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當“重點”中學遭遇“時尚”學生,當升學的壓力遭遇生命成長的曲折,當教育的“統一”遭遇個性的“多元”,當家長對耽于裝扮的孩子憂心如焚,當前衛的學生對學校的指令自顧張揚著個性不屑一顧,曾經無可爭辯的師道尊嚴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驗。在傳統價值與新質價值之間,學校師生當何去何從?
多美麗公子:我叫楊正,我的班主任老師叫我“多美麗公子”。稱我為“公子”,是因為我家境優裕;加上“多美麗”,是說我“帥”。不知班主任老師通過什么途徑知道我養著三百多雙世界限量版的名鞋;擁有無限量的叫不出名來的世界名牌服裝;每天洗N次澡;除“依云”外不喝別的水……老師還說我是全校最IN的人士,我的擁躉者遍布全校。
對于時尚,我覺得這完全是個人愛好。別人沒有干涉的權力。我是重點中學委培班的學生,我的學習成績不如普通班的學生,但我以為,那些讀書破萬卷的所謂好學生,連起碼的審美品味都沒有,他們是一群沒有生活品質的畸形人。我覺得學習成績與時尚并不一定沖突,也不一定統一,這完全看個人。我的成績不好,是因為初中時拉下了太多功課。那時,我還只是一個懵懂玩童,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美”。
大概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成了學校里“少數民族”中的一員,并且,不知不覺成為了領袖人物。我知道,我成為學校領導眼里的刺兒頭了,但是,我時尚故我在!校服,我還是不會穿的。
我現在的班主任,一個敢穿著莫奈“睡蓮”圖案褲子的年輕女老師。她也是我高一時的語文老師,她不是一個思想僵化的人,我和她有共同語言。所以,高二,我選擇到她班里讀文科。
我的成績與我引人矚目的形象成反比,我的父母希望我出國,但我不愿被別人安排,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班花:我叫郁以雪。我并不是一個時尚的人,之所以會跟“時尚”這個詞掛鉤,大概是因為高一時的那段往事。我不愿剪去我的長發,但是高中的學習節奏一下子加快了,每天洗頭就成了我遲到的最大原因。高一的班主任老師嚴肅地批評了我,我卻依然洗頭,依然遲到,于是他就找了我爸媽來做我的思想工作,而我繼續洗頭,繼續遲到……雖然慢慢地,我可以不因洗頭而遲到,但也許是因為叛逆,我接受不了老師對洗頭的態度,所以,我永遠遲到!
到了高二,我換到了現在的文科班,別的科任老師跟我現在的班主任反映說我上課挺臭美的,老是拿著小鏡子照個沒完。再加上高一的“洗頭”事件,于是,我莫名其妙成了“時尚”人士。
老師們對女生照鏡子之類的舉止不知為什么總有成見,其實,這年頭連男生都天天抹護膚品了,女生照個鏡子算什么呢!一個人,如果連他自己的形象都不顧了,這個人還能顧及什么尊嚴和廉恥呢!我以為我的行為并沒有什么問題,相反,老師們的思想應該與時俱進,不要把美的價值判斷永遠定位在舊時代苦時期。
“班花”,是我現在的班主任冠于我的“芳名”,我還記得當初她摸著我的頭對我說“漂亮的以雪!”時真誠的樣子,因此,我很高興被叫做“班花”。
校草:全段同學都叫我“校草”,誰都聽得出來這是諷刺,雖然我的臉皮夠有抵抗力。之所以是“草”不是“樹”,因為我實在長得太矮,成績又太那個,高一時我是班主任的重點改造對象,也是全段同學奚落和取笑的對象。
為什么我的“雅號”會風行全段,因為我也是一個“時尚”人士。我和楊正是好朋友,我跟著他,不可能不時尚啦!再說,我的成績不好,如果我還穿得灰頭土臉,那我會覺得從骨子里都沒法見人了??偟糜袀€人樣吧,我愛穿名牌,愛吃進口食品,這是我的“武裝”。可是現在的老師,總是以貌取人,覺得穿得好吃得好的學生就是紈绔子弟,就是不學無術,這是偏見——唉,可是,誰叫咱成績真不那么悅色呢!
成老師是我高一時的語文老師,她不叫我“校草”,她叫我老趙。
班長:對于時尚和個性之間的關系,我覺得應該是辯證統一的,一個沒有個性的人一定不會是個時尚者。
我覺得學校教育對學生時尚的評價太過苛刻了。以穿不穿校服為例,一個學生穿校服,說明他在穿著方面是一個有服從意識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好學生。反之,一個不愛穿校服的學生,也并不能以此為依據判斷他是一個壞學生,他只不過不愛穿校服而已;或者,這個學生恰是一個在審美判斷方面有創造力的人。如果學校不是簡單地處理這個學生,而是引導他并使他能在適當的條件下發揮自己的創造力,那么結果就是雙贏。
有時候,我們只是想吸引他人的眼球臭美一番,或者,我們只是對新鮮事物有一種嘗試的欲望,并不是居心叵測,老師和學校犯不著用一種特別嚴重的姿態來對待我們所謂的“時尚”。我們的“時尚”不過是孩子氣的放任,不成熟的審美的表現,沒什么大不了的。這跟大人們講究形象沒什么差別,所以成人們完全沒有必要對我們的“時尚”提心吊膽。
我以為,對孩子的審美能力的培養也應該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不可或缺的一個方面,如果一個孩子能時尚、能個性,能創造性地表達他自己,誰能說這不是素質教育的成功呢!
班主任工作心得:以上孩子——除了老趙外——都是我在高二文科班的學生,他們對于時尚的姿態各異,“時尚”在他們尚未成熟的心智里其實并不是一個太過絕對太過統一的觀念。在他們身上,“時尚”其實更是他們迥異個性的表征,或者說,他們正是借著他們所理解的“時尚”來宣布他們的與眾不同。
艾爾維修說:“即使是普通的孩子,只要教育得法,也會成為不平凡的人?!薄暗梅ā?是一個太宏大抽象的概念,也是一個太浪漫的口號,但教育的步履坎坷又啟示著我們,無論如何,“得法”,都應該是以最坦誠的姿態細微地貼近個體差異。
以楊正為例。
2007年8月,美國來電話,手機里是楊正高揚興奮的聲音:“老師,下學年我到你班!”
我應如何面對他?——一個成績基本徘徊在班級末10名之內卻興奮地要來“遭遇”我其他的學生,一個總是以他的“時尚”執拗地與學校政教工作為難、負面號召力極強的“炸彈”,一個持有美國綠卡、根本不需努力也可以出國的“完全孩子”?但如果我拋棄了他,就拋棄了一個孩子對我的信賴和希望,也等于拋棄了他所引導的一大批的“他們”。從工作角度說,文科班的兩極分化是歷史性的特征,這決定了班主任的角色本身存在著“分裂”,如果我與他及他們站在了對立面,那么這個班級的工作如何繼續?
那高揚興奮的聲音,我無論如何不能拒絕……
兩年后,2008年6月,美國-溫州航班??繙刂輽C場,高揚興奮聲音:“老師,我考了515+10,上了二本!我終于考上大學了!”我能體會他此刻的興奮,他以他自己的努力,向所有曾經懷疑甚至輕視他的人證明了他自己。更重要的,他得到了自我實現的體驗。
他是如何做到的?韓國張炳惠博士說:“激發潛能是自我實現的最優選擇?!眴酒鸩⒆鹬厮膫€體化的潛能,這是至關重要的方法。
在普通人眼里,看到更多的是多美麗公子的生活表象,那些表象,足以把他定位在一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公子的角色上,他也因此成為政教處頭疼的重點教育對象;而政教處對他的屢屢關注,恰恰成就了他在學生中一呼百應的地位。因而,不能以大眾化的方法去對待他。
首先肯定,他并不是一無是處。一個學期的任課使我對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以為他是一個“叛逆的隱者”。也許是他的外表太富有個性,使得他長久以來一直成為學校教育的重點改造對象;而在長久的被改造的過程中他也漸漸習慣了與主流教育對立的姿態而使自己更加邊緣化。其實他作文寫得不錯,看得出讀過一些書;鋼筆字不羈得漂亮;喜歡油畫,能辨認我衣服上莫奈的《睡蓮》??梢哉f,他是一個綜合素質不錯的學生,但他需要一些適時的肯定和引導。我看得出,他喜歡我在課堂上讀他的范文,我就抓住機會常讀,慢慢地,他開始在作文里出現我開的書目里的內容了,再慢慢地,他開始向我提問、跟我探討。我邀請他來當我們班的宣傳委員,他沒有拒絕,從此開始出黑板報。第一期黑板報出來了,竟然是一壁的“睡蓮”!全班驚艷!他第一次同時得到了同伴與非同伴的認可,脫掉了他的“反派”的帽子。班委改選的時候,他獲得了全票,留住了宣傳委員的職位。他仍然“個性”著他的外表,但同時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班級生活中來。意想不到的是,藝術節他帶領我班二十余位同學走上了舞臺,他那形似杰克遜的造型與舞藝,引來臺下陣陣尖叫,這個節目,獲得了藝術節文藝匯演的二等獎。如果不是他對“美”的獨特賞鑒,他不會擁有這些與“美”相關的素質與潛能;如果我死死糾住他關注外表美的生活習慣而不深入了解,并提供展示他審美素質的平臺,那他今天可能仍是一個被譏為徒有其表的公子哥兒。
高三來臨,自修課的教室里看不見他,但我很安心,我知道,他總在學校自修室的那個固定的角落里埋頭……
和文科班的個性差異殊遠的孩子們的接觸讓我更加意會:教育,是一個宏偉的目標,卻只能在細微處長流而成;關注細節的差異就是關注個性,關注個體的差異就是關注“這一個”的當下之于未來發展的可能性。也許這些個性張揚的孩子們有著太多孩子氣的“出格”行為,也許到了最后他們沒能如長輩們所殷期的從重點中學考上重點大學,然而,教育,從差異的細微處得法,是教育在物理智慧與倫理智慧上獲得雙贏的必經之途。
喬治·奧威爾在小說《一九八四》中這樣描寫道:“一切都要按照政府的規定去做,絕對不允許有個人的思想,因為這會妨礙統一規劃的社會……”1984年已經過去,我們也幸運地生活在非集權社會中,但集權主義的一些習慣卻不可避免地在生活中流行。多美麗公子們應該不是個案,他們促使我們反思,一個學業不夠如意的孩子關注美是否就是錯誤?要使這樣的孩子走向成功是否一定要扼制他個性的美?成功的求學之路是應該由教育的實施者來鋪就,還是應讓孩子們在自我潛能的基礎上走向自我實現的成功體驗?
素質教育的“去命令性”和“非統一性”,是生命成長過程中無法回避的曲折和成功。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