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的愛，非愛的法

小　寶

愛是非法的，法是非愛的。你如何選擇？這是一個真正的莎士比亞式的問題。

美國耶魯大學法學院的教授好像比較閑。他們的中國同行課余不是兼做律師就是開顧問公司，行走江湖，努力賺錢，贏回香車華屋。耶魯的法學教授——起碼有幾位——不太一樣，本行之外，以一點閑心，寫一些不甚相干的作品，自娛娛人，自省省人——有時候免不了自欺欺人。前兩年我們讀過賈德·魯本菲爾德教授的心理懸疑小說《謀殺的解析》，最近又讀到他的同事保羅·卡恩教授的戲劇研究《當法律遇見愛》。

《當法律遇見愛》仔細解讀莎士比亞名劇《李爾王》。從書中《李爾王》的版本介紹和篇末的注釋來看，卡恩對相關資料的搜羅之全爬梳之細，絕不亞于文學教授。不過卡恩的寫作沖動并非來自莎劇的觀摩和閱讀，而是來自他個人的靈機，卡恩只是借《李爾王》述說驗證他的靈機。他想討論法與愛的關系，《李爾王》可以看成人生和人性的可靠記錄，他的討論順著莎士比亞的戲劇故事——虛擬的真實人生展開。

各種人群、各種社會，無論高級低級，都有它自己的規矩。最高級、最文明、最理性的規矩就是法律。“法律堪稱人類最高的成就，甚至可以說，法律是我們僅有的實際選擇。正如霍布斯所言，我們在社會中引入法律，這一創造性的成就堪比造物主的創世之舉”。但是，即便最理想的法律制度，能不能包容、伸張全部的人性？卡恩的回答是，根本不可能。人的最高靈性——人類之愛和人間法律水火不容。卡恩眼中《李爾王》的主題是：愛顛覆法律，法律摧殘愛。

卡恩討論的愛，絕不僅僅是男女私情，它包括情欲之愛、親情之愛、君臣之愛、家國之愛和普世之愛。在《李爾王》中，這個愛的集團軍只要與法律和法律維護的現實世界沖突，無不大敗而歸全軍盡墨。這也象征著愛在實際生活中的遭遇。

《李爾王》開場，國王要三個女兒告訴他哪一個人最愛他，據此，他將發放他的恩惠。卡恩以為，這其實就是對父女之愛的法律審判，審判結果是國王權力財富的重新分配。愛經不起審判。法律程序無從辨別認定真愛和假愛。在法律面前只能夠呈現愛的言辭或者愛的謊言。結果審判變成了“愛的宣言”賽詩會。真愛李爾王，說實話的考黛蓮（“我愛父親大人，基于女兒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被放黜，工于心機巧言令色的剛瑙烈（“我愛您勝過自己的眼睛、大千世界和自由；超越一切貴重珍惜的有價品；不亞于賦有淑德、健康、美貌和榮譽的生命”）以余秋雨式的虛華辭令贏得審判。

《李爾王》以后的故事多次出現類似的情況。只要劇中人的行為有愛意，不管小愛還是大愛，必然事與愿違一敗涂地。就連頭腦清楚行事利落的剛瑙烈，一旦愛上靄特孟，也枉自輸掉了性命。

這并不是法律出了什么毛病，而是各種層次的愛本來就與法律秩序背道而馳。剛瑙烈靄特孟的情欲之愛，自私瘋狂，敵視任何法律秩序；鏗德對李爾王的忠君之愛，領袖崇拜，只知個人，不知國家，在法律軌道內不失為當局認可的美德，在法律軌道外則是極大的危險，鏗德變身為熱愛黑道大哥的小弟；少年考黛蓮對秩序名分不假思索的愛，受不了關鍵事實的考驗，輕信時很傻很天真，失落后很苦很憂郁。輕信的愛幻滅后，她從此懷疑人生，進而懷疑一切；哪怕李爾王發瘋后那種寬恕仇敵慈悲的愛，盡管高級，并不正面與秩序為敵，但它把法律和法律保護的國家視為憐憫寬恕的對象，說到底還是一種異端。

在《李爾王》里，不明智的男人（如李爾王）用法律審判愛；不明智的女人（如剛瑙烈）用愛進行法律審判，后果都是未得其善，反釀大惡。在法律陳述中，愛無論做主語還是賓語都很可笑。在法庭上，愛無論做法官還是被告都很荒唐。

愛是非法的，法是非愛的。你如何選擇？這是一個真正的莎士比亞式的問題。

根據基督教的傳統教義，卡恩說：“只有墮落的人類才需要法律的治理；法律治理的是人類的肉身，而非靈魂。最高的真理和真正的自由，存在于法律之外”。他忘了補充一句：憲法法律民主政治的出發點，就是把人假設成自私自利、心存妄念的王八蛋，除了他們的基本權利，它什么都不保障，什么都不鼓勵。

如果你并不體認“最高真理真正自由”，那么，還是踏踏實實地做一個守法良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