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詩意棲居

齊宏偉

《時間的玫瑰》中，北島重譯了里爾克的《秋日》，最后一段譯成：“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譯得極美。是的，秋，帶來孤獨與拷問：大地在成熟，獻(xiàn)出果實和落葉，但是人呢，獻(xiàn)出什么?這樣的拷問使人不得不謙卑起來，去感受天空與大地的恩情。海子也寫下這樣的絕妙詩句：“八月逝去山巒清晰／河水平滑起伏／此刻才見天空／天空高過往日。”

都市中住慣了，鋼筋水泥的囚禁中，往往丟了對四季嬗遞和天地恩情的感應(yīng)。詩人保有這種感應(yīng)，才能以文字喚醒人。荷爾德林也才吟唱出：“……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重要的，是要去經(jīng)歷和領(lǐng)悟。

10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后，初為人師的我埋頭在大學(xué)辦公室批閱學(xué)生們的讀書筆記，不知不覺間竟讀了一個下午，同事們都下班走了還不知道。平時喧鬧的辦公室安靜極了。閱讀是視覺盛宴，更是心靈對話，翻閱一本又一本讀書筆記不啻偷聽一場又一場精彩對話，輕合最后一本筆記，起身關(guān)好空調(diào)，熄燈，鎖門，圍上圍巾，戴上手套，推門——我一下子驚呆了：下雪了!如《水滸》所寫那雪下得正“緊”，一眼望去，遠(yuǎn)處已白茫茫一片，近處卻只見一片又一片雪花爭先恐后地打在潮濕幽冷的地上。剎那間，雪落無語卻擲地有聲，正以沉默向我吶喊：昊天有情，穹蒼有恩，雪乃愛的使者，雖殞身不恤，定要把這黑暗的世界變得圣潔美麗!

數(shù)年后，這來自雪花的啟示還常令我激動，但又說不清何以至此，直到讀了英國作家路易斯的一段話才恍然大悟。他說我們注定無法只在今生此世的物質(zhì)斜坡上生存，必須要靠與靈性世界和彼岸世界有聯(lián)系的感覺活著，在某些醍醐灌頂時刻，我們頭頂裂開了一道縫隙，靈性世界和彼岸世界的恩典透過這縫隙滴落下來。這些滴落的恩典會引導(dǎo)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尚未尋見的一朵花之芬芳，尚未聽見的音符之回響，尚未前訪的一個國度之信息”。

“恩典”的“滴落”——這一說法真是既深邃又雋永。美國作家楊腓力在《恩典多奇異》中也說“恩典是最令人吃驚、曲折、結(jié)局出人意袁的一個詞”，因為它是指人經(jīng)歷到的那種不期而遇、不可思議的啟示與愛，遂使心靈得到感化與凈化。這個社會是個龐大的“無恩系統(tǒng)”，人們總因外在條件來尋獲愛或付出愛，直到遭遇這種沒有任何計較和條件的愛，才算是經(jīng)歷一回“恩典”的“滴落”。這時，生命就成為一種感恩。陽光雨露、樹木花草之于心靈，無不是神圣恩惠。

但人最大的問題是忘恩。在“浪子回家”的故事里，浪子之所以那么執(zhí)拗要到遠(yuǎn)方去，不只是要尋找個人的快樂，更是要實現(xiàn)“只要我敢想，我就能”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斷受到“生活在別處”的蠱惑而不再是自由，反成為任性。世界蠱惑人，要人去證明自己的價值，要人根據(jù)自己擁有的來獲得人的本質(zhì)，生活就不再是一種恩情，而是一種爭競，在“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的殘酷生存法則下，人日益淪為動物。

所以，人需要回家。山田洋次曾導(dǎo)過兩部影片，都是根據(jù)作家三浦綾子的作品改編的。一部叫《遠(yuǎn)山的呼喚》，另一部叫《幸福的黃手帕》。我曾在收音機(jī)中“聽”過這兩部電影，印象尤深。兩部電影的主人公都是案犯，按常理根本不配得到忠貞不二的愛情，可兩個人都得到了。愛情之于他們，絕非單純的愛情，而是恩典。人得到不配得到的東西，就成為恩典，恩典呼喚的是感恩，《幸福的黃手帕》，后來還在大學(xué)英語教材中讀到，變成一個美國版故事，可見不管人身處何處，心都在期盼有家可回。“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凄涼，“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孤絕，不是早被古人們寫盡了?

“人們在天邊預(yù)感到了騷動，／野鳥群的流浪／飄往美麗神奇的異鄉(xiāng)。／風(fēng)中的蘆葦，揚(yáng)起又倒下。”故此，奧地利詩人特拉克爾才有此預(yù)感，也就有了他《冬夜》一詩的溫暖。“雪花在窗外輕輕拂揚(yáng)，／晚禱的鐘聲長長鳴響，／屋子正準(zhǔn)備完好，／餐桌上正備滿豐盛的筵席。／／漫游的人們，只有稀少的幾個，／從幽暗的道路走向大門。／恩惠的樹木閃著金光，／吮吸著大地之上的寒露，，／漫游者靜靜地跨進(jìn)，／痛苦已把門檻變成石頭。／在清澄耀眼的光明照耀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他布置了窗內(nèi)與窗外兩個世界的尖銳對立，晚禱的鐘聲成為促使精神返鄉(xiāng)的神圣召喚，具體事物成為指向另一個世界的象征和隱喻。遺憾的是只有少數(shù)漫游者意識到了自己是漫游者，聽到了這一神圣召喚，從而跨進(jìn)門檻。此詩也明顯受“浪子回家”故事的影響，因此，海德格爾才在詩中看到了“天、地、神、人”四方匯聚的和諧與美好。

只有不斷經(jīng)歷這些恩典的滴落，人才能在大地上詩意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