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離情正苦

袁江蕾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庭筠《更漏子》

深夜下起秋雨,淅淅瀝瀝。白日里繁蕪喧囂的街衢終歸沉寂?？障锔邏?院宇重重,蒼黑色偉岸梧桐安靜佇立。一任秋風(fēng)吹撼,秋雨淋漓。

沒有月光,沒有星光。唯有偶爾劃過天際的潔白閃電,瞬間照亮滿城屋脊飛檐。崢嶸料峭。

高墻內(nèi),一點(diǎn)燭火映透紅窗。玉爐香獸噴吐裊裊青煙,臺上并立紅燭清淚漣漣。枕上佳人愁眉慘淡,鬢發(fā)堆云。輾轉(zhuǎn)難眠,千思萬緒縈上心頭。側(cè)耳聽,窗外秋雨細(xì)密,落在梧桐葉上,一葉一聲。絮絮如訴。

李清照“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即化用于此。源出此語的還有聶勝瓊《鷓鴣天·寄李之問》中的末句“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p>

聶勝瓊原為宋時汴京著名歌妓,艷名正熾時遇到詞人李之問,兩人一見傾心。李之問臨行前,聶勝瓊曾在蓮花樓為他餞行。因一句唱詞“無計留春住,奈何無計隨君去”,竟致使李之問不忍離別,于汴京更多盤恒有月。繾綣綢繆。

一首《鷓鴣天》,他上路之后,她再寄給他。他在半路上接到快馬加鞭送來的詞作,來不及細(xì)看,即悄悄藏在箱子里。沒想到回家后,被妻子收拾東西時發(fā)現(xiàn)。

妻子仔細(xì)詢問一番經(jīng)過,更因欣賞此詞,進(jìn)而出錢讓丈夫?qū)⒙檮侪側(cè)⒒丶襾怼９艜r推崇賢婦即應(yīng)若此,胸襟豁達(dá)磊落,賽過男兒丈夫,不應(yīng)有妒。假如有愛,如何做得出?女子心腸狹窄如我,怎么都無法理解。

世間傳奇,是上蒼偶然撩動惻隱之心,向歲月之湖拋撒下的幾滴珠淚。于平凡空寂中,激揚(yáng)起層層漣漪,延展蔓延,直抵你我愚頑之心。

由宋上溯回唐。光陰輪轉(zhuǎn),順逆何妨。梧桐夜雨正在敲打另一段秋夜。日間收到他托人送來的羅帕,帕上并無多言,唯有一列詩行。她,徹夜無眠。

石家金谷重新聲,

明珠十斛買娉婷。

昔日可憐君自許,

此時歌舞得人情。

及笄之年,她來到他府中。年復(fù)一年竟一直沒有得到確切名分。她是侍婢,是他宴請賓客時歌舞助興的姬人。她是他的養(yǎng)女,家中人人尊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她是與他朝夕相隨,與他邀月吟風(fēng)的知己紅顏。她是他起居難離,誓共死生的親密愛人。

他說,今生得與她相攜,終老無憾。

月前匆匆一別,離了喬府,曾經(jīng)映照深閨鴛帳的多情紅燭,如今已成了裝點(diǎn)他人門楣的無語蠟花。身陷虎狼窩,日日綺宴歌舞,強(qiáng)顏歡笑。夜夜急智巧語,拼死周旋,不過是延捱時日,為了等他來救她回家。

如今他在詩中將自己比做石崇,將她比做墜樓殉情的綠珠。難道說,他確已無計可施?

《朝野僉載》載,“周補(bǔ)闕喬知之有婢碧玉,嬌艷能歌舞,有文華,知之時幸,為之不婚。偽魏王武承嗣暫借教姬人梳妝。納之,更不放還知之,知之乃作《綠珠怨》以寄之。”

她曾因藝色雙絕而名噪一時。左司郎中喬知之對其寵愛有加,甚至為之不婚。彼時富貴人家妻妾盈門,蓄養(yǎng)家妓動輒成群。他能如此待她,已足夠令旁人瞠目。

一個名分,又算得了什么。他和她皆不需要。

沒想到此事一傳十,十傳百,竟被當(dāng)時權(quán)傾朝野的武承嗣知曉。美色他見得多了,然而能令男人非其不娶的婢女,倒從未聽說。貪心天下的他,怎耐得住如此好奇。于是想盡辦法但求一見。

武承嗣乃武則天親侄兒,做過當(dāng)朝宰相,被封為魏王,一度甚至差點(diǎn)被立為嗣,將大好江山社稷傳留給他。喬知之只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無膽違拗,百般無奈之下,只好讓窈娘出見。亦有版本傳說,喬知之被逼與武承嗣打賭,賭輸才將窈娘送去武家。

無論籍由何種手段,強(qiáng)索也好,逼賭也罷,好色貪淫如武承嗣,怎肯一睹芳容就輕易善罷甘休。喬知之實(shí)在迂腐。

武承嗣遂以教習(xí)府內(nèi)姬人為由,羈留窈娘不還。一入侯門深似海。

晉代豪富石崇為交趾采訪使時,曾以十斛珍珠買來白洲女子綠珠。綠珠美艷且善歌舞,石崇對其亦格外鐘情。后來趙王倫的親信孫秀貪戀綠珠日久,一再索要,石崇就是不給,惱羞成怒的孫秀竟矯詔將他逮捕。綠珠殉情,自墜高樓而死。

綠珠之死,并未換來石季倫平安。她死后不久,他就因陷黨爭,慘遭滅族。石家老小一十五口,全被殺害。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盡。

有人懷疑喬知之《綠珠怨》后兩段非喬所作,系出自窈娘之手。幾句全以女子口氣而作,亦極有可能是窈娘續(xù)寫。紅顏為憐惜者死,與士為知己者死一樣,皆是重義不虞的象征。

唐時家妓每遇主人宴客,必以歌舞侍宴,喬知之怎料想到自己竟會懷璧其罪。彼時天下,武家橫行。武則天稱皇,親族老小旋即雞犬升天。侄兒武承嗣深得武則天寵信,氣焰一時無人能及。太平公主改嫁,武則天竟害死武攸暨的妻子。武承嗣霸占幾個大臣家的婢女,實(shí)在算不得什么。

巨輪碾過蟻穴。與君離別,她不舍不忍,淚濕紅粉,無濟(jì)于事。命運(yùn)面前無力奮爭,窈娘深知,自己一死,喬知之定遭武承嗣報復(fù)。是以思前想后,仔細(xì)再三揣度喬知之詩中含意。

不會有錯,他想她念她,一腔怨懟更無處宣泄。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人世已無路可走。她反覺心下一時豁然開朗。今生未能與他相攜白首,何不待來生再續(xù)前緣。一死萬難,總好過遭惡人玷污,不人不鬼茍且余生。于是,她將喬知之送來的詩帕結(jié)在裙帶上,天未破曉,即投井自盡。

另有傳說,當(dāng)時窈娘并非直接求死,而是企圖從武承嗣家逃跑?；蛟S她仍存有最后一線希望,以為可以跑回去找喬知之,從此兩人潛行民間,逃脫武氏魔爪。只可惜,她身單力弱,沒跑出多遠(yuǎn)便被武家家丁發(fā)現(xiàn)。情知被逮回去亦不會有好下場,于是索性縱身一躍,撲入路邊一口枯井中自盡身亡。左右都是剛烈異常。

窈娘被強(qiáng)索,喬知之深悔不已?！兑捉?jīng)》上說:“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彼栕x圣賢書,怎么便忘了。

當(dāng)初如若無視出身門第,不在意家庭成見,他本該早早將窈娘正式迎娶;如若不曾讓她拋頭露面,不在人前炫耀她的天賦美慧,便不致招來豺狼惦記;如若不讓武承嗣見到她,一刻不延誤,帶她逃離這是非之地,從此隱姓埋名,逍遙南山。該有多好。

象床珍簟,山障掩,玉琴橫。暗想昔時歡笑事,如今贏得愁生。

舉目望向窗外。秋意朗朗,長空萬頃如洗,一池秋水清碧如玉。安閑美滿兩情相遂的日子,忽如一日被劈手剝奪,他和她,一時似還未回過神來。滿塘荷花入秋漸次凋落,已綠濃紅稀。床,屏,琴,尤在,一切物是人非。

窈娘一去,曾經(jīng)的繽紛斑斕,一點(diǎn)點(diǎn)褪盡顏色,直至徹底灰白。

留在原地,是離別對人最冷血的懲罰。他或許曾恍惚懊憾過,當(dāng)事事物物皆能輕易勾引起對她思念,他,開始不能自已。

再見定已無緣,連送去一方羅帕皆需糜費(fèi)重金,他又如何奢望與她相見。沒有力量置武承嗣于死地。由五品郎中升任四品侍郎,這樣的“大禮”,與他痛失愛侶相比,賤如糞土。

三月,窈娘投井。四月,喬知之獲罪下獄。

酷吏來俊臣等人為武承嗣一干武家權(quán)貴所用,最善長羅織罪名誣陷良臣。一旦入獄,一應(yīng)嚴(yán)刑相加,慘絕人寰。招認(rèn)與否,其結(jié)局皆難逃一死。喬知之被抄家,隨后族人亦紛紛受其牽連。

八月,喬知之身死獄中。

詩人雍陶有首《洛中感事》詩,感傷窈娘被逼投井一事。洛城今古足繁華,最恨喬家似石家。行到窈娘身沒處,水邊愁見亞枝花。慘劇一演再演,怎不讓人感傷。

奈何橋上,先行一步的窈娘并未久等。分離不過數(shù)月,愛人即與她在陰間重聚。死亡是光陰路上盡人皆抵的終點(diǎn),你我定再相逢。

于最絕望時幻想出希望,死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