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出沒注意（上）

賦　格

九寨溝名氣大，門票價格也驚人，310元人民幣換算成埃及鎊，足夠看五次三大金字塔包括胡夫大金字塔，換算成歐元可以逛五遍雅典衛(wèi)城包括帕臺農(nóng)神廟。如果和相同類型的自然風(fēng)景區(qū)比較，美國黃石國家公園每輛私家車收費20美元，按一部車子坐2到5個游客計算，分攤下來，九寨溝票價是黃石公園的三四倍到十多倍。

也許因為中國旅游景點票價貴得離譜，旅游被中國人看成一種不同尋常的事情。

日常生活中不可能穿的衣服，旅游時盡可以大膽穿出來。黃石公園里絕對看不到如下景象：一男一女以翡翠色的鈣化池為背景拍結(jié)婚照。工作人員不停地調(diào)整反光板的方向，目的要使落在新郎面部的光線達到理想狀態(tài)，身穿純白西服的新郎配合著工作人員的提示，“下巴再高一點，下巴!”那只下巴于是略微抬高了一些，臉上的化妝在反光板的幫助下泛出油光。

暫時無事的新娘倚在欄桿旁休息，碎花白綢裙裾拖曳在木棧道上。婚紗是平日不可能穿的禮服，類似戲裝，它完全為了婚紗照而存在。

九寨溝無論哪個鈣化池的美景都比不上那些披著不太合身的藏袍站在池邊留影的漢族游客，我看她們才是九寨溝最引人注目的景觀：扭著身子甩開寬袖擺甫士，模仿著藏人跳鍋莊的舞姿，臉上滿是表演的喜悅。

穿民族服裝拍照其實沒什么，只有當(dāng)一大群人同時穿著民族服裝站在湖邊，袖子甩來甩去，那才蔚為一道風(fēng)景。午飯時間，集體進食的九寨溝也是一景：成百上千的游客蜂擁進入食堂，買50或80塊錢的自助餐卡，排隊刷卡，亮燈通行，每刷一次卡，閘機咕噥一聲“請進”——“嘟—請進!嘟—請進!”實在因為人太多，不能不采取流水線作業(yè)方式。進得食堂，放眼望去，天花板上掛著成排的電子顯示屏，字幕滾動閃爍：“講秩序是美德”，“請自覺排隊，依次取食”，“輪流供應(yīng)，隨吃隨取”，急于奔赴食物的人們抬頭看見這幾句話，不免提醒自己少安毋躁，遵守秩序；再一抬頭，“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則常足”，“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諸葛亮司馬光等老大哥責(zé)備的眼光在天花板上逼視我們；然后，“餐盤內(nèi)剩飯菜100克罰款50元”!取飯菜的那一只只手不免遲疑三思。

端著少許食物走向卡位之際，卻見顯示屏亮出“請您注意，小心地滑”，一句溫馨關(guān)懷使我放慢腳步。被教訓(xùn)，也被關(guān)照，我們中國人永遠享受被當(dāng)作未成年人對待的感覺。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一樣，公共汽車報站如此細致，到了繁瑣的地步：“下一站是××，要下車的乘客請做好下車準備，下車后請走人行道，不要亂穿馬路……”任是千叮嚀萬囑咐，我們照樣亂穿馬路。這種叮囑總不如“餐盤內(nèi)剩飯菜100克罰款50元”來得簡潔有力。

進溝后，我首先驚訝于九寨溝的全面禁煙。中國少有哪個戶外公共空間是不能吸煙的，我立刻感受到了管理的力量。“嚴格保護，統(tǒng)一管理”，九寨溝的標語上是這樣說的。游客必須統(tǒng)一購買“環(huán)保車”票，即使他只想徒步游覽，“環(huán)保車”上統(tǒng)一配備了講解員，不管你愛不愛聽，車子經(jīng)過一堆巨石時，她會盡責(zé)地向你解說，哪兩塊石頭是“夫妻石”。強制買車票，強制導(dǎo)游，導(dǎo)游是管理者也是某種形式的家長和保姆，這就是我們中國人一貫熟悉的社會環(huán)境，有些惱人，但很安全、

由此我認識到了九寨溝真正的魅力所在，，不在于反復(fù)宣傳的“童話世界”般的自然風(fēng)光——這部分的九寨溝不過是被人刻意維護的一個外殼，九寨溝真正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圍繞它的各種人為因素，換言之，九寨溝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個自然景觀，它更是一個人文景觀——需稍稍轉(zhuǎn)換一下欣賞的視角。

比如，九寨溝其實是一個工業(yè)景觀。我十分著迷于鈣化池壁和瀑布附近各種材料制成的道路、橋梁、階梯、欄桿、觀景臺及“此處正在施工，給您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請勿通行”之類告示牌(在一塊寫有五種文字的告示牌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泰文，這是我第一次在中國的公共場所看到泰文)和“群體珊瑚化石”、“冰飄礫”之類科普標志，九寨溝的自然風(fēng)光并不是純粹的自然，是被人工整理和利用的自然，汽車路和行人棧道交叉處由石階、木板、鐵絲網(wǎng)、水泥涵洞組成的“立交橋”工程尤其讓我贊嘆。

再比如，前面說過，九寨溝的龐大流動人口構(gòu)成了一個人性的主題公園，或者說，“人類動物國”。僅僅觀看我們游客自己就已值回票價。游黃石公園要時時記住“熊出沒，注意”，關(guān)好車窗拉緊帳篷拉鏈以防熊族入侵，然而黃石公園怎能見到九寨溝食堂那幅集體就餐的壯觀圖景——幾百張嘴同時嚼動吞咽著面前的自助餐，然后在某一時刻，所有人都吃飽喝足了，突然安靜下來，面露滿足又若有所失。

有群像，也不乏特寫。那些穿藏袍拍照留念的人們，遠觀滑稽，近看則各有各的可掬，每人都有其個別的、不可復(fù)制的人性。一對小情侶頭挨一處翻看相機照片或一家老小表情認真地拍全家福的情景使我意識到，大多數(shù)中國人沒有獨立旅行的愛好，無論走到哪里，我們總是隨身攜帶著自己身處其中的，或大或小的社會。

在九寨溝這樣的熱門旅游地，想避開人群很難，可也出乎意料地容易。進溝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溝內(nèi)人口分布的規(guī)律：幾個“環(huán)保車”站點附近游客密度極高，水泄不通，但只要稍稍遠離車站，行人棧道就幾乎空山不見人。九寨溝像我們地球的縮影，城市集中了太多人口，城市之外則是大片空白。

所有的人工設(shè)施包括垃圾桶和廁所，包括禁煙規(guī)定，包括整個景區(qū)里沒有賓館、只有一個食堂的狀況，無非是在規(guī)定我們行動的界限，規(guī)定我們排放污染的范圍。人作為一種污染源在九寨溝受到嚴格控制，以維持九寨溝的“童話”形象。但在“童話世界”之外，一旦抽去這些限制，世界便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賓館、飯店、商店密集得不合比例，呈現(xiàn)爆炸狀態(tài)，形成一個附著在九寨溝軀體上的光怪陸離的“城市”，消費著“童話”，也消解著“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