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瑤
陽歷五六月間,正是洞庭湖的雨季。連著十幾天不見太陽,不是暴雨,就是小雨,即使是陰天,也滿含雨意,像噙著淚的眼,噗嚕一聲淚水隨時會滾下來。
湖畔新村社區門口又貼出了一張紅榜,幾個路人打著雨傘在駐足觀看,是小區內各商鋪為四川地震災區的捐款名單,有捐三十塊的,有捐五十塊的,最多也有捐四五百塊的。比旁邊那個小區居民捐款的數額普遍要少一些。
“咦,笑梅捐了三百呢。”一個手里提著一袋子菜的婦人說。
“就是開洗衣店的那個女人吧?總是她有錢啰。”另一個婦人說。
“她能有什么錢呀,離了婚,一個人帶一個妹子。”
哧的一聲笑。“窮鰥夫,富寡婦。你怎么知道她沒錢?常年四季在麻將館里打牌的那個女的,離了婚,又沒有工作,又沒有做生意,打牌還只打大的——哪來的錢?同時找幾個男人!這個男的這里戳點錢,那個男的那里戳點錢,比誰的日子都好過!”
“你說得也是。有男人背地里送錢給她用,也說不定。人不可貌相。有錢沒錢,臉上又沒刻字。”
“喂,你上午沒事吧?打牌去不?”一個突然提議。
“去呀,我沒事。”另一個欣然同意了,又低頭看了一眼手里提的那袋菜,遲疑了一下,“我先把菜擱到笑梅那里去。”
“她怎么離婚了的啰?”兩個人邊走邊聊。對別人的隱私,人總是懷有永不滿足的好奇心。
“還能為什么?她以前那個男的在上海打工,跟一個做營銷的年輕女子絆上了,一起開了家小公司,就把這邊甩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從廣州打工回來,男的說要離婚,她還摸頭不知兩腦。三十七八歲的人,頭發突然就白了許多,背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那樣子真可憐,跟瘋了一樣,逢人就問怎么辦。”婦人同情的一聲嘆息,又搖搖頭,“——她妹子剛進初中,又不聽她的話——也怪不得喲,兩三歲就丟給爺爺帶,跟她不親!別人嘛,還不是只看熱鬧。她樓上的秀姐子還在背后說她的壞話呢。”
“男人靠不住,錢搞到手才是真的。她離婚,總搞了一點錢吧?”
“沒有。只是這邊的房子給了她。那個女的厲害,你想想在外面跑營銷的,是什么角色!才剛提出離婚,那個男的就不寄生活費了——還不是那個女的主意。家里老的小的要吃要用吧?她又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妹子大了,做娘的得管著。沒辦法,這才開了個洗衣店。那個男的也好意思的,生活費不寄了,他自己的爺老子還住在笑梅這里。他爺老子生病住院,全靠笑梅一個人服侍,他回都不回來!”
“她的脾氣也太好了吧?換上我,他的崽要跟我離婚,爺老子早就被我一腳踢出門去了,還服侍他個鬼喲!——喂,她就不知道帶妹子找到上海去呀?去打死那個臭婊子!”另一個簡直在怒其不爭了。
“去了。帶她妹子一起去的,沒有用。那個女的是公司的法人,她打電話喊來了治安警察,說笑梅到她公司里鬧事。警察來了,要笑梅走人,說夫妻吵架到家里去,不要影響別人做生意。你說氣人不氣人!”
“那就拖。拖也要拖死他們。”聽的那個還在事后支著兒,“只要再拖上幾年,等男的新鮮勁過去,婚又離不成,他肯定還得回來。”
“拖了兩三年。估計那個女的也急了,都二十八九歲了,年紀越拖越大,到時候不能結婚,還不是竹籃打水,白白地給這個男的玩了幾年。逼男的沒用,笑梅橫豎是不離婚。她就直接給笑梅打電話,說男的家都不回了,她不離婚還有什么意思。聽說最后是那邊托人送禮給了法官才判下來的。判決書下來,笑梅氣得不得了,揣一瓶農藥就去了法院,說那個辦案的女法官:‘你也是個女人,你為了幾個錢,就讓我伢子沒有父親。讓我沒有丈夫。擰開瓶子就喝一也就是那么鬧一下。后來又上訴,上訴也沒用,只是把伢子改判給了那個男的。判給了男的,那個女的又不肯帶——也是啰,哪個后媽愿意帶前妻的崽?帶了也是一只白眼狼。”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說話間,就到了笑梅的店門前。如果不是熟悉,簡直找不到。人的生存能力完全可以媲美巖石縫隙里生長的小革,飛鳥銜來的一點土壤,就能發芽生根。一些城市無業人員和進城的農民見縫插針,把住宅樓下面的車庫和雜物間都改成了小商鋪:米粉店、雜貨店、家電維修店,凡是這個小區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這些店鋪基本上都能提供。笑梅的洗衣店隔壁是車庫改的早餐店,一個拳頭塞得滿滿的鋪面擺不了兩張小桌子,于是大大小小的煤爐子和一塊巨大的案板都移到樓前面的花壇上來了。至于花壇,只剩下一圈磚頭圍著一圈夯實的泥土。餐桌也擺在外面,幾個人正在吃早餐。洗衣店另一邊的水果鋪用雨布在鋪門口搭了一個棚,與洗衣店這邊打了一個隔斷。笑梅就在隔斷的拐角處堆放了一些廢木料、干樹枝,還有一個煤爐子。煤爐子上面蓋著三合板,防塵兼擋雨。洗衣店在左鄰右舍的夾擊下,差不多被深埋進去了。這原是個雜物間,就像個地窖,沒有窗戶,只從門洞處漏進一點天光。也似乎沒有招牌,雖然門楣上方掛了一個窄窄的小鏡框,上面用紅漆寫的“洗衣店”三個字,但鏡框有些發黑了,鏡面上蒙著灰塵和一道道污垢,差不多同墻壁一個色,不仔細看,等閑看不出來。
那婦人把一袋菜擱在煤爐子上面的木板上,走的時候,朝里面喊了一聲:“笑梅,我的菜擱在你門口了,等一下來拿。”
“知道了,沒人拿的。”笑梅帶笑的聲音在店里答應。
笑梅背靠縫紉機坐著在絞褲邊。店里有隱隱約約的念經聲,是墻上掛著的小錄音機在念“南無阿彌陀佛”。房間太暗,墻上掛著的日光燈大白天也亮著,照著天花板上層層疊疊垂掛下來的衣服。燈影下,她端正的鵝蛋臉紅潤健康,頭發一把綰在腦后,用褐色的塑料大夾子抓著,顯得干凈利索。如果時光倒溯二十年,想必她也是個朝氣陽光的女孩。只是一個勞動女性,到了四十多歲年紀,在世人的眼里,丑與妍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了。
小何半坐半臥在棕色人造皮的破沙發上,蹺著腿,那只釘了一排假水晶的高跟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上,很自在的樣子。她老公在深圳工作,伢子中餐在學校解決,她閑著無事就成了常駐笑梅這里的播音員。她正在播報一個父母離異了的伢子情況:“那個伢子呢,今年讀高一了。回到家里,他媽媽說他,他就門一砰。問他媽媽要錢呢,就是這樣的:‘給十塊!他媽媽說:‘我一天才掙二十塊錢,你一要就要十塊。他說:‘你還有什么說的嗎?啰里啰嗦!”
兩人都笑了。笑聲里有無限的包容,伢子的犟頭犟腦在她們眼里顯得又好笑叉可愛。笑聲未了,小何又做總結:“十五六歲,是最叛逆的時候。不好帶。”
笑梅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說:“還好呀。我玲玲昨天晚上還說:‘媽媽,別人都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最容易學壞。我不這么認為。你看陳阿姨家的小寶考上了清華。還有周杰倫,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我玲玲也是覺得自己沒有學壞啰。我說:‘陳阿姨一心一意為了小寶。你知道不?我也是一心一意為了你。”又低頭去絞褲邊,嘴邊的笑意不覺更深了,“——我說:‘你讀小學,我沒有管你。你讀初中高中了,我還不是要盡責任,盡義務。我玲玲說,‘來來來,拿二十塊錢來盡義
務。我明天去買東西吃。”話還沒說完,笑聲已經響起來了,玲玲是在跟她鬧著玩呢。孩子眼看著就上高三了,也懂得體諒她了,平常零花錢都不怎么找她要。上次配眼鏡,就是“親爺爺,好爺爺”一頓蜜糖水給她爺爺灌下去,只有七八百塊錢一個月退休金的爺爺就高高興興掏錢給她配眼鏡了。笑梅想起同孩子在一起的那種溫馨自在,她眼里的笑多得似乎要溢出來,眼睛仿佛要擋一擋,彎了上去。然而在人前過于陶醉是不妥當的,她“瞎”了一聲,似乎要截斷一下那愉快的潛流,可是臉上依舊笑盈盈的,說:“我們娘兒倆在家里真是好玩!”
小何也笑。女人在一起,只要一個說起她伢子,另一個也必定會說起自己的伢子,就像打哈欠也會傳染一般。她搜索枯腸,找還沒有告訴笑梅的說。
“我上次給我伢子買一條阿迪達斯的褲子。他穿到學校去,他同學說:‘喂,這是阿迪達斯的呢。——我伢子不知道他的衣服是牌子貨。不知道也好,免得他從小就愛穿。”
“上中學就知道了。我玲玲像她爸爸一樣,就是愛穿,什么牌子的衣服都知道。前幾天她找她爸爸要了三百塊錢,買了一條半截褲,就花了一百五。我說她:‘也不知道節省一點,你爸爸掙錢也不容易,不要把你爸爸累死了。我玲玲說:‘我才不穿你那樣的民工服!你看我這件衣服——”笑梅當胸把身上那件白色套頭衫往外一拉,“在超市買的,十塊錢一件。我買了兩件,一件藍的,一件白的。我玲玲說這是民工服。我穿著還蠻舒服的,不知道怎么就成民工服了。”
她說起前夫的時候,語氣同一般做妻子的說起她男人沒什么兩樣,體貼的,隨意的,就像他們根本沒有離婚一樣。小何也不奇怪,只是重復了一聲“民工服”,然后嘎嘎地笑起來。在她看來,“民工服”也許是個可笑的詞。
進來一個六十來歲的婆婆,身上穿一套暗花綿綢衣褲,手里拿一塊綿綢布料,說還要做一套身上那樣的。笑梅丟下手里的活計,招呼客人去了。小何繼續播音。
“我伢子現在還是蠻好,就是不知道將來怎么樣。有一次我問他,我死了他跟誰去。他說還不是跟姨媽去。我說:‘你還知道跟姨媽去呀?她不覺微笑了,伢子這句跟姨媽去的話,仿佛給了她莫大的安慰。伢子就是伢子,她就是死了,依然會跟她娘家人親。不像她老公,今天是她老公,明天誰知道還是不是。常年分居,偶爾在一起了,她又懷疑他的那些招式從哪里學來的。說是錄像里學的,想了就自己解決。誰信?她又不能去深圳,伢子才小學六年級,等到她守著伢子上了大學,他與她還相干嗎?她的郁悶無法排解,言談間難免露出灰心喪氣來。”昨天我對伢子說:“唉,等你考上了大學,我就到鄉下種菜去。”他說:“不啰,你還是到我爸爸那里去啰。”我說:“到你爸爸那里去打鬼呀?”
“那還長,還有六年。”笑梅說。她拿著皮尺測量那婆婆的衣長和三圍,耳朵里帶著點小何的話,怕冷落了她。
那婆婆也插嘴說:“養兒育女就沒有你省心的。讀了書吧,還要操心他結婚;結了婚吧,又要操心帶孫子。人一輩子,就沒有你閑的時候。”
女人閑聊,簡直是縱橫捭闔。那婆婆的話立即讓小何對將來產生了疑慮,她想起她老公哥哥的伢子。“讀大學?——他二哥的伢子在讀大學,第一個學期,兩科補考。給他錢交補考費,他拿去上網了。他媽媽現在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好看著他,先把畢業證搞到手再說。伢子聰明呀,上中學的時候,家里不給錢,怕他上網,吃的用的都給他買好。你們猜怎么著?他給同學做作業,做一次多少錢!”說著說著,語氣中明顯又有了夸獎的意味,這孩子是不省心,可是依然覺得替同學做作業掙錢到底是個天才的主意。
“如今的伢子就是聰明呀!”那婆婆也贊嘆。
小何說:“聰明喲。伢子學法律的,以后是要做律師的。”
那婆婆說:“做律師好呀。打一次官司,聽說可以掙不少的錢。”
笑梅把測量的數據用畫粉記在了布上。聽她們說做律師好,就忍不住說:“律師最無聊。我離婚的時候,那個律師叫玲玲她爸爸寫一個證據,說我怎么怎么壞。玲玲她爸爸清楚這是假的,到了法庭也沒拿出來。那個律師說:‘你的證據呢?哎喲,證據一拿出來,真是丑死人,凈是一些假家伙。后來,我跑到律師樓去罵了他的。我說:‘你媽的盡做缺德的事,只知道要錢。你這么要錢買藥吃!給你祖祖輩輩買藥吃!良心被狗吃了。——他們貼在墻上的規則寫得那么好,可是做起來不是人。律師,不是東西喲。”聲音一低,身子往前一傾,像是怕人聽了去,“——前面那棟樓的陳律師,在隔壁吃一碗米粉,咬筋得不得了。他又會編,一點點事情,他舉好多例子。他反正會翻,他想盡方法找盡理由要去說一下別人。——做律師真的不好。”還沒說兩句,聲音不覺又高了上去。
她又轉過身對那婆婆說:“我請了律師也沒用。監護權不該給他的。給他了,也是我帶;不給他,也是我帶。”
那婆婆顯然對笑梅也相當熟悉。“你當初怎么知道他這么快得病呢?沒有判給他,妹子讀書,他們就不會管。”
笑梅把綿綢布折疊起來,依舊坐下來拿起褲子絞邊,“也是噢。他病了后,玲玲的生活費就沒有寄了。玲玲她爺爺打電話去要錢,那個婊子不肯給。她爺爺就說:‘你要搞清楚點,這伢子是判給了她爸爸的。那個婊子說:‘他現在病了,撫養費應該一個人一半。”
從開始鬧離婚,她以前男人的名字在她的嘴里就成了“畜生”,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婊子”。離婚沒有三個月,她前夫就在醫院查出了糖尿病。不到一年,又查出了肺癌。有人對她說“這個報應來得也真快”,她臉上雖然笑著表示同意,但是,她嘴里的“畜生”不知不覺又改成了“玲玲她爸爸”。按說,那個女人的命也不好,鬧了幾年,好不容易結婚了,不承想是撿了一個病人回去侍候。隔著這么多的辛苦歷程,笑梅暗心里未嘗對她沒有同情。但是,只要提起她來,依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也依舊叫她“婊子”。
不只笑梅叫她“婊子”,小何也同仇敵愾,說:“哦,他病了,伢子就有理由不要了?!”質問的語氣,仿佛在捍衛她自己的利益。也是因為她自己日日在同假想敵作戰,早就把雙方的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小婊子以為戳散一個家庭那么容易呢。把一個男人打移交給了她,老的小的都連帶打了移交的。一家子老小的生病癢痛,生養死葬,她都得侍候著。”
大家都哄然笑了起來。笑聲像驚飛的一窩麻雀,拍打著翅膀在房間里來回撞。笑梅看著小何笑,響亮的哈哈聲從她嘴里飛出來,飛出來,手掩住了嘴,笑得背過了臉去……
笑定了,笑梅說:“剛離婚的時候,玲玲和她爺爺去上海,也是說玲玲學費生活費要多少錢,那個婊子就不耐煩了,說:‘哎呀,你回去,回去跟她過日子去。玲玲她爸爸呢,反正家都沒有了,有時候還不是忍一忍算了。她爺爺就氣不過,說:‘你還想怎么樣?你把他的家都搞沒了,你還想怎么樣?!那個婊子氣得聲都不能做。”笑梅有些快意地笑起來。小何也快意地笑著。那婆婆一只胳膊斜倚在燙衣板上,也滿臉是笑。笑梅又說:“做婊子就是這個下場。我玲玲說,那
點!摔著的!”聲音扁而薄,是一種金屬相互摩擦的音質,聽著讓人心里發毛。她四十來歲,臉上薄薄的皮肉,薄薄的嘴唇,薄薄的單眼皮下一雙看人總有點薄寒味道的眼珠子,是住在笑梅樓上的秀姐子。她臉上沒肉,短袖T恤里漏下來的兩只胳膊倒很結實,屁股渾圓,很有幾分豐滿。毛駝是她的小滿崽,大的是個妹子,已經進高中了。這幾年,計劃生育政策沒有那么緊了,又逢上她老公財運不錯,從原單位辭職后去做生意,掙了幾個錢,秀姐子下崗在家里沒事,就養了這個伢子。
她也不用笑梅招呼,徑直就往里走。小何趕緊坐直了身子,挪了挪,騰出位子來。秀姐子一屁股坐了。沙發當頭擺著鎖邊機,鎖邊機上擱著一個不銹鋼杯子。她熟門熟路端起杯子,倒水在杯蓋里喝了,問道:“趙娭娭今天沒來呀?”
“還沒來呢。”笑梅說。
“你們說奇怪不?今天早上,我家毛駝搬了個凳子站在陽臺上,說‘趙娭娭,外面下雨,說了一遍又一遍。我毛駝他爸爸還說:‘毛駝,你這樣喊,趙娭娭也聽不到,隔這么遠。”——秀姐子家住四樓,趙娭娭與她家隔了十幾棟房子,平常幾乎不到她們這邊來。
“不是趙娭娭的魂魄跑出來了吧?”笑梅說。有一個迷信的說法,人病了,或者人臨死前,魂魄就會跑出來。“等一下,叫她去請法師收一收魂。”
秀姐子恍然明白過來。“是的呀,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呢。我小時候病了,我娘總是從外面一路喊回家,‘秀妹子吔,回來睡覺喲。我就在家里答應‘回來了喲。我小時候,有個發燒感冒的,就這么治。”
“那是生魂,喊一喊,招回家就好了。魂魄往家里走就不要緊,往外面走不好。”笑梅也不知道哪里懂得這么些。
話是這么說,大家還是隱隱地有些擔心。趙娭娭八十歲的老人了,一個人單住,子女都在外地。她天天都來笑梅這里。有時候,笑梅上街買東西,她就坐在洗衣店門口幫笑梅看店子。今天大半個上午了,還不見她來,不是病了吧?如果一口氣憋住了緩不過來,走了呢?笑梅沒有手機,她要小何給趙娭娭家里打一個電話。趙娭娭家的電話號碼寫在縫紉機靠著的那面墻上。小何撥了幾次也沒人接。
“哦,我記起來了。”笑梅說,“趙娭娭說這幾天她不接電話。過兩天她生日,她不愿做壽,她兒子女兒總是打電話來,說要給她做。”
毛駝在房間里待悶了,站在秀姐子跟前總是哼哼唧唧。秀姐子煩道:“這個伢子喲,只喜歡在外面跑。”她從手腕挽著的小包里拿出一瓶酸奶,塞到毛駝手里,“哪!吃吧!都不讓我安心坐一會兒。”毛駝有了吃的,暫時也就不鬧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拿了幾件衣服來洗。秀姐子認識他,彼此淡淡地打了個招呼。笑梅問明了他住幾號樓幾號房,翻出衣服的標簽,一一記下了,說他過兩天來拿。
等那男子一走,秀姐子就說:“我老公原來單位的,離婚了。”
笑梅問:“喂,他老婆就是那個計算機學校的朱校長吧?好漂亮的呢。她是讀書人,我離婚的時候,她還勸我千萬別離,說女人離婚了不好,再找人難。”
秀姐子嘴一撇,說:“漂亮什么啰,只是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又冷笑一聲。每說一句話跟著眼睛就一翻,“讀書人——讀什么書啰?一個護理中專畢業的。一開始工作就在我愛人他們單位的飯店搞接待。學護理的搞接待,那還差不多,都會服侍人。后來看到辦學掙錢,又去辦什么學。一個這樣的人,懂什么辦學啰?還不是搞了別人的錢,又去誤別人的子弟。——唉,反正如今亂七八糟的學校多,一般的人搞得清楚個鬼。”
“聽說她同市長關系蠻好呢,市長一次就給她撥了一千萬。”小何說。
秀姐子說:“是的喲。他們離婚的時候,那個女的就給了這個男的六百萬現金,還有房子、車子也給了他。這個女的呀,”聲音一停頓,表示不屑,不值得她一說,但是不說不舒服的,“——她只要能達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還在飯店搞接待的時候,飯店的經理是個女的,在飯桌上開玩笑說收干女兒,她當時就跪到地上去喊‘媽媽了的呢。那個女經理隨即把手上的一只玉鐲脫下來給了她。這樣的事,你們做得出來不?對女人都這樣,對男人,”她一邊嘴角往上一牽,牽出鼻子里輕蔑的一聲:“哼!男人可不像女人啦,想從男人那里得到好處,得先給男人好處。這個女人,只要能給她好處的男人,她脫褲子不贏的。她老公也知道,氣得不得了,經常把她打得嗷嗷叫。前兩年就離了,聽說后來又搬到了一起,但是那個女的是改不了了,最后還是分開了。這個男的也找了,那天看見他車里坐著個年輕妹子。”
笑梅說:“朱校長肯定還是有她特殊的才干。不然的話,市長那么大的人物聽她的?”
“你這個人哪!”秀姐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也不想想,你說市長那么大的人物為什么聽她的呢?”
笑梅堅持說:“會掙錢也要本事。我沒本事,就只能開這個小店子。”
“話不能這么說。”小何說,“做雞的比你掙錢多,你不能說她們都比你有本事吧?就說我們吧,沒有到外面掙錢,但是,上,服侍老的;下,照顧小的,這個用錢能算得清嗎?就是隨隨便便請人做一點事,還得多少錢一個小時呢。”她也是因為自己沒有出去掙錢,所以才有這一套說辭。
秀姐子說:“掙錢靠本事呀?那看什么本事了。有些人掙錢一靠昧良心,二靠不要臉。笑梅,你要有這兩樣本事,保證你沒有這么辛苦。”
笑梅笑道:“你凈說沒名堂的事。”
有個婦人來拿衣服。笑梅用衣又從天花板上頂下來幾件衣服,給那婦人看過了,然后在燙衣板上一件件疊好,又用包裝袋裝好了才遞給她。
“多少錢?”
“總共六塊。換拉鏈漲了一塊,真是沒有辦法,什么東西都漲價。”笑梅抱歉地笑著,為漲了一塊錢解釋。因為臉色本來就有些紅潤,又低著頭,簡直就有點紅頭漲臉的味道。
“怎么是六塊呢?這么多衣服。”那個婦人多丟了兩塊錢在燙衣板上。
笑梅撿起兩塊錢遞回去,說:“只有六塊呢。換一條拉鏈,三塊。改一條褲腰,兩塊。那件改袖子的,就收一塊錢吧。”那婦人又推讓了一回,還是把那兩塊錢收起了,說:“這也太讓你吃虧了。你這個樣子,我都不好意思再來了。”笑梅笑道:“收別人也是這么收的。”又留她坐。那婦人說家里洗衣機還洗著衣服呢,便拎著衣服走了。笑梅看著她出門的背影,還在笑著相送:“好走啊,謝謝你照顧生意。”
小何說:“笑梅,你這個樣子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褲邊絞完了,笑梅又拿起一條要換拉鏈的褲子,用錐子拆線。她笑道:“我開這個店子呢,也不圖別的,自己能混一張嘴,把我玲玲看住,不讓她學壞就行了。”
小何說:“做你這些事,功夫又細,又煩瑣,還收不了兩塊錢。換上我,煩都煩死了。現在什么都漲價。豬肉十幾塊一斤,小菜都兩三塊一斤,你總得活命吧。”
笑梅說:“漲還是漲了的。換一條拉鏈就漲了一塊。等這陣雨季過去,天熱起來了,燙一件衣服也想漲一塊。真是沒辦法,天太熱了,燙衣服真不好受。”雖然早已經是夏天了,但是這些日子,天天下雨,坐在里面還不覺得。到了大熱天,燙衣服時蒸汽一蒸,加
上店子又死風閉氣,整個就成了個桑拿間。燙斗燙下去,蒸汽騰騰地升起來,汗就像豆子一般從每個毛孔里冒出來,匯在一起,水一樣地在身上流,頭發、衣服從早到晚都是稀濕的。每年熱天,她都一身身地起痱子,痱子一炸,身上的皮膚就成了一塊老杉樹皮。“唉,漲價也難噦。昨天,一個男的,給他洗了兩件羽絨衣,一件還是白色的長羽絨衣,很難洗的。收他十塊錢,他還跟我講價,說我黑他。他自己小車開著。”
說話間,又進來一對青年男女。男子瘦得像只猴,尾隨在那女子的后頭,一進門眼睛就骨碌碌地亂轉,是一種特別留意的眼神,仿佛要在天花板上吊著的衣服間找尋什么東西似的。那女子也瘦條條的,上嘴唇釘了一個水鉆,金黃的長發披在瘦削的鎖骨上。她問笑梅:“老板,那個衣服,我已經把錢給你了嗎?”
笑梅說:“給了呢。”
女子說:“哦,給了哦。我也記不太清楚了。”
笑梅說:“是給了呢。”
女子說:“我還有幾件衣服要洗,等一下送過來。”
笑梅說:“哎呀,真是對不起,我這幾天人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今天我就沒有收洗的衣服。你去別的洗衣店看看吧。真是對不起呀。”
“今天不洗呀?那我明天送來吧。”
“真對不起,我這幾天真的想休息,不洗衣服。”
那對青年男女只好走了。笑梅繼續拆拉鏈,嘀咕著:“自己沒給錢,自己還不知道?!故意裝那樣子!”
小何和秀姐子摸不著頭腦,問是怎么回事。笑梅說:“剛才這個男的是吸毒的。我本來也不知道。前幾天,那邊洗衣店的趙姐過來告訴我,說這個男的送去一件皮衣,本來就是一件舊皮衣,穿了好多年的。要趙姐給他改一下袖口。趙姐改了。他說縫紉機的機針扎在皮子上有針孔了,一定要趙姐賠,不然的話,就要打人砸店子。最后趙姐還不是賠了八百塊。搞得人家趙姐店子都開不下去了,現在要把店子打出去呢。趙姐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衣服送到我這里來了。我還不是趕緊把他們的衣服洗了,也不等他們來拿,就送去他們家了。他媽媽接的。我說我這幾天人不舒服,想休息,怕不開店門,就把衣服送到他家里去了。他媽媽問給錢了沒有,我說給了。——唉,這種吸毒的人,得離他們遠一點,不要讓他們找上了我。自己吃一點虧,自給他們洗幾件衣服算了。他們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偷東西,戳別人的錢用。看到店子里有好衣服,他們也會偷的。”
“天啦,你這里的衣服真要是被偷了,還不你賠呀。”小何替笑梅為難地叫喚起來。
“就是呀。剛才,我就不接他們的衣服……開這個小店子也不容易呢。昨天我差點收了一張一百塊的假鈔,洗一件羽絨衣收五塊,我找零九十五塊。幸好陳姐給了我這個驗鈔的,我拿起一照,發現是假的,趕緊追了出去。那女的還說我是不是換了,我說我身上沒有一百塊的票子。我也沒有點穿她,只說‘你也不知道這是假的啰——她肯定知道那張錢是假的,她包里就只有那一張一百塊的票子,旁的零錢都沒有。我把錢退給她了,她還不是就拿那張錢去后面菜市場了。還是熟人呢,她和她媽媽,我都很熟。”
小何說:“也太缺德了,竟然拿假錢來誆你!誆你不成,又去誆販小菜的。販小菜的一天都掙不了幾塊錢,怎么就黑得了這個良心。有假錢用到牌桌上去也好些呀。”
笑梅忽然問道:“小何,你走路怎么總是打不起精神啊?”
秀姐子也說:“她走路,腳好像在地上拖。”又乜斜一眼小何,“你把腳抬高一點啊。”
小何說:“啊?我覺得還好呀。”
笑梅說:“你走路,一點精神也沒有,總是有心思的樣子。你看我,做什么都風風火火的。‘活著一日就做神仙,死了就卵朝天”。她抬頭朝小何嘿嘿一笑,為這句粗話表示不好意思。“這話很糙吧?”笑著問了一句,又去忙手上的活計,一邊說,“可是話糙理不糙。一輩子喲,短得很,活一天就要高高興興過一天,死了就算了。想那么多于什么。”
小何嘴角動了動,臉上現出一點笑意,可是只覺得滿心的委屈,能有精神嗎?這樣過日子,就等于守寡。感覺人總是虛的,無著無落,常常買一大堆零食和衣服來填充。待在家里就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沖伢子大聲吼。也小心地保持苗條身段,也打扮著,可是又有什么用?真要是守寡還好些,可以名正言順在外面找人。隔了一會兒,她才說:“昨天呢,他打電話來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我在做什么啦,在偷人!”復述這話時很沖,可是分明對她老公幽怨著。
“你是閑的。”秀姐子說。她因為自己生了兩胎,所以總是忘不了生孩子。她斜眼瞅著小何,嘴皮子一撥,說:“你又沒事,還生一個啦。”
小何說:“生鬼喲!前年我就搞掉了一個。”
秀姐子問:“你沒上環呀?”
“上了。上了環,身上總有點不干凈,就把它拿掉了。反正他又不在家。”
秀姐子說:“他不在家,還不是照樣懷孕。”
小何一時沒反應過來,說:“他不在家,我拿什么懷?”
秀姐子帶笑不笑的,說:“那我怎么知道呢?”她本來想說她去偷人的話,臨到出口,又把話縮了回去,說,“拿黃瓜懷啦。”
笑梅哧的一聲笑了。小何知道秀姐子只是開個玩笑,并沒有什么惡意,也跟著笑得嘎嘎的。秀姐子突然發現毛駝不在房間里了,忙起身追了出去,一邊叫著:“耶,這個臭崽子!外面車那么多……”
小何跟著也走了。說話的聲音一消失,錄音機的念經聲立即彌漫了整個空間。壞拉鏈拆掉了,干洗機的門把柄上掛著長長短短一大把拉鏈,她從中抽出一根,在褲子上比畫比畫,不行,又換一根。
給褲子裝拉鏈是個細膩活,線路稍微踩歪一點,門襟處就很難看。笑梅專注地做著手中的活,什么都不去想。她每天上午就做一點零碎活,給人縫縫補補。要洗的衣服是在晚飯后,玲玲做作業了,她才開始洗。那些小伙子,衣服不穿得像塊醬牛皮不會送來洗。居家過日子的人,不是很難洗的衣服也不會送到她這里來。那些衣服,干洗機根本洗不干凈。店里這臺干洗機,已經銹跡斑斑,從別人手里打下這個店子起,就成了一個擺設。她只能用手洗才洗得干凈。洗完了甩甩于,晾在家里,第二天下午拿到店子里來燙。有時候衣服一燙干,發現上面還有污漬,又只得返工重洗。雖然這么辛苦,一天最多也就掙幾十塊錢,有時沒有衣服洗,只掙幾塊錢一天的時候也有。可是到了夏天,幾乎沒有送洗的衣服,靠給人縫縫補補,根本沒法子維持,她又想點子摸索著做一些式樣簡單的睡衣睡褲。給婆婆姥姥做,收費便宜點,還是有生意的。
小區里老老少少的婦人都喜歡到她這里坐,也信得過她,趙娭娭、小何,還有幾個婆婆姥姥的家門鑰匙都放一片在她這里備用。這幾年,她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也知道得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是為這個事過不去,就是為那個事過不去。她也漸漸想明白了,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事做,孩子健健康康在上學。這種太平日子,快快樂樂過都來不及,何必去煩惱那些沒用的。改變不了的事實,就隨他們去吧。她養老保險也買了,買的小份額的,一年交兩千多塊錢,但是,她放心了,老了不用為衣食發愁。一個人的祿數
是上天勘定的,她也不貪心。多吃多占的人就是這點沒想明白,結果呢,自己的祿吃完了,只能用壽來抵。
也不是沒想過嫁人。去年,馬娭娭的兒媳婦得病過世了,馬娭娭就想把她說給她兒子。她兒子開了一家五金店,年紀相貌也還相當。可是她考慮再三,還是沒有同意。她一嫁過去,就非得去給他守店子,自己這個洗衣店就只能關了,對玲玲的照顧肯定少一些。如今她同玲玲在一起,真是其樂融融,她擔心一個原本不相干的男人走到她的生活中來,破壞了她們母女之間的這種氣氛。——等玲玲上大學不在身邊了,碰上合適的,再隨一個緣吧。萬一碰不上也沒什么,她到廟里修行去。都說怕老了孤單,有什么好擔心的呢?也許擔心的事情還沒有來臨,一切就都變了模樣。人活著,什么事由得了自己做主?生由不得自己,死也由不得自己。俗話說“盡人事,聽天命”,這話就說到點子上了。人活著,也只能在小事上做點努力,末了還是只能由命做主。再說了,世上又有幾對夫妻是手牽手一起進墳墓的?趙娭娭嫁了兩個男人,現在還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她用剪刀剪斷線頭,用指甲刮了刮線縫。感到腰背有些酸疼。以前同玲玲她爸爸在一起時流過產,從醫院一出來,就到工廠上班,結果落下了子宮下垂的毛病,常常引起腰酸背疼。本來只要好好休息,注意營養。這病也容易好,可是她哪里得閑。每次身上什么地方疼了,她就用土方子治:卷一塊棉布,捻上桐子油,點燃了對著腳板燒——腳板的穴位多,主管人體的各個臟器,這樣燒一燒管用。從小就看慣了父親這么治病,現在老人家七十多了,還健旺得很。今晚上得燒一燒了。
她反轉手去,握著拳頭在腰上捶了幾下,不由得想起他來——才剛做完一場大手術。該瘦成什么樣了呢?原本那么壯實的身體……快六年了,中間只在法庭上見過一面。他的模樣,如今越想越感到依稀,像洗澡時鏡子里的人像,水汽彌上來,人漸漸像化掉了一般……他死之前,估計是再也見不著一面了。這么想著,心里便有些凄清,曾經同桌吃飯同床睡覺十幾年的親人,是死是活真的就這樣各不相干了。
他這輩子眼看著就要完了;她這輩子的男歡女愛也隨著他完了,就算以后找一個伴,也只是一個伴一再找人,至少得看對方有沒有退休工資。不像當年跟他,什么都不顧,心里眼里就只有他這個人;至于那個女人,他撒手走了,她的故事肯定還完不了,可是他給她墊了一個不幸的底子——還能好得了嗎?
這都是各人的命數。
小錄音機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反反復復地念,聽著也不覺得單調,仿佛有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就像佛祖那只佛法無邊的巨手在她每根神經末梢撫摩過,撫摩得她的心里不起半點波瀾。
“笑梅”,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還在門口就打招呼。他精骨身材,臉上的褶子多得像塊苦瓜皮。淺色短袖襯衣、藍褲子、黑皮鞋,穿得也還整整齊齊。
笑梅扭過頭去,說:“李爹,你來了。”
“笑梅,”李爹又親熱地喊一聲,“這是我在橋下面種的菜,你拿去吃吧。”說著,把手里一個裝了空心菜的黑色塑料袋掛在進門墻壁的釘子上。笑梅只顧嗒嗒地踩著縫紉機,說:“李爹,您莫客氣噦。我圍墻后面種的菜長起來了,有菜吃呢。”
李爹自顧自繞到笑梅的身后,把裝了一點花生的袋子擱在了沙發旁邊的木椅子上,說,“笑梅,我這褲子剛才不小心扯壞了。”他掀起襯衣,露出扯壞了的褲口袋處,“你給我看看,看好補不?”
笑梅轉過身來,往前湊了湊,去看李爹扯壞了的褲口袋。笑梅的頭一靠近李爹的身體,李爹感到自己的下體就開始發功啟動。他六十出頭的人了,但是這方面一直有要求。婆婆子這些年生病,完全不行了,早已經分房睡了。前不久,他氣得半夜起來捶她的門——年頭到年尾,她碰都不讓他碰!
他一時情急,一只手情不自禁就摸到了笑梅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上摟過去。笑梅完全沒有防備,臉已經觸到了他褲襠里那鼓鼓囊囊的一堆東西。她猛地把他一推,板起臉,目光不由得嚴厲起來,說:“李爹,你莫這個樣子啰!你是有婆婆子的人!”
“我那婆婆子有糖尿病呢。”李爹也顧不得體面不體面了,“……我也想呢。”
笑梅懶得再搭腔,仍舊轉過身去踩縫紉機,因為生氣,針腳一不小心就歪了,機針扎到了拉鏈上。她把褲子從壓腳板上拉出來,剪斷線頭,又用剪刀尖拆掉踩歪的線,重新再縫。她早就看出他不懷好意,每次他來,她只是面子上敷衍,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也不好太相得罪。可是她心里氣呀,以為她離婚了一個人,就什么男人都可以?把她想成什么人了!有婆婆子的人,還一天到晚花花腸子!她最恨的就是這個!
李爹心想笑梅一個人,寡婦寂寞,以為好得手,沒承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訕訕的,走不是,留不是。想了想,覺得就這樣走了,反而更沒意思,自己便坐到沙發上,也許再說說話,轉圜轉圜又好了。那點花生,是他剛才在來的路上,特意在路邊炒貨店買的。本來是想兩個人吃著花生,談講談講,就可以親親熱熱的。笑梅背對他坐著,他堆起一臉討好的笑,把裝著花生的塑料袋朝她后背遞過去,說:“笑梅,吃花生。”然而笑梅的身子并不見轉過來,只聽見她說:“我忙呢,沒時間吃。你自己吃吧。”李爹只好又把袋子擱回椅子上,自己一粒粒剝了往嘴里送。
笑梅的態度叮嘣石硬,李爹想說點什么都不成。他就納了悶,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能不想男人?憋了半天,還是不甘心,說:“笑梅,你一個人,不也是想男人嘛。”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她想男人,他又想女人,不是剛好嘛,何必裝一副貞女烈婦的樣子。
“我一天到晚忙都忙不過來,哪里還有時間想七想八!”笑梅立即切斷了他的想頭。
李爹又被嗆住了。
門外車聲人聲,沸反盈天,然而與這個地窖一樣的洗衣店不相干的,房間里縈縈繞繞著“南無阿彌陀佛”的念經聲,夾雜著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笑梅手里忙著,心里對自己說,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穩,這些亂七八糟想頭的男人是近不了她的身的。有一次也是一個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流氓,褲襠里那點精液仿佛變成了哈喇子,都黏巴巴地掛在了臉上。到她這里來了兩次,見她和顏悅色的,以為可以隨便,就對她動手動腳。她拿起木尺,高高地舉起來,說:“你來,你來,你來我就打死你!”那個男的還不是灰溜溜地走了,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有花生混著嘴,李爹的尷尬似乎多少有一點掩飾,不然,清湯寡水于坐著更不是味。冷場了半天,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我把褲子脫了,你給我補補吧。”
笑梅也不阻止他,生意還得做,平時有人穿在身上的外衣外褲扯壞了,臨時到她這里來補,也就在她這里穿穿脫脫的。李爹剛剛把褲子從屁股上褪下來,就進來一個單瘦的婆婆子。她一進門看見李爹穿著米袋子一樣的藍色大褲衩坐在沙發上,正抬起一只腳脫褲子,不免狐疑地掃了一眼室內的情形,皺眉說:“你這是干什么?……你怎么坐在這里?這是堂客們來的地方!”
是李爹的老婆。
笑梅笑著跟她打了招呼。
李爹對他婆婆子解釋:“褲子剛才扯破了,來補
一下。”
李媽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她心里何嘗不知道他是在找理由來笑梅這里,不用說一句話,她也清楚他那點心思,跟了他一輩子,早把他看了一個透里透。笑梅是個正經女人,他去打她的主意,還不是出乖露丑!奈何在人前不好挖苦他,總得留點面子。
笑梅裝著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似的,照舊與李媽談談講講。她把李爹的衣服補好了,李爹穿上。李媽問多少錢,笑梅說一塊。李爹忙從上衣口袋里摳出兩塊錢一張的紙幣,丟在燙衣板上就走。李媽惡聲惡氣沖李爹喊道:“這下子又急什么鬼啦!還要找錢呢!”笑梅忙從錢包里找出一塊錢,遞給了她。
李媽不耐煩地一迭聲“走,走,走,走”,也不知道她催什么,跟在李爹后頭走了。
笑梅目送他們出去,嘴角不覺牽了牽,微微地笑了一笑,無意間瞟見了掛在墻上的那把青菜,連忙沖門外喊道:“喂!李媽!”可是李媽他們已經走了。她趕忙起身,拿起那把菜追出門去,把菜給了李媽,說:“李爹的青菜忘記拿了。”——犯不著為了一把青菜還給他留一個念想。李爹臉色板板的,做聲不得,他知道他根本沒戲了。
天濕陰陰地,下著小雨。笑梅把煤爐子上的那袋菜掛到店子里去,又出來發煤爐子,要準備燒蒸汽了下午燙衣服。她用砍刀把廢木料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放進爐子里。煤爐子是早餐店的老板丟掉不要了的,她撿來,自己弄一點水泥糊巴糊巴,又能用了。能省一點是一點,買一個新的也要幾十塊,還不是一樣地用。她往爐子里倒了一點煤油,用打火機點燃了。剛剛燃燒起來的木料,淋上一點雨,冒出一股嗆人的青煙。
隔壁早餐店的老板吳師傅正在炒酸菜碼子。他精瘦精瘦的,可他老婆卻又矮又胖,粉面桃腮,頭發梳得光光的,在腦后盤了個發髻,如果再老一點,扮演團頭團腦一團和氣的土地婆婆不用化裝。她正蹲在店門口洗黑木耳,見笑梅弄得青煙直冒,就說:“你這是熏臘肉呢。”
笑梅笑道:“馬上就好了。哎,煙熏一下好呀,消毒殺菌。”
不大一會兒,木材就烘烘地燃燒起來了。木材燃燒輕微“噼啪”的爆炸聲,紅的跳躍的火焰,有一種特殊熱鬧的味道,讓笑梅覺得喜慶。火勢起來后,她用鐵火鉗夾了一個煤球架在上面,然后去店里取了一把傘,把簡易的鐵門虛掩了一下,跟吳師傅夫婦招呼一聲說:“我去看一下趙娭娭。馬上回來。門沒鎖。”
毛駝的話還一直擱在她心里,雖然趙娭娭說過她這些天不想接電話,但是一上午沒見她來,她還是放心不下。她撐開傘正準備走,只見趙娭娭一手打著傘,另一只手拖著一小捆長長短短的廢木條,從屋角那邊慢慢騰騰拐過來了。笑梅趕緊迎上去,接過老人手里的東西,問道:“您上午做什么去了呢?”趙娭娭說:“看打牌去了。一個人待在家里沒味。”笑梅問道:“這是哪里撿的啰?”趙娭娭說:“打牌的那家樓上在裝修房子,這個丟在外面不要了的,我看引火蠻好,就撿來了。”
兩人又折回洗衣店。笑梅把煤爐子移到靠墻避雨的地方,又去淘米煮飯。她店里店外出出進進,走路身體有些前傾,忙忙乎乎的樣子,像一只鼓著翅膀撲出撲進的母雞。飯是每天在店里用電飯煲煮好了提回去的,這樣既煮了飯,還不耽誤在店里做事。中午玲玲在學校吃飯,她一個人吃飯也不將就,就是回家炒個青菜吃也好,身體健康最要緊。
小何手里鼓鼓囊囊提著幾塑料袋吃的用的在門前過,笑梅看見了就喊:“小何,去玩會兒了!”小何又順腳拐了進去,一進門看見趙娭娭坐在沙發上。就大聲說:“趙娭娭,您上午做什么去了呢?讓我們好念您。給您家里打電話也沒人接。”一面說著,就挨著趙娭娭坐下了。
趙娭娭以前是食品廠的工人,雖然是八十歲的老人了,周身上下依然收拾得干干凈凈精精致致,白底淺藍格子短袖襯衣,黑色葛絲長褲,孔雀藍暗花布鞋,短頭發染黑了,看上去要年輕許多。她笑道:“你們這幾個鬼也打了電話喲。電話總是這么響,我就出去了。”
小何在趙娭娭面前分外佻達,她故意說一些俏皮話逗趙娭娭開心:“肯定是哪個老頭看上了您,總給您打騷擾電話,您才不敢接電話的吧?”
笑梅笑得直拍膝蓋。趙娭娭笑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伸手在小何身上輕拍了一下,說:“你這個鬼……我是怕他們打電話來要給我過生日。我說我不過生日,他們來了還不是磨我。我也鬧不得。”嘟噥著,有點肥胖的臉不滿意了看上去便有些像一個賭氣的孩子。
小何說:“啊?他們來給您過生日,還要您做飯呀?”
趙娭娭說:“飯不做,東西總還得我買回去。”
笑梅建議說:“等他們來了,您就帶他們到前面洞庭湖鴨子火鍋店去吃。也不貴,味道也還好。”
趙娭娭想了想,說:“那也是要得。”
笑梅這陣子得空坐著歇會兒,她拿起鎖邊機上的一個瓶子,把蓋子擰開,遞給趙娭娭說:“這是劉媽做的水晶蓖頭,她送了一瓶子過來。”趙娭娭用手指捻起一個蕌頭,一點點吃了,說味道還行。笑梅又把瓶子伸給小何,小何說不喜歡蕌頭那氣味,不吃。
小何說:“趙埃娛,你說笑梅又勤快,又賢惠,這么好的女人打單身,是不是只怪那些男人太沒造化呀?”
趙娭娭說:“是她不找呢。”
笑梅笑道:“現在還是不找的好。那邊開美容院的余姐,離了婚找了一個,人家都說她妹子跟了這個繼父呢。那天,那個妹子同她繼父到我這里來洗衣服,兩個人就這么掐掐捏捏。唉,現在還是不找。”
小何說:“也不是所有的繼父都這樣。”
笑梅說:“多。電視上、雜志上,我們生活周圍還少呀!”
小何壞壞地看著笑梅笑,說:“那你肯定有情人。只是瞞著,沒讓我們知道。”
笑梅也不慍不惱,笑著說:“我早上七點鐘就到店子里來,晚上十點多了才能把衣服洗完。你看我哪里還有空找情人。”
“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就不想呀?”小何打破沙鍋問到底。
“偶爾也有一點吧,不去想也就過去了。”
“笑梅,你就不覺得虧得慌?沒人疼沒人愛的。想通點,不要難為自己,臨時工也找一個用用。萬一不行,鐘點工也行。”
笑梅和趙娭娭都哈哈地笑了起來。趙娭娭不由得想起她曾經快樂的時光,感嘆說:“還是你們年輕人好玩。”
小何笑道:“您不好玩嗎?”
趙娭娭說:“老了就不好玩了。”——老了還好玩什么呢?這么大年紀了,前面不遠的地方只有一個死等在那里,一伸手就摸得到。老伴走了,一個人待著,總愛回憶從前,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有滋有味。如今一個人窸窸窣窣在屋里,成了個沒進墳墓的鬼。每天就是弄一點吃的,兩棵小白菜炒一炒就算一餐。出來走走吧,還沒有力氣走遠了。
小何笑道:“您到小區找一個老頭陪陪您。悶了,調調胃口也好。”
趙娭娭笑著伸出兩只手來,模仿老年中風的樣子,兩只手直哆嗦,張著嘴發出“哦哦”的聲音,笑道:“手腳就是這么顫呀顫呀,口水就是這么滴呀滴呀。我才不找呢。”
趙娭娭那抖抖呵呵的樣子,把笑梅和小何逗得都笑彎了腰。小何笑道:“也有不是這樣的啦。”趙娭娭搖頭說:“沒有好看的。我家那個長得好看呢,像周總
理的樣子。他要是長得不好看,我還不要他呢。”臉上突然飛起了一點紅,竟然有些羞澀的味道。
笑梅說:“小何,你沒見過趙爹吧?趙爹是長得好看呢。趙娭娭最賢惠了,趙爹每次從外面打牌回家,趙娭娭洗臉水打了送到趙爹手里。”
趙爹是趙娭娭第一任丈夫的弟弟,丈夫過世后,子女就把她和小叔子撮合到了一起。那時候,趙娭娭都六十多了,可是有愛的滋潤,她非常顯年輕,都說她看上去像四十多。趙娭娭本來是個不多話的人,不知怎么就來了興致,當然她也是相信笑梅和小何都不是那種搬是非的女人。她說:“他對我真好呢。結婚的時候,他買了新房子,給我置辦了全套金首飾。他說是把我當黃花閨女娶呢。后來,他得了病,身體不行了,還花了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個工具給我。”這句話才出口,立即就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只手不自覺地往前一打,似乎要借手勢揮去這種害羞似的。她不怎么想第一任丈夫,他活著的時候,總喜歡到外面嫖堂客,她氣得想死的時候都有。她只想她第二個男人,雖然他也嫖,但是等到同她結婚,他已經不嫖了,他把全副討好女人的本領都用在她身上,他給了她一個女人想要的全部愛情。她總是回想起他走的那天早晨,他喊她,要她過去同他一起睡,用手摸她的身子,突然就不行了。這讓她背地里一次次后悔,他是因為激動,才把病引發送了命的。
趙娭娭說出用過性具的話來,笑梅覺得非常意外,她趕緊看了小何一眼,有些窘似的笑著,為趙娭娭解釋:“趙娭娭最幽默了。”——把趙娭娭說用過性具的話歸結為幽默,她自己也覺得過于牽強,簡直是文不對題。小何驚訝不已,反倒不說笑了。她不能想象這么老的娭娭曾經用過性工具,她還一直以為那是最開放的那一類人用的呢。就連她,每次經過性用品商店,都目不斜視,唯恐人家往那方面去想她。
“笑梅,你這盆辣椒長得蠻好呢。”秀姐子的聲音在外面喊。
笑梅在屋里笑著答應:“是的。托配你家毛駝的尿呢。”她又對小何和趙娭娭笑,“她家毛駝每次來了,總要撒一泡尿在里面。”
外面雨停了。毛駝正站在店門口那個種了兩棵辣椒的破鐵盆前,褲子褪到小腿上,挺著小雞雞往里面撒尿。尿一半撒在盆里,一半撒在水泥地面上。看著地上的尿蜿蜒爬行,他抬起腳對著尿用勁一腳踏下去。
秀姐子站在旁邊看著,罵了一聲“這個臭崽子”,才伸手把毛駝的褲子穿好。出租影碟的店子前那臺電動木馬正在一搖一擺地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里面坐一個小伢子。毛駝便去扯秀姐子手里的包,說:“坐搖搖,坐搖搖”。秀姐子從包里掏出一塊錢打發他過去了。
她轉身進了洗衣店,叫喳喳地說:“社區門口捐款單貼出來了。笑梅,你捐了三百塊呀。你舍得捐呀!”
趙娭娭說:“嗯,她只捐三百呀?她捐了一千!我要她不捐這么多,指不定人家怎么想,又不是有錢。她就自己捐了三百,又用她玲玲的名字捐了七百。”
秀姐子和小何的心里都不覺震了一震。進來一個婦人,笑梅對她一笑,朝墻上努努嘴,說:“菜掛在釘子上了。”
小何問趙娭娭:“您也捐了?”
趙娭娭咕嚕一句:“我只捐一百。”
小何也捐了一百,她就不好意思提了,只望著笑梅,一副感佩不已的樣子,說:“我只知道你人好,想不到……”究竟她想不到什么,卻沒了下文。憋了半天,才說:“別人捐得多,我不覺得有什么,因為他們來錢容易。可是你的錢不同,一分一厘都是辛苦錢。這一千塊只怕要掙幾個月呢。”
笑梅的臉忽然紅了,原本捐錢只是想盡自己的力,驟然被人關注,似乎成了件難為情的事。她覺得自己的行為需要一點解釋:“四川遭了那么大的災……”又默然了一會兒,說,“我雖然沒什么錢,總比他們過得好,還能睡一個安穩覺。正好這個店子半年的房錢還在身上沒有交,我就把它捐了。我只要自己和我妹子身體好,有飯吃有衣穿,留一點錢急用就行了,其余的都送出去。將來如果有什么急事要用錢,那也是生病了。真是要命的病,錢也救不了命。一般的病,也用不了多少錢。”
秀姐子心里便有些不安了,她沒有捐款,四川地震,人人都在出力幫忙,仿佛只有她袖手旁觀一樣,她說:“小區組織捐款,我也不知道。當時本來想去獻血的,聽說血庫都是滿的。我愛人他們單位組織了捐款。”她愛人捐了,也就代表她捐了,她在心里又這樣安慰自己。
一時幾個人都垂著眼睛默不做聲。這些日子,只要一提到四川地震的話題,大家總是時不時地陷入沉默。那個婦人站了一會兒,拿了菜,悄然出去了。大家也不去理會,似乎都沒注意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小何冒出一句:“太慘了。”
秀姐子說:“是的。想起那些家長怎么過喲。有一個女的,抱起她妹子就是那么哭呀。那個妹子剪的短頭發,穿著牛仔褲、運動鞋。漂漂亮亮的一個妹子,跟睡著了一樣。電視里一放這些,我就想起我妹子。含在嘴里養到十六七歲,說沒有就沒有了,心都疼死呢。說是一個坑就埋了108個,全都是學生伢子呀……”
“快不要說了!快不要說了!”趙娭娭一迭聲制止。發生地震那些天,電視里一天二十四小時對地震現場進行播報,她一打開電視就對著電視機淌眼淚,后來她都不敢開電視了,心情才慢慢好一些。秀姐子看了一眼趙娭娭,見她正抬手抹眼淚,便趕緊住口了。
還是笑梅笑道:“我現在覺得我真的好幸福。我玲玲天天在我身邊咿咿呀呀,我就覺得幸福。她讀書成績不怎么好,以前我還悶在心里急,現在我也不急了,只要她身體健康就好,萬一考不起大學也不要緊。天生的天養,總有她活命的路徑。看看這次地震……”說到這里,她就打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是真的看開了。”
趙娭娭她們走了。空氣濕漉漉的,人感到分外的涼爽。笑梅站在店門口,提著開水瓶,往蒸汽罐里罐開水。蒸汽罐的口子小,開水只能慢慢地灌進去,一點一點,反正也不急。
中午了,路邊停滿了汽車,都下班回家吃飯了。隔著一排汽車,過去是一堵高坎,爬山虎的葉子密密挨挨把高坎爬成了一堵綠墻,對過的房子就建在綠墻上。去年那么大的冰災,這堵織滿爬山虎藤的高坎被凍成了一堵冰墻,當時她還以為這些爬山虎藤都被凍死了呢,誰知道季節一到,青幽幽的葉子照例又紛紛地生長出來了。
她猛然想起,農歷六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就要到了,記得到時候要到廟里去。今年得燒兩道符,給她玲玲燒一道平安符,給玲玲她爸爸燒一道長壽符,她也只能為他做這些了。
責任編輯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