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
在他心里住過的女人
母親
燈芯上舉,擎著屬于它的亮度。相對于房子的空間,它很微弱;相對于窗外的天空。它更微弱。
上半夜,燈盞里油量足,豆火是穩的,如合掌打坐的一苞荷朵,端定,矜持于夜所布置的寂寞,只是它的顏色背叛了粉紅,攝取一輪滿月的光,晃動暖色的鵝黃,但仍顯得憔悴,似乎得了憂郁癥。
到下半夜,燈盞里的油熬淺了,豆火就短下來,一跳一跳的,像一個生命行將告罄之時的回光返照。
暗墻上,映著一個女人的投影,隨燈火的跳動,有節律地彈縮,看過去恰如一個人抽泣時的姿勢。
這一畫面,此刻與那個坐于燈影里走針的女人的心境十分吻合。今夜,從坐在燈下縫這件青衫起,她心里就酸酸的,有時會心不由己地抽泣,淚下來,像兩條蟲在臉頰上爬,就用那只抽線的手抹淚,反復幾次,睡意就被不斷出來干擾的淚折騰跑了。
現在房子空蕩,心里空蕩,她知道這還是虛擬階段,沒有進入現實,等到夜睡醒了,黎明在天邊慢慢拉開窗簾,特別是太陽出來,把那條去往遠方的路照亮以后,她將面臨一次別離,那個在自己眼皮底下長了25年的兒子,會向她道別,向她腳下的這片土地道別,向她身后的村落道別。不論兒子最后留給她的記憶是淚水還是微笑,當他轉身迎著太陽向他選定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就在現實中看到一種很痛楚的現實,人高馬大的兒子會在距離中越走越遠,慢慢成為最初在她眼里學步時的那么高,最后成為一個黑點,和那條路的遠方成為一體。這時他屬于遠方,你可以把他視為地平線的一部分,也可以視為天空的一部分。這時,自己養大的兒子不再屬于自己。從今往后,那個天天在眼睛里進出的身影就空了。從此,這房子里,兒子睡的床空了,書房里那伏在桌子前的身影空了,吃飯時他坐的那處位置空了。想到這里,她又開始抽位。等情緒平復下來,抬頭于髻發問簪針,才見豆火已到了最小,無力跳動了,游絲般的光在燈芯上熬著。她起身,去條桌上拿下油碗,朝燈盞里添油。
像春雨入土般神奇,火舌兀地拔高了。墻上,她的投影變大了,和站穩著的火苗一般穩定,這是1300年前燈和夜為一個女人剪下的一幀剪影。
這時躺在床上的李白在佯睡,天亮后就要離家遠行,要和呵護了他25年的母親告別,他內心有一次一次情緒的潮涌。眼睛閉著,身子一動不動,但心和大腦處于亢奮狀態,他于燈光的邊緣幾次睜眼看了看他的母親,他想象這是一尊神,要用記憶把她安放在自己心里。
燈火一跳一跳,在亮色里介紹母親。母親算得上美人兒,已過了43歲,有北方女人的身段,明肌玉膚,腰肢豐滿,修長的頸項,腦后的發髻上盤,周身投射一種很雍容、很關照的端莊嫻雅。
現在燈影由近處向遠處放光,把她眼角處的魚尾紋凸顯出來,那是歲月走過的痕跡,只為講述滄桑和艱辛,不能算做一個女人的敗筆。
母親是16歲時嫁給29歲的父親的。他們由恩恩愛愛過到平平常常。李白清楚母親與父親的心性不同,她心里希望生活就此畫一個定格,永遠平常下去,就這么守著丈夫和孩子,盡心經營這份殷實的家業。她只求家門每天有開有關,讓為生活奔波的身影有規律地進進出出,自己忙碌于廳堂,柴米油鹽,縫補漿洗,替這幾個離她最近的人把每天勞碌中落下的空腹填飽,并用一雙手洗去他們一身的風塵、疲倦和汗漬。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到天明,母親試圖守定的安常處順的生活,將被他的選擇打破。
對于他仗劍出蜀、辭親遠游的念頭,父親李客是極力慫恿和支持的,用他的話說:“大男兒當心懷天下,志在四方。”他清楚父親之所以支持他,是其骨髓深處原始的復仇心理在作祟。
他記事以來,母親與父親一直過著和睦相處、風雨相隨的日子。她先是跟隨從碎葉城出發的駝鈴聲,其后轉乘被疲乏和困頓的馬蹄,每天把距離踩進沙梁,把塞外的落日甩在身后,到了江油,定居在青蓮村,終于獲得了平靜的母親很知足。她對父親傾心依從,她溫善嫻順的性子有一種撫平的神力,把李家的日子打理得平平順順。
只是在銘記復仇這一點上,她和父親看法不同,意識上存有一種內在的本質裂痕。母親認為祖上鑄下的過錯,已經是大錯,不在其中的后人不應該把自已裹挾進去。復仇于當事人是有明確目標和是非抉擇標準的一種心理傾向行為,但隔世的后人已脫離現實背景,仍陷于陰影,因為一種私怨心理去履行所謂的復仇職責,就是狹隘盲目的報復了。
他發現母親很顧及父親的面子,父親對他進行灌輸時,她一般不插話,平靜如水,不動聲色。父親前腳一走,后腳她就借題發揮,給他灌輸一些與父親所言截然相悖的觀點。母親所用的方式,使他驗證了母親常向他講的一句話:“江河處低,能環群山;溪水無色,可潤萬物。”就他個人而言,雖然每天依照父訓,刻苦練劍,但在心理和意識傾向上,他已自覺不自覺地成了母親戰壕里的一位黨徒。他認為母親的理念是對的。祖上犯下的過錯是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矛盾沖突的結果,就玄武門之變看是維系王權的程序出現了差錯,加之天祖父李淵設計,秦王才在權力的誘惑下犯規,才導致了那一場殺戮。如果追錯,王權的爭奪是始作俑者。
以今人的眼光看,李白所思是對的,按法學術語說:王權是教唆犯,秦王是實施犯。如果追責,當時當世的參與者都有責,后世的其余人等不在當事現場,因此,一代人的情仇應該在當代人的生活中了結,一旦故人逝去,埋葬是對當事人生前和身后所有冤仇的徹底了斷。一座墳堆就是一個時代和一代人生命的句號,前人只是后人的一本書,后人可以讀,但不能照本宣科,更不能為狹隘的一已之私,去慫恿和挑唆自己的后人為不曾謀面的故人記仇、復仇,這樣的拔劍相向,是無辜者和無辜者的決斗,是兩個毫無干系的人無事生非,會把歷史借時間療治,已經平復的傷口再度挑開,是在物是人非的全新環境中替已被時間淘汰出局的過去時,制造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新悲劇。
但執拗的父親矢志不渝,因此持守和善理念的母親有時也會與父親發生當面的論戰。這時李白看到了母親的另一面。平日里,對父親唯命是從的母親,其實是很有潛質的,她的演說和論辯天賦在陳述自己見地時表現得淋漓盡致。不溫不火,字字珠璣,直抵要害。
這時父親是尷尬窘迫的,他理屈詞窮,欲辯無言,但男子漢大丈夫尊嚴是不容挑戰的,每到無力招架之時,他便很有霸氣地吐出四個字,作為結束爭執的殺手锏:“婦人之仁!”然后兩袖一背,轉身而去。
等風平浪靜,母親又現舉案齊眉的賢惠,父親依然我行我素,按照他的偏見培養和塑造自己的兒子。
但李白感覺父親的說教是蒼白的,而母親的言傳身教卻直逼心靈。他記得,一天清晨練劍后進屋,母親正對著一面銅鏡梳妝,見他一身汗濕,就喊:“白兒,你過來。”李白走近母親,他已高出這個撫養自己25年的女人一頭了。母親抬袖幫他拭去額頭的汗,平靜地說:“劍舞到出汗可以強身健體,于人于己有益無害,但劍鋒如果見血,那一定會有所傷害,不是自己,則為他人,這時劍之過,
與人有責。”說到這里,母親伸手從他腰里拔出了那柄劍,向眼前的那面銅鏡刺去,鏡子在案幾上翻了個個,打著旋,墜落于地上。李白俯身拾起,雙手將其靠墻放穩,母親又一次舉劍刺去,李白疾速用手擋住。
母親微笑說:“你擋對了,你看我的劍向銅鏡刺去時,銅鏡里的劍鋒也向我刺來。世事人生都對應這個理。人要學會讓自己的心出獄,不可讓仇恨在心里發酵,有大寬容,才有大自在,才能將仇恨融化,讓和諧落地而生。”
你可依你父親的叮囑專心習劍,但劍應該有一雙審時度勢的眼睛,它只能為國家、為正義出鞘,絕對不可為一時之怒、一己之仇出鞘。
一聲長啼的雞鳴破窗而入,李白想現在除了他和醒著的母親之外,黎明被驚醒了,他看見靠墻而坐的母親突然仰面把頭靠在了墻上,燈影在跳,但貼了墻的母親此刻凝固了,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李白睜大雙眼仔細看去,母親的眼眶下,有兩行淚在流動,他心底發酸,淚也出來了,眼前的那個熟悉的輪廓一下子模糊了。
等他用手抹去淚,再度睜開眼時,灶膛里已吐出火舌,他望了一眼窗外,天已微亮。
他想今天早上的自己將是殘忍的,那一刻他會把母親依依不舍的目光砍斷在村口的小路上,他不知他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現在,只想把灶火剪出的身影存放進自己心里。
他知道自己一走就會很遠很遠,他只想思念時,用靈魂點火,就可以在屬于心的那扇窗里,看到這張被火苗映亮的慈祥的臉。
他終于憋不住了,用很濃的川音向著母親的背影喊出了兩個字:媽媽!
許宗璞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性化的名字,沒有浪漫主義美感,也不見現實主義的質樸。真不知道許圉師的女兒和其乘龍快婿出于什么思維和構想,給自己的千金起了這么一個毫無詩情畫意的名字。
這個名字第一次進入眼目,我不假思索就把它的擁有者斷定為一名男子。書翻了幾頁,才知道自己走眼了,許宗璞,不僅是女的,而且是大唐天才詩人李白的第一任妻子。
我的印象中,起名是有慣性的,但沒有絕對標準。最初,名字只是一個生命誕生的記載符號而已,便于區分和相互稱呼;最初,起名帶有隨意性,如孩子生下來,抬頭見天上一輪月,就叫望月,早上聽到一陣狗叫就取名狗子。那時,男人的姓是傳宗接嗣的,所以男人是名姓俱全的,而女人只負生育之責,姓用到自己這里就是句號。因此有名無名都不重要,許多人共用一個氏字,當然都有小名,便于呼喚。后來有了審美意識,男人和女人的名字才就勢于性情,有了陰柔陽剛之差別。再后來,有人開始琢磨命運,把名字與陰陽八卦、生辰八字聯系起來,起名就有了神秘感,成為了一種近于神圣莊嚴的事。這時有身份有名望的家戶就把起名看得天大地大了,于是男人和女人起名常用的字就出現了分門別類,有權有勢的人戶與普通人戶起名常用的字也有了不同的選擇思維。
許宗璞這個名字顯然沒有遵循男女有別的規矩,但仔細考究,其學養和內涵都是極其深厚的。在許圉師被貶多年之后,其孫女起名宗璞,實際上是用另一種方式說話,重申我許氏家族,由根兒上就是內實外潔的璞玉,被埋被貶是暫時的禾草蓋珍珠,可見許圉師的女兒女婿實在是頗有學養和心計的。名字雖然不養眼,但內中所含卻讓家道中落的許家吐了口氣。當然,這是我的主觀推測,其實最根本的,我認為是與大唐王朝的自信和許氏家族的自信是分不開的。自信是發自心底的內力,它是以強悍的實力做后盾的,我就是我,天生我才,天然造化,可以目空一切。是不需要借任何偽裝來提升和打扮自己的,就像我們今天生活中常說的一句話:“滿瓶子不響,半瓶子晃蕩。”看看實際中的很多現象的確如此,真正的億萬富翁是不用穿名牌、開名車提升和炫耀自己的,他們去漢正街或到地攤購物,打的或著穿布鞋,會被頌為節儉品格,是一種風度。相反,越是怕人家瞧不起自己,越內心自卑的人越死要面子,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吃咸菜也要省出錢買塊名表掛在手腕上,從別人手上低價買輛二手車,滿世界開著充大款。
依此邏輯推論,在大唐王朝這么一個開放、昌盛的社會條件下,一個強盛的國家給所有人以自信,而許宗璞作為宰相的孫女,又是金閨玉質的美女,在男人眼睛里進進出出,是一種公開、自然的審美比對,因此許宗璞不會因起了一個男性的名字就身份打折,嫁不出去。即便,許氏家族當時己中道敗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相府丫環七品官,所以在當地仍是名門望族,只要自己的千金天生麗質,別說起個男性名字,就是女扮男裝,只到了當嫁年齡,一身女裝的美人在街上一走,肯定說客盈門,媒妁不斷。
由此看姓名的重要性是因人而異了。姓名的男性化并不能改變性情本質的女性化,何況生命之本是父母先天所賜,而姓名是父母的意念后天所賦。因此,自己的稟性是由自身的內在生物機理所確定的,而不是由一個隨侍自己的生命符號所左右的。
我相信這是真理,也是事實。我對所翻看的資料作了歸納,對許宗璞的記載不多,但透過字里行間,可以得出結論,她是一個極具母儀之美的賢惠女性。容貌出眾,靈心妙識,是學養修為皆超過平常女子的大家閨秀。因為已經擁有了強大的外在,所以她把內在修為看得比外在更重要。
她能說動自己的父母,以主動姿態招見李白,足見其性格中的自信,而招見之時,她于屏后挑簾,只一眼就有了認定,讓一場婚姻把自己的命運和李白的命運連在一起,這也源自其性格中的自信。當然,許宗璞是極具眼光的,她滿意于李倜儻灑脫,氣宇軒昂的詩人氣度,但更重要的是看中其詩名和才學,選定了他的那種內在學養和品性。
于是在開元十五年,湖北安陸大安山下的大安村里有了一位上門女婿,不久在白兆山下的通慧寺旁起了一棟新房,許宗璞和她適意的官人李白,在這里過起了恩恩愛愛的日子。時光沒有辜負他們,很快,他們有了一兒一女。
相對平靜穩定的日子過了不到三年,被強烈的功名欲煎熬,欲求“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李白就按捺不住了,當時已經背上了倒插門之名,他不愿再背上借許家名望發跡的聲名,于是開始靠自己的能力,四處交友,拜見名士,尋求引薦,真正做到了“遍干諸侯”,“歷抵卿相”。
這時李白于所謂的上進中沉淪了,成為不折不扣的官迷。為了接通天線,大道通天,他整天陷于觥籌交錯的交際和應酬之中,大把大把地花錢,斗斟甕傾地喝酒,“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李白不事任何家務,整天兩肩扛著一個智慧的頭顱出去喝酒應酬。許宗璞徹底榮升為家庭主婦,開始用一個女人的肩膀扛起生活的大梁。她自信自己在為這個家出力,在為李白的一兒一女忙碌。她也自信這方圓百里,不管論家境、學識,還是論容貌能把李白從自己身邊搶走的人還沒出世。她忽視了裝飾打扮是女人的第二容顏,忽視了審美疲勞是男人易得的通病,更忽視了男人有喜新厭舊的天性。自信使她具有了超于常人的大度和耐性,她從不過問李白每天在忙些什么,她認為男人的世界包有一種尊嚴,是不能為女人去侵
犯和掌控的。一個企圖管住自己男人的女人是糊涂和自欺欺人的,“能強迫你個人死去,不能強迫一個人睡著。”在她的意念中,一個被女人管束的男人他的開朗豁達和俠心仗義就死了,他一定沒有圈子,沒有天下,這種被管出來的屈從,要么是沒有發自內在的自律,要么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高明欺騙。
她在時間制造的忙碌中全心付出,已進入全然忘我的境界,行為舉止越來越接近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在李白眼里,她是一個漂亮、溫柔、賢淑,但卻丟失了誘惑和嫵媚的妻子。他認為漂亮和性感是兩個概念,他認為他們現在是夫妻,由興奮和沖動期走出,實現了愛情向親情的成功蛻變。李白的目光和興趣開始進入戰略轉移,整日在外,承歡侍宴,朝秦暮楚,得隴望蜀,逢臨了多次桃花運,每日帶著一身酒氣和疲倦回家,推開門只認識枕頭,許宗璞成為保質良好的閑置資產。
一段時間里,李白在外拈花惹草、尋花問柳的傳聞開始叩擊許宗璞的耳膜。在生活的細節里,她也感覺到了異樣,他時常找借口往金陵、廣陵去。唐朝那會兒,南京和揚州的煙花柳巷聞名天下,成了文人騷客趨之若騖的去處。她知道李白在這方面高尚不到哪里去,有時翻看他外出游歷后寫下的詩稿,一些句子會慫恿性地在她腦海里制造猜忌和聯想。
“美酒樽中置千觥,載妓隨波任去留”;“蕙蘭相隨喧藝女,風光去處滿笙歌”;“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初看這些句子,她心驚肉跳,認定了這是官人在外放蕩行為的寫照。但她畢竟是飽讀詩書的名門之女,明大理,識大勢。她想,文人寫作時的藝術想象是高于和超于生活的,即便在外真有過錯,也該諒解,她自信男人在外應酬時逢場作戲和饑渴之時偶爾的適逢甘露,并不會使他忘本棄源。關鍵在于家要成為源頭一汪活水,正本清源。許宗璞這種思維是有根源的,她自小就目睹和聽聞了宮廷和豪門望族里諸多男女的風流韻事。就說皇上吧,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但皇后就是皇后,名分、等級十分清楚。縱觀歷史長河,確有個別人心懷不軌,謀上作亂,但只要正室母儀天下,不亂陣腳,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人心都是肉長的,許宗璞的寬懷大度和任勞任怨,的確讓李白內疚過,他就此寫過一首《贈內》:“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應該說話語是很真摯的,但李白無愧于天才,大大的狡猾,把自己的錯歸之于酒,把其他的過錯很高明地抹去了。
最要命的是李白雖然態度誠懇,但從未在實際行動中改錯。他把許宗璞的大度當成了默許和放縱,從而漸行漸遠,在道德和品格的疆土上把自己走失了。
回過頭來看許宗璞,女人的自信必須與時俱進,你今天漂亮并不等于明天依舊漂亮,名門之女只是一張名,片,關鍵是你如何塑造自己或塑造你要塑造的人。大度是一種胸懷,讓馬在你的領地上奔跑是一種放手,但如果它跑出自家的草地,進入鄰家的版圖去吃草,那就有了另一個不太好昕的名稱叫打野。
這時就不是大度的問題,而是控制力的問題了。所以,對李白一味寬容的許宗璞,把自已短暫的生命演繹成了一幕悲劇,李白借她的寬容疏忽并冷落了她。安陸生活的十年間,李白有六年寄情山水,游走他鄉,忙碌于功名。倏然間,李白牟滿三十七歲,依然一襲青衫,兩袖清風,前程如煙,吉兆未現。而辛勤操持的許宗璞鬢角已現銀絲,把自己整出了一身病。是年冬天,她一病不起,在一架床上被藥熬成了句號。
許夫人歿后,李白才覺得天塌了,照顧兩個孩子,每天必有的操持,使他于反省中發現了妻子的可敬,追悔的痛天天放大,他時時陷于自責。為了擺脫悲苦的纏繞,開元二十五年夏日,李白攜兩子遁棲東魯。作為一名情感充沛的詩人,李白的愛和血流進了詩歌,讓我無數次激動和共鳴;作為一名丈夫,李白對許氏的冷漠和對情感的放縱實在是給自己的人格打了折扣。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個人心腸夠硬的,少了些人情味!
后來許夫人的墳長滿了野草,過往的風看不過眼,會繞著碑石嗚咽,哭出來的是天地之淚,刻骨銘心,滴滴千鈞,把石碑上的字漸漸刷去。由于沒有后人祭拜,天長日久,她的墓被時間抹平了。那些考古的人去大安村的附近尋找過,沒有蛛絲馬跡,現在只存許宗璞和許氏的稱謂,進了書本,被人世世相傳,算是一種祭奠。
玉真公主
我現在是一個尷尬的角色,一個活在今人心里的古人于幻境中說出的幻化之言,要我來圓場,這本身就是強人所難的事情。
最讓我感到為難的是,他欲借我之口來言說的他與玉真公主那段鮮為人知的情感糾葛,是他深埋心底的劇痛,因此他根本不愿觸及,也不愿完全徹底地向后人公開。因此他當時對我的講述吞吞吐吐、云山霧罩,只是提綱挈領地說了一些干巴巴的輪廓和線條。但李白不愧為天才,他把替身找好了,一個利落的腳球,把對所有期盼者的交代,穩穩狠狠地踢到我的門下。
現在我只能把他存心藏掖后剩下的只言片語進行縫補連綴。因此,要申明,我在本文中所能告訴你們的一些含糊其辭的交代,是李白有意讓其破碎的知識產權,我只是剪貼和加工,讓真實借助虛構,以文學的方式與大家見面,免得有人用史學家的思維較真,說我白日說夢話,一派胡言。
司馬承楨無愧為道教的一代宗師,他的直覺告訴他,李白見玉真公主是有功利目的的,他不愿意讓一個才學和劍術皆有造化的奇才,在苦修精進的路徑之外去尋找其他的便捷之路。這種捷徑會使高尚的靈魂低頭,使內在的功力和修為就此打折,因此,他有意設置障礙,阻隔李白與玉真公主相見。
依李白當時的修為,尚不能領悟師傅的苦心,他認為自已是一柄刃口鋒利的劍,急需找到可以一試身手的舞臺,于是他避過師傅,憑借自已的智慧和才能,幾經周折,終于見到了玉真公主。并如他所言,與這位堂姐萌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然而讓他至死沒有想到的是,他之后慘敗于功名場,并犧牲了與玉真公主這一段曠世真情。其最終因果就在于他沒有悟到:藏鋒于鞘,無為而為的至高境界,他不明白大智若愚、韜光養晦是另一種出手。
我記得我們談到這里時,他目光里現出一種近乎天真的真摯,他重重地用掌在自己額頭一擊,說:“唉,我當時糊涂啊!”
我以為他是發自內心的醒悟,出于應和,就把自己前一天寫的一首詩《一塊石頭的啟示》點擊出來讓他看:
沒有籬笆,想象是飛來飛去的蝴蝶
我的眼睛,盯住那塊笨頭笨腦的石頭
一蹲千年的家伙,啞然不語
從不同角度審視,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成熟、老到、敦厚
多隨和啊,誰的腿扛不住自己了
都可以過去坐坐,很穩,很得意的
像坐著自家的江山
它不喊累,也不挑肥揀瘦
忍辱負重的樣子,像在修煉內功
它蹲了上億年,就把蒼天扛了上億年
大智若愚的神態讓我醍醐灌頂
借力就是用力。定力是不動而動的法力
名不虛傳,我沒見它出過一次手
那些張揚乖戾的風
被撕得衣衫襤褸,流亡路上
才明白一塊石頭的哲學
——以靜制動
看完后,他哈哈一笑,猛地推了我一把說:“不見得,不見得,率性而為是我的本真,是我的真功夫,我承認我在官場和情場上都輸了,但在詩壇上我贏了!”
我無語。今天,不光我,我們所有后人,的確口口聲聲稱他為詩仙。
我開始引導性地轉移我們的交談內容,把話題轉向他醉宿玉真公主舍房的那一夜。這顯然觸及了他的興奮點。話匣就打開了,講到忘乎所以處,他充分暴露出直率豪放的詩人本性,有些炫耀,有些得意,把屬于自己隱私的秘密不加修飾地說了出來。對他講述進行分析后,我發現,李白在其博客中所說的,玉真公主是那種“她越不愛你,你越愛她的女人”的話是一種切身體會。
盡管他沒有就此做過多的介紹,但我可以感覺到,他通過吳筠的介紹與玉真公主成為道友之后,玉真公主最初對這個帶有明顯功利目的與她相識并極力套近乎的道友是不太感冒的,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對李白保持一種若即若離、不冷不熱的態度。直到接觸久了,她發現除了功利欲太強,李其他方面還好。特別是就才華而言,她從司馬承楨老師和好友王維的交談中聽到了許多贊許,于是她對李白慢慢地有了一種認可,尤其是他為自已寫下那首詩之后,盡管摻進了不該有的奉承之語,但字里行間畢竟透著淋漓盡致的才氣。
就儀表而言,李白屬于那種比較契合她審美標準的男人,她認為他有天生而成的異相,天庭飽滿,眉骨挺聳,面方耳闊,鼻梁高挺,渾身透出一種男人的豪放和開朗。尤其一雙眼睛,輪廓明晰,眸子里有照人之光,慧靈通神,英氣逼人,對視時給人感覺很好。朗朗晴空,藐視萬里,尤其酒后,瀾光微動,泛出一種代表力量的波潮。
但這個男人小自己整整九歲,按照“女大三抱金磚”的民間說法,她的年齡已超出兩倍。用這樣的心態思考,她從沒把李白和自己婚姻選擇的目標把放在一起。李白對她的所有友好和情感流露,她都歸之于有所利用和有所求,她總是忽視李白,給他一種距離和適當的遙遠。
這反而激起李白的向往和好奇。
那一段時間,兩人之間的關系處在公主無意,李白有心的徘徊階段。
借宿玉真公主舍房那一夜,醉酒的李白沒有準備,服侍李白的玉真公主也沒有準備,于是李白酒后吐真言,使一直在抵擋和制造距離的玉真公主被真實擊中了軟肋。
那一夜,從酒中醒來的不僅是李白,玉真公主從這位堂弟口無遮攔的表達中知道了這是一個最初有求于自己,轉而暗戀自己的男人。
第二天中午,當她把李白昨夜說出的話向他傳達反饋時,這位被酒折磨得面色蒼白的堂弟臉上還是泛出瞬現即逝的潮紅。
接下來是刻骨銘心的剖心、明心、見心、交心。
當晚,月亮還沒從東山走上天空,他們就在玉真公主別館的兩棵相互擁抱的石榴樹下學習那種別致的姿勢了。等月亮探頭探腦地爬上柳梢,兩個人就從樹影里走出來,肩并著肩,踩一地月光,進了那間毫無準備的舍房。
這一夜,玉真公主是脫去了道袍的女人。這一夜,李白在沒有黎明和霞光的血色里完成了一場征戰,以前聽到的所有傳言訛語潰不成軍。他用血寫的事實為自己所愛的人正名,同時也向自己的自信和虛榮昭告:自己的愛,愛有所值!
李白始終沒有向我提及玉真公主推薦他進宮的事,從他當時的話語和情態表達分析,我感覺到他仍有虛榮,對我作了隱瞞。
當時的李白并沒有現在的名氣,他輾轉長安,尋求功名,對應今天“北漂”這句流行語,當時應該叫“西漂”。他處于自薦、借薦、待薦的焦慮和鉆營之中。那時玉真公主于他是居高臨下的,而他處在仰視的位置。
直到過了那一夜,靈與肉的結合才使兩個人真正融為一體。
但說到這里,李白突然沉寂不語了。從他臉色的悲愴。可以想見他內心的創傷被揭開后的一種痛楚。他哀嘆,自責,追悔。
我聽后才知道,他進宮一年后,兩人間的愛情在突然間化為泡影,他說真沒想到玉真公主會那么固執和決絕。
那天玉真公主是一個人突然回宮的,見到李白就目光含羞地說有了,并說她要告訴皇上,請許兩人擇時舉行婚禮。李白一愣。
他就此向我解釋說:當時沒有其他意思,一是感覺太突然;二是想一定要經自己努力,功成名就后再娶她,免得別人誤認為我是走女人的門子,借裙帶之力向上爬。
于是性格率真的李白不假思索就對公主說:“現在不行,等我功成名就之后,才能考慮婚事。”
玉真公主愣了一下,眼眶里就漾出淚水,李白正欲解釋,她武斷地打斷說:“李白我看錯了你,看來你把功名看得比我重要,你在利用我!”說完,背轉身,一陣風似的走了。玉真公主也是一個心性孤傲的女子,這一走,直到她故去,再沒給李白一次相見的機會。說到這里,李白情感失控,淚如黃河之水天上來。
這就是李白對我所講述的全部內容。我把它連綴起來,力求真實地告訴大家。
最后要強調的是,李白是真心實意愛玉真公主的,之后他確曾通過各種途徑去尋找玉真公主,試圖解釋,重續情緣,都被玉真公主執拗的冷漠和武斷拒絕或避過,她的回話只有五個字:“心已經死了。”但李白很執著,玉真公主去過的山他都去過。到了晚年,玉真公主在安徽敬亭山修煉,李白前前后后去了七趟。玉真公主已修成真正的道人心性一心無微瀾,避而不見。為此李白寫下“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這首飽含真情的詩。據說,玉真公主看過這首詩后,面如冷霜,一語不發。
公元762年,玉真公主仙化于安徽境內的敬亭山,同年追隨而至的李白在敬亭山下的當涂縣辭世。
我不知靈魂可不可以和靈魂約會。如果可以,我希望被誤解的李白在他的來世和玉真公主相見,把前世的故事寫成一首詩,然后重新續寫一段情緣,依舊是一首詩。
楊玉環
李白第一次見楊玉環,她已是告別清水的芙蓉,面若皓月,螓首蛾眉,腰身擺處,一身的珠光寶氣。行走時風擺花搖,儀態萬方。連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昭示出大唐王朝的雍容華貴,路遇的琪花珠草,一并低眉垂首。
那次是皇上召他入殿,腳步匆匆。迎面,她被一群佳麗擁著,正從百花園的回廊處過來,笑語盈盈,滿園花容為之一燦。
遠望,楊玉環應該算一位風姿綽約的美人兒,膚若凝脂,唇紅點漆,眉目顧盼,情深意切。李白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的眼睛收斂些,然后閃身,畢恭畢敬地退至路邊。
迎面的笑聲頓了一下,他知道許多目光正在自己所站的地方旅游觀光。他深深欠身行一鞠禮。耳旁就有幾聲笑傳來。
待貴妃行至距自己只有三步遠時,李白忽然間抬起頭。這一舉動是致命的,他看清了她真是豐潤凝脂的容顏,娥眉下,一對脈脈含情的眸子正端視著自己。是穿透性的眼神,一眼就是千年。
沒有喝酒的李白臉竟紅了,感覺到一種發熱,心跳聲都能聽見,他低下頭,別無旁騖,用眼睛認認真真閱讀自己的紫袍。
身邊的花枝一搖,人就像擦身過了,很輕,很快,應該是瞬間,但把他牢牢拴住了,一種迷眩味的體香,醇而不膩,直沁心脾。他進出春樓柳巷這
么多年,逢迎過各色女子的不同體香。煙柳巷中把這叫做性香,視為女子的第二姿色。他覺得遺落的這種奇香是獨特的,不是出自香囊,而是來自玉體的一種天然氣味。
未入宮前,李白就聽過楊玉環的許多傳說,說她國色天香,體凝香脂,行臥之時,通體有不同于常人的異香散出,他就此問過好友王維,就王維所言,他感覺自已這位堂嫂應該算天生麗質的絕代佳人,她的內外修持皆呈高貴,具有一定的文化藝術修養,個性婉順,聰慧過人。她精通音律,擅長歌舞,并彈得一手好琵琶。
她與常人最大的不同是天生多汗,且汗中帶香,稍稍活動過量,就有撲鼻的異香貼著肌膚散釋出來,香氣怡人,直沁心脾。玄宗就是迷幻于這種異香,由愛進而專寵的。他專為貴妃建了一座沉香亭,并賜名香妃。
其他還有一些說法,是他與詩友們喝酒時聽到的,內容大同小異。
說是在開元二十八年,唐玄宗行溫泉官時,與正值芳齡的楊玉環相遇,當即為其美貌和身體上泛散的異香所傾倒,回身望其背影,凝神許久,連稱天人之容,捋須的手就有了勁,未感覺用力,已捻斷幾根灰白的胡須,信手拋時,被過往的風接走,成為塵埃閱讀的幾首小詩。
玄宗目光的執著和浮沉是另一種意義的望斷秋水。隨侍于身邊的高力士不愧為阿諛之臣,立馬看懂了皇上的心意。即刻派人打探,回報的結果讓這位弄臣哭笑不得,這位讓皇帝瞬間心儀、食不甘味的女子,居然是皇上第十八子壽王的妃子,且由皇上御筆詔書所賜,當時已與壽王同寢共枕近六年。小夫妻情深意濃,恩愛有加。
但高力士就是高智商,他對皇上的事從不馬虎,只有不盡心的,沒有辦不成的。苦思冥想了幾日,掉了不少頭發,他終于給茶飯不思的皇上想了一個絕妙主意。
于是中國歷史就上演了一出打著孝服旗號偷梁換柱的鬧劇。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下詔,令楊玉環出家,賜號太真,說是要為自已的母親竇太后薦福。這算是從倫理上給了天下人一個交代,于是楊貴妃冠冕堂皇地搬出了生活了六年的壽王府,住進了驪山的太真宮,成為一名承奉皇命的女道士。
此后一段時間,黃卷青燈滅舊念,素齋凈身待新人。
玄宗是很有城府和定力的人,待時間把人們記憶中的敏感部分不動聲色地刪除之后,他以先人后己的高尚姿態出現了。
先是很正經、很負責地盡慈父之責,聲勢浩大地為李瑁迎娶韋昭訓的女兒為妃,待兒子心滿意足,天下人就此罷休之后,他才極低調地詔楊玉環入宮。在明確身份待遇時,玄宗依舊照之前的程序辦理,但實際的名分卻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玄宗先把韋昭訓的女兒封為王妃,之后才冊封楊玉環為貴妃。實際呢,玄宗廢掉皇后再未封后。這樣,楊玉環不詔自明地成了大唐王朝的無冕之后。
李白曾就朝野之中關于楊玉環和唐玄宗的一些傳聞問過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用幽深的眼眸與他對視良久,莞爾一笑,說出八個字:“你信則有,不信則無。”
這是禪語,李白不得其解,只能傻傻地回以一笑。當時,牙齒是白的,對視的眼眸是黑的。
當李白漸漸從散去的體香中突圍出來,讓思維重新找到自己,那一行身影搖曳的麗人已經遠了,身邊草木尚未脫羞,花兒垂首,沒有嘆聲,詩人的感覺是望塵莫及。
如果說第一眼是公正的,李白認為這位小自己十八歲的堂嫂的確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美人坯子,把她和西施、昭君、貂蟬并稱為四大美女真是名副其實,她那種豐滿艷麗的美是絕無僅有的,一雙眼眸不笑帶笑,眼底是清波透碧,幽幽如水,泛著一種干凈、明朗和純潔。看她第一眼時,李白未加任何思索,腦子里就蹦出三個字——溫柔鄉。
當時他第二次轉過身去看她的背影,回憶那雙掃描過自己的眼睛后,結論出來了:她是那種讓男人一見就會怦然心動,走進她的世界就會樂不思蜀的女人。
但馬嵬坡事變之后,他對這句話作了重新定位。他認為,“紅顏禍水,姿色惑君”是未近身宮廷生活的局外人對事變揣度后作出的誤判。他認為楊玉環的死就是為堂哥李隆基替罪。
作為一個被皇上寵愛的女子,“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并不是錯,玄宗當帝王是坐江山的人,她身為嬪妃崇拜一個以江山為己任的人,把自己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青春和一切交給這個大自己27歲的老人,是一種出于仰慕和信任,從審美對等去考慮,此種婚配于楊玉環而言是犧牲而非罪過。
從李白入宮三年的間或接觸中評斷,他認為楊玉環是善良明理、處事有度的女人。剛進宮就聽說了一件事,嶺南送來一只白鸚鵡,能模仿人語。玄宗、貴妃皆喜歡,起名雪花兒。玄宗與貴妃下棋,看到棋局對玄宗不利時,侍從宦官怕皇上輸了,就叫一聲雪花兒,鸚鵡立馬飛下,撲翅將棋局攪亂。這只鸚鵡后來被鷹啄死,貴妃傷心不已,將其葬于御苑中。李白就想,心有眼,是以小見大的。對一只小鳥有如此愛心,這位堂嫂的心腸壞不到哪里去。
在宮里的日子,這位堂嫂對李白一直厚愛有加,每到皇上命他題詩,她就放了架子,為他鋪紙、遞筆、捧硯,弄得一旁人私下里都說李白不作謙讓是恃才張狂,以至流成后來的種種謬傳。
有一回,李白乘與其獨處的機會向她道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她向玄宗進言,能給自已一個為國效力的合適官位。貴妃對他一笑說:“堂弟你有想法可對皇上直言,我不宜向皇上轉言,你知道我的兄弟姊妹被皇上封賜是皇上聽一些大臣的偏見之言所致,宮內外已有不少傳言,我避之猶恐不及,不想有任何干政之嫌。”聽到這番話,李白有些尷尬,搪塞幾句后隨即告退,心里有不悅。
過后想想,這恰恰反映出堂嫂的品行,一個女人如此明理,應該是可敬的。
之后的一段觀察,他發現堂嫂所言確為實情,從楊玉環的被選入宮,到貴妃兄弟姊妹的權勢逐漸顯要,不知情的都認為是她吹了枕頭鳳。其實從開始出家到馬嵬坡賜死,她自己的命運都在別人手里。真正為皇上出謀畫策的人是高力士,許多事都是他先為自己打了小算盤后,為皇上想出來的點子,一為討皇上歡心,二為擴充自己勢力和圈子。
高力士是陪皇上一起長大的,類似于《鹿鼎記》中康熙與韋小寶的關系,很鐵。皇上當權后,在謀殺韋后、太平公主等歷次兇險的斗爭中,高力士都堅定不移地站在玄宗一邊,皇上對他極信任,曾當面夸他說:“力士當上,我寢則穩。”因此,有人就說:他對皇上唯命是從,皇上為他“違”命“私”從。朝廷里的事,皇上不張口,他能當一半家。
但到了國破家亡,命運攸關的關鍵時刻,真正當權者和擅權者一盡成為隱士,把一個女人頂到了風口浪尖,紅顏禍水,姿色惑君成為言辭鑿鑿的判決書。其實捫心想想,楊玉環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真憑實據的惡名,有人列了中國十大毒婦排行榜:呂后、昭信、驪姬、趙飛燕、賈南風、獨孤皇后、武則天、李皇后、萬貞兒、客氏。名單里沒有楊玉環。
另外,人長得漂亮是身不由己,如果追責問錯,“天生麗質難自棄,回眸一笑百媚生”是楊玉環父母的過錯,她不該把女兒生得出神入化,芙蓉映面。由此延伸出的“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
演員,串場,跑個龍套,沒有謝幕,也沒有字幕。
現實中,她為營救李白冒著有可能被宗氏誤解為挖墻腳的風險,傾心竭力,四處打點,疏通關系。在爭取李自獲赦的過程中,是實際上的第二股公關和解救的力量。但無論她如何掬盡心力,李白都不領情,用有色的眼鏡看人,把她界定為與李林甫為伍的異己分子。
她很無奈,一切就像進行中的拍攝,無論如何努力,都是無用之功,劇本情節和導演的執導已有了大綱。她和李白的故事注定是悲劇。
應該說,就進入李白情感世界的條件而論,她有絕對優勢。
首先,出身相門,這是不擦自亮的招牌,是不需顯露高度的高地。這也決定了她只要亮相就會不同凡響,盡管她低調,一襲禾草蓋珍珠的裝束,保持著恰和隨人的性情,但內在的氣質和本真的高貴身份是藏不住的,她越不求特殊越顯特殊,成為了一種不同俗流的表現,自然而然會在朝野上下和人人相傳的口碑中游走。
其次,她和李白、宗氏是道友,這是直接性人脈資源,只要肯用時間去催生和轉化。就學禪悟道這一點看,她們是志同道合之人,向往“平林漠漠煙如織”,“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生活會使她們有一天生契合的條件。
另外,天生麗質,性情清婉,心境恬淡可以使她以麗人傾心的方式直接切入李白的審美視線。加之她棄相門府第如敝屣,淡妝素服,全無金枝玉葉的嬌媚,有一種生于“富貴”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脫俗美,這恰恰是李白愿意相攜而行的如意人選。
結果,她并沒有成功,原因很簡單,李林甫是她的父親。
后來,李白有所醒悟,他從郭子儀和宗氏等營救他的人的嘴里知道了李騰空為他所做的二切。他用自己的詩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去觀照李騰空,才發現是自己錯了,有些悔,有些歉疚。
好在傷了心的李騰空從此死了再見李白的那顆心。于是李白的婚姻到宗氏這里就自然地結尾,畫下一個不太圓滿的句號。
但我們回過頭反觀,如果時間給李騰空足夠的長度,機緣給她合適的時空,誤解給她一個陳述的機會,那么這段故事可能就要重寫。
于是我去了李白的“謫仙人博客”,在留言處貼了宋人周敦頤的《愛蓮說》,然后接通了李白的視頻。這完全是好奇心的指使,我想看看李白讀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一句時,臉上會出現什么樣的表情。
但李白沒有從視頻現身。他用小紙條給我發來一行字:
我虧欠于她,煩請你用第三方的身份,替我給她寫一首新詩。886。
這是不能推脫的,伏案,我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這首《當年那輪月是他為你剪的》:
銅鏡一亮,訣別藏入歷史的法眼
你面對自己,一根一根梳理青絲
如花的容顏,美!冠為一盤發鬏
是出家的標識,代表靈魂住持的道觀
從今往后,腳尋找路,路累死于時間盡頭
回首,那個冰清玉潔的人白發蒼蒼
忘了自己,忘了不會站立的影子
坐化,是不需要領地的去處
相門空出一廂閨閣,紅塵失卻一位紅顏
現在想,那是多好的時刻
詩仙在劍的鋒刃上誓血
你幫道袍脫下自己的身體
邀一處風過來,把石楠花吹落
山坡,就是你們寬敞的院落
一扇窗,兩個人面對,剪出唯一的朝陽
你們的微笑是一種顏色,一同掬身相迎
酒,把遠道而來的王維灌醉
看他踉踉蹌蹌地送友
你左臉一汪桃花,右臉一汪桃花
用光線一樣溫暖的聲音擺手,一遍遍解釋
“采菊東籬下”只是前世的愛好
他把自己送走了,影子漸遠,沒有回來
夢斷江南,半空煙云是往事的追悔
如今懺悔醒著,屏風疊空了
一座孤墳很老,長滿誰家的野草
他還是一個人,最愛的月沉沒于湖
是尋你千年的眼睛
他說:如果你允許,他愿意作一次輪回
用月光走路。一往碧山家
在你落淚的地方
他可以站立千年,罰自己
罰成一塊匍匐的石頭
他還說,已經不寫詩了,太窮,買不起信物
當年那輪月是他為你剪的,就貼在天上
喜歡
你就抬頭看看
世界最終會讀懂李白
如果僅以知名度論,李白已經屬于世界了,在許多世界文化名人典錄中都可以看到這兩個字。世界各國的文學和歷史教科書在涉及中國部分都可能提及這個名字,尤其是涉及世界詩歌發展史,一定少不了這個名字。
但一個文化名人的知名度,就其實際影響力看,應該分為兩個層面:一是表層次,即大家都知道你,就像梅蘭芳這三個字,中國的大多數人和世界上許多文人都知道。但這只是知曉率,屬于淺層次。二是深層次,這是真正的知名度,是指藝術修養及其天賦贏得的世人認可,這是真正的滲透率,也可認定為征服。大家為你的藝術或作品所傾倒,產生強烈共鳴,為你沖動,為你鼓掌,為你翹首而望,為你歇斯底里。邁克爾·杰克遜就屬于這一層次。大家是為這個名的載體所擁有的藝術而興奮、癡迷,不知不覺成為粉絲,崇拜他,迷信他,追蹤他,他就成為精神舍利。有了這樣的知名度,他死了還活著,永遠活著。
天才詩人李白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杰出代表,本該是屬于這一層次。但現在就藝術世界這個平臺而言,他的知名度還處在第一個層次,即提到這個名字,許多人知道,或在書中見過,或聽老師講述過,但談及他的作品,許多人沒看過,或者看了,并沒有中國人那種癡迷膜拜的感覺。
為什么有這種反差?道理很簡單,不是李白不偉大,不是李自的詩不具有藝術征服力,而是不同地域、不同世界造就的語言傳遞或表達方式有差異,因而形成了傳遞、轉換和交流中的阻隔和壁壘。即便現在聯合國推行世界語,或者把英語作為世界認可的第二語言,語言與語言之間仍不可能實現直接、充分、無流失、無變形地對等轉換,再高明的翻譯,都是蹩腳的仿真。
于是就出現了一種讓人十分遺憾的遺憾,即李白在他的本土,在一個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國度里,既有知名度,又有實際的覆蓋率和征服力。提及李白的名字,真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他的詩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流芳百世、膾炙人口。但進入“地球村”就不同了。世界上共有224個國家和地區,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人操著各自的方言在多話交流平臺上進行交流表達的轉換和傳遞。由于語言的不關聯,在此國極有影響力的作品一經翻譯,就變形走樣,失去了審美水準,因為作品經翻譯二度加工之后,已非原創。讀者用精神品嘗的不是原汁原味的藝術,這就使滲透力和共鳴度下降。用比較形象的話說,你是大腕、巨星、天王,但你無法學會天下所有的語言。語言孤島是名人的克星,它會使你在世界大舞臺上(音樂舞蹈藝術要除外)遭遇語言傳遞的阻隔性障礙。你的名字大家可以通過音譯,叫得順順溜溜。但藝術的覆蓋率和滲透力卻會因意譯的失真而嚴重縮水,出現80%、90%,甚至100%地打折,這是尷尬,是目前還無力擺脫的尷尬,讓人望洋興嘆,一籌莫展。
由此想,中國文學和藝術已被這種尷尬困擾、折磨了許多年。
我們有五千年的輝煌歷史,我們的文化和文
學藝術與世界的文化和文學藝術應該是遙相呼應,相映生輝的。就古代看,詩經、屈賦、唐詩、宋詞、元曲創造了中國文化文學史的一個又一個亮點,我們的文學藝術領域可以拿出老子、莊子、屈原、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等一系列文化名片。就近代看,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白話文的發展使我們和世界的距離拉近,出現了魯迅、郭沫若、朱自清等一批新文化先鋒。但我們還和世界離得很遠,屬于世界的諾貝爾文學獎,我們至今無法望其項背,無有問鼎。
以中國在世界所占的人口比重,以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文學藝術的成就看,我們不該是一無所有。
那么癥結在哪里?我曾就此和一些文化界的朋友探討過。是自己的文化底蘊不厚,還是我們缺乏厚積薄發的文學大師?大家一致搖頭。
我記得魯迅曾經說過:詩到唐已經作完了。這話雖然說得過于絕對,但這是一代文學大師對唐代詩歌的肯定。我相信魯迅的眼光,因為唐代詩歌是以實力奠定了它在中國和世界文學史上的地位。
可我們為什么排隊排到現在還在諾貝爾文學獎邊上打晃晃,不能入圍?這是我一直思索、欲求其解的一個問題。
我曾從意識形態、價值取向差異、反華排華心理、語言溝通阻礙等多方面作過思辨和分析。應該說作為綜合因素,以上幾點,無論哪個方面有所作梗,都可能使我們的問鼎愿望功虧一簣。但社會發展是逐步進步完善的,評委也不是鐵打的營盤。“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要我們進入春天,總會有柳暗花明的時候。因此,一些帶有偏見性的東西我們可以通過自為的能力去改變,化不利為有利,逐步將其排解掉。唯有語言障礙對評委的影響是帶有共性和根本性的誤點。
就如何排解這一誤點,我個人曾以“華文獲獎,匹夫有責”的高度責任意識,對確保華文作品獲獎的公正性作過許多假設和推想,我自信有兩點可以付諸實踐:
一是提高承擔轉換使命的翻譯者的業務水準。即通過對原作品的最佳消化和加工,生產出既體現作者本意,又符合異國消費群文化消費習慣的精神文化產品。我把這種希望寄托在中國“80后”、“90后”中的一些佼佼者身上。他們恰逢改革開放的時代,國門打開,知識爆炸,國際交流和知識流動成為國際、國內的一致需求。加之我們現行的灌輸式的教育,使學生高二畢業后的實際文化知識水平,對中華文化和漢語言的使用能力以及綜合知識的儲備,已經達到甚至超過了老大學生畢業時的水平。而這時他們的年齡只在十六七歲左右,正處于語言學習的黃金期,如果有出國學習的,無論是從語言、知識、藝術審美哪個方面進行再學習、再深造看,都是最佳時機,當他們把漢語和英語的理解、掌握和使用都提升到爐火純青、游刃有余的境地,那么由他們來承擔李白、魯迅等國學大師文化作品的翻譯,那這種二度創作中的跑調和走形就會大大減少,作者創作原意和讀者領會原創之意的距離就會拉近,同樣與諾貝爾獎的距離也會拉近。作者被翻譯所誤,進而被評委扼殺的比例就會減少。
二是要求承擔華文作品評獎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必須是漢語言專家。不能憑借譯本對原創作品進行評定。
但最近和一位“80后”朋友接觸,征求他的意見。他毫不掩飾地說了一番話,令我的自信心出現了坍塌。
話題由李白能否得諾貝爾文學獎說起,他出語斬釘截鐵:如果把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特定性與世界文學的廣博性加在一起,再加之現有的評定模式,李白根本沒有可能得獎。
我說了我以上兩點構想,他一笑,單刀直入地向我提出兩個問題:
1、誰能把李白詩歌的原創以及古詩體例,用英文或其他語言,無一走形、絕對對等地轉達給評委?
2、你是想讓李白得獎,還是想讓李白的詩走向世界,使世界上更多人讀懂?
我也一笑說:我貪心,想魚與熊掌兼得。
他說:你不能誤入了理想國,應該走出來。現實是殘酷的,獲獎和真正走向世界,被世人讀懂是兩個概念。
獲獎只是幾個評委依據幾個概念性的世界水準,用被其武裝起來的審美眼光對作品進行選定,因此,獲獎只是幾位具有代表性的評委的認定。作為評選主體,他們只是發揮了鑒賞和認定之責,他們不是閱讀主體,不代表普及率和被滲透率。
而讓李白的詩走向世界,讓更多的世人感知李白,走進李白,讀懂李白,則需更大的面對,它需要普及率和滲透力。這才是李白走向世界的真正征服力。
我很佩服這位“80后”的觀點,他的話在打敗我的同時啟發了我,使我明白,得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以李白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和現代文化真正走向世界,形成切實的覆蓋率和滲透力。
這么看,得獎和覆蓋的關系就清楚了,它們是一座塔和一片高地的關系,一座塔立起來,只是一個點的高度,而一處高地形成了,就是一方厚土,就是文化藝術疆域的擴展。它能夠在文化藝術領域把“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句話由口號變成現實。
這就促使我考慮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唐朝之所以能形成中國歷史上文化藝術發展的高地,鑄就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王昌齡等一批燦若繁星、光彩奪目的大詩人,與大唐王朝開放的胸襟、雄厚的國力是分不開的。那個時期,中國已與世界上70多個國家有友好關系。由此就想,今天,我們要讓李白及中國的文化和藝術真正走向世界,從本質上形成最直接、最強大的滲透力和覆蓋率,就必須以國家和民族的繁榮、強大和穩定為根本,這是基礎和最強大的后盾。
前不久,我從有關資料上看到一組數據:目前傳播于世界各地的新聞,90%以上由西方七大國壟斷,其中70%是由跨國大公司壟斷,美國控制了世界75%的電視節目的生產和制作。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電視節目60%~80%的欄目內容來自美國。
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英語在國際交流中的絕對控制地位,使得英語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世界語言。誰占據了英語,誰就擁有了非同一般的話語權,而英語之所以能成為實際意義上的世界語,就是因為它的母體是強國。它的使用者是強國。
這種話語權就是覆蓋率和征服力。阿爾溫·托夫勒在《權力的轉移》一書中曾寫道:“世界已經離開了依靠暴力和金錢控制的時代,而未來世界政治的魔方將控制在擁有信息強權的人手中,他們會使用手中掌握的網絡控制權、信息發布權,利用英語這種強大的文化語言優勢,達到暴力和金錢無法征服的目的。”這話實在透徹。這話把我思維空間的窗一下推開了,外面好大一個世界。
這才明白,把目光盯在一個獎項上去考慮影響力和征服力,或者只想著借翻譯作品的傳統方式去擴展影響力,都是缺乏戰略思維的小家子氣的作法。
如果我們換一種思維,致力于全力推動經濟發展,把中國建成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政治、經濟、文化強國,我們的政治、經濟、文化都進入強國之列,說具體一點,貨幣也成為世界貨幣,那時與中國的交往,就會成為任何國家發展的必然選擇,漢語的學習也就會成為世界熱。如果我們的母語通過普及,成為世界第一、第二或第三語言,那時李白和中國文化就真正成了世界文化。這時覆蓋
率、滲透力和征服力,是不需要翻譯做二傳手的,也不需要什么獎項來驗證。那時漢語普及成為世人的一種自覺追求,世界上許多人是真正用語言思維去讀李白和他的詩作。當大家站在同一個方位,用同一種文字去解讀和欣賞文化和藝術,隔膜、縫隙、錯位都被直接所廢除,面對共同認定的藝術之美,老外們讀李白讀到興奮處,會由衷地翹起大拇指說:
李白Number One!中國文化Number One!
李白與杜甫
用好奇的眼睛回觀唐朝,一定會遭遇李白。提及李白,勢必不能避過杜甫。李杜在歷史上是齊名的,今天依然旗鼓相當,不分伯仲。他們是大唐詩壇的兩座巨峰,也是大唐詩歌藝術成就的共同締造者。
對于兩個并行詩壇、齊名于世的文化巨人,人們除了對他們的詩歌藝術進行探問,也會對兩人之間的關系產生興趣,于是李白與杜甫本身就成為一個極具求問價值的話題。
寫到這里我要說:汴州應當感謝一絲不茍的歷史,歷史應當感謝一次偶然的場合,讓兩位巨人的友誼在這片土地上開了頭。
天寶三年初,對李白來說是不幸的時節,城外的殘雪讓他想到了一種物質的余生,他出城后的每一個腳印都踩在上面,那雪已被風透空,沒了彈性。
皇上賜金放還,詩人的面子上被照顧了一下,但內心極不痛快。這點兒政治手腕,在宮墻內混了三年的李白心知肚明,但他只能掉了牙往肚里咽。好在梁園一帶的人不勢利,沒有對他另眼相看,那幫詩友們怕他在寂寞中失落,于是輪番設宴為其接風洗塵,澆除愁悶。在“舉杯隔壁三家醉,吟詩古巷十里香”的融洽氛圍里,李白調整了情緒,待一顆心放夠了假,就著了御賜的官錦袍,手持珊瑚鞭,一路游玩到了汴州。
恰巧杜甫趕回來料理家事。于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就在這里揖首相遇。
當時他們只是普通詩友,李白44歲,剛入不惑之年。杜甫33歲,正值而立之際。兩人趣味相投,信仰接近,都好酒,都好飲后豪歌狂吟。于是一喝就高,目空一切,然后一聲一聲地吟:“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時,兩人的心情都有些郁悶,李白是被皇上很藝術地掃地出門,前程未卜;杜甫尚未脫穎,珍珠蒙塵,未被重視。兩個懷才不遇的淪落人相見恨晚,惺惺相惜,友誼迅速升溫。他們形影不離,對酒當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及至把汴州、宋州游遍了,兩人腦子一熱,相約而行,一同去了齊魯。
齊魯之行,是一段極開心的日子。他們對酒當歌、靈感碰撞,“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彼此都有一種“春從春游夜專夜”,“玉樓宴罷醉和春”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和唐玄宗所沉湎的對象不同,是陶醉于讓自己忘形的詩鄉和酒鄉里。
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有兩句詩:“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可以讓人讀出他們有酒同醉,親如兄弟的那種關系。
齊魯同游只一年多,是他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晃到了天寶四年秋,興奮期過了,也就是餞行道別的時刻,李白決定南下,杜甫準備西行。揖手作別時,兩人眼里都有淚。話語短,只道一聲珍重,就各自轉身,卻把身影走成了男子漢的偉岸。
那時李、杜還沒有今天這樣如日中天的聲望,頭頂還沒戴上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詩歌巨匠的帽子。那時他們只是自恃有才,別人也只是隨聲附和地喊兩聲才子。所以他們壓根兒就沒想到這次謀面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和浪漫主義詩人的一次相會,沒想到后人會用“雙子星座”、“雙峰并峙”等充滿贊譽的詞來形容他們的偶遇,更沒想過有人會將此上升到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仙和詩圣的一次歷史性會晤。
其實他們當時的相見極單純,極純樸,極簡單,就是兩個互相聞名的人碰了面,很對眼,彼此說:久聞大名!然后縱酒長談,很對胃口。分別時,相約下次再見。
這就是常態思維中的李、杜的相見,很平常,與世間所有有緣人相遇一樣,是一種機緣,一種交往,一種友誼,一種人際關系,一種純凈的情感。它對歷史,對文學,對兩人詩歌藝術的地位、成就和文學影響力,并不具有拔高助長、錦上添花的作用。
李、杜能在唐朝,在其后的中華文學史上比肩聳立,成為并峙的巨峰,就根本看,得益一個偉大的朝代,得益于兩個詩人自身的天賦和非凡創造力,得益于歷史盡職盡責地把他們的成就保存下來。而這一切與兩人的友誼并無邏輯關系。過度放大其作用就是一種失真,是對詩人文學藝術魅力和光照度的一種侵犯。
因為討論藝術的成就和衡量標準是不能用友誼去取長補短的,不同的詩歌藝術風格是不用友誼去隨意黏合的,就標準而言,藝術水準和藝術風格在文學的殿堂里是與天齊高的,讓帶有感情色彩的友誼插足其間,行媒妁之舉,就會破壞文學藝術的純潔性。
事實上李、杜之所以能在大唐詩壇上兩雄并立,雙星映照,把大唐詩歌藝術共同拔升至一個完善至上,無與倫比的高度,那是因為他們爐火純青的詩歌藝術達到了摩頂齊峰的同等高度,他們各執一端,探索形成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風格珠聯璧合,恰恰均成了唐代詩歌表現藝術最佳和最完美的組合。兩種風格是相得益彰的,缺失其一,大唐詩壇和詩歌藝術就會出現坍塌。
這種缺一不可的詩歌藝術的命運,把兩位詩人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派生了其后的諸多認定:
老百姓把李、杜并提,是因為生活是多元的,不是單元的。生活中的花朵是多色彩的,而不是單色彩的。他們認為李、杜不同的詩歌藝術風格結合,恰恰構成一個完美的詩歌藝術世界。就像我們眼睛里的世界,有白天,有黑夜,有太陽,有月亮,如刪減一個,就剩下單一和重復。假如生活沒有了差異,就像我們眼前只有平原,沒有高山和峽谷,我們度過的一年只有冬季,丟失了春、夏、秋,那么生活就失去了誘惑力,興趣失業了,追求失業了。詩人的靈感會枯干,詩歌也就徹底隱姓埋名了。
歷史把李、杜并提,是想于文壇傳播一種教義:首先,讓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成為最直接的教科書,請藝術成就自己說話,講解一種辯證關系,講解藝術可以對等探討,平等互利,互相借鑒,講解藝術可以良言不苦口,忠言不逆耳,用一種藝術風格取得的成就提示另一種風格去創造自己的藝術成就,從而產生一種警醒,讓所有具有藝術審美的眼睛為之一亮的同時,開始捫心自問,學會一種借鑒,自覺地舉一反三,在文學藝術上創造出更多鮮活、生動、生猛的表現形式。
其次,讓“文人相輕”的陋俗逐步煙消云散。歷史會以文化長者的姿態出現,慈眉善目地強調珍惜,它說:文人要效仿李、杜,文人不能用你指著我的鼻子,我指著你的鼻子的形象給自己造型。文人要學會為別人添磚加瓦,你給我腳下加一塊,我給你腳下加一塊,大家都步入文學藝術的高塔。你拆我一塊,我拆你一塊,都低了,腳下便只剩一片廢墟。
去翻翻所有的典籍和史料,李、杜兩人的相交的確是高尚的。齊魯一別,兩人詩名漸大,但友誼未減。杜甫年輕,精力旺盛,給李白寫二十多封書
信(不含散失的);李白年紀大11歲,已過不惑,精力漸衰,留存的只有4封書信(散失的末含)。
通信只是形式,當我們進入兩人的詩歌之中,更能感受他們相互憐惜、相互提攜的那種人間真情。杜甫寫李白有憐其才華的句子:“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有驚其才華的句子:“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寫杜甫的有贊其認真的句子:“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也有思念其人的句子:“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這種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文士風雅是值得文壇風靡的。
當政者把李、杜并提,帶有實用性,一般會將二人作出區分。他們會就其作品的政治傾向進行比對分析,然后根據現實需要作出取舍,對選中的人或作品冠以一定的封號或標簽。這時一定唯政治馬首是瞻,藝術會小于政治。政治可以對藝術進行剪切,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由政治需要確定其藝術價值,這時政治和藝術是君臣關系。“文革”時期李杜就被實踐了一回。如杜甫,因為寫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因此劃線是被歸入了左邊,給了一個“人民詩人”的稱號。而李白因為覺悟不高,寫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等消極的詩句,被挖出有封資修的嫌疑,于是被列入了格調不高的才子佳人之列。
時間把李、杜并提,是通過形象對比,讓世人知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甘瓜苦蒂,物無全美”。
若以性格比照去分析,李、杜應該是反向而走的兩個人。
一個狂傲不羈,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為君捶碎黃鶴樓;一個腹內行船,可以“獨立蒼茫自吟詩”,“吟句捻斷數莖須”。
李白的狂,壁立千仞,讓人一眼望穿,沒有曲徑通幽的門扉。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杜甫的狂,煙籠寒水,用藝術轉彎兒,不讓你感覺到狂,其實是深沉的狂。如“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李白的詩句從天上來,像瀑布,飛流直下;杜甫的詩句從現實來,像民居,四平八穩。
酒后的李白活在醉處,去詩里看,人醉時,詩句活了。如“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酒后的杜甫活在醒處,去酒力看,人醉后,詩句冷靜。如“夜臺無李白,沽酒與誰人”。
李白把酒灌進了詩句;杜甫把酒喝進了心底。
杜甫存世詩歌1400首,比李白多;李白存世詩歌1050首,但散失的比杜甫多。
杜甫酒后一生憂;李白酒后一世狂。
杜甫作詩向來苦費心思:“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李白作詩一貫橫空出世:“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李白詩中寫酒有170篇,占了16%;杜甫詩中寫酒有300篇,占了20%。
李白用浪漫主義筆調夸大他的酒量:“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杜甫以現實主義筆調證明他能喝:“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這一比,兩人性格、愛好、酒量都堪稱——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兩人都于酒中見性,都是酒中豪杰。一個玩命地喝,一個拼命地喝。
結果呢?“縱飲久拚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兩人在酒中把自己和才華喝高了,但功名和仕途卻滑坡了,都郁郁不得志。
到頭來,心內之物,只剩下詩好;身外之物,只剩下酒好。
兩個人清醒一世,糊涂一世。究其根源,有人說:都是酒惹的禍。其實這是錯怪。因為酒水入腹是要入張口的。叫我說,還是習慣惹下的禍。但這兩個性格執拗,極易相悖的超級名人,卻把一段友誼演繹得花好月圓。
猛一想,不可思議。再一想,有什么不可思議!他們是不求一律的一類人:
只為藝術而傲,不為聲名去爭。
生,為了藝術,死,為了藝術。這是另一種天作之合!
責任編輯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