒想到媽媽也跟她一樣投入了,媽媽想出的點子又是那樣的兩全其美。蔓蔓高興得拍起了兩只小手來。

“媽,郭阿姨干嗎還玩米奇呢?郭阿姨年紀那么大了……”

蔓蔓又有疑問了。她的思路是那么的活躍。只是盡管她有那么豐富的想象力,卻不知道怎么去推理。

“告訴你,郭阿姨家里也有一個

蔓蔓——”

瑩瑩是第一次和蔓蔓說起了郭阿姨家里的事。瑩瑩的時間是那么的寶貴,騰出來留給蔓蔓的都是投在諸如教育之類的大頭上,把預算撥到了郭阿姨家里,可真是破天荒。

“我知道了,”蔓蔓一下子被點竅了,“郭阿姨是把米奇給家里的蔓蔓玩的!”

“對了,蔓蔓,告訴你,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也六歲了——”

“不,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早就六歲了——去年就六歲了——再去年就六歲了——再再去年就六歲了——”

蔓蔓真的說小孩子的話了。她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了,媽媽說的一點也不新鮮。瑩瑩就糾正她,設法幫蔓蔓把時間的概念弄明白,告訴她比今年早一年是去年,比去年早一年是前年,比前年早一年是大前年,手把著手的,算是順便給蔓蔓開了小灶。

蔓蔓卻一點也不以為然。也不知道她理解了媽媽的話沒有,她反咬一口說是媽媽錯了。她還把郭阿姨請了出來,援引郭阿姨的話說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早就六歲了,已經六歲了三年。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今年是六歲,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明年還是六歲……”

“蔓蔓,別那么調皮,”這下瑩瑩批評了,她當然容不得蔓蔓不認真學習的態度,“不管小孩子還是大人都是一年長一歲的,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今年是六歲,明年就是七歲……”

“不,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一直沒有長大。”蔓蔓仍然倔犟地堅持著,“郭阿姨說她家里的蔓蔓明年還是六歲!”

“你說啥?”瑩瑩停住了,突然有些緊張,“郭阿姨怎么說?郭阿姨怎么告訴你的……”

可是蔓蔓卻什么也說不清楚。蔓蔓的話只會讓人愈聽愈糊涂。瑩瑩終于覺得自己沒有追問的必要,她想要搞清楚的事蔓蔓怎么也沒辦法告訴她的。她自己一個人想了許久。

不過那個不經意的約定卻在最后得到了母女倆的確認,那就是叫爺爺買一個沒有補丁的米奇,然后和郭阿姨的這個交換。還有另外一個約定同樣也非常嚴肅。那是瑩瑩追加上去的。那就是在爺爺把新的米奇買到之前什么都不能向郭阿姨透露。

“小孩子不能多嘴。”瑩瑩把小指伸到了蔓蔓面前,“來,咱們拉個鉤鉤——說話算數,不許翻悔!”

瑩瑩有點像是在演惡作劇。她還從來沒有和蔓蔓這樣玩過呢。她變得和蔓蔓一樣的熱心,跟蔓蔓一樣玩得有些忘情。

不用說蔓蔓從來沒有玩得這么高興過。倒是她不把她和瑩瑩玩的看成是一個游戲,她比瑩瑩還要當真呢。她的樣子像是她已經長得更大了,不止六歲了。而且從那以后每當蔓蔓看到瑩瑩和郭阿姨說話時她就會有一種像是在審視著什么的表情,那顯然是在防止媽媽撕毀自己的諾言。

“郭阿姨,春節快到了,路上擠的,得提前買車票。”

瑩瑩這樣子對郭阿姨說道。蔓蔓立刻停下手中正在干的,豎起了耳朵,等待著下文。其實她一開始就聽出來了,媽媽說的只是家務事,工作上的安排,和她與媽媽之間的約定一點也沒有關系,可她卻擅自擴大她們約定的范圍,經常把一些與她一點也不相干的也列為自己監視的對象。

她覺得馬馬虎虎的,媽媽說話的聲音讓她可以接受。這也是過去所沒有過的。在這之前瑩瑩和郭阿姨在一起時她往往會覺得有點緊張,生怕瑩瑩說出什么讓郭阿姨為難的話來。媽媽如果像對她那樣地對待郭阿姨的話該有多好呀。也許那是她心目中絕對完美無缺的媽媽身上唯一的不足之處。

這一刻她還在心里想是因為有了她和媽媽之間的約定,媽媽對郭阿姨說話的聲音才換了,換成她可以接受的。

郭阿姨趕忙點頭稱是。她還很快地瞥了瑩瑩一眼。她想的不用說是和蔓蔓完全不一樣的。她擔心瑩瑩的話只是一句開場白。家里的氛圍是和以前不一樣,瑩瑩用另外一種聲音和她說話她當然也感覺到了。可是她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她甚至擔心那會是一個紅包,是用來起緩沖作用的。許多公司在把員工解雇的時候不也同時會給他們一些甜頭嗎?也許,車票買了,她也跟著就被打發了。

想了想,她接著說道:“我什么時候回去都可以……春節后也行……”

怎么說那都是一種無私的奉獻。辛苦了一年之后,哪個出遠門的不想在春節時和自己的家人團聚呀。京城里的保姆還一時間洛陽紙貴呢。政府因為這個突然間出現的空當而犯愁,想方設法地采取一些臨時的措施來應急。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個愈是在春節里愈是需要精心照料的家庭呀。

可是郭阿姨卻掩飾不住心里頭的緊張。這句話也是她同時用來試探的。如果連這么一番好意都不被接受的話,那她擔心的便是明擺著的了。平常她怎么也不敢有這個膽量。平常她敢去向瑩瑩試探什么?可這一刻卻是不得已的。誰叫她老是把一顆心給懸著。她懸著的是自己前途未卜的命運。

蔓蔓立即拍手稱快了。和天斌相比,她早就知道了媽媽會換一個保姆的,遲早會的。盡管沒有人向她作出提示,她也用不著別人的提示。小孩子有大人所沒有的感覺。小孩子是一只不用掛在墻上的晴雨表。

她當然不知道什么叫試用期。她只能像理解她經常換米奇一樣去理解媽媽為什么必須換保姆。只是在她病了那一場之后,她突然明白了換是一種什么意思,換是一種什么滋味。只是她和米奇一樣,太小了。要是她長大了,她一定要替郭阿姨保駕,不讓換的。

“媽媽,讓郭阿姨春節后再回去。有郭阿姨在,春節就熱鬧了!”

“不用了,還是趕在春節前吧。”

瑩瑩否決了蔓蔓的提案。空氣像一塊很薄的布被扯著,繃得緊緊的。蔓蔓生氣地把自己小小的身子一動。雖然不那么激烈,可是對于她來說那卻是一種極為強有力的反抗。她真有點生媽媽的氣。這一刻在她看來媽媽顯然嚴重地違反了她們之間業已形成共識的制約,撕毀了她們之間的約定。

看著憤憤不平的蔓蔓,瑩瑩笑了。

“傻孩子,爺爺會來北京過春節的。”

“爺爺又要來北京了——”蔓蔓不由得大聲地叫了起來。

爺爺一來,米奇也就跟著來了。而且爺爺是頭一回春節里來北京。這讓她原有的喜悅一下子變成了雙倍。

然而爺爺來了,郭阿姨卻走了。

“郭阿姨,你別走了,你留下來。你看春節咱家里多熱鬧!”

蔓蔓的聲音又像她耍性子的那樣了。

好像是有蔓蔓在一旁袒護著,慫恿著,郭阿姨鼓起了勇氣來。

“這么說來,春節時家里更得有一個做事的……”

“郭阿姨說得對,郭阿姨你別走!”

蔓蔓不單單是在附和,蔓蔓幾乎是在大聲地吵嚷了。她用她的聲勢來加強她那一點也沒有約束力的表態。

“蔓蔓,你要聽話,”瑩瑩的聲音很低的,“郭阿姨春節得回去。郭阿姨不能在咱家里過年。”等到看到蔓蔓已經是一張哭喪著的臉的時候,瑩瑩才輕輕地笑了起來:“傻傻的,郭阿姨回家過完了年,不就再來我們家了嗎?”

這么多年了,天斌的春節都是在日本度過的。他早已經習慣了異國寒冷的冬天。從明治維新之后日本人就喜歡上什么元旦圣誕節了。于是在日本的舊歷年就格外地顯得冷清,記憶中正月里的鞭炮也真的只是隔岸的煙火,撩不起他心中的朝朝暮暮。

瑩瑩從紐約回到北京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怎么也得回國去圓一次團圓夢,和他的蔓蔓一起去享受一個北國之春。無奈歲月無情,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就像這一回,什么都說好了,連給蔓蔓的米奇都買好了,可是又是生意上的變卦扯住了他的后腿。他都對自己生氣了,說他也像日本人那樣變成了一部賺錢的機器。

他還是擠了一點時間趕在春節前去了一趟北京,速去速返的。也不敢說那是一種彌補,在電話里他都不知道怎么向瑩瑩和蔓蔓交代。聽他搪塞了幾句,瑩瑩就說爸爸實在沒空的話干脆別來算了。聽那語氣好像有對自己的幾分關切,意思是說你年紀大了,也就別那么奔波了吧。可是轉念一想,不對,瑩瑩是在對他說爸爸你來不來都無所謂,這些年我還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他因此又有了一種凄涼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無法把它給抹去。他趕緊用很輕松的語氣說沒事,他得把米奇給蔓蔓送去。

“蔓蔓要的米奇你真的買到了?”

“那還有假的?”

“是一模一樣的?”

“那當然咯!”

“爸,你真有兩下子!”

瑩瑩突然夸了他一下。他有點吃驚,有點意外。比那更漂亮的米奇多著呢。要是讓他自由選擇的話,那當然是新產品了。日本人最喜歡更新換代。

讓他想不到的是瑩瑩和平常不一樣的語氣。想不到瑩瑩對他答應給蔓蔓買米奇的事那么感興趣。以前她都睜一眼閉一眼的。以前她說老是盯著米奇玩,無助于擴大孩子的知識面。蔓蔓從小就應該盡量地開闊視野。

他簡直有些飄飄然。他想起蔓蔓在電話里說得挺神的,說爺爺你要是買錯了,不但是她,連媽媽都會批評呢。這么說瑩瑩也玩起來了。當然是跟蔓蔓玩的。這是最讓他開心的事了。關于下一代的教育,他最想強調的既不是什么超前,也不是什么英才,他想大聲呼吁的僅僅是多給蔓蔓一點媽媽的時間。無奈的是這么一個至關重要的話題,瑩瑩卻從來也不給他一點稍微展開的機會,讓他有一個系統的闡述。

天斌也學聰明了,在電話里盡量地說蔓蔓的事。說蔓蔓的話肯定不會過問瑩瑩的業務。在瑩瑩心情不好的時候說起了蔓蔓,瑩瑩的心情便多少會有好轉。在瑩瑩心情好的時候說起了蔓蔓,瑩瑩的心情便會是錦上添花,好上加好。

蔓蔓怎么樣了?……聽話吧?……又長高了嗎?……一句接著一句的,幾乎沒什么停頓。天斌想他都學會用蔓蔓來討好瑩瑩了。

怎么樣,郭阿姨也好嗎?好像是在無意之中他又輕輕地帶出了這么一句來。

其實他是有意的。他心里有著那么一個疙瘩。他離開北京也有那么一段時間了,所有被他牽掛的人都別來無恙?瑩瑩是說過好幾次了,她必須換一個。瑩瑩總是說到做到的,瑩瑩辦事情喜歡雷厲風行。

“沒事……嗯……”

電話里頭瑩瑩的聲音細細的。天斌輕輕地松了一口氣。這么說真的沒事,郭阿姨還在。這么說家里還是原來的保姆,不是什么大學畢業的。這么說郭阿姨還在煮飯擦地板,甚至給蔓蔓買橄欖糖。

瑩瑩好像想說_一些什么,可是卻沒有再說下去。不過對天斌來說有這一些已經夠了。因為他聽出瑩瑩沒有責怪他這一次別有用心的離題。這一來天斌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這一次他比過去大膽了許多。這一次他靠著蔓蔓的掩護,悄悄地過問了瑩瑩的業務。

等放下心來,他還覺得有幾分喜悅,有一種很新鮮的感覺,甚至有幾分期待。這種期待把他的喜悅給浸透著,讓它變得膨脹起來,充斥在他的心里,如同一個本來就那么好吃的東西這會兒又加進了新的調料。令它有了另外的味道,變得更加饞人。

他想起了蔓蔓吃橄欖糖的那一幕。他老記起在一旁看花了眼的瑩瑩。那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瑩瑩,而那不是他六歲以前的瑩瑩嗎?

只是那一天的時間太短暫了,他根本無法使它和流逝在他心里的多年的歲月相比擬。他只好以為那一天是會轉瞬即逝的,他把那一天看作是自己和他的六歲以前的瑩瑩偶然邂逅。可是這會兒瑩瑩在電話里的聲音不也是那一天的嗎?這么說——

隨后他克制住了。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讓他把自己的期待藏在心中吧。他的人生經驗中有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范,那就是一個自己一直企望的東西即便已經出現在眼前時你也不能老是窺視著,否則的話上帝會把它給重新收回去的。

他是懷著這種近乎可笑的想法登上了飛往北京的班機的。下了飛機,進了家門,他的第一關便是通過蔓蔓的驗收。那幾乎是一道必須履行的手續。每一次他的行李箱首先是向蔓蔓敞開的。這一次瑩瑩已經告訴過他了,蔓蔓的手里執著的是一把和以往不同的尺子。

果然蔓蔓不等天斌抱個夠就從他的懷里掙脫了出來,直奔她的目標。看她那么認真地查米奇的寸碼,看米奇的模樣。她的表情除了挑剔之外更多的是在說明自己還藏有一個秘而不宣的機密。小孩子一旦有秘密的時候那個秘密便也同時掛到了自己的臉上。

這還只是初檢呢。等到覺得自己已經嚴格地把關了,她又讓瑩瑩來復查。

“媽媽,是這一個嗎?”

她的神情明確地告訴了瑩瑩,媽媽,你得負起責任來,不能玩忽職守。

倒是瑩瑩有點退避三舍。

“你自己看呀。是你要爺爺給你買的。”

瑩瑩顯然不想過多地去介入。她好像是在聲明接下來就要發生的和她一點也不相關似的。

聰明的蔓蔓反而心領神會了。瑩瑩的語氣讓她明白爺爺買的米奇其實也通過了媽媽的鑒定。媽媽沒有異議就是一種表態。比這更為重要的是,她還明白自己被委以了重任,媽媽讓她放手去干。

這使她感到十分高興。就像上一次媽媽讓她代替自己去向郭阿姨表示感謝那樣,她不但會義不容辭,她還一定會馬到成功的。媽媽為什么不多給她一點這樣的活干呢?與此相比,平時瑩瑩總是要她學英語,學芭蕾,做那些沒完沒了的事情。有時候她只差忍不住地開口說媽媽討厭了。

在采取行動之前,她也沒有忘記給爺爺一個感激的眼神。爺爺一如既往地,一點也沒有打折扣。要是沒有爺爺的配合,她怎么去做都是一個無米之炊。

當然她沒告訴爺爺這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媽媽的約定不用說也排斥了爺爺。

“郭阿姨,你過來一下!”

她模仿著以往瑩瑩把郭阿姨給喚來的那種語氣。她顯然濫用了媽媽給的權力。尤其是她十分天真地意識到她的傲慢的態度不是用來指責郭阿姨什么的,她把郭阿姨給喚來是要來跟她親熱的。她錯誤地以為她越是神氣的話就越像是個大人,從而便越能夠讓她接近郭阿姨。

“不能這樣子。”瑩瑩不得不出面干預了一下,“蔓蔓,你要自己去找郭阿姨。”

蔓蔓馬上照辦了。這一刻的蔓蔓是那樣的聽話。這使她剛才的自以為是反而顯得很可愛。其實她扮演的那個角色需要她做作一些,用一點舞臺的氣氛來渲染。

天斌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再會聯想也猜不出米奇和郭阿姨之間會有什么關系。他看了一下抱住米奇往廚房里跑去的蔓蔓,又立刻掉頭去看瑩瑩。

瑩瑩的眼神沒有向天斌作任何的解釋。她明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天斌至少會看出是

她在背后把蔓蔓給操縱著的。她甚至避開了天斌的眼光。

“你自己瞧著吧。”她頂多這樣說道。

“郭阿姨,這是給你的!”

突然間聽到蔓蔓在廚房里這樣說道。

天斌又飛快地望了瑩瑩一眼。不用說他是在追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瑩瑩的眼神仍然在說你自己瞧著吧。這不,你已經看到了。沒什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接著便傳出了嘈雜的聲音,難分難解的。接著是郭阿姨和蔓蔓拉拉扯扯地一起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郭阿姨哭笑不得。她竭力做出自己知道這是一個誤會的樣子。不,這是開玩笑。她怎么會去想入非非呢?她的神情顯然還在請瑩瑩行行好,讓她早一點得到解脫。蔓蔓是那樣執拗,大人不出面來把這場鬧劇給了結的話,她還得繼續羞愧下去。她已經陪蔓蔓玩過了。她知道陪蔓蔓玩也是她的一個工作內容,可今天的玩法實在叫她受不了。還是趕快讓她躲到廚房里去吧。躲到廚房里去工作才是正經的。

可是瑩瑩卻對她說:“郭阿姨,那米奇是給你的,是蔓蔓給的。”

瑩瑩沒辦法再繼續事不關己了,既然蔓蔓已經替她鋪平了道路。只是她的聲音有點不自然,聽起來像是蔓蔓說的那樣。她像一個第一回走上講臺的老師,沒辦法讓自己從容不迫。

郭阿姨只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連忙望向了天斌。不用說這米奇是天斌從日本帶回來的,天斌最知道它的底細。她的下意識也讓她向天斌發出了求援。天斌會告訴她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錯。天斌一定不會讓她這般為難的。

天斌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一切是那樣的突然,不可思議,一切又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順理成章。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浪頭,看起來是突然間向他迎面撲來,其實在這之前就有這一股那一股的細流在濺起浪花,推波助瀾。

這一刻上次蔓蔓吃橄欖糖的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泛起,仿佛是特地再一次地來向他作出佐證。他按捺不住自己了。既然瑩瑩與蔓蔓在事前已經把什么都策劃好了,那他應該趕快地讓自己加入到她們當中去,使他們三個人異口同聲。

“是給你的,沒錯,是給你的!”

他大聲地說道,而且不像瑩瑩那樣謊稱那米奇是蔓蔓給的。雖然他也沒有一個明確的主語,可是他卻很清晰地表明了那米奇是給誰的。這一刻他是代表一個他故意把人數給含混起來的團體作出鄭重的宣布的。

他是那樣的興奮,不知道怎么來向上帝表示感謝。這一回他一點都不用去看瑩瑩的臉色。這一回他居然長驅直入地,不僅過問了瑩瑩的業務,他還直接參政了。

他以為謎底已經出來了,可是蔓蔓卻繼續讓他傻了眼。看到郭阿姨呆若木雞的樣子,蔓蔓很快地跑到了郭阿姨的房間里又一次抄了家。天斌的話弄得她吃了一驚。爺爺從什么地方刺探了軍情?她怕又被爺爺搶先了,趕緊捷足先登。只見她抱出了一個和天斌帶回來的一模一樣的米奇。

“郭阿姨,你的這個米奇送給我行嗎?”

蔓蔓是那樣的懇切。可這一回郭阿姨簡直羞得無地自容了。

“這是你的……這本來就是你的……怪我……把它留下了……我覺得丟掉的話怪可惜的……”

“不,這是你的,”蔓蔓急急地反駁道,“米奇受傷了,傷得很重很重的。郭阿姨,是你把它給治好的。你看這里……”

跟著那密密麻麻的針眼便全暴露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郭阿姨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了,蔓蔓卻變得胸有成竹。她終于斷定爺爺其實什么都不懂。既然如此,那就放心吧,接下來全看她的了。

“郭阿姨,你把這個給我吧,”蔓蔓說著,又用手指了一下那個新買的,“這個才是你的……是給你的……不,是給你的那個……給你家里的……那個……”

就在她要說出那米奇到底是給誰的這么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時,她又想起了她和瑩瑩的約定。多少日子了,她一直咬緊牙關,守口如瓶的。可是到了這個約定已經到期不再有約束力的時候,她反而無法把持住自己。她大睜著雙眼,望著瑩瑩。她的目光既是在向瑩瑩求助,又是在請示。

沒想到瑩瑩卻把眼光投向了天斌。瑩瑩的那道眼光有著一個很細微的聲音。瑩瑩的眼光在說,爸,你說吧。

剎那間天斌蒙住了。他的喉嚨像被什么哽住似的,說不出話來。直到看到那個有著密密麻麻的針眼的米奇之后他才真正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瑩瑩的眼光把所有的都告訴了他。也許那一道眼光才是他的一切。為了等著那一道眼光,不知過去了多少年華,多少歲月。

直到蔓蔓跑到了天斌的面前,把自己的小嘴巴貼到了天斌的耳朵上。

“爺爺,爺爺,你知道嗎?郭阿姨家里有一個蔓蔓……跟我一樣大……爺爺……你帶回來的米奇……媽媽說,媽媽說……”

蔓蔓說得斷斷續續的,上氣不接下氣。她太興奮了,再加上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講那確實是一個過分冗長的表達。天斌故意聽得一本正經的。這樣子他就讓自己有了一個用來遮掩的。不然的話,他或許要比蔓蔓更加無法自制。蔓蔓說的全都是他知道的,蔓蔓會怎么選詞擇句他都了如指掌。蔓蔓說不出來的他也全知道。平常的話,或許他早就會蜻蜓點水地替蔓蔓開竅的。可現在他卻為難她,偏偏讓一個十分完整的意思殘缺不全。

他還偷閑望了一下郭阿姨。他想看一下一個已經被這個家庭用溫情給接納了的郭阿姨是個什么樣子。這時候他才看到郭阿姨的身上換了一條有花樣的圍裙。他想那花樣一定是瑩瑩親自選定的。那花樣既不土氣也不花哨,體現的正是瑩瑩平常老是強調的藝術觀念。顯然瑩瑩已經在讓郭阿姨和這個公寓配上套,令她們渾然一體。

抑住自己興奮的心情,他不但想看那條圍裙,他還想在郭阿姨的臉上尋找一個幸福的笑容。不錯,她仍然只是一個保姆,和無數個在北京的某個屋檐下辛勤勞作的保姆沒有什么兩樣。一個人是無法隨心所欲地選擇自己的職業的,尤其是在郭阿姨的那種境遇下。不過只要在那圍裙的下面遮著掩著的是一顆善良的心,上帝都應該讓她們浮出一個幸福的笑容。這樣的話即使是一條破舊的圍裙也會是一件美麗的披掛。

他看到的卻讓他大吃一驚。

他看到郭阿姨的眼睛盯死了那個他新買的米奇。那個被她偷偷地縫補好的米奇已不再被她注視。她的樣子有點貪得無厭。那眼光像是要把天斌新買的米奇給穿透,又像是要把它整個兒地吞下。還沒有一個正式的交接儀式呢,可郭阿姨卻已經在把那個米奇給據為己有。而且,就算那個米奇是給她的,那也是給她那和蔓蔓一樣大的女兒的,她怎么會對著它忘乎所以呢?

突然間她抱起了天斌新買的那個米奇,隨即大喊了一句:

“四十度!”

后來郭阿姨沖到了自己的房間里,緊緊地關上了房門。這一刻她逃離了工作崗位,還把那個小套間據為己有,蔓蔓在外面敲門喊著郭阿姨她也一點都不理會。隨后傳出來的是郭阿姨的無法藏匿的抽泣的聲音。

有幾天的時間郭阿姨都沒有開口說話,有時被蔓蔓纏了也頂多是敷衍塞責了事。沒辦法。蔓蔓就去纏媽媽。

“媽媽,真的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四十度,

不是我?”

“是的,你才三十九度一。”,

“媽媽,我為什么沒有四十度呢?”

“那是因為有了郭阿姨。要是沒有郭阿姨的話,你也會四十度的。”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有郭阿姨。為什么還四十度呢?”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沒有吃藥……”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為什么沒有吃藥?”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怎么啦?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不肯吃藥?”看著瑩瑩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樣子,蔓蔓又說了,“郭阿姨沒有給她的蔓蔓買橄欖糖?”

瑩瑩嗆住了。過了一陣。蔓蔓又問了。

“媽媽,過了春節,我就七歲了嗎?”

“那當然啦。”

“可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為什么還是六歲?郭阿姨家里的蔓蔓為什么不長大?”

瑩瑩又嗆住了。蔓蔓的問題難度越來越大。想了想,她覺得還是應該對蔓蔓解釋一下好。

“蔓蔓,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兩年前就六歲了……”

蔓蔓沒有聽出新鮮的味兒來,新瓶子里裝的還是老酒。這事兒還是她先知道的呢。

“來,算一算,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已經八歲了……”

蔓蔓以為媽媽又要給她開小灶了,可這時候的她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求知識的欲望。

“不對,”蔓蔓斷然否定了,“八歲的孩子早就念小學了,可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到現在還沒有上學!所以郭阿姨說得沒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還是六歲!”

“那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留下了后遺癥——”瑩瑩的聲音比剛才大了,可話一出口,她就停住了。她一點也不看對象,連一年加一歲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她都和蔓蔓爭執不下,她還要去涉及什么高深的醫學知識。

“媽媽,后遺癥是一種什么病?”

蔓蔓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可終于改變了主意,纏爺爺去了。

“爺爺,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天斌看到又要他出場了,精神抖擻的。只不過他從來沒有見過蔓蔓在有求于他的時候會是這么地鄭重其事,蔓蔓哪是個六歲的孩子,蔓蔓的神情就跟一個大人一模一樣的。

“爺爺,下次你來的時候要給我買一個禮物……”

這倒讓天斌覺得有些好笑。蔓蔓有點大張旗鼓。還不是跟過去一樣的,又是一個米奇,更大號的,更好看的。果然。

“不過爺爺,這次米奇手里要拿著個東西……爺爺,你猜一下——”

天斌被支使著,可是猜了幾次都沒猜中。

“爺爺你老了——”蔓蔓撅起的小嘴伸長了,“是上次我們在日本的迪斯尼樂園看米奇游行的時候米奇手里拿著的……”

爺爺真的有點老了。那時候爺爺只顧把蔓蔓給抱得高高的,氣喘吁吁的,什么都沒有看到。

“是魔棒,是米奇手里拿著的魔棒——”蔓蔓終于亮出了謎底,“要長長的,愈長愈好。有了魔棒,我就會幫郭阿姨的蔓蔓治病了。我把魔棒一揮,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就什么病也沒有了!”

瑩瑩和天斌又對看了一眼。

“爸爸,我小時候也這么淘氣嗎?”

是瑩瑩的聲音。是瑩瑩這樣問天斌。

天斌什么也沒說。他說不出什么來,也來不及說出什么。因為他看到郭阿姨又把已經擦得很透亮的地板給擦著,慢慢地。慢慢地擦了過來。

責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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