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銘鑒
先說一段和“震撼”有關的經歷。
2004年那一年,《咬文嚼字》舉辦“給城市洗把臉”的活動,檢查全國十二座大城市的街頭用字情況。這年秋天,本人應邀到南寧講課,住在市中心的一家賓館。那天剛從餐廳吃完早餐回房,突然間有人敲門,原來是當地報社的幾位記者。他們說南寧不是“洗臉”的對象,但他們很想陪我一起到外面逛逛,看看南寧街頭的用字水平。這分明是變著法子考我,但身為《咬文嚼字》主編,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在一位高個記者的引導下,一行人踏上了步行街。這些記者全是年輕的姑娘、小伙,胸前一式地掛著相機,十分引人注目。憑我多年來的經驗,在街頭找幾個文字差錯,不是很難的事情;但畢竟這是一場“遭遇戰”,心里還是有點忐忑不安。幸虧沒走幾步路,看到了一家商店掛出的廣告牌,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大字:“震憾價”。我立即指著“憾”字說:“這是一個別字!”幾位記者也很興奮,“啪啪啪”地按下快門。第二天南寧報紙都以整版篇幅刊登了查錯報道,并且配上了我指著“憾”字的那張照片。
第一眼就看到“憾”字,這不是偶然的。“震撼”誤為“震憾”,已經成為一個高頻差錯。它不但在街頭頻頻亮相,什么某某電影“震憾上映”,某某產品“震憾面市”,是在正規的出版物上也不時可見,以致成了最容易用錯的100個別字之一。2008年高考作文,不少考生寫汶川大地震時,用到了“震撼”一詞,遺憾的是一不小心也寫成了“震憾”。有一位老師曾在班上作了測試,讓同學默寫“震撼”,結果寫錯的占到一半以上。
更令人驚訝的是,連《漢語大詞典》這樣的權威工具書,竟然也在陰溝里翻船,被“震撼”不尷不尬地“震”了一下。該詞典第11卷“震”字頭下,理應收有“震撼”一詞,可查來查去查不到,只有讓人莫名其妙的“震憾”。一條書證引用的是《宋史·洪咨夔傳》,竟然也是“震憾”:“陛下親政以來,威福操柄,收還掌握,揚廷出令,震憾海宇。”怪哉!難道史書上也是這么寫的嗎?翻看一下《宋史》原文,發現那上面分明是“震撼海宇”而不是“震憾海宇”。《漢語大詞典》從詞條到釋文都出現了失誤。
那么,怎么才能不把“震撼”誤為“震憾”呢?關鍵是要正確區分“撼”“憾”二字。
“撼”是一個形聲字。左邊的提手旁,是用來表義的。什么是“撼”呢?就是以手搖物,使其晃動。《廣雅·釋詁一》:“撼,動也。”當然,在語言的實際使用中,并不一定限于用手,而是泛指一種外界的力量。唐代孟浩然曾在詩中描繪了“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壯觀;韓愈則運用比喻的手法,寫下了“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的名句;《宋史紀事本末》寫到岳飛時,更有一句氣壯山河的口號:“撼山易,撼岳家軍難!”這些都是用的“撼”字的搖動義。“撼”最初的寫法是“”字,右邊的聲符是“咸”而不是“感”,“撼”是后來流行的俗字。“咸”有全、都的意思,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少長咸集”,說的便是老的小的全都到場。事物的全體受到震動,可見“撼”具有強烈的動感和力度。“震”和“撼”構成“震撼”一詞,這是兩個動詞的組合,更是兩種力量的組合。這是順理成章的。
“憾”也是一個形聲字,左邊是豎心旁,表示這個字和心理活動有關。什么是“憾”呢?古代字書《玉篇》的解釋是:“憾,恨也。”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恨”字不是仇恨、痛恨的“恨”,而是心中有所缺失。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有點“郁悶”。白居易《長恨歌》的最后兩句便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這是一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閑愁,是一種思之即來、揮之不去的遺憾。辛棄疾筆下不是也有“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豪言嗎?“恨”也是“憾”的意思。總之,“撼”是外動于物,“憾”是內感于心,它們在字義上有明顯的區別。“震撼”珠聯璧合,“震憾”則捍格不通。
“震撼”是一個常用詞語。在我們的生活中,肯定還會不斷出現令人震撼的事情。但是不要再把“震”“憾”拉郎配,來震撼我們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