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全球最大的汞消費國和排放國,中國要從根本上預防“水俁病”的悲劇重演,沒有懈怠的空間
《財經》記者 張瑞丹
位于貴州省東部銅仁地區萬山特區萬山鎮的土坪村,一排筒子樓頂層的一個小房間里,76歲的吳陽春靠窗而坐。對面的墻上,掛著丈夫已經發黃的黑白遺照。
“他比我好,只熬了三個月,就走了。”吳陽春喃喃自語。說話間,她的眼瞼、嘴角、左手和左腿,經常會同時出現無法控制的震顫。
與居住在這個家屬院中其他人一樣,吳陽春和丈夫都曾將青春奉獻給了不遠處的貴州汞礦。多年后的1997年,在汞礦一線從事冶煉工作的丈夫,在短短三個月內死于急性鼻咽癌。罪魁禍首,正是冶煉過程中產生的大量汞蒸氣。
七年后,吳陽春開始步丈夫的后塵。由于過去干的是選礦,吳陽春的呼吸器官并未受到汞蒸氣的直接刺激。但很難說這到底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因為這意味著她受到汞殘害的過程會拖得更加漫長。
吳陽春給《財經》記者看了兩張由貴州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稱貴州省疾控中心)開具的鑒定診斷書,上面赫然寫著“職業性慢性汞中毒”。
2007年9月10日的鑒定診斷書上寫著:“1958年-1983年從事選礦工作,現頭疼,失眠,多夢,易激動,無力,牙齒松動,牙齦出血,手抖,運動欠佳,上肢粗大,震顫。”
一年之后,吳陽春的病情加重,汞毒素開始侵蝕肺部,她出現咳嗽、咳痰、胸悶、胸痛以及氣短等癥狀。經貴州省疾控中心診斷,將2007年鑒定的“八級傷殘”上調至“六級傷殘”。
現在,不斷震顫的四肢已令吳陽春的行動十分遲緩。短短十級樓梯,她足足花了好幾分鐘才走完。由于嚴重的牙齦出血,吳陽春每天將米飯煮好后,要再加水熬得稀爛,才能下肚。
“有時候吃到一半,嘴巴里都是血。”她對《財經》記者訴說。
在這里,吳陽春家并不是惟一被毀滅的家庭。據她透露,光是她住的這棟樓,近兩三年內就因為汞中毒死了15個人。
據當地衛生部門估算,在這個中國最古老、曾經規模最大的汞礦產地萬山特區,6萬總人口中,至少有200余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汞中毒癥狀。這還不包括已經去世以及未顯現出癥狀的潛在患者。
“汞都”光環背后
把萬山特區稱為中國曾經的“汞都”,一點都不夸張。
早在唐宋時期,這里就以盛產朱砂(一種含汞的礦物)、水銀(汞的俗稱)而聞名。其汞資源儲量約為亞洲第一、世界第二,高峰時年產量更是一度占到全國的七成。
上世紀50年代初,國家開始在此建立中央直屬大型礦山企業貴州汞礦。其后30年中,貴州汞礦共生產金屬汞約3萬噸,上繳稅利15億元,工業產值折合現值達124億元。
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期,貴州的汞礦資源開始呈枯竭之勢。到2000年底,貴州汞礦已累計虧損近億元,負債高達1.57億元,處于嚴重資不抵債的境地。
2002年5月,開采了近600年的貴州汞礦實施政策性關閉破產。一夜之間,礦區近萬名礦工以及特區6萬余居民突然意識到,在曾經的光環背后,留下的卻是沉重的環境“負債”。
萬山特區前環境保護局局長劉水平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直言,“萬山的汞污染和環境破壞,實際上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持續多年的開采,無論是對森林、地下水還是整個地質,都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據萬山特區環境保護局辦公室主任田洪昌介紹,礦區底層下100米至150米內已基本被挖空,地下坑道呈上下五層蜘蛛網狀交錯,折合標準坑道長達970公里,“最嚴重的地方被挖了七層,最薄的地方僅有7米到8米,僅靠幾根大的礦柱支撐。”
“可以說,萬山鎮更像一座建立在巨大采空區上搖搖欲墜的危城。”田洪昌補充說。
當然,更令他擔憂的,還是萬山地區嚴重的汞污染。
萬山汞礦在從輝煌到衰落的短短45年間,共排放含汞廢氣202億立方米,工業廢渣426萬立方米,廢水5192萬噸。其中廢氣超標高達5449倍,廢水和廢渣也分別超標236倍和214.5倍。
由于排放均未經過處理,直接導致環境中的金屬汞總量居高不下。據劉水平估算,其總量至少達到350噸,幾乎相當于全球目前每年汞排放量的十分之一。
貴州省遵義醫學院、貴州省環境科學研究院、貴州省勞動衛生研究所等機構在貴州汞礦破產那一年做的一項監測調查發現,礦區空氣中的汞含量為0.0053mg/立方米,超標1.67倍;而生活飲用水最高含汞量,則超標36倍。
由于汞在常溫下以液態出現,且熔點較低,極易蒸發,沉降到地表后便污染土壤。因此,當時礦區內的主要農作物均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汞污染,其中,小白菜含汞量超標將近100倍;主要檢測農作物中含汞量最少的玉米,也超標10倍。
上海交通大學環境與工程學院副教授程金平告訴《財經》記者,雖然汞礦排放出來的大多數是無機汞,人體的吸收率并不高。但由于在有水的條件下,對人體并無太多影響的無機汞極易酸化而轉化為劇毒的甲基汞(Methyl mercury),因此,產汞區的稻米和蔬菜中,才會出現甲基汞富集的現象。
而甲基汞,正是當年導致“水俁病”(Minamata Disease)暴發的直接罪魁禍首。這種物質不僅很容易被人體吸收,而且可以通過食物鏈累積而將濃度逐級放大,從而給人體健康帶來極大的隱患。
2004年,貴州省職業病防治所做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汞對人體的健康危害十分驚人。由于當年政府并未對食用受污染的水以及蔬菜、水稻進行限制,因此,沒有直接參與汞作業的城鄉居民汞中毒患病率也達4.18%,各種結石病的發病率位居國內最高水平,各種癌癥的發病率也高企不下。
直到今天,《財經》記者在走訪萬山鎮的農貿市場時發現,市面在售的農貿產品,除了極少量蔬菜產自本地,幾乎90%的農產品全部依賴外省輸入。“不喝本地水,不吃本地菜”,在當地已成為生活中的“常態”。
汞污染未遠去
受萬山特區汞污染影響的,不僅僅是當地區區6萬人。
長期開采排出的含汞廢水,對境內流域造成了大面積的污染。據《財經》記者了解,全區約300平方公里的流域總面積中,就有180多平方公里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汞的污染和危害。那些當年沒有采取任何維護措施的煉汞爐渣堆放點,至今仍大量滲漏。
更令人擔憂的是,萬山特區境內的下溪河、敖寨河、黃道河、高樓坪河,又分別匯入屬于長江水系的沅江流域。這也意味著,大量劇毒的重金屬汞最終將順流而下,進入湖南省境內的洞庭湖乃至長江干流。
從某種程度上說,水質較好的長江可以沖淡這些金屬汞。但不少專家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警告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江底底泥中的汞含量勢必會逐漸增加,從而形成新的隱患。
2002年5月,貴州汞礦實施政策性關閉破產。但是,萬山特區環境保護局辦公室主任田洪昌告訴《財經》記者,隨著近年來國際汞價的急劇上漲,大型汞礦被關閉后,土法煉汞又開始不斷涌現。
貴州省環境保護廳副廳長姜平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土法煉汞”已經被國家列為明令禁止的“15小”之一。近幾年,貴州省各級環保部門也相繼成立了專門行動機構,通過不定期對礦山周邊進行巡邏、檢查,來加大對土法煉汞的執法力度。
不過,在田洪昌看來,目前所做的還遠遠不夠。他解釋說,這些小作坊往往跟環境執法人員打“游擊戰”,加上位置隱蔽,“我們只能見到一個關停一個,舉報一起查處一起,很難從源頭上加以遏制。”
在貴州這個中國汞污染重災區,造成汞污染的,不僅僅是合法或者非法的煉汞行為。許多工業活動,如電池、黃金選冶、電光源、醫療器械和化工行業等,也能造成汞污染。其中,化工行業占據使用總量的比例最高,造成的污染也最大。
位于貴陽市西北郊、距市區22公里的百花湖,不僅是著名景區,同時也是貴陽市城區五個水源地之一。但在百花湖上游,卻一度分布著電廠、鐵合金廠、化肥廠、有機化工廠、紡織和焦化廠等幾大污染源。其中,僅貴州省水晶有機化工(集團)有限公司(前身為貴州省有機化工總廠)在1971年至1997年間,利用落后的汞法醋酸生產,向百花湖上游河段東門橋河流域、貓跳河以及周邊農田排放的汞就多達100多噸,造成廠周邊的土壤、水體環境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汞污染。
雖然貴州水晶早在1988年就淘汰了原來的汞法醋酸工藝,但當地環保部門在2006年的監測過程中,發現清鎮發電廠、貴州水晶、天峰化工和貴陽煤氣氣源廠等四家單位,仍存在汞排放超標現象。
2007年,貴州省山地環境重點實驗室發表的報告顯示,百花湖底泥的汞含量嚴重超標。其平均含量高達14.0mg/kg,比該地區土壤汞背景值高40倍,比太湖湖底泥更高出百倍以上。
中國面臨挑戰
在過去20多年的時間中,不僅在中國,在全世界汞污染都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
半個多世紀之前,日本熊本縣水俁市周邊發生的“水俁病”轟動全球,并被認為是全球環保運動的轉折點之一。這起汞污染造成的環境災難中,患者總數超過萬人,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深受其害。
到了上世紀80年代后期,科學家甚至在北美、北歐那些遠離工業污染源的湖泊中,發現魚體內的甲基汞含量異常升高。
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研究所研究員馮新斌告訴《財經》記者,原因很簡單:汞和其他不少有機污染物一樣,會隨著大氣由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在沉降之后,進一步轉化為甲基汞。
之后,國際科學界、世界衛生組織(WHO)及各國政府,紛紛將汞列為環境污染物之一。全球已開始對含汞農藥、廢棄電子產品等進行汞控制,要求成員國建立有效的管理制度和管理體系,通過立法加強對汞排放和汞污染的控制。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化學藥品部門汞與其他金屬項目官員希拉·洛根(Sheila Logan)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到2003年,各國政府已經普遍承認,汞作為一種污染物,不僅僅是一個國家的問題,而且是一個全球性問題。
2009年2月,在肯尼亞內羅畢舉行的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第25次理事會上,包括中國在內的與會各國,同意通過談判、協商的形式,制定一份關于汞問題的國際文書,以促進解決汞對環境和人體健康造成的危害。
鑒于汞污染一旦形成,治理起來在技術、資金上難度極大,源頭控制就顯得十分關鍵。洛根表示,希望各國能在2013年前,達成有約束力的控制汞污染物排放的新國際條約。通過全球性的削減排放行動,就可以減少這種有毒污染物對人體健康和環境可能帶來的持續影響。
在中國,業已出臺的《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以及《國家危險廢棄物名錄》等相關法律法規和標準,也對排放至水體、大氣和土壤中的汞作出了一定程度的限制。
然而,作為年用量達數百噸的全球第一大汞消費國,中國面臨的壓力仍然是巨大的。
環境保護部(下稱環保部)污染防治司化學品處處長臧文超告訴《財經》記者,目前在中國,聚氯乙烯(PVC)行業是對汞需求量最大的行業。
由于中國的能源特點是“貧油富煤”,因此,以煤炭作為原料的乙炔法PVC生產規模,要遠遠高于以石油為原料的乙烯法。但在使用乙炔法生產氯乙烯時,必須使用汞觸媒來做催化劑。
雖然在環保部、行業協會、企業的合作下,已研發出低汞觸媒技術“自救”,并且開展試點,具備了大規模推廣的條件;但在商業上何時能突破無汞觸媒技術,仍是一個未知數。
此外,在溫度計、電池以及照明等領域,汞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臧文超對《財經》記者坦言,由于工藝的要求,目前所有市場上銷售的節能燈,無一例外都離不開汞。
實際上,中國最大的汞污染源,仍然是燃煤發電。因為在煤炭中,往往伴生著汞等重金屬;尤其是在貴州這樣的地區,煤炭中汞的含量就明顯高于東北、內蒙古等地。而隨著西部大開發戰略和“西電東送”工程建設的實施,大量火力發電廠恰恰都投建于貴州地區。
臧文超透露,現有的脫硫、除塵、脫硝裝置,可減少汞排放,但無法徹底清除。目前中國雖然也開展了脫汞設備的研制工作,但鑒于國際上尚沒有大規模商用的經驗,今后脫汞、減汞工作也只能在探索中前進。
亦有業內人士對《財經》呼吁,環境中人為排放積累的汞,主要是工業化國家過去一兩百年形成的,中國工業化只是近幾十年的事情。發達國家也有責任提供相應的支持。
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化學藥品部門汞與其他金屬項目官員希拉·洛根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汞污染的控制和治理,將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即使對于美國這樣未發生過重大汞污染事件、且法律與監管機制相對高效的國家來說,汞污染問題依然如一把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更為具體和帶有強制性的措施,或許只能等待條約的正式出臺。
“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希拉·洛根警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