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
誰能了解時光背后的東西?
記不起這是誰的詩了。記不起什么時候,偶然地、無心地把它堆進了我紛繁的記憶中。如今它突然向我走來。從昏睡百年的冷遇中,抖落滿身塵埃,明晰地、堅定地向我走來———當1999年,我又走到了這條路上。
仿佛從長長的午睡中驚醒,白刺刺的陽光突然跳進視線,窗帷紋絲不動,陽光投影下明暗交錯的墻壁,墻那邊有人隱約的說話聲嗡嗡嚶嚶,如花季的蜜蜂。就那么躺著,目光所到之處,思緒卻還是空白。一切都是那么恍恍惚惚,如同做夢。而才剛醒轉的夢卻聲息可辨,絲絲縷縷,那么鮮活地停留在汗濕的枕畔,像剛出鍋的饅頭,冒著裊裊騰騰的熱氣,夸張、華美,云霧繚繞。就是這種感覺。不知身處何夕何地、痛失現在的感覺。這條路,這個校園,使我一下子跌進十年前的真實,它忠實地站立在老地方,像廣場上的紀念碑,像橋下水底的石子,濕漉漉地臥在時間的河流中,寸步不移,十年如一日。
記得很小時在鄉下看電影,放映員總是把過程搞得故障迭出,險象環生。喜兒和爹你唱我和,剛剛扎上美麗的紅頭繩,突然架在麥秸垛上的銀幕變成一片慘白。然后,在大人小孩心急火燎的等待中,電影重又開映。然而,歡快的樂曲沒有了,漂亮的喜兒不見了,從深山老林里猛地沖出來白衣白發的白毛女,聲如裂帛,仇恨比天高,電光火石般映亮了黑暗的村莊。那個時候我才四五歲,我總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只能屏住聲息,看得驚心動魄。
是的,正是這種時空交錯的感覺。今天,我走過這條路。我又走在這條兩個人的路上,十年前的風輕柔地落在我的臉上。而栗,不在身邊。
栗在遠方。栗似乎永遠在我的遠方。先是在重慶,然后是杭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就那么想著栗和她的重慶。重慶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與我每一個真實的日子水乳交融,似乎我一伸手就可觸摸到冉冉花瓣似的面龐,一抬腳就和栗并肩站在了紅梅朵朵的紅巖上。但我始終沒能去重慶。在無數次的事與愿違中,重慶終于與我擦肩而過。在我生下寧兒的那個美麗的季節,栗從祖國的西南飛到了江南。如今她已是安心地生活在杭州城了。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天堂般的美城杭州啊,產生了多少綺麗、凄美的故事。白娘娘淚灑斷橋的杭州,西施浣紗的杭州,蘇小小的杭州,祝英臺十八相送的杭州。如今,它的湖光山色間又走進了一個美麗的女子。蘭心蕙質的栗,她是天生地適合這個城市呢。而對于我,所有的斷腸春色便都飛到了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孤獨的懷想中,激情的想象中,杭州從栗的一封封來信中撲棱棱飛出,橫亙在我的面前,像美麗的杏花春雨,像春來江水綠如藍,浸潤著我的高原。我仿佛變成了泛舟西湖的蘇子,變成了白堤上迎風而立的香山居士,衣袂飄飄,長髯飄飄。這一生他們再不會走出杭州了。關于這里的記憶將潛滋暗長,生生不已,像無處不在的江南春草染綠詩人日漸蒼涼的眼眸。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這是誰的吟哦?白居易?我?
就是這樣。思君如流水,永無了斷的懷念。追隨像長風蕩滌著別后的日子。這就是我和栗給予彼此的一切。在相愛的人群中,誰能輕而易舉地離去?
但她離去已經十年了。十年,從90年代開初的那一年,栗就離開了我。我恨90年代的到來,它使我痛失友情,我對它至今還存在著一種固執的疏離感。但奇怪的是,正是在90年代,我遭遇了一個又一個色彩紛呈的女人,度過了人生中最熱鬧的幾年。我們一起上班,下館子,讀書,整夜唱卡拉OK,出游,瘋狂地做裙子。我們是那樣的玲瓏可愛,自由張揚,我們的朋友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那些年輕的女人們啊,至今我的耳邊還回響著她們清脆的笑聲。夸張的尖叫聲,形態各異的歌聲,以及黑夜里慢慢哭出的幽咽聲。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的故鄉小城里,竟然藏著那么多水一般靈動的女子。她們簡直是一群林妖,從童話的森林中沖出來,紛紛飄向草地,飄向水湄。她們把我拖到嬉鬧的最中心,快樂的水花四處飛濺,快樂的雨點紛紛揚揚。啊,那些女子,我怎會忘記她們?她們無羈拋灑的浪漫與憂傷,她們風花雪月的愛情,她們搖曳生姿的青春。她們使我在最初面對深奧的社會時,竟然面對了一種美好和單純。我已徹底遠離了我的大學,但我確乎回到了另一個女生宿舍。她們像皎潔美麗的月光,像四季不敗的花兒,鮮活豐碩,芬芳馥郁,無邊無際,活色生香,開滿了我的時間和空間。
但我的心是知道的。知道這一切終究是過于奢華的幻象,當寂寞悄然而至時,她們就會像真的林妖,從來處來,又必將往去處去。只剩下我一個人獨留岸邊,守望自己在水中的投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的心對我說。多少次笙歌狂歡,潮涌的興奮處我突然會茫然四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想到了栗,身邊的人聲、樂聲便戛然而止。啞寂無言的空曠中,只有栗的聲音一步一步向我心走來:這么深的夜,英子,你快樂嗎?然后,我聽見了自己的回答:栗,你不在。你不在,我怎么會快樂?我怎么可以快樂?
這就是栗留給我的歲月。高談闊論,卻從不觸及內心;歡笑如云,卻備嘗孤獨。用熱鬧武裝自己,用熱鬧杜絕一切可能的友情。在90年代,我是那樣得令人不可思議。我生活中最大的殘缺開始像海中的冰山一點一點地凸現出來。最大的殘缺不是沒有愛情,而是沒有友情。我那臺紅燈牌雙卡錄音機里,整天放著鋪天蓋地的傷心情歌,而我的雙眼卻空空茫茫,只凝望著有栗的方向。那時候,我還不懂得男女之情,我的愛情還在不可知的地方等著我。我大器晚成的愛情,永遠痛徹心肺的愛情。那時候,我渴望的只是有女友相伴的日子。而女友,永遠只能是栗。
許多年后,我一次次地回味90年代初我曾感覺到的那種孤獨和殘缺,一次次地沉迷于那永不再來的青春體驗。我已為人妻人母,日夜沉沒于平庸而嚴峻的生活中,但想起和栗分開的最初幾年,淚流一如昨日。這世上,太多的人都感慨著愛情對于生命的意義,可有誰知道對我這樣的女人,友情意味著什么?其實,它與生命等長,比愛情更重。
我這樣的女人,和我一樣特質的女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自己的同類。尋找心靈、精神的同類。女人,只有純粹的女人,在短暫的一生中,進行著這樣漫長的尋找。而我們所找到的男人,也許往往只是我們身體的伙伴,生活的伙伴。大多數男人是與我們絕對不同的另一類人。過了熱戀期,他們就個個貌似深刻地活在生活的最表層,他們再不愿提起以心相許的話題。他們不屑也不能觸及與人的靈魂有關的許多。他們永遠與愛情無關。他們要我們包攬家務,溫柔賢惠,全然獻身,無怨無悔。波伏娃說過,沒有男人,女人是一團散亂的花。是男人的手將花拾起,插進花瓶,使之規范。可美麗的花一旦成為瓶中之花,男人便再也懶得去關注她的明媚鮮艷。甚至枯萎,甚至凋落,都難以進入他們的視野。
于是,我們漸漸成了沒有芳香、不見露珠兒滾動的塑料花,灰黯的枝葉間堆積著日復一日的塵埃。他們男人,永遠不懂得我們女人的心。我們尋找的同類,永遠只在我們女人自己中間。
遠離了絕無僅有的友情,而愛情還沒有出現的征兆。是的,那就是我在90年代最初幾年的生活。空虛的90年代,青黃不接的90年代。栗從遠方寄來一封封信,一封比一封言辭懇切,充滿思念。而我堅持著一言不發,對別后的一切守口如瓶。沒錯,兩年里我沒寫一封回信。而且,我多么恨栗那些信啊。她寫滿兩頁、三頁紙,然后在信末簽上日期,然后將信紙疊成個長方形裝進信封,然后她出去,在風中飛快地蹬車,十分鐘后她走進郵局,買八分錢郵票把信發走。我一遍遍想象著這樣的情景,一遍遍心灰意冷。我討厭文字、數字,我討厭一切理智的過程。從來我都是這樣一個只會感性思維的人。如果在她哭泣時無法緊握她的手,如果在她生病時不能熬一鍋熱騰騰的粥,如果在有人欺負她時沒有挺身而出給那個人一個嘴巴,我們還能算摯愛的朋友嗎?寫信有什么用?我所理解的一切感情都是直接的,可見可感,伸手可觸的。我拒絕間接、抽象。我不會抽象思維。高考時我數學考了8分,許多年后,這還是丈夫攻擊我的活材料,他說你笨透了!數學不行,證明你缺少邏輯思維頭腦。
我承認我是這樣一個笨人。海子說,不能永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而我說,不能真實地相伴,就沉默地思念。是的,我選擇了沉默。幾年后一個冗長的夏天,我精讀了《兩地書》、《傅雷家書》和《夏綠蒂?勃朗特書信集》,以及里爾克、茨維塔耶娃等一些人林林總總的書信,我深陷其中,不得不嘆服這些書信是最精粹的人類精神財富之一,不得不相信用書信去表達感情原來是多么美麗的權利。但想起當年決不寫信的自己,內心卻并無愧悔。我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笨人。
那時候,栗并沒有離開。離開的是我。栗依舊生活在我倆相伴了四年的草原小城。她畢業后留在這里,而我則回到了遙遠的故鄉。一切都源自畢業分配。畢業分配是這樣簡單而又殘酷的一件事情,它使一對對校園情侶勞燕分飛,它使一代代不諳世事的青年學子的雄心壯志在最快的時間內化為泡影。其實,那時在中國,我們上的只是幼兒園大學,我們高分低能,學習環境封閉,生活經歷狹窄,我們開始成長是從畢業分配開始的。1990年夏,我登上了南下的客車。窗外頻頻揮動的手中,沒有栗。幾天來,栗一趟趟地往返于學校和車站,栗送走了張、紅、石頭和許多的同學。但她沒送我。默默地為我整理好了行裝,她就不見了。
然后就是一封封信和我長久的沉默。我21歲的生命中,那是最大最慘痛的一次離別。我沉迷于自己的經驗中。我沒有設身處地地想過,那一切對于栗意味著什么。我走了,桑走了,而她必須留在老地方,最初的青春夢想開始的地方,夭折的地方。許多個日子里,天總是黑得那么早。那個曾完整地擁有一切美好的小城里,每個角落都密密地飄著雪和落葉,無始無終,仿佛太多的熱望在悄無聲息的回憶中零落成泥。那樣寒意侵骨的黃昏,栗總是無事可干。栗不知道,除了攤開信紙,她還能怎樣解救自己。
我明白這些是在多年之后。多年之后,栗已徹底離開這傷心之地,遠嫁山城重慶。她寄來了冉冉的照片。冉冉是她的女兒,小模樣那么可人,嫩嫩地笑著,上挑的嘴角和栗一色一樣。栗抱著女兒,她變白了,更好看了。是的,最壞的已經來過了,從此后,生活中,還能有什么遭遇能使她迎風流淚呢?那么一個愉快的下午,我一遍遍看那些照片,心里踏實極了。后來我翻一部小說集,也許是某種契機,我一下子讀到了女作家池莉的《紫陌紅塵》中的一句話:你走后,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那句話像電流擊中了我。我猛地想到了90年代初的栗。想到了雨雪交加的草原小城里,獨自走過街頭的栗。我的心一陣陣痙攣,淚水奪眶而出。
你走后,這里就成了一座空城。栗的信里說過這話嗎?也許沒有。可這正是栗的心每天都在說的一句話,說給我聽,更說給桑聽。
那時候,桑在哪里?他還在北京歌德學院學著德語嗎?或者,他已到了美麗的音樂之都維也納了?栗曾用心描繪的美好藍圖會實現嗎?什么時候,他來接栗同去?這些問題日夜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成了我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一種習慣,一種惰性,以至于使我沒有注意到栗的信里竟然很少提到桑的消息。甚至只字不提。1997年秋,在我結束單身生涯的前夜,我重新讀了栗所有的信件。我驚奇于自己當年驚人的愚鈍。是的,栗在信中很少寫到桑的名字,但栗的字字句句里都刻著桑的印痕:桑的恩愛,桑的縹緲無信,桑所有的好與壞留給她的絕望。一些事情的真相埋伏在栗漂亮的文筆中,欲露還藏,搖搖欲墜,彌漫著可疑的氣味。重讀這些信使我的心感到了尖銳的疼痛。
可我的心,真的是在重讀時才開始疼嗎?栗說過,知她莫若我,當年的我怎么可能會忽視她筆下那么多的蛛絲馬跡呢?也許不是因為愚鈍,恰恰是因為敏感,才使我沒有細察到栗那些隱晦的文字所指涉的一切。我詛咒對桑生出的懷疑和蔑恨,我死死抗拒著不讓自己相信將會有一場變故改變栗的命運。我們是多么奇怪的兩個女孩啊。在漫長寂寞的大學時代,我們身邊的人上演著一幕幕聚聚散散的愛情悲喜劇,唯栗對初戀從一而終。而我對栗的從一而終從一而終。在我的心里,栗是我親人般的摯友,而桑是栗不能放下的那個人。一切都是那么天經地義,仿佛早就約定俗成了一般。是的,當年在我們的大學校園,誰沒有聽說過那個美麗的北京女孩與她的老師相戀的故事呢?今天,時隔十年,當我再次回到這里,久違了的空氣中依然有栗的愛情余音裊裊,不絕如縷,我分明還能感受到它最初的芬芳。
在90年代初,我就那么緘默著。用一言不發來回答栗對我的思念和她對自身困境的惶惑,用一言不發隱匿我自己心中一串串的曖昧。那么長的時間,栗聽不見我的聲音。然而,信還是一封封地來著。我們單位收發室的老頭都記住了栗的地址和字體,見我就說你那個同學又來信了。沒有多少友情會經受住這樣的考驗。現代人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擊。人海茫茫,孤單的人們急于拽住誰的手撫慰自己。他們是那么容易牽手,而又是那么善于分手。也許,只因為一次電話,一封信,甚至一個眼神,現代人就會放棄曾一度視若生命的一切。感情是多么的經不起考驗啊,我每長一歲,就對此有更痛切的一份認識。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適宜于生活在世紀末冷漠而焦灼的人群中,不適宜于走向更輝煌的21世紀。
我發現自己已經老了。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嗎?我還不到30歲,卻已開始失眠,整天耽于回憶,無所事事。這實在是很可怕的一種狀態,但我無力自拔。任何人和事都能使我的思緒倏忽間脫離現時態,走向往昔。那些不邀而至的往昔啊,總是打斷我的當下生活,讓我忽而墜入時間的黑洞,忽而回到現實的虛妄中。
前天,就是在前天吧,下課后我走出教室。樓梯上,過道里,潮似的擠滿了學生。花紅柳綠的一群又一群。現在的大學生,整個地屬于消費一族,他們大多打扮入時前衛,發式不斷翻新。就算在中國最貧窮的西北角,在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大學里,目力所及也凈是些酷男靚女。他們旁若無人地唱著他們喜愛的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雖然近年來,我在漸漸地生疏著流行歌曲,但聽上去這些歌卻那么熟稔、親切。它們是如此相似的一群物質:無奈痛心的歌詞,同樣低回凄迷的曲調,分不清一首和另一首。這樣的東西充斥在我們的生活中,無孔不入,使我們在躲之不及的同時,又對它們爛熟于心。它們深入人心的本領何其巨大,瞧瞧中學生吧,他們高唱著“寂寞男孩的蒼蠅拍,左拍拍右拍拍,求求你拋個媚眼過來”穿行在馬路上,在“左三圈又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的歌聲指揮下,廣場上鍛煉身體的老太太和幼兒園的小寶寶們,聽話地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這就是90年代。流行是什么?明星是什么?他們不再是遙遠的星辰點綴我們平凡的生活,他們與我們唇齒相依,他們已成了一種底色。我們生活的底色。我們這個時代的底色。
我在歌聲的叢林中前行。我發現我的步子一點點地慢下來。也許站了四個小時的講臺,我是累了。但分明,我又跌進了一張回憶的網中。就是這樣,在我并不長久的人生履歷中,回望,越來越多地成為我慣常的姿勢。而我身處的環境,使這種回望成為可能,水到渠成。就在這個學校,這座樓,這條過道里,我曾走過。也曾這樣大聲唱著小聲哼著來來去去。我喜歡唱歌,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副好嗓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為全縣人民演唱過《我愛你,中國》。那時候,我還沒有聽說過美聲這個詞,老師只是說這是一首高音歌曲,要好嗓子才能唱。于是我憋足了勁,歌聲直沖云霄:百靈鳥從藍天飛過,我愛你,中國。我想那時的我真的是有百靈鳥般美好的歌喉,因為上高中后我自覺聲音已大不如以前,只能唱一些溫婉的調子時,但還是有音樂老師一眼看中了我,決心要培養我,反復游說,讓我考聲樂專業。我之所以在15歲的年紀就能堅決抵擋住當歌唱演員的誘惑,是因為我那時有一個更遠大的理想:考名牌大學的中文系,當作家。在一個個寒冷的清晨里,聽著隔壁學音樂的女孩咿咿呀呀地練聲,我想我怎么可以做那么無聊的事情呢?只有文學才是真諦,才是唯一。我像所有的文學青年一樣,心事重重神情縹緲,放下一本書又趕緊拿起一本雜志。
然而,我的夢很快就破碎了。因為數學考了8分的緣故,我沒考上一所像樣的大學,我甚至沒考出省去。但我確實考到了中文系。父親冷笑著說:你哭什么?不是愛好文學嗎?不是要當作家嗎?好啊,考到響當當的中文系了,該如愿以償了!到學校報到的那一天,天晴得很好,校園里遠遠近近地開著些艷麗的花,新生們在家長的陪伴下左顧右盼。只有我,心上落著厚厚的一層霜。
但我遇到了栗。我們只第一眼便走進了彼此的心。那時大家都很注意她。她活潑漂亮,一口京腔,她的牛仔褲與眾不同。年輕的班主任幾乎有點巴結她,她在報到的第一天就被任命為班委會的重要成員。而我,失卻了作家夢的我,是一個黯淡無光的灰姑娘。大一一年,我的心縮在厚厚的殼里,自絕于歡樂,自絕于沸騰的校園生活。我不參加演講,朗誦,專題辯論,不參加一切寫作活動。但后來,也許是為了諷刺自己高中時做出的那個重大抉擇,我開始唱歌。人前人后地唱。我很快認識了一些唱歌的朋友,天天在一起學唱歌啊,翻騰磁帶啊,搞得熱火朝天。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個激動人心的夜晚,我和我的歌友圍著電視的情景。那是中央臺第一次播出“從臺灣飛來的歌”。姜育恒在夕陽中提著旅行包,“驛動的心”那么滄桑,一種極致的憂郁美。千百惠一襲紅衣站在皚皚雪地里唱“當我想你的時候”,純情和痛苦像清泉從她的歌聲中流出,纖塵不染。我們都被深深地震撼了。我第一次知道音樂和畫面的結合竟然是那么完美。如今,當泛濫成災的MTV每時每刻都向人們的視覺和聽覺狂轟亂炸時,我那些愛唱歌愛聽歌的朋友,他們可還記得那最初的美好?
在18歲,我就是那樣愛走極端的人。我突然從一個痛苦的失落者變成了拋頭露面的校園歌手。栗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熱鬧。栗說,你唱歌時不快樂,你的心空空的,英。
你不快樂,我能快樂嗎?栗說。栗拉起我的手,我們走到那條小路上。我們總是手牽手走在青石板砌成的長長的小路上。冬天,我們的棉靴踩在厚厚的雪里,咯吱咯吱地響。隔著毛線手套,我們感覺到對方的指尖一片冰涼。夏天,姍姍來遲的草原之夏該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夏天吧,小路上綠蔭如蓋,花開如海。花開如海啊,叫人怎能不潸然淚下?我和栗換上了紅裙綠裙,我們青春的發絲纏繞在花叢中,飄飛在艷陽下。然后是秋天,在秋天我們沉浸在對稍縱即逝的夏天的懷念中,我們沉默著。我們都有點長大了,栗甚至早早穿上了一件暗格的厚外套。天藍得剔透,像高而遠的帷幕。滿樹金黃,遍地金黃。一枚落葉飄到我的衣領上,簌簌有聲,栗伸手輕輕摘去了。我們不多說話,我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歌。栗是不唱的,除非我唱《橄欖樹》,唱“縱然有如許時空的隔離……”
四年的朝朝暮暮,栗和我同聲合唱的只有這兩首歌。因為愛三毛,我們是那么的愛她啊,我們一遍遍唱《橄欖樹》。一遍遍體味流浪的美好和難以實現。那么又為了什么,我們同唱另一首歌呢?縱然有如許時空的隔離,永不變的是默契。這歌吻合了我倆怎樣的心情,又昭示了我們的友情怎樣的前途呢?后來,我常常想,那樣一首歌,并不十分流行的歌,從80年代洶涌澎湃的歌海中脫穎而出,向我倆走來,絕非出自偶然。一定是冥冥當中,有神靈告訴過我們的心,你們必將分離,永當分離。所以我們在潛意識中,想早早地向對方剖明心跡,所以,我們選擇了那首歌。難道不是嗎?
縱然有如許時空的隔離,永不變的是默契。隔著千山萬水,我看見栗站在強大的高原風中,一種不可知的力,不可知的大劫襲卷著她,挾持著她。她身不由己,似乎要飛離痛苦,飛離自身。這不是夢。在90年代,在我經過了那么長久的沉默后,我終于發現我是再也不能沉默了。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我甚至那么悲壯地想到了魯迅的話,真有點殺雞用牛刀的架勢。
可那不是一件小事。某一天,從栗一如既往的來信中,我突然嗅到了一絲不祥之兆。它那么細微,卻又那么強大,牢牢占據了我的心。我這才醒悟到自己的粗陋和殘酷。我忘了栗是有過愛情的女子。因為愛過,才更明白無愛的空洞,才更難面對失去后的慘痛和了無希望。想到這個,我想一步就走到栗的面前。哪怕風霜雪雨,我只想插翅向栗飛去。但我最想見的還是桑,我要平生第一次堵住他的眼睛問他:為什么不該愛,不配愛,還要去愛?為什么心靈已失去了愛的能力,卻還要愛?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沖口而出的是這樣的話。那時,我并不知道桑在哪里,他對栗做了些什么。但那些話似乎早已在我心里萌發,生根,深深沉淀在我的心里,長期地處于蓄勢待發的狀態。一旦找到突破口,便像決堤的江水噴涌而出,一瀉千里。在獨自一人的夜里,我被它們嚇住了。如果栗聽到我這樣罵桑,她會心痛死的。然而,我這樣罵了,心頭壘結的冰塊似乎就一片一片地消融了。我感到了釋放的快感。我這才知道,關于栗的愛情,其實我比栗更深刻地被壓抑著,因為站在故事之外,對桑的光華,對桑的愛栗,我也許看得太清。因為愛栗,對她的所有,我感同身受。但正是因為感同身受,所以我的眼里空無一物,我的口不能言,我的手觸摸到了真實卻只能抓住一廂情愿的虛幻。我是掉進一口寂寞的死井了。
然而,現在,我是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在那個徹底醒悟的夜里,我這樣想。可桑在哪里?維也納?北京?甘南草原?或者在五臺山、峨眉山云深不知處的一座千年古寺里?如果真見了他,我又能說什么?告訴他栗怎樣愛著他,告訴他男人的愛首先應當是責任是擔當?可是多情如桑,博學如桑,又怎會不知道這些,而要巴巴地等著我去教育才迷途知返呢?就算我的義正詞嚴挽留住了桑沒有根蒂的心,那么這顆心還是栗以命相許的真愛嗎?
我終于沒去見桑。還有栗。一種深刻的幻滅感使一切可能的爆發又回歸沉寂。長期以來,栗以為自己遭遇著藝術和愛情,但其實,她遭遇的只不過是一個男人。無數個自私而虛偽的男人中的一個。他可能并沒有我們一開始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們后來想的那么壞。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給栗寫了沉默兩年之后的第一封信。我說,在我倆見面之前,你若和陳明以外的任何人結婚,我就自殺給你看。我的信,只說了這一句。我已傾盡全部心力。我不知道栗看了這封信后的感受,她什么都沒有提起。她的心情似乎一天天地好起來,我所擔心的一切并沒有發生。她說她訂了好些雜志,她給自己織了一件特漂亮的毛衣。英,你也學學吧,做手工是多么有趣的事啊。她說。但不久,我突然得了消息,說栗病了,要住院動手術了。
分別整整三年后,我就那樣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栗的面前。是在街上。我剛剛走出車站,就突然看到了她。隔著人流車流,在千萬種聲音和色彩中,我一眼就發現了她。她扎著兩個小辮兒,穿著我倆各有一件的月白外套。她扶著自行車在和一個女人說話。我奔過去,我一下子就站到了她的面前。她呆住了,她受驚似的立即又收回目光,繼續和那女人說話。我就那樣站在一邊,看她的側面。她的頭發有點黃了,她的臉那么憔悴,耳邊雙頰上零星地掛著脫落的皮膚屑。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那女人走了,栗把臉轉向我,一句話不說,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七月的高原烈日照在栗的臉上,那些大把大把流下來的淚閃閃地發著光,像無數顆碎金在墜落。我們就那樣從車水馬龍的鬧市走到她的住所。
關于這一幕情景,以及栗和我在那個重聚之夏的許多,后來我曾一次次地向我的丈夫提起。我起先毫無感覺,等到察覺時,我已經成了一個在丈夫面前絮絮叨叨的女人。守口如瓶,秘而不宣,沉默的思念、堅持,多年來我精于此道。我就是靠這個打發走了所有無聊的人和事,靠這個使自身游離于與心靈的渴求相去甚遠的現實生活,出污泥而不染。但我脫離不了生為女人。我嫁了人,一切便都不同。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他兒時的夢境,少年的理想,青春的苦悶,對此我們一無所知。他的兄弟姐妹是什么樣的人,他的母親在施予他怎樣的影響,我們以為這一切離我們多么遠。我們以為只要把自己的手交給他就行了。
多么的傻,多么的天真啊,我們女人。一個男人,一個我們愛了嫁了的男人,會怎樣徹底地改變我們,我們對此毫無預料。我們死心塌地地相信眼前的男人,相信自己得到的是一份獨一無二的愛情。我們想不到,獨一無二的愛情最終使我們變成了千篇一律的人。女人,花一樣的女人,謎一樣的女人,經過婚姻的調教,個個像出自一個模子。黃昏的人流中,你一眼就可以辨認出那些已婚女人。她們步履匆忙,大包小包提著丈夫孩子的一頓晚餐。她們的眼神疲憊而又強悍,語調利落而漸少溫情。不再纏綿妖嬈的女人,青絲紅顏一天天變得黯淡無光的女人,斤斤計較的女人,平庸瑣碎的女人,霸道凌厲的女人。男人想:我當初怎么會愛這樣的女人?我怎么會為娶這樣一個女人想盡辦法,吃盡苦頭?大多數男人,大多數穿戴整齊、風光依然的男人都有過這么幡然醒悟的一刻。他們不愿懂得正是他們日漸粗糙、生硬的心,改變了女人,再一次造就了女人。男人是不認錯、不領情的一種人。男人是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而且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的人。是的,男人改天換地的本領何其徹底、巨大,但又那么步步為營,大智若愚,潤物細無聲。女人是多么傻啊,愛著的女人,心不設防的女人。
一年,兩年,也許早在新婚時,我就發現了我在成為怎樣的女人,他在使我成為一個怎樣的妻子。我恍若沒有了自我,沒有了往事,甚至沒有了獨立的話語。除了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職業語言,我在人前越來越少言寡語。我很少跟人主動打招呼,我和同事的言語來往只限于狹小的工作范圍。而回到家,我總是忍不住傾訴。我需要傾訴啊,我的傷口永難結痂,我的世界突然間只剩下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的娘家,我的單位,我的親朋好友學生,我的喜悅我的不快,我突然萌發的偉大設想,突然生出的傷心失落,我一一地說給他聽。就是在鬧矛盾后,也是我先和他講話,承認自己的錯,控訴他的罪行。言語鏗鏘,人早成了淚人。淚水四濺,語言四濺,這就是我的形象。我早先的一切美好早已隨風遠去,淡去。如今的我,在丈夫眼里,就是這副德行。一個不會掩飾,不懂偽裝的女人。一個一覽無余的女人。一個玻璃人。偉大的伍爾夫說:女人,得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我深知這句話的奧妙無窮,但我,一間自己的屋子,注定這一生是不會有了。
是什么使我變成了這樣的人?他對我的關愛,還是源自我生命深處更深刻的孤獨?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把過去的光陰,把我和栗的故事一次次地向丈夫提起?難道我不明白,這些故事其實只應該是我個人的財富,一經說出,它便白白地被瓜分了去?如果有一天,我們分手了,財產分割房子分割家分割,連孩子也分給了某一方,最后我們如何分割我們心中的記憶?在無數個恩怨激蕩的白天和黑夜,在無數次吵吵好好的沖撞、妥協中,我的往事他的往事,我的秘密他的秘密,已深深地糾結在一起,纏繞在一起,生出了共同的根,長成了濃蔭參天的大樹。但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們拋下了對方,我該如何要回屬于我的那一份心靈財產?扎根在他心靈的記憶之樹上,又有哪幾片葉哪幾瓣花是我曾經的青春?
我不這樣想時,我的生活炊煙裊裊,其樂融融。我這樣想了,所有的幸福安定便立刻土崩瓦解,我和我的家似乎四面楚歌,大勢已去。我的心絞成一團,我的右手抓不住左手。這樣的疼痛不只是來過一遍,兩遍。那時候,我還沒有寧兒。在沒有課的可自由支配的下午,在他不在家的寂寞漫長的夜晚,我放下手頭的家務或者書筆,我的目光慢慢挪過小小的家,溫暖踏實的情緒像水一樣包圍著我,托舉著我,我恍恍惚惚。可突然間,我的心睜大眼睛跌進一種奇怪的悸動中。然后便是死灰般的靜寂。就是這樣,幾乎來不及想什么,一種巨大的失去感就痛襲到我的脈血深處。我無力自救。常常,我要經過很久的掙扎才能擺脫那樣的幻象對我的傷害。
現在,那樣的下午和夜晚,那樣的庸人自擾,那樣的敏感多愁,已成了奢侈的夢。我的時間分分秒秒都交給了孩子。我天使般的女兒給我的是無窮無盡的忙亂,無窮無盡的充實和死心塌地。還有什么能比一個孩子更能改變女人?是的,我是完全地被改變了。可在夜里,在一些夜里,午夜夢回,先是聽見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吐氣如蘭。然后整個空間填滿了丈夫的鼾聲。在我失眠的后半夜里,他一直鼾聲蓊郁。起伏的鼾聲,熱氣騰騰的鼾聲。這就是縈繞在我的耳畔頸間,曾與我息息相通的那種聲息嗎?我離它太近,這聲音,我太過熟悉,反而有一絲失真。這真的就是我愛過痛過后讓泣血青春塵埃落定的那個唯一嗎?這熟睡著的身體,這拋下我遠離我的叢林般的鼾聲。
這樣的夜,不是很多。但總有一些這樣的夜,潛伏在無數個夜里,伺機而動,使我防不勝防。但也許正如蒙塔萊的詩所說:失眠是我的痛苦,又是我的幸運?遭遇夢的冷淡,我惟有在清醒中隱身于幽晦的黑暗。而各種思緒,各種幻影總是在黑暗中紛至沓來。我一次次無望地伸出雙手,想要推開這些虛擬的絕望,又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沉湎于其中,像一個落水的人。難道這些夜來客不是夢幻,或許竟是唯一的真實?
于是,我對他說了。傷感、懷疑、否定的情緒使我的語言像雨后腳印縱橫的道路,污泥遍地一片狼藉。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你的鼾聲落在另一個不為我所知的空間、時間里,那么我該如何要回你心中曾屬于我的東西?那顆記憶之樹,我將怎樣搖它的葉子,我有連根拔起的力氣嗎?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樹自己就死了。他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的丈夫,說話永遠這么干脆,從不牽牽掛掛。可是,你怎么會想到我們分開呢?我們這個小家多好啊。
是的,一切都是這么好。白月光靜靜地灑進窗來,仿若是一種想象中的傾國傾城。最重要的是,我們中間酣睡著我們的女兒。一輪無與倫比的太陽開始照耀我和他的日子。可是,有了這些,就真的有了兩顆心永遠廝守的理由了嗎?永遠到底有多遠?
簡畫離婚了。在我結婚的同一個秋天。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栗、簡畫、紅、張、石頭和我,我們住一個宿舍。我們是朋友,簡畫和我同屬于那種個性太強,得理不讓人但又心太軟的人。簡畫在大三時戀愛了,愛得轟轟烈烈,生生死死。她和栗不同的是,畢業后如愿以償嫁給了想嫁的人,那個溫柔的英俊的外科醫生。這樣的結局使大家羨煞了簡畫。簡畫結婚時,我正在遠方旅行,我沒能參加她甜蜜盛大的婚禮。那天,我從西南美麗的小鎮上,給她寄了《莎士比亞全集》,和一幅實在漂亮極了的壁掛。我的祝福沉甸甸地寄給了她。我想象簡畫收到我的禮物時那滿臉的興奮和感動。我想象簡畫做了新娘子后的滿足和幸福。這些想象像南方溫潤的空氣,像如期而至的一場好雨,真實地潤澤著我的孤獨。
是的,簡畫的幸福,在那天,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像一把尺子量出了我孤身生活的殘缺,量出了栗失去愛后的枯寂。可我沒有想到,婚姻真的是一座圍城。中外哲人口中妙趣橫生的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終于有一天,當我萬念俱灰心甘情愿地走進這座圍城時,簡畫卻逃出來。帶著她四歲的女兒,英勇地心力交瘁地逃出來。我們那一班同學中,她結婚最早,我最晚。但1997年,我們走進了同一個秋天。在我的開始,就是她的結束。生命中一個永遠的秋天。
這樣一個結果。從來不曾想到過的。簡畫大概沒有發現她的離婚怎樣影響了我。一團大大的陰影,我揮之不去。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超脫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做不到。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一份幾近完美的婚姻,多少年,我們就是這么看簡畫的。畢業后的幾次見面,簡畫總是有她的丈夫陪伴著,一臉甜蜜。去她家,那個做丈夫的總是忙著為我們張羅吃的,他臉上的笑像見了親人一般。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突然變成了陌生人。當然,在他們自己,一切的發生都不是突然的。愛的火苗燃燒著,搖曳著,忽明忽暗,動蕩不安,火光漸漸變小,變暗,最終熄滅,只留下一堆灰燼,夢的殘渣。他們的眼睛肯定是看著的,看著自己的心。然而,對于我,對于每一個關注他們的局外人,1997年秋是一次激烈的遭遇。那個男人,那個見了妻子的同學朋友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溫暖隨和的好男人,他怎么可以把妻子女兒說拋下就拋下,說離就離了?一個承載了太多恩愛親情責任的家,竟可以那么簡單地化為零?
我常常想著這些。常常想不通。那段度婚假的日子,我忽悲忽喜,精神恍惚。我和丈夫吵架,口無遮攔,然后我哭。我經常雙眼紅腫,頭發蓬亂地出現在來探視我們的親友面前。我忘了自己是新娘子,我看不見我嫁的那個人在怎樣地疼愛著我。我的婚姻就這樣開始了。這實在是一個很壞的開頭。一切都因為簡畫離我太近,栗的前塵往事尚未遠去淡去,而我自己在不為她們所知的時空里也已走得千瘡百孔。
可丈夫說我們是多么好啊。他看不見亂紛紛話語后面的我。他愛意繾綣的嘆息聲像風柔柔地吹過我的發梢。一個男人甜蜜滿足的嘆息聲。可許多時候他更像個孩子。太多的男人不都像孩子嗎?興致所至,不懂珍藏;喜歡被人吹著捧著,但永遠做錯事;當嚴峻的日子來臨時,那么容易輕易地放棄自己的堅持。這樣的男人,真的是我們一輩子的依靠嗎?是我們青春期的夢想、更年期的棲息地嗎?像孟庭葦在那首“誰的眼淚在飛”的歌里所唱:那個悲傷的逃兵,怎么能夠實現我許過的愿?
栗來電話了。那段時間,栗的電話很少。從前一封信我們得知栗在忙一種叫傳銷的生意。她把冉冉交給外婆,幾天都不回一次家。栗忙得人瘦了一圈,眼睛卻亮光四射。栗的狂熱最終把陳明也卷了進去。陳明開始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幫妻子發展下線。陳明是任何時候都愿意幫助妻子實現夢想的那種男人。
喂,栗!是我!手握栗親切的聲音,我的心熱熱的。我挺好的,我……我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簡畫離婚了,我說。我想我就要聽到栗大吃一驚了。栗大吃一驚時,總要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好半天才怯怯地問:不會吧?那表情,那聲氣,我太熟悉了。可電話里立即傳來栗的聲音,這中間沒有停頓,她幾乎打斷了我的話:這是長途電話,說你的事,別提別人,她說。
這是長途,重慶和我的草原小城相隔太遠,這我懂。可她怎么會那么干脆那么直奔目標呢?她怎么沒有想到簡畫的離婚在怎樣影響我的日子,我的心情?對朝夕相處四年的老同學的事,她聽都不愿聽一句,連離婚這樣的敏感話題都勾不起她半點好奇心。栗到底是大城市的人。大城市的人見多識廣,見面就問離了嗎?栗生活在這樣的人群中,又怎么會對千里之外的一個熟人的離婚大驚小怪,耿耿于懷呢?
其實,我是知道的,知道她會這么淡漠。我還知道,要是栗生活在簡畫身邊,其實她會比我更勤快地關心簡畫,陪她說話、逛街,陪她度過最糟的日子。栗會給簡畫的女兒買好吃好看的小禮物。栗永遠善解人意,懂得體貼別人。但栗不會像我這樣為簡畫難過。栗從來不會為隨便什么人難過。栗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從來都是這樣。栗買了一頂漂亮的草帽,隔壁宿舍的蘭說:哇!我太喜歡了!栗就說:那好,送給你了。后來一見戴草帽的蘭,栗就恨得要命。栗動不動就拿飯票十張八張地送給男生,過后又說送什么勁啊,白白讓他們吃我的!栗不是兩面派,栗太愛同情,太面軟,不會拒絕人。但栗的心,從來都與她的慷慨大方無關。栗廣泛施與著她的善良,但卻分外地吝惜著她的感情。栗的心,只注視著走進她心的人。只為這些人愛著,痛著,誠實著。
過去是母親,是桑。現在是母親,陳明,冉冉。在她心最柔軟的一角,還有我一席之地。一個女人的心田,從來沒有荒蕪過。風過處,青苗拔節抽穗,有黃有綠,搖曳生姿。栗躬耕在這片心田中。心之外,也無風雨也無晴。可桑有時看不慣這樣的栗,他說你怎么會這么淺薄浮躁,心口不一呢?你太令人失望了。
這就是桑說的話。桑就是吵架發火,說的也是中規中矩的書面語言。桑說話從不支離破碎,更不口吐臟言。桑的話靜靜地說出來,那么一群道貌岸然的句子,它們似乎沒撕破你的面子,卻一句一句傷了你的心。語言美是桑最大的魅力。最與眾不同的標志。你要是當年到單身教工樓去找桑,你不用說桑的名字,你只說我找那個說話好聽的老師,誰都會一徑把你帶到桑那兒去,決不出錯。滿樓的單身漢,穿著差不多一樣臟亂的衣服,抽一樣的劣等煙,房間里堆滿書籍、稿紙、空啤酒瓶和花花綠綠的方便面袋子。就是這樣一群年輕人,這樣一群毫無章法、生機盎然的年輕人,桑生活在他們中間。他之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能脫穎而出,鶴立雞群,就是因為他的說話。聽桑說話是一種享受。桑的語言光芒四射。桑的語言使桑的思想,使桑整個的人都熠熠生輝。
怎能阻止栗愛上桑呢?其實全年級女生都愛桑,階梯教室的前五排座位每次都被女生占滿了。朱光潛。宗白華。康德。叔本華。俄狄浦斯情結,人類之原罪。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桑的聲音抑揚頓挫,飽含激情,磁性,華麗,高貴,籠罩著圣潔的光芒。再沒有哪個老師能有桑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語言。我們深深沉醉其中。我們說不清從桑的講課中具體學到了什么,一次又一次,我們領略到的是一種精神的沐浴、升華。12點,桑下課了。我們提著飯盒走向食堂,我們的腳步很輕,心很柔軟很干凈,滿溢著說不清的感動。生活多么美多么令人傷感啊,那樣的日子。
當西方美學課就要結束的時候,栗得以正式走進桑的生活。我開始聆聽桑講臺下的聲音。桑講臺下的聲音更生動,豐富立體,更具光華。戀愛中的桑。我親眼看著愛情在桑身上產生的神奇效應。桑比一年前年輕多了,仿佛剃掉了那一臉大胡子,那么多深沉的憂思和滄桑便也紛紛落地,成了一堆零亂的過去。一個新生的桑。他身心舒展,快樂詼諧,妙語連珠。栗常常紅著臉頰,癡了似的聽桑說話,而我也常常癡了似的看著那樣一對流光溢彩的人兒。
記得有一次,電影院在放一部據說很了不起的影片《斯巴達克斯》,我和栗要去看,我們急匆匆去拿桑的自行車鑰匙。桑正伏案疾書,聽到我倆說話,便緩緩轉過身,長嘆一聲:唉,兵荒馬亂的,小姑娘家家往外面跑什么?那長嘆一波三折,極富感情,聲音中的桑立刻變成了老腐儒,一個操碎了心的老爺爺。還沒等我倆反應過來,他一下子蹦起來,變戲法似的把兩串冰糖葫蘆遞過來:還是安生呆在家里,吃這個吧。
火紅的甜蜜的冰糖葫蘆。令人眼前一亮,心頭一熱的冰糖葫蘆。80年代末座無虛席的電影院里,我們旁若無人地吃它,嘴里發出脆生生的喜悅之聲。那是一段多好的日子啊,我們崇拜著的桑,一個站在高高的大學講臺上的美學講師,終于愛上了栗。他就像班里的小男生一樣天真,熱情,執著于感情,又像一個父兄讓人備感溫暖,踏實。
桑很忙,除了準備講義,每天都在博覽群書。桑的寫字桌上總是堆滿了這樣那樣的書,書里劃滿了紅勾勾。每次我跟栗去看桑,桑總是伏案苦讀著。無論上午,下午,晚上。這是桑的基本形象。愛上這樣一個人,就意味著栗雖然戀愛了,但完全不能和別的涉足愛河的女學生相提并論。桑不能陪栗看電影,下館子,遛馬路,逛商店。桑沒有時間和栗鬧誤會,吵架,再和好,看栗使小性子,撒嬌。所有戀人們玩的那套甜蜜的把戲,他們都沒有。桑沒給栗任何形式,那種外在的物質的戀愛形態。桑給栗的是無上的精神滿足,栗幸福極了。栗每時每刻都陶醉在這種幸福滿足中。栗的身邊走著的還是我,但栗已不是和我瘋笑嬉鬧的那個傻丫頭了。她腳步沉靜,嘴角眉梢情意盈盈,她的心滿滿地裝著桑。愛情成長了栗,她變得成熟,勤快,不亂花錢,腳踏實地,通情達理,就像一個開始治家理財的小女人。和桑戀愛,并沒有使栗和我有一點隔離,其實我們更加親熱,整天說不完的悄悄話。
多年以后,在我工作的單位上,每周的政治例會,總有女同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讀報紙,念文件,國事校事天下事,無論多么宏大的主題,嚴肅的氣氛都封不住女人的嘴。領導在臺上慷慨陳詞開大會,女人們在臺下家長里短開小會,聽來真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的音響效果。這樣的情景我心領神會,不用把頭湊過去,我也知道她們在說什么。這樣的情景我久已習慣。天冷了,該給桑織厚毛衣毛褲了。桑都吃了好幾天面了,今天咱們吃餃子吧。桑昨天晚上又熬夜到天亮了。桑把工資都買書了,沒留一分錢生活費,唉,真拿這人沒辦法。諸如此類的純粹的女人話題,這就是當年的栗常掛在嘴邊的。和我后來遇到的女同事不同的是,她還不是別人的妻子,母親,所以這一切她只悄悄地說給我一個人聽。栗啊,其實太像妻子,太像一個小母親。她簡直為他操碎了心。
有時候,他們也會很浪漫。桑興致來了喜歡讀詩。我們從他那里聽到了許多外國詩人,普希金、雪萊、惠特曼、波德萊爾、蘭波、葉芝、翁加雷蒂,這些古典的和現代的詩人。我們那么津津有味地聽著,心領神會地聽著。似乎一經桑的聲音吟出,那些晦澀難懂的詩便立馬其意自見,而那些極其簡單的詩句卻又顯得意蘊幽遠沉潛,令人回味無窮。我們與那些遙遠的詩歌完全融為一體,不再有絲毫有形無形的阻隔。淚灑落在我的心,仿佛雨落在城里。是什么樣的悲辛,深深刺進我的心?桑的聲音那么優美、投入。栗雙手放在膝前,就像在課堂上那樣恭敬而認真,眼睛亮亮地盯著桑。她流淚了。桑慢慢俯下身,把栗眼角的淚輕輕吻去。是那么溫馨、純潔,甚至神圣的一種感覺。就像我們在黑白的外國愛情片里所看到的那樣。那樣浪漫,超凡脫俗。
夏天草原很美的時候,桑也會放下案頭的工作,和栗去學校背后的山上玩,給栗拍照。在他的審美觀照下,栗就像美麗的天使。他們拍了許多成功的照片。好像有一句話,說美人不上相,可栗不是這種類型。栗漂亮,照片上的栗更漂亮。我有很多栗的照片。栗照了相,總是分給我一份。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栗的照片上,北京,重慶,杭州,湖光山色,風光旖旎,使留守草原的我始終心懷憧憬。栗的身邊,漸漸熱鬧起來,有了陳明,有了冉冉,冉冉五顏六色的小衣裳把畫面染得一派亮麗。我常常端詳著這些照片。我不明白冉冉在一年年長大著,而栗竟然還是那樣美。我無法言說栗的眼角眉梢,栗的明眸皓齒,我有限的詞匯在真正的美面前自慚形穢。
但任何時候都讓我怦然心動的還是栗的舊照片。愛情時代的栗。栗站在花開遍地的草原上,長長的黑發向后揚起,揚起。一種甜蜜的升騰之力彌漫在整個畫面中,栗似乎就要飛起來,融入無邊的花海綠海,融入身后藍寶石般的六月天。
桑的照片,我手頭只有一張,少得可憐。也許是幾次搬家中,讓我弄丟了一兩張也未可知。但事實上可能就是我本來就只有桑的一張照片。厚厚的鏡片下,一對溫柔的男人的大眼睛。那么傳神的眼波。額前的卷發飄在鏡框上。是在北京,北京的景山公園。桑穿著灰色大棉衣,同色的長圍巾重重纏繞在脖子上,一匝又一匝,像一雙手臂柔情萬千的纏繞。是栗織的,那不同凡響的長圍巾。快要放寒假時,桑突然答應陪栗回家。栗花了五個不眠之夜,織成了那條赴京的圍巾。栗又拉我跑遍了全城的服裝店,選購了那件棉衣。我喜歡用灰色打扮桑,男人穿灰色,洋氣!栗雙眼熠熠。
他們就那樣去了北京。出現在栗的母親面前。孤獨的、苦難的母親。爸爸多年前就去世了,栗是媽媽唯一的支撐。現在,女兒長大了,牽著一個男人的手走進了家門。媽媽喜歡桑嗎?能接受女兒的愛情嗎?關于這一切,開學后,栗對我說了很多。栗對媽媽很不滿意,說媽媽不放心桑的年齡,總是繞彎子盤問。媽媽說怎么能和老師談對象,真是死封建。幸虧桑彬彬有禮,說話那么得體,媽也就不說什么了。但媽媽一直心情復雜,很復雜。栗說。
回來時,桑從北京帶來了成捆的書。還有一大箱食品,那是媽媽給桑準備的,讓他夜里讀書時吃。栗說媽還給桑做了床褥子,新面新里新棉花,特厚。那桑給媽送什么禮物了?我問。他呀,哪知道給人送東西?他這人,根本搞不清物質和精神的關系。栗一臉甜蜜的深沉。
我想著媽媽。那個給女兒的男友做褥子的媽媽。背過身偷偷抹眼淚的媽媽。現在她和女兒生活在一起。重慶,杭州,放下北京大半輩子的家,她隨剛剛創業的女兒女婿背井離鄉,東走西跑。帶孩子,照顧一家人的起居飲食,無論女兒女婿面臨怎樣的忙亂,都給他們一個安定的家。媽媽很忙,但整天一張笑臉。老來從女,媽媽活得很實在,很自在。晚上頭一放到枕頭上就睡著了。一個終于放心了的媽媽。回首1989年春節的北京,老人該有怎樣的感觸呢?十年了,她從未和別人,和女兒提起過桑。她只是把無比慈愛的目光一遍遍投向陳明,投向相親相愛的小兩口。
陳明第一次去看媽媽時,沒有栗陪。栗那時候是桑的女友。陳明吃了兩碗媽做的炸醬面,就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天黑了,陳明起身從包里掏出一件毛背心。陳明說:伯母,是羊毛背心,暖和。陳明走了,消失在北京城濃重的暮色中。媽看著這個苦戀女兒已幾年的小伙子的背影,一陣不舍,一陣心疼。
媽說,那就叫緣分。但我們,栗和我多年后都才明白,陳明和桑的區別,不是緣不緣,不是搞清搞不清物質和精神的關系,而是一種男人和另一種男人的區別。這才是根本的。
但在1989年春節,他們有著無可比擬的幸福。栗和桑跑遍了北京城,笑聲在寒風中清泠泠地飛。他們照了許多相,在長城,圓明園,北大,故宮。他們拿回來一堆照片,我把栗最漂亮的都給自己挑出來。桑的照片,栗只給了我在景山的這一張。男女授受不親,只準你拿一張他的。栗鄭重其事地交過照片,眼里卻滿是真真假假的壞笑。是的,肯定是這樣。我肯定沒有桑的第二張照片了。
現在,我仔細打量這張照片。這個在十年前的北京溫柔地微笑的人。如今,他該笑得更溫柔更迷人了吧?他愛北京,而現在他已經是北京人了。他的根已經扎在中國最耀眼的城市了。但在這里,他并沒有徹底消失,有關他的消息仍在老朋友和同事中間點點滴滴地流傳著。據說他在什么雜志社當記者,又說他在實業公司做盜印書,賺頭很不小。據說有不少女人依然迷戀他,其中一個還為他拋夫別子,身敗名裂,最終卻沒能成為他的妻子。他依然單身,但不乏女人。1998年,他甚至回來過。他肯定喜歡回來。只有在這個草原小城,衣錦還鄉的滋味才能使他成為首都人的成就感成倍地凸現出來。而對于我,當我回到闊別十年的校園,對栗的懷念,對栗的友情曠日持久的回望,卻以更兇猛的勢頭重新開始。我怎能不想起他,那個以拋卻紅塵皈依佛門的謊言推開了栗,然后搖身一變成了文化投機商的人。我一次次回憶他,試圖剖析他,批判他,就像他的伙伴當年對他做過的那樣。
但他永遠高深莫測。就像當年那把大胡子隱蔽下的真實年齡。他的頭上永遠罩著神秘的神圣的光環,優雅的談吐舉止使別人無法懷疑他的高尚。不,懷疑是有的,甚至確鑿的事實。但我們早已習慣了原諒他。天經地義的原諒。他似乎是一種另類。傷了人還叫人無法恨他。就好像有那么一天,如果他真的犯罪了,法律也會免去對他的懲罰。可是這樣一個人,又怎么會犯罪呢?他的眼睛,他的聲音,永遠只能和詩歌、哲學、美發生關聯,就像有的人天生一張壞人臉。人的形象是多么重要啊。朱時茂和陳佩斯的小品中,朱時茂穿上綢衣綢褲也是黨的地下工作者。陳佩斯再怎么紅軍八路軍打扮,卻怎么看怎么都像可恥的叛徒。
可優雅的優美的桑還是被人罵成了叛徒。就在那個著名的夏天。在那個夏天里,我們的校園和所有的大學一樣,走過了一場錯誤的花季。我們已經是大四學生了。一場風波,一段風風雨雨的非常日子過后,我們都很累了。身心俱灰,前途渺茫。就在那時,桑被指控為叛徒。全校教職工會上,詩人信子代表青年教職工揭露了桑。是桑親自策劃了青年教工的罷課罷工,起草了《告學校領導書》,但暗地里他又密切聯系上級,隨時匯報,說誰誰是頭子,誰們有野心。在校方和與校方對峙的青年教職工面前,桑都捧出了自己的赤膽忠心。一個叛徒,投機分子,用華麗的言詞掩蓋其卑劣品質的偽君子。年輕的詩人義憤填膺,言詞激烈,臺下幾百人用熱烈的掌聲響應了他的憤怒。桑驚恐地看著這一切,他肯定想站起來打斷信子,反駁如此嚴重的指控。但主席臺上的頭兒們鐵青著臉,全場都是充滿敵意的目光。一種強大的壓力使桑低下了頭。事情很快就被傳開了,在學生中沸沸揚揚的。據說在一年級的美學課上,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我不敢看栗的眼睛。多少天來,系上班上宿舍里,氣氛都變了。大家隨意地罵桑,用很不屑的語調議論他,眼角冷冷地打量著栗。不堪回首的1989年啊,我們竟然還是那么無可救藥的天真,幼稚,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我開始失眠。像面臨著重大抉擇的人。我在帳子里輾轉反側,我聽到了簡畫的鼾聲,石頭的鼾聲,紅的夢囈。惟有栗,無聲無息。她沒睡著,她肯定睡不著。如果在過去,我們就隔著帳子說話,就擠進一個被窩說話。可現在,在失眠中,沉默比黑暗更黑地壓迫著我和她。我們就那樣躺在各自的心情中,不發一言。
那樣的夜里,栗肯定哭了。愛情折磨著她,強大的痛苦的愛情。還有我,咫尺天涯的我。淚水流出來,冰涼的淚慢慢流進耳朵里,又流出來,濡濕了一大片枕頭。早晨,當我又一次看到栗紅腫的眼圈時,我是再也忍不住了。我說栗咱們去桑那兒吧,我特別想聽桑讀詩。我說得那么大聲,那么驕傲。宿舍姑娘們唰地盯住了我,又猛地扭過頭。而栗,無言地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知道,任何時候,我都會站在她的身邊。就像她無法想象離開桑一樣。
就那樣原諒了桑。在我有限的人生經驗中,那不是一件小事。讓理智,讓做人的原則,讓正義屈從于感情。那是第一次。從第一次開始,我便踏上了漫漫原諒之路,妥協之路。原諒欺騙和背叛,向黑暗和罪惡妥協。在世俗人情中隨波逐流、苦痛掙扎,再沒有了心思清明如洗的日子。
是的,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這個校園,這條小路。從這條小路走過去,便是6號樓。我久久地凝望著它。在獨自一人的1999年,我凝望著它。身邊,年輕的面容花一般開放著,他們恭敬地叫我老師。他們不知道在他們漂亮的白樓上,曾有個屬于我的房間。
303,我們六個女孩的家。我們永遠的303。飯盒水杯擺得整整齊齊,書柜上放滿了中外名著,地板被拖得锃亮,房間里飄散著菊花香皂淡淡誘人的香味。勤快的張總是干活最多,把宿舍收拾得纖塵不染。最美的是我們303的窗帷。我們六個人跑了整整一天買來的窗帷。湖藍色的喬其紗,像一泓幽幽的水,垂一簾藍色的夢,輕煙般柔柔地籠住六個少女的萬千情愫。而現在,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及,它只能飄在我的心上了。十年了,303幾易其主,我們的藍色窗帷已不知去向。有一次,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站到了6號樓下。我一眼就看到了303的窗口。那窗口徑自裸露著,了無遮蔽,一覽無余。一覽無余的空洞,鄙陋,蒼白。我太知道現在的女孩了。那書柜上堆著的肯定是花花綠綠的化妝品,濃香撲鼻。各人的墻上貼滿了明星照,小燕子、黎明之類的把宿舍裝扮得無比時尚而俗艷。
但303,現在是一個沒有窗帷的房間了。
到底是中文系女生,宿舍收拾得這么雅致。陳明環顧著四周,由衷地贊嘆。他坐在靠窗栗的床上,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望著我們,有點靦腆地笑了。那么年輕明朗的笑。那是十年前的陽光和笑容。栗沒有想到陳明會來,但陳明突然來了。那時候,全校宿舍樓還沒裝上一部電話,陳明是發電報說他要來的。栗有點慌亂,但掩不住高興。我們一路說著這事,急匆匆趕到桑的小屋。每天下課后,我們都是這樣急匆匆到桑的小屋,做飯,洗衣,整理房間。桑已經擠不出一點時間照顧自己了。桑的房間里堆滿了貼滿了小紙片,風從窗戶里門縫里灌進來,紙片簌簌作響,像滿屋里插滿了小白旗,又像撲閃著無數只白鳥。那些紙片上寫滿了德語單詞和對話練習。我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桑聯系好了留學奧地利這么重大的事。他確實不簡單啊。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德語了。只要過了語言關,桑便可以出去了。桑又一次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
護照,簽證,陪讀,這些陌生的天外來詞,就這樣在9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真實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中。我們談論著這一切,我們紅光滿面,眼睛凝視著不可知的遠方。單調凡俗的日常生活,就這么突然變得不平常起來,有了一種金屬般明亮的光澤。奧地利,維也納,多好的世界啊。茨威格的奧地利,莫扎特的奧地利,希茜公主的奧地利,還有那美麗不朽的“雪絨花”。我們仿佛看見了奧地利,無邊的大森林,細絨般的草坪上駛過高貴的馬車,城市的廣場上飛翔著川流不息的音樂,灰鴿子撲棱棱的翅膀拋灑著快樂的水花。
栗說桑先去,過不了一年她也就去了。她會很拼命地干活賺錢,然后旅行。每到一處,她會買當地的風景明信片寄給我。有時他們會一天換一個地方,那就一天寄一次。我說不行,光寄明信片怎么行呢,我要照片。你要穿上奧地利女人的那種大裙子,戴上插滿鮮花的草帽,在莫扎特塑像前留影。可是那種裙子趕路不方便呀。再回旅館換嘛,在那種中世紀風味的哥特式建筑里,桑摘掉你的帽子,深深地吻你。去你的!我們鬧做一團,沉浸在為數不多的歡樂中。天氣漸漸熱起來,夏天將至,美麗的草原之夏。而兩個女孩子盡情揮灑的夏日快樂,卻不復再有。我們就要畢業了。畢業后栗將等桑,等待的盡頭是什么?在遙遠的南方小城,我將怎樣安排我的日子,我的心情?
關于這些,我和栗都小心藏起,刻骨的浪漫使我們在現實面前倍顯怯懦。是的,是那么特殊的一段日子。我們的腳剛剛邁進90年代的門檻,我們似乎來不及對未來有太多絢麗的幻想,一切就已涂上了強顏歡笑的色彩。
陳明來,正是在那樣的一個春末。栗說陳明既然來了,就讓他到桑那兒,大家一起吃頓飯,陳明早就想見見桑了。我明白栗的心情,桑是栗噴泉般炫耀的快樂和驕傲,而陳明又是她那么看重的老同學,讓他們互相認識,不是很好嗎?況且在我們心中,桑的小屋其實就是栗的家了。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桑竟然拒絕了栗。什么?讓陳明到我這兒來?桑扶扶鏡框,從書桌邊緩緩抬起頭,盯住栗。你這樣做,什么用意?他說。他簡直逼視著栗,語氣更是咄咄逼人。我們猝不及防,栗的臉騰地紅了。她呆望著桑,嘴唇動了幾下都沒說出話來。把那個追你的小子領到我這兒來,是想讓我嫉妒,是不是?是想以此來抬高你的身價,是不是?桑用手指著栗,抑揚頓挫的聲音氣勢凌厲,傲慢,霸道。我一把拽住又氣又窘的栗,沖出桑的小屋。
許多年后的重聚之夏,我和陳明圍坐在栗的身邊。陳明從屋后草坡上摘來了一大把鮮花,那么明艷豪華的五彩野花,畫似的插在注滿了清水的瓶里。整個房間一下子亮堂起來。我們談論著栗的病情,住院的一切事宜。溫暖的情感像花香一波一波地繚繞在我們中間。栗病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從故鄉趕到了她的身邊。我來了,才知道栗不是孤獨的,栗有了陳明。陳明買菜洗衣做飯熬藥,承受著栗病中的壞脾氣。陳明已經是栗最親的那個人了。栗笑著說這不是你的意愿嗎,英!你不是說我不嫁陳明你就死給我看嗎?得了,我嫁他了你就別自殺了。這是栗第一次提起我那封信。我殺氣騰騰的語言經栗好聽的京腔一調侃,顯得那么輕松可笑,我們三個人都笑了。
然而,栗哭了。淚水洶涌而出,占據了栗的整個臉龐。淚弄亂了栗,她在淚泗滂沱中走形了。沒有開燈,那一夜也沒有月光,我們坐在黑暗中。我無法承受她慘絕的悲傷像閃電般一次一次地劃破密不透風的黑暗。我以為有了陳明,一切都能重來。我是多么傻。那時候,我還沒有痛過,我不知心的陷阱有多么深。而淚水包裹了栗。窗外夜車轟隆隆駛過,呼嘯而過的白光中,我看到了栗。眼干心枯,那么絕望、慘烈、美麗的栗。
那是最后一次。翻過那一頁,桑便成了一份永遠的過去。一朵枯萎的花。一枚標本。而在那個夜里,桑沉甸甸,濕漉漉,桑的名字是依然鮮艷的荷,盤根錯節處愛幾重,恨幾重,沉淀不盡的深處還汩汩地冒著水泡。是的,就在那個夜里,栗用淚水層層疊疊掩埋了曾經的青春迷夢。有桑便有一切,有了對桑的思念便有了一切,誰說不是呢?可桑回來了,桑從美麗的維也納之夢回到了愛情留守的草原小城。桑一來,便奪掉了栗的所有。桑說真的是他不該愛她,發生這樣的事情,根本是錯誤的。他的生命,其實早就順應那個大召喚了。現在出國不成,而佛緣已至。這個地方,這段感情,再無留戀之理。拋卻紅塵,皈依佛門,寄情于山水,是必定的前路,于人于己都有好處。
那是個初冬的下午。無雪的高原,一片寒冷。栗匆匆趕到學校,走進單身教工樓。有人看見栗,問桑在奧地利還好吧?栗有點不好意思回答:他還沒出去呢,還在北京呢。栗開了桑的屋門,栗第一眼就看到桑的書桌上落了一層灰塵。三天前才來打掃過的呀,怎么會這么臟?栗不知怎地,剛拿起抹布,淚水就兇兇地流下來,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手上。
那個漫長的下午,栗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就像一個溺水者,在那間枯寂的屋子里越沉越深,而門開了,突然地從外面被打開了。誰?栗驚叫一聲,猛回頭。栗手里的書、稿紙轟然墜落,像雪片如席鋪到了她的腳下。那一瞬間,在多年以后我殘酷的想象中有電影慢鏡頭般的美麗、驚艷。
是桑。桑站在栗的面前。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還要在無一絲還手之力的女孩面前維持自己瀟灑出塵的光輝形象,還要在罪惡之后蠻橫地把自己的心說得很清潔。
最后一次,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淚水。這是我的苦難。我每次想起艾略特的這句詩,就會想起那個下午的栗。它是那么貼切地寫出了她的心情。那一天的栗。面對桑沒有一絲淚意閃過的眼睛,面對猝然而至的致命傷痛,難以置信地、驚懼地一步步退出桑的房間、桑的世界的栗。
我的丈夫說真是幼稚可笑啊,你們這些人。他這樣說時,臉上帶著居高臨下而又不無同情的神情。思想者特有的復雜面孔。他喜歡自己在我面前有這樣的面孔。他是個虛榮心泛濫的男人。可笑啊,你們這些人。他用倒裝句強調我們的可笑程度和他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就像那位瘦瘦的智叟對挖山不止的愚公發出的重重的嘆息:甚矣,汝之不惠!
可我們真的就那樣嗎?我們這些女孩子,栗、簡畫和我,我們真的是那么的看不清人和事的真相,而一直活在自己的幻覺,自己的心愿中嗎?我們所經歷的只是一場美麗的錯誤嗎?美麗的錯誤,無心的欺騙,曾經愛過、何須擁有,這些輕飄飄的流行詞匯,能承載我們青春的重量嗎?我們殘酷的青春!
你們不知道一個男人真心愛他的女人會是什么樣子,你們這些天真的小女生。我丈夫說。
暮色降下來,風雪降下來,高原的冬天怎么就這么長,我飄搖的心啊,回憶開始降下來。而我的丈夫斜在沙發上看電視。在我的心跌進起初磨鈍繼而尖銳的記憶的疼痛中時,他正在被一些武打警匪片所吸引。他總在看很糟的電視。為此我們吵架,搶頻道。斗爭到了最后,我發現看電視本身比丈夫更令人失望。所以我頹然退出,讓我的丈夫擁有看無聊電視節目的自由。就是這樣,我的丈夫并不是一個記得妻子生日,在情人節送玫瑰花給妻子的那種男人。他是中國無數個麻木不仁的已婚男人中的一個。但當回憶伸出無數雙手,將我拽向過去之岸,夜的沼澤地里我越陷越深,離他越來越遠時,他就會如期而至。他說你太敏感太細致,這不好。人要學會忘卻才是。我的丈夫還說,其實你們這些女孩子的故事太美好了。問題是你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需要。他的話是這么平凡,而又深刻。我的丈夫,只要擺脫肥皂劇對他的控制,把臉從電視轉向我,他便基本上還是一個有心的男人。適時地給妻子關愛,適時地為她指點迷津。已快30的人了,還吟風弄月,多愁善感,如此布爾喬亞,不合時宜,這樣的妻子真是做丈夫的麻煩。這樣的妻子,還能要求丈夫什么呢?
我們不知道自己真實的需要。是的,問題也許就出在這里。太長的時間,我們的整個女孩子時代,我們還不懂得被愛的溫暖和踏實,我們以為自己需要的是崇拜,崇拜一個完美的偶像。我們把這個當成愛情,以此為最大的幸福。為此,我們常常忽略身邊那些簡樸深摯的感情。它們來得太容易反而被我們鄙視,它們表現得太真實反而被我們看走了眼。我們好高騖遠,喜歡把眼光投向那些須仰視才見的人。那些博學風雅,獻身藝術的人。那些高談闊論,冷峻不言的人。那些獨立特行,懷才不遇的人。我們不懂他們,就像那英的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夜的黑是朦朧的,不可確知的,垂掛著重重的帷幔。面對妖冶、高貴、深沉、神秘的夜,我們只是些白天一般的人,被解除了一切武裝,簡單蒼白,袒露無遺。我們總是輕而易舉被他們所吸引。他們離我們多遠啊,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個世界郁郁青青,無數棵樹上開著無數朵炫目之花,結著無數顆誘惑之果。就是這樣。一開始,總是崇拜。我們狂熱地崇拜,心搖神動。然后是愛。
然后是失去。徹底的失去。不但失去了愛情,還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心靈的激情,失去了生命的創造力。在一場失去的愛情中,我們最終失去了自己。
這話是簡畫說的。那是個好天氣,我們在一起呆了很久。我們吃東西,說各自新添的一些新衣服,又感慨身材的大不如前,痛心自己不能將減肥進行到底。太多瑣屑的話題,像溫婉的歌繞著我們飛旋。我們是老朋友,我們已經遠離了哲學、藝術的對話,甚至愛情,我們都已很少提起。親愛的,我不愿談論愛情,我不愿談論愛情。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愿談論,那件事一定是愛情。我們對女詩人埃絲特?馬修斯的這首詩心領神會,感同身受。
但那天,我們還是說了很多。我說簡畫你太消沉,生命中并沒有絕對的失去,那些離去的人失去的情感傷害了我們,但同時也滋養了我們壯大了我們。我們并沒有失去自己,我們面臨的只是重建一個更好的將來的自己。簡畫低著頭靜靜地聽我說完,好久才望著我的眼睛說是啊,你說得對。我也想和你一樣對生命中的一切心懷感激。可你知道絕望有多深嗎?傷害有多深嗎?你知道重建自己要度過多少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長夜?簡畫的聲氣是平淡的,但她的眼睛里卻是那么一種奇怪的光芒,空茫而又尖利。
這樣的眼神使我突然間覺出自己的虛弱,和教條。我們都沉默了。于是我們走出去。外面是我的校園,我們十年前的大學。陽光熱辣辣地灑下來,讓人睜不開眼。一時間,時空倒流的感覺又一次像蛇涼涼地爬過我的心,那么柔軟但卻驚心的感覺,我無力撩開它。是的,我無力面對它,永不復返的時光之水刀子般一寸一寸地走過我的心。而陽光依然,穿過層層歲月的霧靄,陽光帶著十年前的質感,帶著十年前的芳香和寧靜撲面而來,強大的熟悉的氣息一下子消溶了我們。
靜靜無言中,我們走過十年前愛過恨過、寂寞過豐富過的地方,如今它是越來越氣派,越來越漂亮了。最后,我們的目光定格在6號樓。陽光下依然一派潔白的6號樓。不見一絲記憶的印痕,依然那么無邪地純白著。一扇扇開著關著的窗戶,我們找不出哪扇是303了。我們找不到那些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人和事了。樓前的大白楊樹以十年前的姿勢將綠蔭撒到我們往事斑駁的臉上。這,就是時光的含義,傷痛猶在,華年永逝。無底無痕的殘酷。
我想起栗。許多時候,我都無法不想起栗。尤其在這個校園,在這么澄澈的高原陽光下。如果她來,如果和我并肩凝望往昔歲月的不是簡畫而是她,那么我們的心還會徜徉在另一座樓上。那遠遠的單身教工樓,像遺世獨立的白天鵝,高貴地活在栗過去的愛情中。風徐徐吹來,栗伸手拂去額前的亂發。栗走過學生區,操場,小橋,花園,食堂,廣場,教學樓,圖書館,栗走到了教工樓前的林蔭道上。在這條曾用年華寸寸量過的小路上,栗停下來,她抬頭凝望著這座白樓。清越的鋼琴曲從樓里飄出來,像一種意味深長的愛撫飄到栗的臉上。多少年了,怎么這座樓里還在聽《水邊的阿狄麗娜》?栗瞇起眼睛,如水的眼波溫柔地撫摸這座樓上的每一縷陽光。有一扇窗戶開了,又有一扇,也許有人注意到了栗,人群中一個飛動飄逸的身影。但沒人知道她是誰。她已經不是那個燕子般日日穿梭于單身樓的女學生了。栗想到了張愛玲。栗覺得涉歲月之河而來的自己,真的像極了一個手勢。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其實,并不是每天我都在走在這樣的想象中。腳步恍惚,浮想聯翩,云自無心水自閑,這些散淡的風情,我已基本遠離。人們眼中的我,夾著講義,匆匆來去。總有太多的事情擺在面前,備課,看作業,開會,討厭的職稱考試,要命的外語,亂七八糟的禮尚往來,沒完沒了的家務。20歲多好啊,20歲的人還有那么長的青春可供揮霍;40歲50歲多好啊,40歲50歲的人事業家庭大局已定,開始大腹便便,一副穩操勝券、閑庭信步的派頭。可我偏偏該30歲了。30歲不尷不尬,兩頭不著邊,熱情已耗盡,自信還沒影兒。30歲,我們疲于奔命,變得膽小勢利,盲目而浮躁,掙扎在功利的漩渦中。
可是我多么熱愛倒霉的30歲啊。在30歲,我有一個小小的女兒。她是我太多夢想的象征,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花園。她的世界掌握在我的手中,飲食起居,喜怒哀樂。她那么美好,卻那么脆弱。想到這個,我常常忍不住流淚。每一天她和小保姆在家里玩,但她的小耳朵時時警覺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只要有點響動,她就會漲紅了臉,叫著媽媽撲向門口。失望常常折磨著她小小的心。終于等到我回來了,她肉乎乎的小身體撲到我懷里。她親我的臉頰,激動的呼吸像小雀兒的絨毛溫熱地貼到我臉上來。她用兩只小胖手有節奏地拍我的肩背,表示她心中的歡喜。然后,她就說:媽媽,寶寶水水,寶寶果果。神情那么得意,意思是她喝水吃蘋果了。我一回家,她整個人便活起來,她那么興奮。她喜歡讓我跟著她去看這看那,她牽著我的手或衣角,小鴨子般小心地走來走去。媽媽,花花!她指著陽臺上剛開的花大呼小叫。她又把我領到臥室,床上布娃娃和玩具狗身上蓋著她的小花被。媽媽,妹妹呼,汪汪呼。她一邊說,一邊還偏著頭做睡覺打呼嚕的樣子。這些簡單的發現和游戲讓我的小寧兒興奮不已。她剛剛經過了艱難的斷奶。她是那么愛吃媽媽的奶啊,從沒有吃夠的時候。她簡直貪得無厭。可她一天天地長大著,她必須得放棄餓了渴了就像一頭小豬滾進媽媽懷里暢飲媽媽奶水的幸福,必須得讓那種無上的享受撒手離去,在記憶中漸行漸遠。她不喜歡吃飯。有時她也會很乖,像貓咪一口一口地吃掉小勺中的飯。有時她很不聽話,逼急了,她就咧嘴大哭。她是那么善于反抗,簡直無師自通。她會一巴掌打掉我送到她嘴邊的飯,然后滿臉挑釁望著我。看過演《牽手》的蔣雯麗做的那個廣告嗎?寶寶再吃一口,就吃一口,你吃不吃,到底吃不吃?那就是我。拿著飯勺兒苦苦哀求的媽媽。威逼利誘的媽媽。恨不得吹氣球般把寶寶吹大的媽媽。永不氣餒的媽媽。
是的,我就是這副樣子。一個把時間交給了孩子的媽媽,無法屬于太多獨立的心情。但1999年來了。1999年,是多么特別多么難忘的一年啊,本世紀最后的輝煌。新千年的曙光即將君臨大地。淪落天涯的游子,澳門,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已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你依然保管我內心的靈魂,母親。這支由七歲女童稚嫩的聲音唱出的《七子之歌》,一時間打濕了十億中國人的心。舉國歡慶,愛國浪潮長江黃河般奔涌著。也就在這一年,我回到了我的大學。
面對,就這么來了。再一次面對存放著我們太多夢幻和失意的故園,面對曾隔著十年時光幾度回望的燈火萬丈。撩開學生時代迷離浪漫的輕紗,如今我切入到了它最實質最凡俗也最神圣的部位。我這才真正走進了它真實的四季晨昏。高高的教學樓里,有一張屬于我的講桌。我愛它。我將在那里展示我作為一個教師的全部知識、才華和道義,一個激情女性極致的美。而走下講臺,我便混入來往的人群,沉進了日常生活的洪流。等工資,發牢騷,眼紅別人,看不慣自己,為一日三餐或悲或喜。
就是這樣,這樣的日子。人的一生多么短暫啊,還沒怎么感覺,30年就要過去了。剩下的也不過就是個30年吧,還能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變動呢?還能有什么心力追求新的遭遇呢?也許這輩子也就這樣過了,如同我在這個學校里的來去。來去無印痕。而我當年的老師們,拍著我的肩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愛惜之情溢于言表。我是多么的感激他們啊。我清貧一生的老教授,還有當年風流倜儻的青年教師,如今他們已顯滄桑老態。而我自己,經過成家、生子,經過十年間紛至沓來的失意和挫折,經過淬心瀝骨的綻放和凋謝,我已是老了。我經常對著鏡子悚然心驚。多皺的臉,臃腫的身體,疲累的心靈,這些可怕的事物在昨天還只是一種抽象的概念,今天卻似乎要真實地侵占我的年華,兵臨城下,四面楚歌,讓我無處藏匿。黃河之水覆水難收,高堂明鏡青絲成雪,青春就這么去了,小鳥一樣不回來了。豆蔻年華,宛如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但老師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他們說回來就好。可我怎么能回來呢?回來的只是我心中叢生的回憶。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河非昨日之河,人也斷不是往昔之人了。
栗說,真的為你高興啊,面對臺下學生明亮清澈的眼睛,做一個他們熱愛的老師,這是我們曾夢想過的,如今你擁有了。栗的信是從紹興發來的。在得知我重返母校的第二天,栗離開杭州去紹興出差。栗在紹興一家小茶館里給我寫信。栗說唯我知你是刻骨浪漫的人,你心中定然有一個美不勝收的紹興。紹興,紹興,其實讀中文系的人誰心中沒有紹興呢?槳聲燈影,漁歌唱晚的紹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紹興。咸亨酒店的酒旗在杏花春雨中招展。阿Q的烏篷船蜻蜓點水般撐過祥林嫂淘米的水邊。風情搖曳的紹興,才子輩出的紹興。還有秋瑾。那個清麗的江南女子,纖纖素手卻握著一支如椽的詩筆,那是磨礪人靈魂的一把利劍吧?寒光四閃,日夜不息。
紹興的秋瑾,我永遠也不能言說的心頭之痛。天啊,在20世紀90年代最后的一點時光,我,人們眼中一個波瀾不驚的女子,卻還在愛著她,秋瑾。真難堪呵,在這個毫無意思的世界里愛你,真難堪呵,在這個可怕的時代愛你,一切都這么不牢靠,而我們的命運就是沉默。一切都是虛偽,一切,除了別離。這來自遙遠國都的詩句,像一首抒情沉郁的慢板,日夜回旋在我的靈魂深處,唱盡了我在這樣的一個物質時代對心愛女人的隱痛懷念。秋瑾,我必將終其一生去愛她。然而,當我只能在講課中,只能在想象中一次次觸摸她,觸摸那樣絕無僅有的慘痛和大美時,栗卻從她的紹興悄然走過。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是的,命運的安排總出乎人的意料。栗說。總以為你會去浪跡天涯,而我將在那座白樓上安靜地守著桑,寂寞時懷念你的歌聲。但今天偏偏是我在遠方,而你卻走進了白樓。
我沒有走進白樓。栗的初戀白樓,我整整有十年不曾走進去了。現在,我日日與它擦肩而過。日日在匆匆一瞥或無視中滋生漫天思緒。我的回憶和我的想象錯雜交織,真實與虛幻,我已無力分辨。我看見栗提著桑愛吃的水果蔬菜,翩然走進了那座樓。我又看見栗捧著桑要求她讀的書,從那座樓向女生6號樓風似的飄去。
可那是真的。栗說。分別三年后重聚,栗在那個漆黑的哭泣之夜講完了最后的故事。最后一次,我從那樓里出來。我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我不知道桑不要我了,我還能往哪兒去。我挪動步子,只是因為他要我離開。我站到了又一座白樓前。一些女孩子夾著書本從樓里走出來,又有一些女孩子背著背包跑進去。我這才明白自己是回到宿舍樓了。咱們的6號樓,咱們的303。風嘩地卷過來,有一扇玻璃窗戶被碰碎了,破碎的玻璃碴從空中落下來。在尖利的碎裂聲中,我突然醒過來。這座樓,我回不去了。這里,沒有你,也沒有我了,英。
1998年,張從哈爾濱來。張是我們宿舍又一個遠走高飛的人。她比栗走得更遠。在中國最北方那個洋氣的城市,她找到了自己的落腳點。丈夫、兒子、一個和美的家、一份穩定的職業。可這一切也許并不是所有女人心靈的歸宿。張來了,看見風塵仆仆的張,我就想起了一句歌詞:夢是唯一的行李。沒錯,張肯定是來尋夢的。張從來都是一個到處留情的女人,但她不是壞女人。我和簡畫張開雙臂歡迎了她。我們營造了過分熟悉的氣氛,讓張身處其中,連我們自己都感覺張從未離去,她其實一直就這樣熱辣辣地生活在我們中間。我們不愿猜測她此行的目的,寧愿相信她千里迢迢而來就是為了和我們重聚。
幾天后,謎底終究還是出現了。巴,張大學時代的最后一個戀人,張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未了的情緣。他被張牽到了我們面前。我和簡畫無所適從,強顏歡笑。張又哭又笑,披散著長發依在巴的肩上。午夜兩點,張不顧大家的反對,硬是坐到了巴的摩托車后座上。車呼嘯而去,張回眸一笑。回眸一笑百媚生。張真的是一個具有特別的親和力的女人,她使我們以一種奇怪的寬容接受了她的婚外情,假裝看不見她對丈夫對家庭的欺騙和背叛。但夢終究是夢,巴被妻子的電話叫走了。張哭得面目全非。張說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在哈爾濱打電話寫信給他,知道他很痛苦,知道他很需要我。為他千辛萬苦地來了,好好的人卻突然變了。他竟然也那么在意他的妻子!
我不了解巴,也許他真是讓人放不下的一個男人。但我了解張,張是生活在愛情中的女人。張不在乎愛上什么樣的男人,張愛的只是自己的愛情。張永遠被自己感動著。被自己為愛死去活來的癡情感動著,被自己為愛赴湯蹈火的勇氣感動著,被自己失去愛的痛苦感動著。張的愛情故事一個接一個,男主角永遠面目模糊,像夏天的蟬鳴單調而類似。鮮活的,張揚的,空前絕后的,只是張自己。
張要回家了。我和簡畫緊抓著她的手,把她送到了車上。幾天來,她明顯地憔悴了,我們都有點心酸。但我們說不出什么。是的,關于張,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她是與我們那么友愛的人,但她與我們如此不同,她永遠是另一類女人。使我和簡畫欣慰的是,在北中國的那一群人中,張依然是幸福的女人。
張說她還會來的,如果母校搞校慶,千萬別忘了叫她。她臨走時,執意要看一趟我們的校園。她是一個人去的。我和簡畫都沒有陪她去。我們是那么懼怕面對過去,怯怯地不敢靠近它。但僅僅時隔一年,我便必然地走進了它,母校。當我從美麗的故鄉再一次來到這個記憶中永遠大雪紛飛的城市時,我不知道我其實最終要回歸的還是它的懷抱。
1999年,我走進了它。我跨進大理石的門樓,穿過為慶賀澳門回歸而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林蔭道,我走到了中文系樓前的廣場上,記憶里從不曾遺失的風光撲面而來。回憶從四面挾風而來。陽光下清風中,我聽到了校園廣播熟悉的音樂聲,縹緲而真切。但分明,它來自我心深處,來自一個更久遠的年代。《人們的夢》,不就是它嗎?在我經過長長漂泊,終又回到最初的起點時,它不期而至,那么寂寞、憂傷而美好,紛紛墜落的音符像一場天堂雨,剎那間將我澆了個通體透明。我明白了我為什么離開,又為什么再來。
只是為過去秀發滿頭,我們今天才禿頂。于勒?桑多說。而我聽到了另一個詩人的聲音,蘇利?普呂多姆。在1999年,在我的大學,密不透風的思念深處,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這些詩,只為你靈魂的深夜而作,一被別人讀到,它就蒼白失色。
星期天的晚上,丈夫看完了兩集《天龍八部》后,我在他的抗議聲中把電視換到了戲曲音樂臺,想看有沒有什么歌。我喜歡聽歌,聽好歌,我太喜歡唱好歌的人了。說起來,真是不好意思,30的人了,卻還是一個歌迷,走在路上嘴里哼著樸樹的《白樺林》。我已經不年輕了,唯有在這一點上,卻像80后的人。但我不是追星族,我只聽好歌。我知道,從電視里是聽不到我想聽的那些聲音的。如蘇芮,我的最愛。還有齊秦,趙傳,陳艾湄,林憶蓮,謝津。但有時候,我恰好聽到林萍唱“擁抱明天”,羅中旭唱“星光燦爛”,孫楠唱“不見不散”,零點唱“愛不愛我”,韓磊唱“走了這么久,你變了沒有?”以及劉歡,以及那首群星高歌的“公元一九九七”。我丈夫說,其實你喜歡的就是高音。不,并不是這樣,我喜歡的是表達。一切酣暢淋漓的表達。歌唱者的生命在歌聲中滲透,升騰,飛翔。但用心唱歌的歌者在今天實在太少了。說穿了,我看電視其實和丈夫一樣無聊。他看打斗片,我盼一些亂七八糟的歌會。誰也不比誰高明多少。不同的是,他常常看得兩眼放光,連聲叫好。而我只有失望。
但這次,歌沒有出現,出現的是王剛。穿著吊帶褲的王剛深情地說,帶著你的朋友一起來,聊聊朋友的故事。
我不知道有“朋友”這樣一個欄目,是新是舊,是好是壞。但我看到了呂麗萍。呂麗萍穿著家居花毛衣,在她低眉淺笑的一瞬間,我愛上了她。知道呂麗萍是誰嗎?在她的編輯部的戈玲時代,全國人民都愛上了她,而我卻等到了今天。一切事實都說明我是一個多么愚鈍的人。
呂麗萍請出了她的一個個朋友,講她和他們之間的故事。最后是宋丹丹和劉蓓。她們看上去是那么不同的三個女人,我一下子被她們吸引住了。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一碰頭,演播廳便嘩地熱鬧起來。笑瞇瞇的劉蓓只是笑,伶牙俐齒的宋丹丹講她們成為朋友的經過。丹丹,劉蓓,你們知道嗎?我這個人特別虛偽。一次外出她們三人住到了一個房間,她們互相不熟,她們喝了點酒聊一些隨便的話題。呂麗萍突然說了這么一句。這不是一句隨便的話。丹丹和劉蓓愣住了。后來她們就都說了很多平日從不說的話。她們成為最好的朋友,姐妹。一切都是從那句話開始的。你們知道嗎?我這個人特別虛偽。
王剛說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希望找什么樣的男人做終生伴侶?羞澀的劉蓓笑著說,誠實、豁達的男人。而所有的人等著另外兩個人的回答。呂麗萍,宋丹丹,成功的事業女性,有過美麗的青春做伴卻最終失落了的坎坷女性,如今她們是背負著沉沉母性的孤獨女人。如果,再有一次選擇,你們要求男人的是什么?宋丹丹說,一個愛我的男人。呂麗萍低著頭回答:是的,愛我。疼我。
我的心開始一陣陣疼痛。為電視節目感到疼痛,這是第一次。友誼,精神女人終其一生尋找的真實而深刻的情感,一份切膚之痛。還有愛情,撥開了一切迷霧,褪去了一切偽飾的一輩子的愛情。我們女人,已然走過了傷痛的花季如今踟躕在成熟的果園里的女人,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男人和愛情。什么樣的幸福才能驅走我們心頭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絕望。這一切都使我感到疼痛。我在歌聲中與她們一同流淚了。相擁而泣的三姐妹。在歌聲中微笑的呂麗萍,一臉靜靜的淚。淚水中靜靜流淌的歌聲,女人田震天籟般的歌聲:朋友你今天就要遠行,干了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盡頭。也許你從今開始的漂流,再沒有停下的時候。讓我們一起舉起這杯酒,干杯啊朋友。
我想起栗,她在干什么?她會看到這個節目嗎?我想立即給她撥電話。我想聽到她幸福的聲音從祖國的江南,飛越千山萬水,溫暖地走進我的心里。在1999年一個又一個的深夜里,我常常起著這樣的沖動。但我只是摟緊我的女兒,她像忙碌了一天的太陽,早已疲倦地躺在我懷里了。我知道,遠方的栗也知道,更多時候,我們其實用不著說話,正如一首詩一種愛情,從不應該說明什么證明什么,只是為了存在。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