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消毒”

谷歌為什么會在中國陷入一場空前的風暴?

《財經》記者 明叔亮

風暴突然到來,是在6月18日。

當日下午4點,應有關部門前一天電話之召,李開復只身來到北京一家事先約定的酒店。

推開酒店會議室大門,李開復有些意外:十多位來自中國互聯網監管相關部門的官員等待著他。作為谷歌全球副總裁兼大中華區總裁,李開復熟識他們每一個人。

氣氛凝重。一位官員向李開復宣讀了中國有關互聯網內容監管的相關法律規定——這些文件事先已被翻開到相關的位置。在說明違反這些規定可能會受到包括拘禁、罰款等明確處罰之后,有人開始展示經由谷歌搜索引擎可以搜索到的色情圖片等內容。一位服務人員無意看見投射到墻上的網頁,目瞪口呆。

李開復身處會議之時,中國互聯網協會互聯網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中心(下稱不良信息舉報中心)——一家經原信息產業部批準、在民政部備案的行業社團組織,在網站上刊登了《強烈譴責谷歌傳播淫穢色情和低俗信息》的通告:“谷歌中國”網站(Google.cn)大量傳播淫穢色情和低俗信息,嚴重違反國家有關法律法規,違背社會公德,損害公眾利益。

“舉報中心對‘谷歌中國網站進行強烈譴責,要求其對淫穢色情和低俗內容進行徹底清理,并建議相關執法部門依法處罰,希望廣大網民繼續予以監督。”

這已經不是谷歌首次遭到主管部門的公開批評。但這場風暴來得比以前都猛烈。當天晚上,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節目報道了“谷歌中國”傳播色情和低俗信息一事。第二天,新華網播發了主管部門對谷歌的處罰,具體措施包括“暫停該網站境外網頁搜索業務和聯想詞搜索業務,并責令其立即進行整改,并徹底清理淫穢色情和低俗內容”。

“這是近來最嚴重的危機。”李開復如此評估谷歌在中國目前遭遇的這次事件。

谷歌自2006年在中國開始商業運營以來的第一個幸福時刻結束了。過去一年間,盡管在市場使用份額上仍然落后于競爭對手百度,谷歌通過不斷推出MP3搜索等產品,已經在逐步提升自己的份額。

但“低俗”風暴說明,谷歌從進入中國即面臨的雙重擠壓仍然健在。在適應中國互聯網監管環境與谷歌自我定位之間尋找平衡,是一個持續的過程。

第三次

6月18日的嚴厲“譴責”,已經是谷歌今年第三次被不良信息舉報中心點名批評。

從2009年1月開始,國務院新聞辦、工信部、公安部等部委,聯合開展“全國整治互聯網低俗之風”的專項行動,由不良信息舉報中心在網上定期公布相關進展。在已公布的十批“低俗網站”名單中,谷歌名列第一批和第十批,兩次都是第一個被點名。

在1月5日第一批曝光名單當中,谷歌因為“網頁搜索”“圖片搜索”結果中存在大量淫穢色情網站鏈接,在接到舉報中心的通知后,未采取有效措施而被點名批評。緊隨谷歌之后,百度、新浪、搜狐、騰訊、網易等網站,均榜上有名。

4月10日,在以手機互聯網內容為重點的第十批曝光網站名單當中,“谷歌WAP”第二次上榜,百度等國內互聯網門戶以及社區網站依然名列其后。

在每次名單曝光之后,不良信息舉報中心均會對被通報網站的整改情況作出評估。該中心認定谷歌雖然進行了初步的清理,但是仍存在部分低俗內容,兩次均將谷歌列為“需要繼續清理整治的網站”。

此后兩個月的時間里,這一定期的通報行動似乎暫告一段落。直到6月18日,谷歌被單獨點名,遭到嚴厲譴責。

李開復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中也承認,“6月18日之前,我們確實可以做得更好。”

在被責令整改后,谷歌連續將整改的進展匯報給監管各方。谷歌所做的主要整改工作,包括暫停了聯想詞功能,重新設計了Google.cn的主頁,包括去除“語言”和“地域”兩個按鈕,前者可讓用戶選擇是搜索中文簡體網頁還是繁體網頁,后者可選擇搜索中國大陸網頁還是全球網頁。

谷歌中國的數百名工程師和銷售人員緊急轉向,放下手里的工作,轉頭去做黃色信息的過濾和篩查。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動抓取最多網頁一直都是谷歌最核心的競爭力,現在要從其中過濾掉一部分,優勢變成難題。

面對數千億的網頁,簡單的人工識別方案最先被谷歌否定。谷歌為了從源頭上屏蔽不良信息,緊急設計了一個名為“機器學習”的系統。這個系統通過已知的不良網站和關鍵詞,跟蹤訪問過這些網站和關鍵詞的用戶,再順藤摸瓜了解這些用戶同時搜索了哪些關鍵詞和網站,以便找到更多的不良網站。在此基礎上,再利用人工篩選和審核,谷歌確認了更多的色情網站信息和關鍵詞信息。谷歌公司人士說,目前谷歌已經確認了數萬個黃色網站和關鍵詞,并已屏蔽了數百萬個黃色網頁。

程序可以識別關鍵詞,對于圖片卻無能為力,圖片識別技術是業界公認的難題。對此,谷歌計劃推出一個類似網民舉報的系統。當用戶發現不良圖片之后,可以通過點擊舉報,而后谷歌會通過人工篩選的方式來作出判別。

此外,谷歌的產品團隊還計劃利用谷歌在中國獨有的正版MP3、翻譯、小游戲等產品,設計一款專門面向中國青少年的搜索引擎。“有一定的難度,目前還在設計討論階段,是否會正式推出還未最終確定。”一位谷歌工程師說。

6月23日,谷歌發布聲明稱,一直在采取行動摒除搜索結果中的色情低俗信息,并表示,政府相關部門指出的絕大部分存在問題的結果,已得到解決。

即使如此,李開復承認,憑谷歌一已之力,想徹底清除互聯網上的不良信息難于上青天。除了圖片和視頻識別技術并不成熟,不良網站也在變形、遷移。這是一場茫茫大海中的游擊戰。

非技術性斷網

谷歌的困難期并未就此結束。

6月24日,晚上10點,中國境內的互聯網用戶發現,Google.com網站突然無法登陸,包括Gmail、Google文檔以及相片服務在內的其他多項谷歌服務,也無法使用。《財經》記者聯系在香港、美國、歐洲、澳大利亞等地的用戶,這些地區谷歌各項服務均可正常使用。

谷歌公司人士當天晚上對《財經》記者表示,服務中斷的具體情況尚不清楚,但是“并非技術原因”。

在北京等地,這一服務中斷維持了一個小時左右。但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仍有部分地區無法正常訪問Google.com的服務。

根據新華社報道,全國整治互聯網低俗之風辦公室對谷歌的處罰措施,具體包括“暫停境外網頁搜索和聯想詞兩項業務”。按照字面理解,這一處罰要求谷歌停止其Google.com在國內的運營。

但是,在谷歌的整改過程當中,Google.com一直未涉及。Google.cn雖然暫停了聯想詞功能,但是提供境外網頁搜索業務的Google.com仍可以正常使用,同時仍然作為一個選擇存在于Google.cn的網頁下方。

一位互聯網業內專家對《財經》記者解釋了Google.com當晚遭遇的問題。正常情況下,用戶在瀏覽器地址欄中輸入“Google.cn”訪問時,訪問請求會通過網絡發送到互聯網服務運營商的域名解析服務器,而后域名解析服務器再將這一請求發送谷歌的數據庫,從而形成正常的訪問。

但是,在6月24日晚10點到晚11點之間,所有在中國使用Google.com搜索業務和郵箱等其他業務的用戶,發送至運營商域名解析服務器的請求,都被引導至一個完全錯誤的地址,從而導致無法登陸和使用谷歌的相關業務。

6月25日,監管部門再次召見谷歌在中國的負責人,宣讀了一份措辭嚴厲的聲明,認可谷歌整改的態度,但是對其進展非常不滿。當天,因為要進行一次早就安排好時間的手術,李開復沒能到場。

Google.com去留

對李開復來說,此次事件的影響,堪比當初谷歌初入中國時所遇到的“牌照門”事件。當時,其因為涉嫌“無照經營”招致當時信息產業部調查,一度面臨尚未正式開展業務就被迫退出中國市場的境地。

如今,李開復也真實地感受到了這場生存的危機。監管者“暫停境外搜索業務”的要求已經超過了李開復的權限,而谷歌總部必然不會同意。

2006年進入中國時,谷歌推出接受中國法律監管的Google.cn,曾在美國國內和谷歌內部引起了強烈的爭議。為此,美國國會在2006年2月召開眾議院聽證會,要求谷歌、雅虎、思科、微軟四家互聯網技術公司作證,調查他們在中國的業務運營。

在當時的聽證會上,谷歌負責全球公關事務的副總裁Elliot Schrage解釋了谷歌進入中國的考慮。Schrage在證詞當中表示,2002年秋天,有用戶在郵件當中告訴谷歌,其服務已經完全無法在中國使用。之前,谷歌已經知道自己的服務在中國不能被順暢使用。“我們面臨一個選擇:堅持我們的自由發言的原則,或者遵守中國的法律進入中國。”

但是,很快谷歌就不得不作出改變。谷歌發現,即使自己不做過濾,中國用戶在使用谷歌時,仍然不能保證順暢。與此同時,谷歌在境外提供服務的時候,其他的互聯網公司正在進入中國。

2004年,谷歌開始重新評估在中國的發展策略,這一評估的結果,就是啟用Google.cn,并且接受中國政府的監管。

“我們決定為中國引入一個新產品——google.cn——以尊重中國法律和政策對內容施加的限制。”Schrage在聽證中表示。“我們的決定建立在對google.cn可以為中國用戶獲得更大范圍的信息是有意義的——雖然并不完美。”

谷歌向美國國會承諾,Google.cn推出之后,并不會停止Google.com在中國的服務,這一平臺也不會受中國法律法規的束縛。同時,Google承諾,不會在中國境內運行任何涉及個人或者保密數據的服務,諸如電子郵件。

最終,Google.cn在2006年1月推出,谷歌正式進入中國。在2007年6月,谷歌與“趕集網”合資,成立北京谷翔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下稱谷翔),谷歌正式獲得了ICP牌照和在中國的運營資格。谷翔具體負責Google.cn的廣告和技術服務業務,Google.cn的技術則全部外包給谷歌總部。

在服務形式上,中國的互聯網用戶在訪問Google.com時,會被自動鏈接到Google.cn,但是Google.com的服務仍舊存在。在Google.cn搜索框的右下端,嵌有“Google.com in English”的鏈接。

這當然仍屬于中間解決方案,但即使在今天仍然未被動搖。谷歌當前的所有整改均被設定在Google.cn的體系上,而Google.com仍可以在中國使用。

分析人士認為,多數網民使用Google.com,還是為了搜索學術、教育、新聞等實用信息,徹底摒棄Google.com并無必要,這樣做的結果也會引發國內外輿論的強烈關注。

等待

至記者截稿時,谷歌仍在等待有關部門的正式處罰決定。

熟悉互聯網行業監管慣例的人士分析認為,對于已經努力改正的企業,處罰多數會是象征性的罰款,這樣的結果對于雙方來說都可以接受。

此次危機事件到來之前,谷歌正在走出進入中國之后的困難時期。在2008年三季度和四季度,谷歌的搜索份額開始逐步上升,針對中國市場的地圖搜索、移動搜索、MP3搜索等產品也相繼推出。

眼下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是否會影響到李開復為谷歌確定的發展計劃?易觀國際分析師李智認為,在2009年乃至未來,谷歌在中國搜索引擎市場的發展方向不會出現較大的改變,但發展速度將有所放緩。而此次“涉黃事件”,是導致其未來發展放緩的主要原因。

李智在其報告中寫道:“如果谷歌中國(google.cn)聯想詞以及境外搜索等服務遲遲不能回復正常,那么將在影響用戶體驗的基礎上導致用戶和流量的流逝。”而此次事件,對于谷歌的品牌形象造成了一定的影響,這也會影響到廣告主們的投放決策。

但是,多數分析人士和廣告主則看淡此事對谷歌在中國的長期發展所帶來的影響。正望咨詢總裁呂伯望認為,這次事件對谷歌在中國市場基本面不會有影響。“起因并非因為谷歌產品缺陷,谷歌的產品還是很好用。”呂伯望說。

惠普信息產品集團市場經理金映輝向《財經》記者表示,不會改變對谷歌的廣告投放。他解釋說,在谷歌投放廣告是按照效果付費,即使一兩天上不去也不會有影響。不過,他表示會繼續觀察谷歌份額的變化。

藝龍旅行網在線營銷總監李征告訴《財經》記者,谷歌的廣告投放大約只有百度的四分之一,各個廣告主在百度的投放已經做到極致。在雅虎逐漸式微、微軟必應還沒有真正啟動的情況下,谷歌是一個必須的選擇。

廣告代理機構華揚聯眾公司搜索營銷總監施京松對《財經》記者表示,這一事件對谷歌廣告業務影響并不大,并沒有廣告主改變其投放計劃,但是,還是會有廣告主對其長期的發展擔心。此事發生之后,那些“國”字頭的企業投放會更趨謹慎。

7月14日,新華通訊社社長李從軍與谷歌全球副總裁、大中華區總裁李開復會面的圖片新聞,出現在新華社首頁。只看這則消息,沒有人會認為,谷歌正在中國經歷著一場嚴重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