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飛
遷居重慶
陳獨秀是中國共產(chǎn)黨最早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由于他在建黨中的巨大貢獻,他一直擔任了中共一大至五大的總書記。他本人也因為革命而先后四次被捕,其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長的一次是在1932年10月15日。這一次,他在獄中被關(guān)了4年零10個月又8天,直到1937年8月23日才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被釋放。出獄后,陳獨秀去了武漢,但武漢的生活卻也不如意,加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武漢的形勢越來越不樂觀。因而他決定舉家遷往重慶。
陳獨秀先雇船把嗣母謝氏、兒子陳松年及兒媳送往重慶,后來又把大姐一家人送走,自己直到1938年7月2日才與妻子潘蘭珍和包惠僧、夏松云夫婦登上“中央”、“中國”、“交通”、“農(nóng)民”四大銀行包的專輪直接去了重慶。船在當天就抵達了重慶,他的老朋友周欽岳、張恨水和高語罕等前往重慶朝天門碼頭迎接。并由周欽岳把陳獨秀安頓在禁煙委員會主任李仲公的辦事處,不久又搬到了上石板街15號川源公司樓上。羅漢受北大同學會的委托,負責照顧陳的生活。
重慶山多霧重,夏天相當悶熱,這對患有高血壓等多種疾病的陳獨秀來說,相當難受,而他的妻子也因初到?jīng)]有適應(yīng)而中暑,這更令他不安。再加上日本飛機又連連轟炸,白天黑夜不得安寧,令他心神不安。另外,陪都重慶特務(wù)多如牛毛,他雖早已被開除出共產(chǎn)黨,但仍不免受到國民黨特務(wù)的監(jiān)視,這些使得他相當郁悶,甚至有時懷念監(jiān)獄不愁吃喝、不用漂泊的生活。
正當他在山城不知所措的時候,他意外地收到了日本留學時的同鄉(xiāng)好友鄧仲純從江津寄來的信。信中鄧仲純誠懇地邀請陳獨秀去江津居住,并說“如果你及嫂夫人潘蘭珍愿來江津避難,我及家弟熱情歡迎,其住所和生活費用,均由我們兄弟二人承擔”。在這樣一個關(guān)鍵時刻,有這么一個熱心的朋友伸出援助之手,不啻于雪中送炭。因此,1938年8月3日這對患難與共的夫妻搭乘“民惠”號,溯江而上,滿懷期望地來到江津。
在江津碼頭,早已等候在此的好友鄧仲純、鄧季宣、方孝遠等人,一見陳獨秀到來,即上前迎接握手。相互寒暄之后,陳獨秀將潘蘭珍——介紹給諸位好友。隨后一行人即前往鄧家。這樣多的人走在一起,尤其是潘蘭珍還攙扶著陳獨秀走(陳潘二人當時相差30多歲),難免引來路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婦女們對著老夫少妻難免指手畫腳、議論紛紛。而這一切,卻偏偏讓迎候在門前的鄧仲純之妻看在眼底,使得她陡生厭惡之情;她認為老夫娶少妻乃是傷風敗俗之事,所以不愿讓他們住進家門。因此,就在陳獨秀夫婦在鄧仲純陪同下,有說有笑地走到家門口時,鄧妻卻給了一個大大的閉門羹。這令善良樸實的鄧仲純十分尷尬,但他又是個懼內(nèi)的人,一時卻也沒有辦法。陳獨秀此時也是十分狼狽,在他給兒子陳松年的信中,他寫到:“倘非攜帶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重慶矣。”不過幸好得到同鄉(xiāng)方孝遠一家的接待,臨時住了下來。隨后又搬到郭家公館;暫時安頓下來。這些令這位曾見過大風大浪的風云人物也不禁感嘆“出門之難如此”。
由于生活艱苦和環(huán)境的不適應(yīng),陳獨秀發(fā)病并住入鄧仲純開辦的“延年醫(yī)院”,此時的鄧妻也來照顧陳獨秀。鄧仲純乘機勸說其妻。經(jīng)過一番思想工作,鄧妻終于同意讓陳獨秀搬進鄧家住。這樣陳獨秀總算安頓下來了,雖然是寄人籬下,但總比漂泊好。但矛盾仍未解決,在又一次大矛盾爆發(fā)之后,陳獨秀最終決定搬家,遷居至鶴山坪楊慶余家中。這其中的緣由還是陳獨秀對楊慶余祖父楊魯承所編撰的《皇清經(jīng)典》感興趣,而楊慶余正想找個名人來整理祖父的遺著。兩下正好合意,于是楊慶余就把陳獨秀請到家中來幫助整理文稿,而陳也正好有個落腳之地。正是在這里,陳獨秀度過了自己凄涼的晚年。
終究不能逸出政治
陳獨秀原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現(xiàn)在雖不屬于任何黨派,但作為一個仍與托派有藕斷絲連關(guān)系的政治人物,作為一個仍然關(guān)心國事的愛國者,他和政治的聯(lián)系至死都沒有割斷過。
陳獨秀搬到鶴山坪之后,生活安定了許多,但仍不時有人來拜訪。當?shù)乜h長就曾登門拜訪并向陳索求條幅。當然也有更大的政治人物。戴笠和胡宗南就曾密訪陳獨秀。他們開門見山地說:“獨秀先生,蔣校長問你好。”陳獨秀不想招引他們,只是說自己是逃難入川的,現(xiàn)在隱居于這個僻靜的山村,雖然關(guān)心國事,但并沒有過問政治,更不曾有什么政治活動。不知二位來此有何公干?這時,胡宗南把早已準備好的挑撥陳獨秀與共產(chǎn)黨關(guān)系的剪報給陳看。他一看,是1938年3月傅汝霖、高一涵、段錫朋等9。人在重慶《大公報》上為康生誣陷陳獨秀為“日本偵探”、“漢奸”,每月領(lǐng)300元津貼的事件而發(fā)表的辯護詞的啟事。陳看后氣憤不已,說道:“這件事,雖然經(jīng)過徐特立先生調(diào)解,但我受到了極大地人身攻擊,至今仍不能忘懷。不過仍要感謝諸位先生為我鳴不平。”胡宗南說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今天鄙人和戴主任特來請教陳老對國事的看法。”陳獨秀默默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國共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符合全國人民的愿望。弱國強敵,速戰(zhàn)困難,但只要舉國上下,團結(jié)一致,則任何難關(guān)都可以渡過的……本人孤陋寡聞,惟不愿公開發(fā)表言論,致引起喋喋不休之爭。務(wù)請兩君對今日晤談,切勿見之報刊,此乃唯一的要求。”這反映出陳獨秀在奔波反復之后,內(nèi)心確實也想靜一靜的心理,至少他不想再卷入國共的紛爭之中去。
除了國民黨,周恩來也曾親自拜訪過陳獨秀。陳獨秀對周恩來的精明干練的印象比較深刻,而且在“八七”會議后周還一度照顧過陳的生活,因此他對周恩來的印象不錯。周恩來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想請陳回延安為黨繼續(xù)工作,希望他能夠拋棄個人的成見,以國家民族為重,寫個書面檢查回黨工作。但陳獨秀拒絕了這個意見。他說:“回黨工作是我的愿望,但寫書面檢查是不行的。李大釗死了,延年死了……除了你,毛澤東,黨中央沒有我可靠的人,我也落后了,年紀也大了,中央開會,我怎么辦呢?我這個人又不愿被人牽著鼻子走,何必弄得大家無果而散呢?”周恩來看陳獨秀還是那么固執(zhí),也就沒有勉強,只是期望陳再多多考慮,有什么困難的話,可以隨時去重慶找他,隨后就告辭了。陳獨秀聽后不由得心里一陣酸楚。
陳獨秀雖不想再和國共雙方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并沒有退出政治,他仍舊關(guān)心著政治,并不時提出自己的看法。這些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學生何資深編輯的《陳獨秀的最后論文和書信》一書的“最后見解”中。這些見解主要包括民主與專政、戰(zhàn)爭與革命以及當時中國和世界的形勢和前途問題等方面。它的具體內(nèi)容是:
第一,認為民主“并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歷史現(xiàn)象”,而是“超時代”的,是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就開始的,是被壓迫大眾反抗少數(shù)特權(quán)的旗幟。他的民主概念是與獨裁專制相對立的,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民主主義必將戰(zhàn)勝各種專制獨裁制度,“無產(chǎn)階級民主制以至全民民主制”必將實現(xiàn)。這和他以前提倡民主以反
對封建君主專制是有區(qū)別、有進步的。第二,民主是人民“流血斗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xiàn)的”,不是專屬于哪一個階級的產(chǎn)物,是人民斗爭的產(chǎn)物d而且近代民主制的內(nèi)涵比古代民主思想要豐富得多,實施的范圍也要廣。第三,認為斯大林政權(quán)不是反對社會主義,無產(chǎn)階級專政與社會主義是對立的。現(xiàn)在的蘇俄,不是有了斯大林而產(chǎn)生獨裁,而是其獨裁制產(chǎn)生了斯大林。它自身早已離開社會主義了。因為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因此蘇聯(lián)早已不是社會主義,“若要硬說它是社會主義,便未免糟蹋了社會主義”。第四,他認為大戰(zhàn)中不能迅速引發(fā)革命,殖民地不能獲得解放獨立,做英美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是最好的前途。“在此次大戰(zhàn)結(jié)果之前。甚至戰(zhàn)后短時期中,大眾的民主革命無實現(xiàn)之可能。”并幻想如果“美國勝利了,我們?nèi)绻芘ψ孕拢辉侔迂澪郏锌赡芑謴鸵郧鞍胫趁竦氐牡匚弧!?/p>
陳獨秀的這些理論,首先就遭到在上海的托派臨委的強烈反對,由此引發(fā)他們之間的一場持續(xù)不斷的論爭。不過由于當時的托派不見容于國人,他們的爭論只是在書信中傳遞,并沒有公開。倒是陳獨秀公開發(fā)表在《大公報》上的《戰(zhàn)后世界大勢之輪廓》一文由于散布悲觀論調(diào),并攻擊蘇聯(lián)的內(nèi)外政策。因而該文一發(fā)表就引起軒然大波。國民黨政府認為其不利于“對蘇外交”,指令中國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注意檢扣,因而陳的續(xù)篇《再論世界大勢》也被禁止刊登。同時,中共中央機關(guān)報《解放日報》也發(fā)表署名李心清的文章,指出陳文的“主旨是在否認蘇聯(lián)社會主義,否認中國三民主義,否認全世界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否認反法西斯陣線的存在和力量,否認戰(zhàn)后世界的任何光明前途。”不過此文刊登后,陳獨秀還沒有看到就因病情惡化而溘然長逝了。關(guān)于他的爭論就永遠地留給了后人,他自己終于可以不再與聞?wù)瘟恕?/p>
清貧的晚年生活
陳獨秀晚年生活相當貧困,其主要生活來源主要是靠朋友接濟。江津德感壩九中教務(wù)處主任潘贊化曾對何資深說:“陳獨秀不行了,沒有了英雄氣慨,兒女情長。”何資深也說:“嗯,他現(xiàn)在講米價,過去是不講這些的。”其潦倒之狀,可見一斑。但在貧困潦倒之時卻有許多熱心人來幫助他,這說明陳獨秀先前的名望相當高,也說明他的人格是值得別人相信和尊重的,因而在其困難時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分
曾參加辛亥革命并擔任過安徽省都督的柏文蔚,與陳獨秀是同鄉(xiāng),也曾在一起共過事。1939年冬,他到重慶開會便順路來探望陳獨秀。當他看到陳獨秀在大冬天里只穿著單薄的棉衣時,不禁泛起一陣酸楚,當即把身上的狐皮襖贈送給陳獨秀。但固執(zhí)的陳獨秀堅決不收。柏文蔚說:“仲甫,你我辛亥革命時便是生死與共的老朋友了!當年你年輕有為,不怕殺頭坐牢,豪氣沖天。現(xiàn)在你窮困到這個地步,作為老朋友送你一點東西難道也不行么?你再堅持,我就立即告辭!”見老朋友如此,陳獨秀只好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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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陳獨秀經(jīng)濟上幫助最大的恐怕要算楊鵬升、鄧仲純等人和北大同學會了。陳獨秀曾寫信告知楊鵬升要去重慶治病。楊得知后即寄了300元給陳。此后楊鵬升又陸續(xù)給陳匯款達數(shù)千元之多。不僅如此,楊鵬升還先后轉(zhuǎn)交了名為“晉公”的匿名人士送給陳獨秀的2200元。這些在當時確實給陳獨秀很大的幫助。除此之外,“北大同學會”也每月定期資助陳獨秀300元,而且還委托羅漢具體照顧陳獨秀的生活。羅漢在1939年5月重慶大轟炸中遇難后,該會委托何資深照顧陳獨秀。如果沒有他們的幫助,陳獨秀的晚年生活將是不可想象的。
不過,陳獨秀是個個性強烈的人,無論經(jīng)濟上如何困苦,他都不會犧牲原則去接受別人的幫助。他曾致信楊鵬升說:“素無知交者,更不愿無緣受賜。”對不留姓名的晉公,他多次表示一旦得知將全部奉還。另外他對于國民黨政府的官員(以“北大同學會”名義除外)或共產(chǎn)黨的叛徒,不管是否出于何種動機,都一概拒絕。當時在國民黨政權(quán)中任職的羅家倫、傅斯年曾送一些錢給陳獨秀,但陳堅決不收。并說:“你們做你們的大官,發(fā)你們的大財,我不要你們的施舍,不要你們的救濟。”使得羅、傅二人相當尷尬。當時國民政府的教育部長朱家驊也曾給陳獨秀送過一張5000元的支票,但被陳拒絕了。后來,朱家驊又托張國燾轉(zhuǎn)交,又被陳拒絕了。張國燾又托鄧學稼寄贈,陳獨秀還是沒有收。對此,陳獨秀是有他的苦衷的。他曾對鄧仲純說:“這些人的錢是不能收的。我寧愿餓死,餓死!收了他們的錢,是非多。王明、康生對我人身攻擊的那件事,弄得我夠苦的了。”為了避免卷入政治是非,陳獨秀才會表現(xiàn)得那樣近乎絕情。
1942年5月12日,陳獨秀聽信偏方,喝了發(fā)了霉的蠶豆花煮的湯,引起腹脹不適。13日,包惠僧來看他,他一高興,吃了許多四季豆燒肉,夜里嘔吐不止。此后,病情一日重甚一日,不見好轉(zhuǎn),最終在27日病逝。6月1日葬于鼎山山麓康莊,1947年由其子陳松年遷回安徽省安慶市重新安葬。
陳獨秀死后,《時事新報》《新民報》發(fā)表評論說:“年輕時代的陳獨秀,向偶像宣戰(zhàn),一種凌厲之氣,不失為一個先驅(qū)者。”同時,文章也評價晚年的陳獨秀,說他“究竟是一個操守者,因為我們還得到了他身后蕭條的消息”。對于陳獨秀的個性,恐怕魯迅的概括更精煉:“假如把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樹一面大旗,大書道:‘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這就形象地描繪出陳獨秀待人坦誠、耿介固執(zhí)的鮮明個性。這種個性也是造就他成為一個“終身反對派”的悲劇人生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