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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鷹

2009-09-21 07:15:04
十月 2009年5期

海 桀

1

偵察兵肖洋坐在水草肥美的河溝旁,給戰馬的右前蹄用心纏裹繃帶。

昨天傍晚,劉駿的槍沾了水,擦拭的時候,不知怎么就走了火。子彈撕開馬的皮肉,在蹄腕上部的骨頭上留下一道血槽。憑肉眼的經驗,好像沒對骨頭造成破碎性傷害。經過處理和一夜的療養,它歡蹦亂跳的,似乎沒事了。可畢竟是槍傷,肖洋怕出意外,早上出發時,沒舍得騎它,想牽著它走到目的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班長黑蛋的批評,黑蛋沉著臉訓他敵情觀念差。他知道黑蛋沒錯,這兒山大人稀,又是少數民族地區,語言習俗都不熟,萬一遇上流竄的匪徒,就可能有麻煩。問題是,山溝里滿地都是石頭,萬一馬有骨裂之類的損傷,沒準小傷就會成大害。黑蛋見他磨磨蹭蹭,就下了命令。他只好提心吊膽翻身上馬。然而,出發不到二里,這匹名叫冬冬的戰馬就在山道上失了前蹄,把他重重摔了下來。

這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

山谷里異常寧靜。天藍汪汪的,一堆一堆的云絮像是耀眼的雪。大氣干凈透明,從山坡朝下看,溝口兩面的山脈、樹木、溪流、星星點點的牦牛,以及一條條掌紋似的小路,都清清楚楚。藍天白云,層巒疊嶂,不知怎的,他突然有點兒想家。家鄉坐落在江南水鄉,按說那才是看得遠的好地方,其實不然,在家時,他爬上村里最高的大樹,就是想看遠點,但也只是遠了那么一點點,前方的前方似乎永遠都是籠罩在煙雨里的水澤、樹木和村莊。

想著,走著,一抬眼,發現已被黑蛋他們落下了一大截兒。他趕緊加快腳步往前趕。冬冬似乎知道他的心境,在緊貼著他走了一會兒后,一次次往他的前面躥,時不時地發出響亮的嘶鳴聲,似乎在催促他躍上馬背。可他不能騎馬。馬的傷口在不斷出血,剛才纏上的繃帶又被鮮血浸透了,那顆該死的子彈肯定對骨頭造成了隱性傷害。如果有三兩天時間,這點傷對馬來說不算什么,抹點藥,夜里加幾次料,說好就好了。可在這荒無人煙的山谷里,情況就不同了。

頭頂有兩只鷹,翅膀幾乎不動,靜靜地繞著圈兒滑翔著。

不遠的山梁上,鮮艷的經幡在瑟瑟抖動。向導賀虎告訴他們,幡旗上印滿了經文,是什么經,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越是這樣,就越是誘惑和神秘。

前方的山窩里,裊裊的青煙升騰著。

黑蛋拋下他時說了,如果前方碰上藏族老鄉,叫他設法用他的冬冬換一匹好馬,等完成任務后再換回去。那么有青煙的地方,十之八九有藏族老鄉,他是不是該為自己換一匹好馬呢?有了當地的好馬,很快就可以趕上隊伍。可問題是,一旦換過之后還能再換回來嗎?如果換不回來,多好的馬他也不愿換。再看冬冬,顯然比剛才又精神許多,走得踢踢踏踏,不跛不瘸,如果不是纏著浸血的繃帶,一點看不出是傷馬。冬冬跟他兩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不知經過了多少,愣是毫毛不損,想不到遭此意外。他的頭有點暈。暈暈忽忽中,情不自禁從懷里掏出懷表,看著嵌在表蓋里的微笑的萌萌,心窩里一陣哆嗦,不知遠在美國的萌萌是否平安,她肯定已經知道革命成功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那么,她會回來嗎?會不會已經動身?父母親怎樣了?他們還活著嗎?完成這次任務后,他可以回去尋找自己的親人嗎?……走著,想著,不知不覺肖洋牽著馬上到了山埡口。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目力的前方,層層疊疊的山脈逶迤連綿,幾座耀眼的雪山在云團間閃閃發光。迎面的風里,他嗅到了河谷里特有的水土的腥味和潮濕的氣息。他笑了,沒啥說的,下到山底,順著山溝繞出去,就是黃河,沒準黑蛋他們已經到了河邊。

肖洋的判斷沒錯,此時黑蛋帶著他的幾個偵察兵就站在黃河邊,風不動,云不走,河水清澈平穩,岸邊是收割過了的成片的莊稼地。有樹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個個不大的村落,但看不見什么人,也看不見牲畜。

向導賀虎指著河岸邊一座土墻院子對黑蛋說,筏子客就住在那里,如果想過河的話,可以到他家,讓他用羊皮筏子送咱們過河。大家相當警惕,一律牽著馬,提著槍。周圍出奇地靜,二條狗、一只雞都看不見。院門虛掩著,向導沖里面喊了幾聲沒動靜。黑蛋推開院門,頓時驚得渾身冷戰,只見不大的院子里,橫躺著一具男尸,人是被馬刀從正面砍死的,血噴得四處都是,尸體旁扔著一把鋒利的板斧。堂屋的門檻上躺著具女尸,是被刺刀捅死的。從尸體還很柔軟的情況看,殘忍的兇手也許就在附近。偵察兵們小心翼翼搜索了一遍,在屋里的土炕上,發現一個披頭散發、渾身赤裸、下身血污的女孩,模樣最多十五六歲……

臨出發時,連長對黑蛋再三叮囑,一旦遇上突發事件,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應對,不能沖動。黑蛋提升為偵察班長后,這是第一次單獨帶人執行任務,任務非常明確,就是偵察了解黃河上游主要渡口的基本情況,搞清楚有沒有大股集結設防的匪徒,以便為地方工作隊的進入做好準備。他只有五個兵,三支步槍,三支沖鋒槍,算上會說藏語和撒拉語的向導,一共是七個人。而敵情方面,公開的敵人是馬步芳手下不愿放下武器的幾個匪首,大多血債累累,人人能騎善射,十分兇頑;再就是地方上的武裝匪徒和蟊賊。這些人一旦和潰散的匪首相勾結,就會對新生政權的建設形成威脅。他把向導叫到一邊,想弄清究竟是什么人對這一家如此殘忍?驚魂未定的賀虎說,根據院里的情況看,是有人搶走了這里的羊皮筏子。問是什么人干的?賀虎說不知道,也許是土匪,也許是強盜。

離開兇宅,黑蛋心情沉重,事情的復雜、處境的險惡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必須到村子里了解情況。賀虎說,河上游的村子叫元豐村,藏漢混居,村里有著名的元豐寺;河下游的村子叫李家磨,你想去哪個村?黑蛋說,先去李家磨。臨走前,他一而再地把目光投向那個叫紅泥溝的溝口,根據他的計算,肖洋即便走得再慢,也該出溝了。可是沒有,他的望遠鏡里什么都看不到。

該不會出事吧?

黑蛋焦躁起來,他命令放哨的劉駿立刻騎馬按原路尋找,如果肖洋的馬出了問題,果斷將馬放棄,盡快到下游的李家磨會合。

2

肖洋牽著他的馬下到溝底時,他渴了。他渴了的時候,知道受傷的馬會更渴。而右側的岔溝里,恰巧有條清亮的溪流。他牽著馬進了溝,飲完水,本該掉頭回來時,卻意識拋錨,神差鬼使朝著岔溝的深處走進去。待到察覺方向有誤,已是半小時之后了。但他并不在乎。不就是到河邊的渡口會合嘛,憑感覺,黃河已經很近了,沒準拐過溝里的那個彎,就可以看見。

果然,又走了一刻鐘,溝口豁然開朗,一條大河從天而降。他的心情驟然激動,牽著戰馬,朝著黃河一溜小跑。很快,成片的莊稼地、正在落葉的樹木和樹木環抱的村莊就呈現在眼前。他驚奇地看到,這個很大的村莊里,有金碧輝煌的寺院,院墻深紅,幾座高大的殿堂十分壯觀。

那么,黑蛋他們會不會在村里呢?會的!為什么做出這樣毫無根據的判斷,他沒多想,只是想馬上進村找到自己的分隊,或者就近敲開一家老鄉的門,趕緊給他的馬找個獸醫什么的好好檢查一下上點藥。

就在這時,村子里突然傳出幾聲沉悶的

槍聲。

槍聲就是命令。

肖洋立刻翻身上馬,推彈上膛,朝著村子沖過去。

糟糕的是,他的冬冬再一次馬失前蹄,將他重重拋下馬背。倒下的馬站不起來了。槍聲中,它一次次昂首揚鬃大聲地嘶鳴著翻身挺立,一次次轟然倒地。肖洋握住馬的傷腿,頭里一聲悶響,心就堵住了嗓門,只見刺目的血水已經將馬的“白蹄”完全浸透,更可怕的是,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錯位的斷骨,骨頭是斜著斷的,上下裂口約兩寸,銳利的骨碴兒白森森地穿出了馬皮……沒救了,即使它能僥幸活下來,也不可能成為馳騁疆場的戰馬了。

肖洋的淚水奪眶而出……

冬冬似乎知道了結果,它不再掙扎、不再嘶鳴了,只是平展展躺著,嘴里噴出的熱氣呼呼有聲,兩只大大的濕漉漉的眼睛瞪得圓了又圓。肖洋知道是疼的,他松了馬的肚帶,卸掉馬鞍,用手掌擦掉它嘴角的白沫,摩挲了一會兒它的臉頰,果斷地起身離去。他離去的時候,戰馬掙扎起來,頹然倒地,又掙扎,又倒下。但他沒有回頭,聽到它一次更比一次強烈的悲鳴聲也還是沒有回頭。

他噙著淚水朝著村莊越來越快地跑過去。

將要進村時,又有幾聲槍響迎面而來,緊接著就是紛亂的馬嘶人叫,塵土起處,十來匹馬馱著一群拿槍的人,疾奔而過。

馬隊的后面,幾十個身著僧衣的喇嘛和破衣爛衫的村民,手持棍棒長刀,奮力追趕,喊聲震天。馬上的人回身射擊。追趕的人前仆后繼。

肖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那十來個騎在馬上的家伙,顯然不是好人,可他們為什么要殺害與世無爭的僧人呢?疑惑間,他本能地收住腳步,想要隱蔽,但已經晚了,眨眼間幾個壯漢已圍攏上來,其中的兩個手中握刀,步步逼近。肖洋知道對方肯定誤會了,把他當成了壞人,趕緊大聲叫喊,可人家根本不聽他的解釋,徑直揮刀圍靠上來。明亮的陽光下,血腥的氣息里,他看到的是絕對令人恐怖的仇恨和喋血后的利刃般的眼睛。說時遲那時快,肖洋突然把手中的步槍猛然一挺,大吼一聲,雪亮的刺刀已經上到了槍上,可他沒有刺殺,更沒有開槍,而是趁著對方發愣的瞬間,轉身就跑。沒跑幾步,后背上就重重挨了一下,艱難地轉過身來,那個顯然恨透了他的漢子,朝他攔腰就是一刀,勉強躲過,耳后呼呼風至,急忙縮脖仰身,一道寒光從頭頂掠過……

幾個回合后,一身冷汗的肖洋,想要再跑已不可能!

按說,生死關頭,他手里的槍就不該是吃素的,可他還是沒有開槍。這些沒有拿槍的人還有僧人,肯定不是壞人!不是壞人,十有八九就是老百姓,他怎么能向老百姓開槍呢?他想要……

……不等他想明白,他的槍被人抓住了,腦袋上轟的一聲,劇烈的疼痛和眩暈中,眼前金光四射、天崩地裂……

3

黑蛋在向導賀虎的帶領下,還沒走到那個名叫李家磨的小村子,就聽見了順風傳來的槍聲,是從那個有著一座大寺的村子里傳出來的。

黑蛋緊張起來,肖洋和劉駿單獨在外,難道遇上意外了?很快,他的望遠鏡里出現了十來個持槍騎馬的人,這些人沖出村子,朝著河邊縱馬狂奔。馬隊的后面,幾十個手持刀棒的僧人以及村民在后面猛追。馬上的人頻頻開槍,追趕的人被不斷打倒,但仍然窮追不舍。軍人的敏感和職責告訴黑蛋,這是匪徒,必須制止匪徒的虐殺。

四個偵察兵策馬揚鞭,朝著匪徒迅速沖過去。最初的幾分鐘他們放韁狂奔,直到目標越來越清晰,才呈戰斗隊形分散開來。但不等他們動手,就傳來了沖鋒槍的掃射聲,河谷里頓時槍聲大作。

開槍的是劉駿。

他一路找尋肖洋,到了山埡口都沒碰上,仔細搜尋也見不到蹤影,只能返回。

一路上,他的心情很不平靜,感覺里,這小子十有八九開小差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肖洋這種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人,仗著識幾個破字,動不動就擺出一副知天知地、多愁善感的德行,好好一匹戰馬,什么名字不好起,非要叫個冬冬,也不嫌肉麻,還動不動就跟人較真兒。就說昨天傍晚,擦槍走火傷了馬這件事吧,純粹的意外嘛,子彈沒長眼,又不是故意的,可他非要拿著雞毛當令箭,先是不依不饒,后來又是上藥又是守夜的,看那架勢,硬是要往事件上鬧。最氣不過的是今兒早上,本來那匹馬是可以留在營地的,向導已經疏通好關系,人家老鄉也愿意換匹馬給他騎,馬是軍馬,屁股上烙著號,根本就丟不了。可他愣是不干,好像天底下就他一個愛馬的人,結果弄得掉了隊。

其實,解放蘭州后,倆人之間就有沖突。是個下午,大家在黃河邊遛馬,唯獨肖洋在后面磨磨蹭蹭,又是洗馬鬃,又是刷馬尾的,見大家走遠了,就牽著他的冬冬朝老鄉的果園里走去。果子早就收獲過了,連個毛毛都沒有,他去那兒干嗎?一向看他不順眼的劉駿覺著蹊蹺,就悄悄跟了過去。見他進了園子,把馬拴在一棵果樹上,確信園內無人后,坐在馬肚子底下,拿出個小本本,煞有介事地用自來水筆寫了起來,寫了會兒,又從貼胸的衣兜里掏出懷表,翻開表蓋,左看右看還放在嘴上親。劉駿知道表蓋里有女人的像,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見到過里面的秘密。可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動不動就拿出來,親吧,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典型的小資產階級作風!為此,他曾向指導員反映過,說肖洋在懷表殼子里藏女人,思想品質不健康。指導員好奇道,表殼子里怎么藏女人?他說是相片,俺親眼看見的,跟國民黨的姨太太一樣,可能還有什么其他的秘密。第二天,早操完畢,指導員見肖洋的脖子上果然掛著塊懷表,不覺心里一動,說肖洋,能把你的懷表給我看看嗎?沒想到肖洋斷然拒絕道,不,你要問時間,我可以告訴你。指導員說,我想看的是表。肖洋說,是命令嗎?如果是命令,我可以給你;如果不是命令的話,它只是一件隨身物品,我不想給他人看。指導員也就作罷了。此時此刻,見肖洋又在想女人,劉駿只好沒趣地走了。誰知吃過晚飯,肖洋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劉駿,有件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可以嗎?他說啥事?肖洋說,咱們到河邊去。蒼茫的暮色里,倆人來到一塊巴掌大的沙洲上,面對奔騰的黃河,他說到底啥事?肖洋不知是嗓子眼里還是肚子里哼了兩聲說,啥事你不知道?他就有點冒火,說你有啥事,俺咋知道!肖洋說你應該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問你,今天下午你為什么跟蹤我?他一聽這話,隨機應變道,咋能說是跟蹤呢,你可以去的地方,難道俺就不能去?肖洋冷笑兩聲說,沒人說你不能去,我警告你,對動不動就瞅我后腦勺的人,在我看來,和用槍指著我腦袋的人沒啥區別!你不是監視我嗎?可以再一再二,但以后別讓我看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劉駿火了,說你想干什么?肖洋說,我不會再說第二遍,記著,這是最后一次!說完,直勾勾的眼睛盯了他足有一分多鐘。

那以后,倆人就成了針尖對麥芒。

其實,劉駿之所以監視他,也是有苦衷的,換句話說,他曾接受過命令。

肖洋這個人,是兩年前獨自一人投奔革命的,在這之前,他在國民黨的文職機構里干過,主要從事英文翻譯。此人家庭出身不是革命對

象,但也不屬于革命陣營,是那種尚未定性的拉幫結伙跑買賣的有錢人家。這種人家照他劉駿的理解,十有八九都是投機倒把打家劫舍的壞分子,遲早是革命對象。肖洋本人學生出身,據他交代,上師范時參加過三青團,雖說也參加過左翼社團,關鍵時刻棄暗投明,可作為偵察兵來說,用你是因為你有英文的特長,不能不防也在情理之中。劉駿是獵戶的兒子,七八歲跟著父親上山打獵時就知道,不管是兔子還是狐貍,總是要不斷地回到出沒過的地方。人也一樣,只要有尾巴,夾得再緊,遲早也有露出來的時候。接下來,部隊南征北戰,肖洋在戰火的洗禮中洗清了自己,還立了功。可劉駿就是看不慣他身上的小資產階級作風,尤其是動不動就背著人拿出女人的相片放嘴上親,讓他說不出的鄙視和惡心。還有,最近這小子就有新動向,他公開說,革命勝利了,共和國成立了,他準備到香港去尋找避難的父母,然后到美國去找離散的對象!聽聽,這都是啥話,連到帝國主義的老家都想到了……

劉駿想著,走著,一出溝口,就聽見了槍聲,接著就看見了那伙匪徒。一開始,他拿不準是些什么人,也搞不清是什么人開的槍,如果針對的是偵察隊,為什么沒有還擊?猶豫不決中,順著黃河朝下游一望,他渾身的熱血就沸騰了。

只見塵煙起處,黑蛋正帶著康抗、楊勁松和小順子朝著渡口飛奔而來。

他的槍響了。

4

元豐寺是一座古老的藏傳佛教名剎。寺院背靠雄偉的丹霞山,面對黃河,周圍林木蔥郁,溪水淙淙,山花遍野,景色秀美。相傳,大約兩百年前,寺院因失火,一度焚毀,在此期間,一些漢民、土民、藏民相繼遷來,在此耕種、放牧,漸漸形成村落。待到元豐寺再度重修,與村莊之間已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分不開了。寺院部分靠山,山根有天然形成和人工開鑿的石窟,窟內多有壁畫。據說,早在元代初期,著名高僧慧景、慧應、慧嵬等人赴印度深造,一路云游各寺,就曾慕名來過元豐寺,并留有遺跡。遺憾的是,大火過后,已是蹤影皆無。重新修建的元豐寺,雖說盡力恢復原貌,但無論規模還是寺僧終究不及先前,到了現在,也只有僧眾40來人,僧舍三十多間。寺院靠近山崖處有一座兩層佛殿,殿內供有彌勒佛貼金塑像一尊,據說已有七八百年的歷史。該寺重修時,整理其基座,在一精致的石道內發現了宗祖大師的靈骨、法器和經卷。大幸大喜之后,住持決定一切按原樣重新修葺。遺憾的是,由于年代久遠,再加上其他諸多原因所致,彌勒佛像上的貼金已經基本上看不到了。從那時起,元豐寺的歷屆活佛都把給佛像重新貼金,作為寺內最重要的大事來辦,終因化緣不易,真金難得,經過了一百多年的努力,10年前,這一愿望才有了實現的可能。但由于世道不穩,戰事連連,給佛像重新貼金這樣的大事不敢輕易進行,便在靜觀中一年年拖了下來,只等太平盛世的到來。而那些千辛萬苦積攢下來的金子,歷年以來的保管非常嚴密,除了住持和總管,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可就是這樣一件外人絕對不可能知道的事情,竟然就招來了以韓山為首的強盜。光天化日之下,十幾個武裝匪徒沖進寺院,直奔住持的僧舍。待到僧眾們反應過來,匪徒們已經打開地窖,搶走了藏金。絕望中,僧眾們試圖奪回被搶走的金子。然而,赤手空拳的僧人,哪里是謀劃已久的武裝匪徒的對手。得手的匪徒們遇到攔截,開槍就打,殺出寺院,揚長而去。

僧眾們回過神,在住持的帶領下,召集一呼百應的村民們,拼命追趕。

韓山到了河邊,接應的匪徒們已經等候在羊皮筏子上。

就在這時,黑蛋帶著他的幾個偵察兵趕到了。視線開闊的河灘地,沒有任何隱蔽的地方,根本經不起騎兵的沖擊。以黑蛋的想法,就這十來個匪徒,幾分鐘就能把他們收拾了。可他想錯了,匪徒們除了騎馬的,還有接應的。不光有匪徒,還有不明身份的筏子客。有了這些專門劃筏的筏子客,你就不能不顧及手中的槍。有了顧忌,騎兵的速度優勢頓時就化為了烏有。

韓山看到從天而降的偵察兵,一面命令匪徒開槍阻截,一面慌慌張張帶人爬上羊皮筏子開始渡河,不知什么原因,韓山乘坐的筏子,劃出不遠,竟然翻入了河中,落水者很快被其他筏子救起。匆匆劃向對岸。

追趕匪徒的僧眾和村民們,見有人出手幫忙,舉刀拖棒,嗷嗷叫著,沖向岸邊。來不及渡河的匪徒們見情況不妙,又無退路,上馬就跑,也就跑出百十米的樣子,就一一栽倒在黑蛋他們的槍彈之下。剩下的,眨眼間就被呼呼啦啦擁過來的人們亂棒打倒。黑蛋忙叫向導疏通關系。話都是事先編排好的,說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是來幫助大家打土匪、護家園的。我們的隊伍千千萬萬,大部隊很快就開過來了等等,向導用當地土話說了一通,人們的臉上黑云翻滾,毫無表情。就在這時,對岸的樹叢中響起排槍,子彈嗖嗖亂竄。

黑蛋趕緊指揮大家撤離河灘。

有個喇嘛受了傷,50多歲的樣子,子彈打中了右胸,一喘氣血沫就從嘴里往外冒,傷勢相當嚴重。可他的意識顯然清楚,看著圍上來的黑蛋,嘴唇迅速地顫動著,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

向導對黑蛋斷斷續續地翻譯道:“他告訴你……土匪……強盜……他們闖寺殺人……搶走了寺里的寶貝……”

喇嘛話沒說完,一口鮮血涌上來,喉頭劇烈蠕動了幾下,頭一歪,整個身子就癱了。

見此情景,僧人們全都盤腿而坐,誦經之聲驟然轟鳴。

黃昏時分,肖洋仍然沒有下落。黑蛋帶著他的四個兵,在元豐村寺院門前的一個院落里宿營。他已經詳細了解了情況,十幾名武裝匪徒突然沖進元豐寺,殺死僧人,搶走了寺里的180兩黃金。匪首叫韓山,約四五十人,是馬步芳手下的武裝殘匪,他們的營地就在河對岸。內應是一個名叫角巴的金匠。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和麻煩,黑蛋沒敢貿然進寺。

天透黑不久,放哨的小順子報告,河對岸出現火光。

黑蛋爬上房,見河對面黑沉沉的山崖下,一大堆篝火熊熊燃燒,望遠鏡里,人影憧憧,少說也有二三十個。仔細再看,就見火堆旁支著一口大鍋,鍋底下的火苗直往生躥。看來是在打牙祭。不對,打牙祭,哪兒能打?干嗎要到黃河邊……他們是什么人?如果是白天的匪徒,明明知道河對岸來了共產黨,能有這么大的膽?可要是老百姓的話,似乎更說不過去……越想越覺著不對勁,突然,腦子里靈光一閃,就覺著渡口一帶可能有情況。

黑蛋帶著康抗摸出村子。月亮升起來,山谷里的黃河波光粼粼,嘩嘩的浪聲與山影、篝火形成迷人的夜景。五分鐘、一刻鐘、半小時過去了,河面上什么情況都沒有。難道是他的直覺有誤?就在這時,康抗捅了他一下,低聲說對岸有人!朦朧的月光下,渡口對岸的河灘上果然出現了兩個人,不,不是兩個,是好幾個,他們忙忙碌碌擠成一堆,像是扛著兩條船,不,不是船,是羊皮筏子。

是什么人敢在危險的夜晚劃筏子渡河呢?是白天的那伙匪徒嗎?如果是,黑夜過河究竟想干什么?

數分鐘后,筏子劃了過來,康抗咬著黑蛋的耳朵說,他們有槍。又過了幾分鐘,過河的筏子

停靠在了渡口,兩個持槍的人在岸上警戒,兩個人摸黑下了河,蹬到離岸邊約一二十米的河面,上上下下彎腰入水,在齊腿深的河里打撈著什么。

一頭霧水的黑蛋看著看著眼前一亮。

他想起數小時前被匪徒打死的那位喇嘛,清清楚楚記得他最后的那幾句話:土匪強盜……他們闖寺殺人…--搶走了寺里的寶貝……

接著就想起了槍戰中,翻到河里的那只羊皮筏子。沒錯,眼前這片河灘,正是白天筏子翻倒的地方。難道說,匪徒們從寺院里搶走的金子,是放在那只沉筏上?如果是,他們毫無疑問在打撈金子!黑蛋舉起手中的槍,瞄準一個持槍警戒的黑影慢慢扣動扳機,就在擊發的剎那,他心頭不由得一跳,慢,你怎么就斷定這些人絕對是匪徒呢?萬一打錯怎么辦?你的任務是偵察,不是戰斗……那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從寺院里搶走的金子撈走?

冷靜下來的黑蛋,看了看河對岸的篝火,那伙人似乎正在熱鬧,離這兒并不是太遠,也就兩百來米的樣子。他掩住康抗的耳朵,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康抗立刻匍匐而去。約一分鐘后,康抗沖著河邊大聲叫道:

“喂!你們干啥呢?”

話音落地,岸上的哨兵照著話聲的方向就是一梭子彈。槍聲一響,遠處篝火旁的人馬上慌亂起來,河里打撈的人拼命往岸邊蹚。

康抗的沖鋒槍響了,清脆的連發聲中,幾條黑影不知是中彈還是臥倒,眨眼間就消失在了河灘上。黑蛋摸出手榴彈,朝著岸邊的皮筏子用力甩了出去,震耳的爆炸聲中,康抗迅速朝他靠攏過來。

黑蛋知道,今晚這幫家伙肯定不會再打撈了。

5

天將亮未亮,黑蛋帶著他的幾個兵摸到河邊,河面上波光蕩漾,四周極靜,對岸及目力所及的地方不見一個人。

小順子收緊內衣和袖口,匍匐到河邊,不聲不響鉆進河里。任務非常明確,就是看看這幫匪徒想要打撈的究竟是什么。一入水,小順子就感到了任務的艱巨。這上游的黃河和下游大不相同,下游的河底是泥沙,而這里的河底是石頭,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踩上去滑滑膩膩的石頭。在這樣的河底,摸找一件有可能是裝金子的物件,難度可想而知。而且,深秋時節的黃河水,冰涼刺骨,再加上流速,摸找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小順子大號叫王志順,從小在海邊長大,練就了一身好水性。15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去濟南販鹽,一行人推著幾輛獨輪車,頂風冒雪走了蘭百多里地,好不容易到了濟南,已是臘月十九,天寒地凍,肚里沒食,身上沒錢,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別說販鹽,眼看性命都難保。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他身體支撐不住病倒了,燒得人事不省,為了救他的命,父親不得已,將千辛萬苦推到濟南的鹽賤賣給商號,換成銀圓,準備到藥鋪給他抓藥,誰知沒走到藥鋪,就遭遇了強盜。

當時,他渾身癱軟頭疼欲裂地坐在獨輪木車上,由三叔推著走。突然,前面出現了七八個擋路的大漢,清一色的青布短襖。父親見事不妙,趕緊點頭哈腰摸出腰里的香煙,話沒出口,煙就被領頭的打飛了。三叔猛一用力將手中的車子推向積雪的墻角,嘩啦一下抽出五截鞭,幾個健步擋在了前面。

三叔體格魁梧,面相兇悍,從小習武,進過寺院,還俗回來天天舞槍弄棒,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舍得一身剮,趕把皇帝拉下馬的架勢,深得村里年輕人的崇拜。這次前來濟南販鹽就是他的主意。年關到了,家里沒錢,奶奶又重病在床,他就想到了販鹽的生意,說別人能販,我們為什么不行?只要吃得了推鹽的苦,就一定能賺回過年的錢。結果,就有了這次幾百里推車販鹽的事。

那幾個攔路的見三叔亮出了家伙要拼命,也都不含糊,眨眼間就都抽出刀槍棍棒,圍住三叔。眼花繚亂間,雙方一句多話沒有,就打成一團。感覺也就屁大的工夫,有的人已栽倒在地慘叫不已,有的滿頭是血皮開肉綻,最后就只剩三個使刀的,圍定了三叔。而這時的三叔,不知啥時候已將手中的鐵鞭換成了鋼刀。小順子哪見過這樣的陣勢,他眼睛亮了,頭不疼了,甚至軟了幾天的胳膊腿都有了勁兒,一面大聲地喊叫著一面從木車上翻滾下來,順手抄起車上的木棍,使出跟三叔學來的招數,沖上前去。這一喊一沖,頓時喚醒了父親和那幾個不會武功的嚇呆了的親戚們,大家紛紛拿起家伙上前參戰。幾個劫錢的見大勢已去,撒腿就跑,躺倒的,也都像見光的耗子,轉眼間就沒了蹤影。

小順子無比刺激、無比興奮,可就在這歡欣鼓舞的時候,他感到天地晃動起來,那輪即將沉落的太陽突然之間就由橘黃變成了菜綠,他在綠得發黑的光線里,使勁睜大眼睛看他英雄的三叔,清清楚楚看到了三叔手上臉上的血跡,看到了鮮紅鮮紅的血水不僅浸透了他身上的厚棉襖,還正從棉襖的衣襟下滴滴答答跌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三叔倒下的時候沒有聲音,他身邊的雪地上插著那把血跡斑斑的鋼刀,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父親,眼眶都要眥裂了,張開的手掌里亮晃晃地躺著幾枚剛剛用鹽換到手的銀圓…一

大家圍定三叔,拼命搖他、叫他,后來就都呼呼啦啦跪倒在他的跟前。

三叔沒說一句話,直到咽氣,哼都沒哼一聲,他鐵骨錚錚,他死不瞑目。

太陽墜落時,十來個趕來的軍警,把他們驅趕成一團,用繩子捆了起來。

父親拼命反抗、拼死喊冤,被槍托打倒,爬起來時,嘴巴已成了血窟窿……

……小順子再次睜開眼睛,已是幾天之后,他的命奇跡般地保住了,那奪命的熱病也不可思議地好了。救他的老人告訴他,他三叔死了,他的父親和那幾個鄉親被抓走了,十有八九是抓兵,去了哪里不知道。小順子不懂什么是抓兵。老人告訴他,就是被強迫當兵去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懷里揣著幾張燒餅,踏上了尋父的路,他只知道一直向西走,因為那些抓兵的大軍是朝西開的。走過了一座又一座村莊,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大山,蹚過了一條又一條河流,一路打聽一路乞討,直到正月將盡,他也沒找到抓走父親的那股大軍。一天中午,他走得饑渴難耐筋疲力盡,就在將要倒下時,看見不遠處的山根下有個村子,咬緊牙關掙扎到村口,恍惚中看見有背槍走動的大兵,沒錯,的確是兵!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本能地閃入路旁的大樹后,正琢磨怎么進村怎么辦,忽聽背后一聲喊,兩個手持紅纓槍的少年已將他緊緊逼住。就這樣,滿腔仇恨、走投無路的小順子,被當成探子抓了起來,經過一番折騰和盤問,他明白了自己命大、福大、造化大,碰上的這些大兵是好人。再后來,他知道了什么叫解放軍,知道了能給三叔和父親他們報仇的,就是這些和他一樣的窮苦人。

大約一刻鐘后,小順子已經把那片刻找的河底摸了個遍,任何異物都沒發現。這時,天又亮了許多,他看見焦急的黑蛋在向他招手,叫他上岸。按說,是該上岸了,他已經凍得渾身發抖四肢麻木了,再不上岸緩緩,隨時都有可能抽筋,一旦在黃河里抽筋,再好的水性,也是兇多吉少。可他沒有上岸,天馬上就大亮了,萬一出現新情況,可能就沒有打撈的機會了。再說,如果真像黑蛋判斷的那樣,翻到河里的是這伙匪徒從寺院里搶來的金子,那就更應該把它撈上

來。想到這,他向黑蛋做了個手勢,朝下游沒有摸找過的地方摸過去。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意料之中最壞的事情發生了,黑蛋他們看見河對岸兩個地方同時出現了兩撥背著槍、抬著羊皮筏子的匪徒。

6

匪徒們立刻就發現了河里的小順子。也就在這時,小順子的腳在河底踩到了一個異樣的東西,手下去一摸,果然不是石頭,抓住往起一提,竟然出乎意料的沉重。激動不已的小順子,用力將皮袋子拎出水,本能地向岸上的黑蛋他們打招呼,東西找到了!哪里想到,迎接他的是震耳的槍聲。

黑蛋他們先發制人,一陣猛烈的射擊將匪徒們壓制在河灘上。

但更多的匪徒鉆出林子,一撥射擊掩護,一撥強行渡河。

彈雨里,小順子抓牢沉重的皮袋子,艱難地朝岸邊蹚。子彈在周圍不斷濺起水花,有一顆擦傷了他的脖子。河水越來越淺了,他彎著腰使勁拽著皮袋子撲倒在岸上。撤離時,黑蛋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他不該把馬匹留在林子里。否則的話,馬上就可以退出戰斗、遠走高飛。可現在不行了,拴馬的那片林子里已經有了敵人,從那里射出的子彈打中了康抗。

敵眾我寡,情況復雜,只能舍棄戰馬,退入山林。

山林里樹木稠密,色彩斑斕,居高臨下朝下望,可以清楚地看到兩股敵人已經匯到了一起,粗略一數,就有四十多個。指揮的是個掛望遠鏡的大漢,毫無疑問是韓山。有望遠鏡意味著敵人已經掌握了我方的情況,怪不得敢渡河強攻呢。

黑蛋再次想起臨出發時,連長再三交代的話,這次任務是偵察了解黃河上游渡口的情況,搞清楚黃河沿岸有沒有大股集結的匪徒,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和敵人交火。現在的情況就是萬不得已,這幫搶劫寺院的匪徒,顯然是要竄向藏區的,一旦讓他們得逞,必將帶來嚴重的后患。

應該盡可能地拖住他們!

想到這,黑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說根據計劃,咱們的部隊明天就會開過來,現在的任務是牽著敵人,朝部隊必經的山丫口迂回。小順子說,我看不如跟敵人兜兜圈子,他們上山咱下山,殺他個回馬槍,找到咱的馬,騎馬去迎咱的大部隊!劉駿說,這不過是小股流匪,對俺們的情況根本不了解,他們很清楚大勢已去,敢追俺們,不過是為了這個皮袋子,否則早就散他娘的了。

黑蛋提起袋子,解開皮口袋上的皮繩,袋子里還套著個羊皮袋,再將沉甸甸的羊皮袋解開,大家全都驚呆了——

只見袋子里露出來的果真是黃燦燦亮閃閃的金子。這些沒有熔煉過的沙金,有的如豌豆大小,有的狀如芝麻,明亮的陽光下,濕漉漉地躺在皮袋子里,閃著異常奪目的光芒。

小順子稀罕得大喊大叫,天哪,金子,真的是金子啊,怪不得狗日的們窮追不舍!幾個人全都抓起金子看了又看,輪流提起袋子掂了又掂,都有些情不自禁,一致的看法是有二十多斤,二十多斤黃金意味著多大財富,誰也說不清。向導賀虎把皮口袋反反復復掂了又掂,從金子里挑出一塊小拇指蓋大小的金疙瘩,在掌心里使勁地攥了又攥,眼睛里精光四射,一個勁地說,狗頭金,真正的狗頭金!

黑蛋把賀虎舍不得放下的金子放進口袋,用皮繩使勁扎了兩個反套結,裝進牛皮口袋,再扎上同樣的結,提起來交給楊勁松,表情嚴峻地說,你馬上脫身,要親手把金子交給首長,把這里的情況特別是匪徒搶劫寺院的情況向首長匯報!

命令下完了,楊勁松并不動彈,他神態緊張地說,班長,我保證完成報信任務,可這么多金子,還是別讓我帶吧……環境生疏,萬一……萬一碰上敵人或者其他什么情況…一不等他說完,賀虎馬上插嘴道,沒事,我帶你走,這兒的路我熟!黑蛋看著賀虎,短暫沉默后,將金子交給身邊的小順子,突然,他轉身沖楊勁松大聲吼道,還不快走!楊勁松一個立正,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密林里。

一陣彈雨劈頭蓋臉掃過來,匪徒們開始進攻了。

7

卻說肖洋后腦重重挨了一下,天昏地轉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醒來,感覺像是沉在一口井中……恐怖中,他拼命睜大眼睛,終于看清那個井口似的窟窿是窗子。怎么回事?他掙扎著想要起來,剛一動彈,腦袋立刻轟轟隆隆炸裂開來……他渴極了,渴得連嘴都閉不上。想喊,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可他的四肢能動,而且完好。他扶著墻慢慢爬起來,蹭到門邊,涼涼的清風迎面撲來,腦子又清醒了許多,冷不丁就想起了飲馬的那條小河,想起了倒下的戰馬,想起了事情的整個經過……他本能地拽了一下門,出乎意料的是,門竟然被拉開一條縫,更加清涼的風里,月光閃閃,一派寧靜。是做夢嗎?不!門正在他的手掌下吱吱地叫著,開得越來越大。

太不可思議了,關押他的牢房壓根就沒有上鎖。

門是沒上鎖,可他在激動中,猛然往起一站,天旋地轉,又失去了知覺……

其實,關肖洋的人并不是匪徒,而是把他當成強盜的村里的藏族百姓。他們對搶劫寺院的匪徒恨之入骨,看見他拿著槍,自然而然就把他當成了強盜中的一員。打倒他的漢子名叫久美。這一棒使足了十成的勁兒,一棒上去,棒斷人倒。正要亂棒斃命,寺里追趕出來的喇嘛到了。喇嘛是到過蒙古見過世面的人,他擋住幾個紅眼的漢子,念了聲佛,對久美等人說,此人是來歷不明的下邊人(內地人),跟強盜不是一伙的,你們不能無緣無故奪他的命。眾人就都住了手,看著被打得滿頭是血、不省人事的肖洋,有些不知所措。喇嘛摸了摸肖洋的脈,又念了聲佛,對久美說,既然人是你打的,你就把他背回去吧,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喇嘛有話,不能不聽,久美只好叫弟弟才讓幫忙,把肖洋背到了自家的廂房里。這一關,就關了整整一個下午,看了幾次不見蘇醒,可死又不死,久美坐了蠟,天黑以后,他叫來兄弟,商量咋辦。才讓說,無論這人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都不吉利,絕對不能留在家里。說著,壓低嗓門輕聲道,干脆天亮前扔河灘上了事。久美說,那就這么辦!兄弟倆拿出酒對飲起來。

久美的媳婦梅朵,給孩子吃完奶,去廚房燒水,一出門,驚得差點失聲尖叫。只見肖洋趴在地上,兩只手無力地往前拍打著,沙啞的嗓子里像是喊叫著什么。她上前聽了聽,好像是在要水。她猶豫了一下,到廚房舀了瓢水端過來,看著肖洋咕咚咕咚幾口喝完,頭一耷拉,又昏了過去……

久美弟兄倆看著昏死的肖洋愁眉不展。

梅朵問久美:“你們打算咋辦啊?”

久美說:“咋辦,總不能就這樣扔家里吧!”

“他剛才醒過來了。”

“醒來也沒用,瞧這樣子,十有八九活不成。”

“問題是現在還活著。”

才讓接過話說:“嫂子,那你說咋辦?”

“我看啊,既然阿卡(喇嘛)說了,他跟強盜不是一伙的……”

久美立刻打斷梅朵說:“誰知道是不是,拿槍的沒一個好東西!”

“阿哥,你就不能聽嫂子把話說完嘛!嫂子,你說到底咋辦吧?”

“既然阿卡有話,我看還是把他送到寺里好。”

“嫂子說得對,咱們就把他背到寺里,交給阿卡。”

久美不干道:“說得輕巧,寺里剛剛遭了劫,

死了那么多人,背過去給誰?再說了,人是我打的,要是阿卡再叫把人背回來,你說咋辦?”

“可咱打的不是劫寺的強盜嘛,誰知他……”

“好了,還是按你說的辦,趁早扔河灘里算了,萬一有人來問,就說跑了。”

久美說著,情不自禁地摸出肖洋的懷表,翻開表蓋,盯著里面的相片看。

梅朵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從他手里一把奪過懷表,恨恨地說:“人家的東西就那么好啊?!你把他清理清理,弄炕上再說。”見久美驚得合不攏嘴,又對才讓說,“你們不能把活人往河灘里扔,更不能眼看著活人死屋里!要么馬上背他去寺院,要么到寺院去給他請曼巴(藏醫)。”

久美賭氣道:“要去你去!”

梅朵說:“去就去!”

8

黑蛋帶著劉駿迎著進攻的匪徒,用沖鋒槍和手榴彈撂倒沖在最前面的幾個,掩護小順子、康抗和向導隱蔽在一道山崖之下后,就鉆進了灌木叢。為了造成敵人的錯覺,倆人拉開距離,邊打邊往山下的松林里跑。

但匪首韓山很狡猾,不但不上當,反而像是嗅到了食物的狼,兵分兩路,一路追趕黑蛋他們,另一路繼續往山上搜。這樣一來,黑蛋和劉駿不得不再往山上打。幸好這是一群烏合之眾,沒受過什么訓練,兩個回合后,就被打亂了陣腳,牽住了鼻子。

黑蛋得意地笑了。

黑蛋參軍前,是經過苦難見過世面的人。

10歲那年,豫東大旱,又鬧蝗災,眼看顆粒無收,父親只好帶著一家四口去逃荒。他們在塵土沒腳的路上走了好久,路過了好多好多的村莊,后來走到了一條挺大的河邊,大他三歲的姐姐死了。他記得那是中午的事,很熱很熱,成群的大頭蒼蠅嗡嗡叫著,飛旋在他們頭上。母親跪在姐姐跟前,嘶啞地號著,父親在路旁挖了個坑,把姐姐埋了。就在那天晚上,母親也病了,她像死去的姐姐一樣,躺在地上不停地說胡話,到了第二天中午就沒氣了。后來,父親背著他走;再后來,他也開始迷迷糊糊地拉肚子……可他命大,又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很亮很亮的陽光,聽見了女人說話的聲音,接著就聞到了很香很香的糧食味兒,像做夢,夢中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奶奶在給他喂粥,是很久很久都沒嘗過了的香噴噴的玉米粥。接下來的日子里,父親又開始不停地背著他走。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跟著一伙人爬進一個巨大的鐵箱子里,轟轟隆隆晃蕩了整整一夜。天將亮未亮時,他們賊溜溜地爬出來,在濃密的霧氣里,迅速逃離了那個吼聲可怕的怪物,在一片臭烘烘的窩棚里住了下來。不久,父親就在煤窯子里下井了。他成了無人看管的野孩子,為了應付饑餓的肚子,他和那些窩棚區的孩子們野狗似的亂竄,到處刨食。兩年下來,扒火車、偷紅薯、翻墻爬樹掏鳥窩,甚至挖鼠洞。不到13歲,他就在井下做了童工,背著藤條編的大背斗,從百米深的礦井里往外背煤,煤的數量從拳頭大的二十來塊開始算,逐漸增加,在他滿14歲的時候,就必須要背大半背斗。如果不是父親死于非命,他十有八九還在暗無天日的礦井下。而他之所以逃過瓦斯爆炸的劫難,似乎與命運有關。

那天,他一起來就頭重腳輕,嗓子疼痛,四肢酸軟。結果,一背斗煤背上來,就倒下了……迷迷糊糊中,他不知怎的,又往那低矮的煤井里鉆,不鉆不行,工頭看得緊,完不成任務工錢被扣不說,還要挨罰,少背一背斗,就得白背兩背斗,他不想白干。可奇怪的是,剛一下井,一股陰涼的疾風就迎面撲來,嗆得他滿眼昏花,不等反應過來,一只手從天而降猛地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出了井口。回頭一看,拉他的竟是久別了的母親。母親拉著他在田野里跑,藍天下到處都是鮮花,地里長滿金黃的莊稼,他激動得拽著母親飛了起來,倆人像風箏似的飄啊飄,飄著飄著,一陣悶雷滾滾而來,天塌地陷的爆炸聲中,他從天上摔了下來……

父親死后,他沒再下井,越是走投無路就越是不下井,不是不能下,而是一下井母親的身影就會從天而降,使他想起死不見尸的父親。就在這時,礦上鬧開了聲勢浩大的罷工。罷工隊伍燒了礦主的宅院,警察來了,隊伍散了。他正不知該往哪兒跑,父親的好友、專管放炮的趙大炮,把他拉到窩棚里,從炕洞中掏出兩個二三十斤的包,一人一個背著進了山。那包里藏著的,全是趙大炮不知啥時候用啥法子偷出來的炸藥,倆人背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在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山村里,找到了趙大炮要找的游擊隊。

就這樣,背煤的黑蛋參加了共產黨的游擊隊,沒過兩年就成了正規軍里的偵察兵。

9

小順子把康抗轉移到山崖下的一個山洞里。山洞雖淺,草木繁茂,不注意很難看到。康抗呻吟起來,河邊上挨的那一槍正打在肩胛骨上,子彈沒有穿出來,一直在流血。剛才他趴在小順子的背上沒吭聲,那是豁出了命,咬碎牙齒忍下來的,全靠繃緊的心勁兒支撐。

康抗今年26歲,是6個偵察兵里歲數最大而且唯一結過婚的人。不光結過婚,還上過洋學堂,享過福,當然也吃過苦,所謂愛恨情仇,盡在心頭。

他的祖父、父親都是茶商,不僅自己開大小茶行,還把茶葉往外國販,家境十分富裕。14歲那年,日本飛機把兩顆炸彈丟在了他家的大院里,當場炸死了他的爺爺和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大火燒毀了全部的家產。他在外面讀書幸免于難。隨后,在外做生意的父親把他帶到相對太平的陜西,在老顧客的幫助下開了一個包子鋪維持生計。20歲那年,根據父親的安排,娶了一位陳姓女子為妻,一年后生下一個大胖兒子。兒子三歲那年,日本鬼子投降,全家人在一派喜慶中舉家回遷,沒想到剛過黃河,就遇上了土匪。匪首不光要錢,還要帶走他長相漂亮的媳婦。拼命中,他父親被土匪開槍打死,寧死不屈的媳婦挨了數刀當場斃命,兒子也在母親懷里被刀捅穿……康抗中槍后死里逃生,流浪途中,參加了國民黨軍,不久,跟隨所在的連隊投誠起義,成了一名解放軍。一年后,由于作戰勇敢,屢立戰功,被提升為班長。糟糕的是,他因槍殺俘虜,犯下錯誤,受到嚴重處分。殺俘虜的原因,是他覺得那個放下武器的國民黨地方武裝的小頭目,跟他一直找尋的土匪十分相像,讓他想到劫殺他父親、妻兒的匪首,深仇大恨涌上心頭,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況下,一槍就把那家伙給崩了。結果,他被憤怒的首長連關五天禁閉后,從戰斗部隊調到騎兵部隊去養馬。三個月后,由于他會說南北各種方言,眼力又特好,被偵察連長看中,成了一名偵察兵。

……

小順子安頓好康抗,一轉身,就發現了林子里冒出來的敵人。開始是兩個,接著是三個、五個、七個……小順子緊張起來,沒有退路的山洞太危險,一旦被發現,火力從下面把洞口一封,他們將插翅難飛……

容不得他多想,匪徒們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竟然散開隊形朝著崖壁搜過來。小順子見情況不妙,馬上吩咐向導躲著別動,對康抗做了個準備戰斗的手勢。康抗拔出黑蛋臨別時給他的駁殼槍,示意他放心。小順子輕手輕腳爬出山洞,可他立刻又爬了回來,將那個沉重的牛皮袋子交到了康抗的手里。敵人是為了這袋金子,才不顧死活來追剿他們的,他要引開敵人,金子放

在康抗身邊應該更安全,他沒傷到要害,應該不會有閃失。康抗接過牛皮袋,又從腰里摸出一枚手榴彈,沖著離去的小順子舉了舉,那意思分明是說,放心吧,我人在金子在!

匪徒們搜了過來,靜靜隱蔽在灌木里的小順子劈頭蓋臉一梭子彈掃過去。待到對手回過神,他已經連蹦帶跳鉆進了林子。

康抗眼看著小順子邊打邊跑引走了匪徒,長長喘了口氣,把套在小拇指上的手榴彈的拉火環重新塞進手柄。

賀虎見康抗擰上了手榴彈的后蓋,便靠上前悄聲說,壞了,那邊又來土匪了。康抗往他手指的方向看,沒見動靜,正要回頭,后腦轟的一聲,群星隕落,天塌地陷……

賀虎用一塊比巴掌還大的石頭狠狠砸在康抗的后腦上。

只一下,皮開肉綻、血流如注,康抗連哼都沒哼出聲就一動不動趴在了那兒。

賀虎四處瞅瞅不見動靜,急忙把康抗的駁殼槍插進自己的腰里,提起沉重的牛皮袋迅速離開山洞。他清楚,只要繞到后山的林子里,就沒有人能夠找到他,那么這一袋金子就真正屬于他了,有了這樣一袋金子,他可以干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10

肖洋再次睜開眼睛,不知道躺在哪里,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已經脫離了危險,因為身上蓋著棉被,渾身上下熱乎乎的,而且不斷有暖流從心窩處四散開來,像是泡在溫泉里,舒服極了,愜意極了……可他不明白炕跟前為什么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喇嘛,大喇嘛見他醒來,露出溫和的笑容,用當地土話對小喇嘛說著什么。他努力想聽懂話的意思,但聽不懂。小喇嘛端著一個托盤,托盤里是瓶瓶罐罐。老喇嘛從瓶瓶罐罐里倒出湯湯水水,擦洗他的傷口,又挑出些黏稠的藥膏涂抹在傷處。神奇的是,一陣劇烈的蜇痛過后,傷口突然就清涼起來,麻乎乎涼津津的感覺里,疼痛消失了,好舒服!可大喇嘛卻從盤子里拎起一塊布,蓋住了他的眼睛,他想把蓋布拿掉,手卻被人緊緊抓著動彈不得,緊接著,就有人給他喂很苦很沖的藥,感覺里,給他喂藥的一定是給他喝過水的那個藏族女人……再后來,他就迷糊了,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黑蛋他們,想起了他的冬冬,想起了被棍棒打倒……繼而,明白了蒙在眼睛上的東西是包扎傷口的繃帶,很像一年前有過的那次遭遇……

……不,不是一年前,是兩年前,那時,他還在南京讀書,他的初戀冬萌萌是金陵女子師范左翼社團里的活躍分子。一次民主自由宣講大會上,數千名青年學生與軍警發生沖突,萌萌遭到逮捕。混戰中,為了營救萌萌,他重傷了一名軍警,而他的后腦也狠狠挨了一悶棍,整整昏迷了兩天。據父母講,當時他已經被當成死尸,扔在了清場的尸車上,是逃脫的同學通知他的父親,才買通憲兵隊長,在尸體堆里找到了他。那之后,為了逃避一輪緊似一輪的追捕,他不得不離開南京,北上求生。臨走之前,他和萌萌在紫金山上約會。是深秋,山涼風寒,梧桐斑斕,兩個離愁別恨的年輕人,緊緊相擁著,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相互凝視著對方的眼睛……許久許久,淚眼矇眬的萌萌突然笑了,她柔柔地纏摟著他的脖子,臉蛋上顯出兩個生動的酒窩兒,剛要說什么,臉竟紅了,紅得不敢看他,把頭整個兒藏在他的懷里……再后來,她緊緊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喃喃地自言自語似的說,你不該走的,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咋辦啊?……他深情依依地說,放心吧萌萌,到了北邊,只要能夠安定下來,我就回來接你!她的淚水馬上涌出來,點著頭泣不成聲地說,好,我等你……可是我擔心,我擔心我們的孩子咋辦……你說,我們的孩子咋辦啊?!……他驚得呆若木雞。而她的抽泣,已經變成了號啕……我懷了你的孩子,聽見了嗎?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我們的孩子,已經有百天了,我不許你走,我不放你走啊!……

……那天晚上,揚子江邊風清月朗,兩個生死相依的年輕人,在險象四伏的氛圍里匆忙告別……眼看已經上了船,女扮男裝的萌萌又一次拉他下來。江水的聲浪中,她使勁抓著他的手,在擺渡者和送行者的催促聲里,把一塊懷表塞給了他,清晰而又堅定地說,放心走吧,我一定會把我們的孩子好好生下來……

……他離開了萌萌,離開了長江,一路向北而去……幾個月后,他得到了父親舉家牽往香港的消息。可他的萌萌卻徹底失去了聯系。他給她寫過無數的信,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要一而再地寫信,但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這他理解,亂世打仗,命都難保,收到回信只能是夢里的事,只要萌萌能夠收到他的哪怕是一封信,讓她知道他活著,就已經是老天爺的恩典了……春天來了,他算出孩子出生的日子,想了個名字叫肖冬冬,肖冬二字取倆人之姓,好聽又好記,男孩女孩都能用,他為此得意了好一陣。然而,隨后得到的消息讓他肝腸寸斷,萌萌的父親涉嫌為延安走私藥品,被抄了家,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放棄在南京的醫院,帶著全家到美國開診所去了,也有人說是去了一個什么島國,總之是走了……

這之后,他的愛駒就叫了小(肖)冬冬。

他決定過無數遍了,等到全國解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萌萌和孩子,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找到……而現在,蔣介石已經打倒了,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了,全國就要徹底解放,該是他們全家骨肉團圓幸幸福福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了……

肖洋被槍聲從記憶里喚醒,日頭已經偏西。

激烈的槍聲,使他一個激靈翻了起來。他頭上的傷本是外傷,雖說腦子受了震蕩,再加上身體的虛弱,一度十分危險。但由于受傷后,一直處在安靜的狀態,也沒有感染,在得到藏醫的救治和梅朵的照顧后,體能迅速得到恢復。

翻身起來的肖洋,挺起身子朝著槍聲的方向靜靜聽了會兒,感覺了一下身上的力氣,穩穩當當來到院里。離開時,久美和才讓沒有阻攔,現在他們已經知道,這個人不但和強盜不是一伙的,而且是和強盜為敵的,照藏醫喇嘛的說法,是來結緣的。他傷得不輕,但看上去已無大礙。現在人家執意要走,當然應該遂愿。

但肖洋被抱著孩子的梅朵攔住了,她對丈夫久美說了幾句激烈的藏話,久美很不情愿地返回屋里,拿來了肖洋的槍。可梅朵還是有事的樣子,朝丈夫不依不饒地說著什么。久美臉色難堪,伸手入懷掏出了肖洋的懷表。

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的肖洋大為感動,他接過懷表,翻開表蓋,最后看了一眼微笑的萌萌,用力握住久美的手,把懷表極其真誠地塞給了他。

肖洋出了村子,撒開大步朝著戰場趕過去。

11

小順子將敵人引開后,迅速繞了回來。一到洞口,就見康抗仰天躺著,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著他,頭上流下的血水把整個巖石都染紅了……

賀虎沒了……金子沒了……切都明擺著……

氣炸了肺的小順子,在徒勞地對康抗救治一番后,用樹枝掩蓋好尸體,不假任何思索就向山頭追去。他悔呀,悔得撕心裂肺、肝腸寸短……他愚蠢!他混賬!他該死!怎么就把金子交給受傷的康抗了呢?全是他的錯啊!

紅了眼的小順子瘋了似的朝著山頂沖

上去。

為什么要直奔山頂,他說不清楚,只是跟著突如其來的直覺。這樣的情勢下,一個貪婪的兇手,唯一要做的就是逃跑,跑得越快越遠就越安全。那么,前山在打仗,交戰雙方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放過他,除了后山,別無選擇。

小順子一鼓作氣躥上山頂,馬上就兩眼發直不知道該往哪里追了。

但見山后是山,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森林。這樣的地方,你一個陌生人,怎么可能追上一個殺人搶劫的當地向導!可就這樣放走那個陰險、兇殘的家伙,眼睜睜看著他殺死自己的戰友,搶走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從黃河里撈出來的金子?

不,絕不可能!

小順子一下子冷靜下來,覺著賀虎帶著那袋沉甸甸的金子,絕不可能往北邊的密林深處跑,那就只有東西方向可以選擇,匪徒是從西面開始進攻的,他不會到那兒去送死,如此看來,只有東邊一條路。想到這,小順子眼睛一亮,立刻沿山梁居高臨下朝著東邊追趕過去。

偵察經驗豐富的小順子一邊追趕一邊觀察,根據心態分析,他斷定賀虎做賊心虛不敢沿山梁跑,又不大可能往森林里竄,那么,他很有可能是順著山坡往山下跑。如果判斷正確,沿山梁下山的途中就有可能發現他。

然而,很不幸,小順子從山梁一直下到山底什么也沒發現。

難道他錯了?如果真錯了,這錯誤顯然已經無可挽回。這么大的山,這么大的林,就憑你一個人,不可能找到那個殺人奪金、輕車熟路的向導?……

越來越強烈的絕望中,他不敢想象了。可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呢?!

小順子毅然鉆進山林,往林子深處搜尋過去,走出二三百米后,突然腦中打閃,覺得賀虎無論如何不會往森林的深處鉆!他的手上有血債,腰上掛著金子,不可能不怕搜山!也就是說,他剛才在山梁上的判斷是對的,這家伙的逃竄方向只能是東邊!而他不在山口守著,竟然往回找……

冷汗冒上來,小順子拔腿就往回跑。

山口靜悄悄的,似乎比他剛才離開時還要靜。他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朝著山根的幾棵松樹繞過去,那兒地勢高,視線開闊。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左前方離他僅七八米的灌木晃動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在他右手舉槍身體側臥的同時,對方的槍響了。而在對方槍響的同時,他手里的沖鋒槍也響了。槍是響了,是掃射,可他還是被對方的槍彈打中了腹部,劇烈的疼痛中,他倒在地上打了個滾,手不由得朝那兒一捂,溫熱滑膩的東西立刻從指縫里漫出來。他沒朝那兒看,感覺里,疼痛瞬間就已經離他而去,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眼睛瞪得溜圓,右手的食指緊緊鉤在扳機上,只要哪個地方再有哪怕一丁點兒動靜,他都會一槍命中。可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的頭眩暈起來……剛才那一槍像是從地底下打出來的,賀虎真有這樣的本事?可不是他又能是誰呢,看來太輕敵了……血,已經染紅了他的腹部,但他絕不能就此倒下!他朝一棵大樹使勁打了個滾,扶著樹身咬緊牙關站起來……一站起來,就看到了灌木后面那些掛著彤紅果實的枝條在晃動…一該死的,看你還往哪兒跑!小順子舉槍就打。可他的身體不聽使喚,手臂軟得拿不住槍……可怕的眩暈中,他拼命喊叫一聲,身體猛然往起一挺,緩緩地緩緩地癱倒在大樹下,倒地的瞬間,他用力扣動了緊扣在扳機上的手指……

12

黑蛋和劉駿跟敵人在山腳下的林子里兜圈子,幾圈下來,大部分匪徒已經被引下了山。可自己也被匪徒給圍上了。多虧林子密實,倆人左沖右突,好不容易擺脫了追趕。到了這會兒,黑蛋靠在大樹上,哈欠了幾聲,真他媽想抽口煙。他把手伸進裝煙的口袋捏住殘留的煙末在手指間使勁地搓搓,貪婪地嗅那香噴噴的煙味兒。劉駿笑了,他知道黑蛋饞得不行了,他也癮頭上來難受得夠戧,就說想不想來口真的?黑蛋見他表情古怪,說你有啊?劉駿搖搖頭,說俺哪有啊,可俺知道誰有。誰?康抗!黑蛋的眼睛頓時放光。

是該和康抗、小順子他們會合的時候了,可黑蛋還想再等等。

劉駿靠著一棵大樹,說黑蛋,敵人好像真的退了。黑蛋說是退了。他們還會耍啥花招嗎?黑蛋沉默了,是啊,為什么突然就沒動靜了呢?很可能又在迂回,有那么大一袋金子的誘惑,他們絕不會輕易罷休!黑蛋,俺的彈藥不多了。還有多少?三發子彈,一顆手榴彈。我也就剩一梭子彈,一顆手榴彈。黑蛋,敵人要是再圍上來的話……黑蛋不高興地打斷他,說你能不能別再叫我黑蛋!劉駿樂呵呵地說,那叫你啥?你就那么想讓人叫你班長啊!黑蛋生氣了,說我沒大號啊!劉駿說,你有大號?那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你叫黑蛋!黑蛋臉一沉,氣呼呼地掉頭就走。劉駿邊追邊說,別生氣啊,俺不叫你黑蛋了還不行啊!喂,班……班長,俺的感覺不太好……黑蛋猛地轉過頭,呵斥道,胡說啥呢!是真的,黑蛋……不不……是班長!劉駿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布包來,鄭重地交給黑蛋。班長,俺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是共和國吧?……瞧俺這臭記性,反正老蔣已經打倒了,可眼下,這幫雜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俺們已經沒有彈藥了,真要萬一的話,想托你個事……能把這個交給俺娘嗎?黑蛋盯他一眼,啥東西?劉駿嘿嘿兩聲,難為情地說,是幾件首飾……你別誤會,可不是不義之財,是俺在家惹禍逃走時,俺娘怕俺餓死,給俺當盤纏的……嘿嘿,都是俺奶奶還有俺娘的陪嫁,幾輩人傳下來的……黑蛋的眼光柔和起來,說你惹啥禍了?劉駿說,你別笑話,俺他娘的把鄰居家的妹子給碰了……是碰了還是騙了?嘿嘿,那還不是一回事嘛,弄得俺不跑不行。黑蛋的臉頓時陰了,說要交你自己交,我沒工夫!劉駿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尷尬地說,其實,俺心里一直想著那妹子,是真心,現在就特想,總覺著太對不起她,要是能活著回去,她還沒嫁人的話,俺一定娶她!真的,俺說到做到!……黑蛋揮揮手,叫劉駿打住,他最煩的就是這種婆婆媽媽不吉利的嘮叨。可劉駿打不住,還在繼續嘀咕,說這東西俺幾次差點餓死都沒舍得用,帶回去,就是給她的,不管她嫁沒嫁人都給她,算俺的心意……

黑蛋受不了了,往起一站,話沒出口,身子卻晃蕩起來,挺了幾挺,人就呻吟著倒在了地上。嚇了一跳的劉駿,馬上看到了黑蛋后腰上的血跡,驚得大叫,天哪!黑蛋你……你負傷了?黑蛋一手摸腰一手扶地往起爬,說他娘的,被狗日的打中了……老天爺長眼……沒傷到要命處……劉駿不由分說,掀開黑蛋的衣服,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左側腰腹緊貼胯骨的地方一前一后露出兩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子彈從前面打進去,從后面穿出來。沒事,不是炸子,疼都沒怎么疼……肯定沒傷到要害……黑蛋說著想要推開劉駿,被劉駿抱住放倒在草地上。真的沒事!黑蛋在劉駿包扎的時候,一個勁地說沒事,這使劉駿很生氣,憑感覺,這樣的傷比傷筋動骨要厲害得多,萬一內臟受損,又不能及時手術,后果不堪想象!可邪的是,黑蛋愣是不在乎,傷口剛一裹上,就爬了起來。

就在這時,山腰傳來激烈的槍聲。

毫無疑問,是小順子和康抗與敵人在交火。黑蛋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到了這個時候,雙方都已經摸清了對手的實力。

匪幫們本來是要渡河逃竄的,之所以逃竄,就是忌怕共產黨的到來。現在,共產黨真的來了,他們哪有交戰戀戰的份兒,恨不能插翅飛走。

問題是,韓山無論如何舍棄不了那袋金子。為了這些金子,他已經花費了數年的心思,好不容易才臥底成功,探明了金子的數量和藏處,一舉將其劫奪到手。沒想到,命運作祟,冤家路窄,偏讓他碰上了共產黨的偵察兵,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撈走了他夢寐以求的寶貝。氣瘋了的韓山,不得不玩命了。他仗著人多,采用強拼硬攻的方式,想要一舉奪回金子。沒想到,他的四五十號人,竟然不如對手的五六個,稀里糊涂就被打了個七零八落。

韓山不敢蠻干了。他琢磨起來,這么太的山,對手有槍有炸彈(手榴彈),個個槍法了得,拼下去必定兇多吉少。更要命的是,對方的大部隊說來就來。想到這,他招呼副官過來,倆人商量把人分成兩撥,一撥由副官帶著去把守山口、河口、村口的要道,不能放走一個陌生人。另一撥他親自指揮,沿山腰一帶進行搜剿,發誓一定要在天黑前,把丟失的金子奪回來。

13

韓山到達山崖附近,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崖壁下的那片灌木,看著看著,前面的樹林里就冒出了一前一后兩個人。

這兩個人正是黑蛋和劉駿,他們見周邊沒什么動靜,便小心翼翼朝著崖壁靠過去。距離大約五六十米時,黑蛋示意劉駿停下,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按說,以小順子和康抗的眼力,居高臨下早就該發現他們才對,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剛才這兒發生過戰斗,難道出事了?

黑蛋愈加警惕,他示意劉駿留下,注意觀察,自己朝著崖壁的一側摸上去。他不知道,此刻十來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在不到百米的地方瞄著他,之所以沒有射擊,是由于韓山的命令,他不明白這個人干嗎要到石壁跟前去,而他們是兩個人,另外的幾個哪里去了?他的金子在誰的手上?好像不在這兩個人的身上,他要再看看,接下來要發生的是什么。

黑蛋看到山洞口的時候,立刻就發現了那堆尚未完全蓋住康抗遺體的樹枝,到跟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可四處不見小順子和向導賀虎的身影。直覺里,一道莫名的陰影朝他襲來,反應奇快的黑蛋猛一轉身,槍口已經指向了匪徒們的藏身之地。但匪徒們的槍先響了。

排槍聲中,黑蛋重重栽倒在亂石堆里。

匪徒們打倒黑蛋,十來條槍立刻朝劉駿猛烈射擊,繼而發起沖鋒。出乎韓山意料的是,當匪徒們從林子里鉆出來,沖了幾十米,眼看就要接近打光了子彈的劉駿時,黑蛋的沖鋒槍響了,一連串精準的點射和掃射中,幾個沖在最前面的匪徒先后栽倒,后面的掉頭就跑,又被劉駿扔出的手榴彈炸了個正著。

倆人打跑匪徒,劉駿趕緊趁機趕過去,只見黑蛋倒在巖石上,大片的鮮血不光浸透了他的腰圍,還浸出了他的心口,他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血水不斷從嘴角涌出來,臉色白得像是樺樹皮。

劉駿傻了。剛才的戰斗,短促而急迫,當匪徒們的排槍射向黑蛋時,他眼睜睜地看著黑蛋被打倒,無奈三發子彈,根本擋不住匪徒,他掏出最后一顆手榴彈,等待著匪徒們的到來……沒想到黑蛋并沒有咽氣,他成功地騙過了匪徒,將他們誘出灌木加以消滅……而他也耗盡了最后的氣力。

黑蛋盯著劉駿,呼吸越來越急促,神情越來越焦灼,想說什么說不出來。不知所措的劉駿想要抱起他時,見他的手臂顫動著想要抬起來,食指指著自己的胸部,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馬上解開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土布包裹的布包,一層層打開,燦爛的光線下,三枚銅質獎章靜靜躺在劉駿的手掌里。

劉駿渾身顫抖,把耳朵貼到黑蛋唇邊,隱約聽到的是——

——快,金子……寺院里的金子……快啊……

再看黑蛋,那雙圓睜著的又黑又亮機警無限的大眼睛,已經永遠散去了生命的光亮,劉駿啞啞地號叫幾聲,粗糙的大手捂住黑蛋的額頭,慢慢向下抹去……

劉駿沒有掩埋黑蛋,連在他臉上蓋些樹枝都沒來得及,就聽到了山后的槍聲。

槍聲使他清醒過來,立刻就發現了康抗的尸體,強烈的刺激面前,混亂的大腦剎那間恢復了判斷。

黑蛋、康抗犧牲了,那么小順子和向導呢?

想起小順子和向導的時候,黑蛋最后的幾句話頓時在耳邊洪鐘似的轟鳴起來——快,金子……寺院里的金子……快啊……

14

小順子朝著那片晃動的灌木爬過去,他還沒有看見朝他開槍的人,他知道這人就是賀虎。根據經驗,他猜到對方也受了傷,也像他一樣處在爬行的途中,否則的話,那片灌木不可能持續晃動,像頭野豬在那兒不停地拱著。糟糕的是,傷口扯心的疼痛,使他處在隨時昏倒的眩暈里……他又朝著目標爬了四五尺,再也爬不動了。可前面的灌木還在晃動……小順子撒開打空了的槍,沉重的身子立刻輕松了許多……他又朝著目標爬過去,當爬進那片灌木,濃重的黑霧籠罩過來,感覺像是沉在浪谷里……就在恍兮惚兮時,猛一激靈,他看見了地上的血跡。小順子頓時興奮,雙腿有力地蹬動著,噌噌噌噌,幾下子就爬出了灌木。

“砰”的一聲,賀虎又開槍了,不是一槍,而是連續三槍,其中一發子彈打在小順子腦袋跟前的石頭上,進起的石渣差點兒傷了他的眼。

小順子被激得熱血沸騰。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顧了,不但沒在槍彈中停下來,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朝著賀虎爬過去。

賀虎半靠在一棵大樹下,一條布帶扎捆的大腿血跡斑斑。,他看著爬過來的小順子,雙手握著駁殼槍,大聲叫喊。

“我們無冤無仇,你為啥追我?”

“康抗怎么死的?”

“不知道。”

“是你殺的,你殺死了康抗,搶走了金子!”

“沒有!”

“你手上的槍是哪兒來的!”

小順子的怒吼聲中,賀虎渾身哆嗦,朝著小順子又是一槍。子彈貼著小順子的頭皮飛過。小順子火了,他摸了摸腰里的匕首,果斷地朝著賀虎爬過去。又接近了五六米,兩人之間也就十來米了。現在,小順子看得非常清楚,賀虎的一條大腿被重傷,雖然沒有傷到動脈,但骨頭肯定是打碎了,否則不會流那么多的血,也不會站都站不起來。可就在這時,他的眼前又黑眩起來,五臟六腑痙攣抽搐,翻江倒海……

……小順子再次睜開眼睛,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恐怖的是,賀虎不見了,那棵大樹下,他留下的痕跡還清晰可見,可人已不知去向。小順子的腦袋里轟轟隆隆,渾身的血氣沸騰起來,心說,小順子啊小順子,你真他娘的沒出息,真是該死!怎么就把惡狼給放跑了呢?……可是慢著,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即使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小順子拄著一截木棍頑強地站了起來,可剛一邁步就又栽倒在地,只能咬緊牙關朝前爬。當爬過那棵大樹,又往前爬出十來米后,眼前豁然一亮,這兒竟是一片尚未完全變黃的暖洋洋的草地,草地前方大概二十來米的地方,賀虎正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小順子精神陡增,拼命追趕,當倆人間的距離也就六七米時,賀虎再一次把槍指過來。

小順子大聲呵斥:“把槍放下!”

“笑話!”

“槍里沒子彈了。”

“那你試試!”

“那就試試!”

小順子說著,抽出匕首,瞪著血紅的眼睛,朝著賀虎爬過去,他爬得很慢,幾乎是一寸一寸往前挪。但就是這一寸一寸的挪動:使賀虎愈加驚恐,他已經爬不動了,疼得死去活來的下肢,磨盤似的拖著他。而且槍里真沒子彈了,扣了幾次扳機都沒打響。他是個沒玩過槍的人,埋伏小順子的那一槍,完全是碰運氣,結果竟打中了,可自己也被打斷了腿……現在,眼看小順子一點一點逼過來,賀虎急了,急了的賀虎嘶啞著嗓子又喊起來。

“……喂……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知道你想要金子……”說完,從捆扎著腰帶的懷里極其吃力地掏出,了那個沉重的牛皮袋。“我給你分……分一半怎么樣……里面有好多好多狗頭金!……”

“要是我不同意呢!”

小順子咬著牙根說。

“那你就得死!”

賀虎猛然舉起槍暴怒起來。這一次,小順子清楚地看到了賀虎惡狠狠扣動扳機的情形。但他沒想到,賀虎在槍沒打響后,竟然會用力把槍朝他砸過來。躲閃已不可能了,駁殼槍重重砸在他的肩上。小順子大牙緊嘬,摸了摸被槍砸中的肩膀,拾起震落的匕首。

賀虎臉上一陣痙攣:“你是不是想把我的金子全拿走?”

“不是你的!……你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的腿斷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你心里知道……你是不可能爬到村子里去的!”

“你傷得比我更重。”

“可我們的人,馬上就會找到這里。”

賀虎不再說話,他用力拖著金袋往前爬,沒爬出二尺,就再也拖不動了,一使勁,腿上的血就往外冒。絕望的賀虎,看著小順子又靠近了不少,他的手暗暗伸向后腰,慢慢將一把鋒利的藏刀抽出刀鞘……

15

劉駿在槍聲的指引下來到山頂。現在,他必須找到小順子和向導賀虎,雖然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敵人下一步會采取怎樣的行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小順子十有八九處在危險里,因為他的身上帶著金子。

他不知道,此時躲在灌木中的韓山早就發現并跟上了他。剛才的遭遇戰中,僥幸躲過的韓山,并沒有逃走,而是迅速將人馬聚攏在一起,隱藏在灌木里。現在,他們的距離也就六七十米,韓山見他身上沒有金袋,并不急于打死他,他要通過他,找到那個攜帶金子的人,奪回金子!

然而,韓山沒想到,劉駿在山梁上沒有逗留,突然之間就下山了,等他帶人追上山梁,劉駿已經無影無蹤。

其實,劉駿并沒跑遠,他只是隱蔽在一叢茂密的白樺樹后,習慣性地想觀察一下身后的情況,果真就發現了追蹤者。這時的劉駿,已經扔掉了打光子彈的槍,僅有的武器是從黑蛋遺體上拿到的最后一顆手榴彈。他一動不動盯著冒出山梁的匪徒,決定跟著他們,尋找機會。

卻說肖洋尋著槍聲來到了東溝口,他不知黑蛋他們怎么樣了,也不知戰場上的情況究竟如何,只是想盡快投入戰斗。

進了溝口,郁郁蔥蔥的后山就呈現在眼前。恍然間,他發現頭頂的天空不知不覺又藍了許多,大片大片的云團愈加白亮,兩只感覺中特大的鷹,在藍天白云間滑翔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自由自在地盤旋在兩山之間。他知道,在藏區,鷹被視為吉祥的神物,是神鷹。那么,看到神鷹,是不是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戰友了呢?他抖擻精神,以更快的速度進了溝。山溝里面有村莊,裊裊的青煙從溝里升騰起來,彌漫在山腰上。而那兩只鷹,突然之間越飛越高,在那誘惑無限的天空中翱翔而去。肖洋看著離去的鷹,登上山坡,剛才聽到的槍聲,應該就在這一帶,而根據前山發生過激烈戰斗的情況判斷,這條通往黃河邊的山溝,沒準就是爭奪的要地。想到這,渴望馬上見到戰友,證明自己,以及悔恨、內疚的復雜心情,使他本能地沿山坡朝著那片神秘的森林靠過去。

很快,他就看見森林前那片黃茸茸的草地上,像是躺著一個人,不,不是一個,是兩個。周圍死一般寧靜。肖洋沉不住氣了,迫不及待地朝著目標跑過去。果然是兩個人,越來越清晰的視線里,兩個姿態扭曲的男人橫躺在柔和的陽光里。到跟前一看,肖洋的眼前就黑了,他發現那個滿身血污的人異常熟悉……這不是小順子嘛!是的,就是小順子——

——小順子的身子痛苦地蜷縮成一團,那雙又細又長含滿柔情的眼睛很圓很圓地瞪著頭頂的天空,緊握著的右手里,死死攥著帶血的匕首。而另一個人,被切斷了喉管,血泊中齜牙咧嘴,死相猙獰,嚴重扭曲的臉上綻裂開露骨的刀痕,一只手牢牢抓著一只牛皮袋,一條手臂僵硬地捅在小順子蜷曲著的心窩……這……這不是向導賀虎嗎?驚呆了的肖洋,用力將賀虎的死尸提起——

——天哪,那只僵硬的手臂,從小順子蜷曲著的心窩里帶出來的,是一只沾滿了鮮血的緊攥著的拳頭,虎口處是一把完全被血涂紅了的藏刀。

剎那間,頭皮發麻的肖洋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可又什么都不明白。明白了的是,小順子手刃了賀虎,臨死的賀虎,暗算了小順子;不明白的是,賀虎是上級指派給他們的向導,倆人為什么要自相殘殺?

肖洋的目光落到了賀虎死命攥著的牛皮袋子上。異樣的感覺里,他想看看袋子里裝的是啥東西,抓住一提,竟然沒能提起來,袋子沉重,而賀虎的手指藤條似的纏在袋口上,怎么掰都掰不開。強烈的好奇中,肖洋果斷地用刀挑破牛皮口袋,掏出了袋中的那個直往下墜的羊皮口袋。就在他迫切地想要打開口袋看看里面究竟是啥時,約二三百米遠的山坡上,突然響了一槍。他本能地縮了一下身子,子彈緊貼著他的肩頭冷颼颼地劃過。他順勢一滾,第二槍第三槍接連打來。他看不到敵人,敵人卻在把他當靶子,射出的子彈接二連三落在他身邊。肖洋慌了,連打數滾,一個跟頭翻起來,朝著二十來碼遠的林子里跑。跑了幾步,心里咯噔一聲,掉頭又往回跑,本能的引領下,他用力提起神秘的羊皮口袋,轉身又往林子里跑。這二十來碼跑得驚心動魄,朝他打過來的槍彈至少有十來發,所幸的是他毫發未損。一鉆進林子,他馬上靠住一棵大樹,回頭一望,立刻看見六七個端槍的人朝他很快地沖過來。

肖洋轉身又跑。跑出幾十步,身后突然傳來手榴彈的爆炸聲和激烈的槍聲。怎么回事,難道黑蛋他們到了?不容細想,槍聲說停就停,剛剛還彈雨橫飛的森林一下子就靜了下來。興奮的肖洋,掉頭又往回返。跑了幾步,覺著沉重的皮袋子實在礙事,想拉開袋口的皮繩看看里面到底是啥,無奈繩子系得太死,情急之下,順手將袋子塞進了一棵開權的老樺樹上的樹洞里。

肖洋出了森林,高度的警覺中,看見幾十米開外躺著數具尸體,開闊的草地上空無一人。他在尸體旁撿了支步槍,沿著森林的邊緣朝著山坡謹慎地搜索過去,當越過匪徒們剛才出現的那片林子時,他聽到了動靜,順著林木里的動靜摸過去,越來越近的響動中,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兩個匪徒用繩索倒拖著一個五花大綁渾身是血的人在灌木中走,前面有個提短槍的在開路。說時遲那時快,肖洋幾個箭步

撲過去,沒等匪徒回過頭,手里的漢陽造指著一個壯漢的后心就摟了火,槍響的同時,另一發子彈已經上膛,不等另一個大漢完全轉過身,漢陽造頂著他腋下的肋骨開了火。這一切太快了,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眨眼的工夫,兩個強壯的家伙哼哼都沒來得及,就一命嗚呼。而前面那個提短槍的家伙,像是被身后震耳欲聾的槍聲驚呆了,等他轉過滿臉胡碴兒的大腦袋,茫然間,看到的是一支指向自己胸膛的黑洞洞的槍口。

“不準動!把槍扔掉!”

目光如電的肖洋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但韓山沒有把槍扔掉,不但沒有把槍扔掉,反而抬起了持槍的手臂。肖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意外發生了,他手里的漢陽造不知怎么竟然沒打響。千鈞一發之際,不容反應的肖洋,撲上去將槍筒拼命捅向對手的心窩。面對如此變故,韓山同樣失去了反應的能力。本來,他幾乎已經把失去的金子奪回來了,拿走金子的只是一個人,距離又不遠,進了林子才好收拾他。可就是他從望遠鏡里看到的那袋金子,使他的腦子進了水,忽略了可能的危險,結果被劉駿從身后用手榴彈狠狠炸了一下子。僥幸逃生的韓山,打中了劉駿。沒有馬上去追殺肖洋,純屬緩兵之計,他想把打散的人馬重新組織一下,再去搜山。而留著劉駿,是以備萬一。沒想到,再次被人從身后襲擊。事實上,當他面對肖洋的槍口,意識里只剩下了死神的獰笑,他是在行將癱軟的狀態里,身不由己地抬起了持槍的手臂。可就是這致命的一動,反而給了他意想不到的生機,他驚恐的眼睛看見對手扣動了扳機,可槍沒有響,而槍筒卻朝自己心窩里捅來,躲閃間,他對著肖洋的前胸扣動了扳機。這樣近的距離,已沒有任何躲避的可能,只要槍響,肖洋必死無疑。槍響了,可子彈沒有射穿肖洋的胸膛,韓山也沒有了繼續射擊的可能,他手里的槍在打響的瞬間,被肖洋橫掃過來的槍筒打飛了。韓山掉頭就跑。肖洋拾起槍,對著晃動的灌木連摟扳機。肖洋追過去,看到的是更加濃密的灌木,韓山已經跑了。

16

肖洋把受傷昏死的劉駿背出林子,太陽正在落山。他怕再遭匪徒追殺,不敢在山根久留,想盡快把劉駿背到村子里安頓下。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背到山腳時,他已渾身汗透,拼盡全力,踉踉蹌蹌栽倒在地……

……可他不能倒,劉駿的傷勢相當嚴重,子彈打碎了右側的坐骨,又被匪徒在灌木叢中倒拖了數百米,幾乎把整條右腿給拽掉。他爬起來,把劉駿摟在臂彎里,想歇口氣。沒想到劉駿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一看見他,頓時滿臉仇恨,目光逼人,揮手將他用力推開。

“小順子呢?”

劉駿直哼哼地問。

“犧牲了……”

“咋犧牲的?……賀虎呢?”

肖洋很想把發生在小順子和向導賀虎之間事情講給劉駿,然后問問黑蛋和康抗他們的情況,可他發現劉駿看他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越來越不對頭,充滿了憤怒和敵意,正納悶,劉駿話鋒一轉,氣勢更加逼人。

“他倆咋死的?!”

肖洋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著劉駿:“你啥意思啊?”

“你說啥意思?”劉駿的目光銳如利刃,“老實告訴你,你干的事俺看得清清楚楚!”

肖洋傻了,他實在聽不懂劉駿在說什么。

“肖洋哦,俺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這樣的人為什么要投機革命,可沒想到的是,你居然如此心毒手辣!”劉駿越說聲調越高,直到聲嘶力竭,“說,你到底對小順子干啥了?……”

話聽到這兒,肖洋的身上暴起一層雞皮疙瘩,真見鬼,聽這意思,分明是說他殺了小順子……這人是瘋了還是在說胡話?

“肖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俺勸你趁早坦白交代……”

肖洋害怕了,這好好的交代什么啊?他驚恐地望著劉駿,伸手去摸他的額頭,被劉駿用力一掌架開,吼叫聲愈加嚴厲。

“干啥!有本事……你……你把俺也殺了!”

到了這個時候,一頭霧水的肖洋再也挺不住了,就在他不知所措時,忽見劉駿使勁朝他揮動的手臂猛然一軟,頭朝后仰,直挺挺倒在地上,又昏了過去。

肖洋睜開眼睛,天色雪亮,亮得他糊里糊涂,特別是當他看到敞開的門口站著個持槍的戰士,更是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會有人在門口站崗?自己又怎么會躺在這里?難道是大部隊開過來了?……心竅一閃,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他使勁眨了眨眼,攥了攥拳頭,渾身疼痛,酸軟無力,拼盡全力翻了個身,剛要往起坐,持槍的戰士立刻喊了聲不許動!這聲喊,令他渾身抽搐,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同志,干嗎這么兇?可兇歸兇,肖洋還是不能不主動問話。氣人的是,他問劉駿怎么樣了?黑蛋和康抗在哪里,為什么不來看他?等等等等,不論問什么,小戰士一概不予回答,也不讓他離開床鋪半步,比犯了錯誤關禁閉還要讓他難受。肖洋是個愛動腦子的人,越是弄不明白的事,越喜歡琢磨,思來想去,對劉駿說過的那些尖刻刺激的話以及小順子和向導賀虎的死因,像是有了某種領悟,可再往深里想,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陽光射進窗戶時,肖洋被一名戰士帶到了一間大廂房里。衛生員看著他喝了一碗粥,然后把他帶到堂屋,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桌旁的連長和指導員,不覺鼻頭一酸,像是離家的孩子見了久別的親人,滿腹的委屈涌上心頭。可不等他開口,毫無表情的連長就用手勢止住了他。再看狠狠吸煙的指導員,臉都要黑成鍋底了。他腦中電光閃動,壞了,預感里可怕的麻煩看來已經變成災難了。

詢問是從肖洋離隊那天開始的,約一個小時后,不管怎么追問,肖洋實在沒有可講的了。

指導員說:“真的沒有了?那我問你,那袋金子在哪里?”

“什么金子?”

肖洋的眼睛瞪成了銅鈴。

“看來你是要頑抗到底啊!”連長滿臉沉痛、忍無可忍,“肖洋啊肖洋,你好歹也跟我兩年多了,功也立過,命也玩過,出生入死到了今天,全國都已經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可……可你咋就在金子面前鬼迷心竅了呢?你啊你,太讓我失望了!”

指導員見肖洋張口結舌愈加茫然的樣子,接過連長的話說:“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要入!肖洋,老實告訴你,劉駿犧牲前把什么都講了……

難道你還要裝糊涂不成!你想想你投誠時的誓言,想想這兩年在革命大家庭中走過的路,想想那些犧牲了的同志們…--尤其是剛剛犧牲的黑蛋、康抗、小順子,還有劉駿,你……你對得起誰?你還有起碼的良心嘛!……”

到了這個時候,肖洋心頭的迷霧和疑惑,終于被晴天霹靂擊散了。

17

夕陽的余暉,把后墻上的窗格漸漸映紅,頑固不化的肖洋蹲在禁閉室的墻旮旯里,呆呆地望著窗格外的天空,把自己的嘴唇咬得血肉模糊。不過,他已經不再糊涂了,他只是說不出的心痛和恐懼。現在,他已經斷定,向導賀虎死都不肯撒手的那個皮袋子里裝的是金子!那種沉甸甸的提在手里直往下墜的東西,除了金子還會是什么?!而且,他還想明白了黑蛋、康抗他們的死都與金子有關,小順子就是為了從向導

賀虎手里奪回金子,在最后關頭遭到了賀虎的黑手。他隱隱疼痛的胸口不停地翻騰著血腥。事態的嚴重性,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雖說,他壓根就不知道金子的由來,可別人并不這么看。他想起劉駿對他的質問,毫無疑問,劉駿已經把他當成了殺人越貨的惡魔……再想起連長和指導員對他的審問和禁閉的措施……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呢?可問題是,越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就越是無法澄清事實的真相。此地無銀三百兩,越是解釋誤會越深。金子就在那棵白樺樹的樹洞里,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棵并蒂而生的老樹,如果再回到那片林子里,他堅信自己可以找到,但卻不能這么做。因為一旦他帶人找回金子,就等于承認了自己圖謀不軌、陰險毒辣的事實,即使跳進黃河也無濟于事,根本就沒人相信他。更可怕的是,他能夠想象到劉駿犧牲前都講了些什么……他后悔啊!早知如此,為什么要把那袋金子塞進樹洞里呢?要是提在手里,咋會有這麻煩呢?!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洗清自己……絕望的肖洋掄起雙拳拼命砸擊自己心口,直到不省人事。

黎明前,肖洋從禁閉室的后窗翻了出去。

他沿著朦朧的山道跑出百十米,發現了后面的尾巴,知道被人跟蹤了。像他這樣定了性的危險分子,怎么可能讓他逃走?肖洋的大腦異常活躍,看樣子,洗清自己的機會來了,他一頭扎進了道旁的密林。

肖洋找到小順子犧牲的那片草地,天已大亮。

他鉆進林子,鳥兒清脆的歌聲中,朝著林子的深處找過去。事情順得不能再順,他一眼就看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兩棵白樺樹。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馬上就看見了那個黑糊糊的魔眼似的洞口。手伸進去,一下子就摸到了軟乎乎的袋子,用力一拽,那沉甸甸的感覺,真像是喝醉了新釀的老酒。

短暫的眩暈后,肖洋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羊皮袋提起來掂了掂,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這就是金子了!可這真的是金子嗎?他情不自禁地摸著袋口的皮繩,真想解開來看看,但他知道不能解,他要把袋子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交給連長、指導員,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就在這時,在他剛要躺倒在草地上喘口氣時,不祥的預感突如其來,在直覺操縱下,他提著金袋猛然站起,不等轉過身,有人在身后操著當地的土話冷冰冰地說了聲不準動!

肖洋慢慢騰騰轉過身,看到的是兩支黑洞洞的槍口。

匪首韓山左臂吊著繃帶,右手的匣子槍指著他的胸口。另一個是元豐寺的貼金匠人角巴,韓山的臥底。

韓山滿臉得意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斷定你一定會來取金子的!果然不出所料。好了,去死吧,見了閻王爺麻煩捎句話,就說我謝他老人家了。”

韓山說話時,肖洋腦子里雷鳴電閃,太大意,太粗心,太窩囊了!可他冒出來的卻是一句連他自己都吃驚的話。

“慢,這不是你要的金子!”肖洋話一出口,三個人全都一愣,他馬上又接了一句:“不信,你自己看嘛!”說著就將金袋扔在了地上。

金袋落地,韓山、角巴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隨袋而落。本來,韓山見到肖洋從樹洞里拖出的是羊皮袋,就已經吃了一驚,裝金子的明明是發黑的牛皮袋,怎么變模樣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即將獲得金子的欲望太強烈了,疑惑的感覺轉瞬即逝。現在,聽肖洋一說,對金子的關注頓時就超過了一切。就這眨眼的瞬間,給了肖洋拼命的機會,他雪豹撲食似的騰空而起,狠狠一腳踹在韓山的心窩,結結實實將他踹離地面、重重撞到樹上,歪倒在地。事情的突然性。遠遠超出了對手的想象,角巴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騰出手來的肖洋猛然撲倒。最初的較量不分彼此,兩個拼命的人都奪不到槍,就都想掐死對手,但誰也占不到太大便宜,十來個回合、幾十次翻滾后,勝利的天平倒向肖洋,他將對手死死壓在身下,直到將那粗大的喉管狠狠掐斷。

說不出的快感涌上肖洋的心頭,可他不敢大意,立刻拾起地上的匣子槍,指向韓山的腦袋,見他死狗似的歪在那兒一動不動,嘴角的血沫不停地冒著,那條被他打傷的手臂也滲出了大片的血,心里不由得一動,松了幾乎已經扣動的扳機。剛才那一腳,即使踹不死他,至少斷他三根肋骨,想要反抗已不可能。那么,抓個這樣的俘虜回去,不是正好可以弄清金子的來龍去脈以及事實真相嗎?想到這,肖洋過去摸了摸他的頸動脈,還活著,扇了兩耳光,沒任何動靜,心里愈加興奮,他要趕緊回去,向連長、指導員報告。

肖洋提起金子,陽光正好從樹冠的空隙間斜斜地將他籠罩在光柱里,鳥兒的鳴叫中,他瞇起眼睛瞅了瞅柔和的初陽,想象著回到戰友們中的親切和溫暖,心里說不出的舒坦和欣慰。

就在這時,肖洋的后腦感到了異樣,直覺里他本能地想要避開那又涼又麻的兇險,可已經來不及了,后背胛骨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肖洋一個踉蹌轉過身,看到的是已經站起來了的韓山,不等韓山再做移動,他槍里的子彈就已經接二連三打進惡匪的前胸……

肖洋開始呼吸急促、心跳劇烈、頭暈惡心,雙腳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前金星閃爍,耳畔雷霆滾滾……他是被韓山的飛刀打中的,距離太近了……見鬼啊見鬼!怎么老在關鍵時候麻痹呢?他其實已經想到了用褲帶把那家伙捆起來,只是沒來得及動手……幸虧匪首傷痛之下,力量準頭都有限,不然的話已經被他得逞了……然而,刀上有毒,否則絕對不會有如此的后果……他倒下的時候,意識依舊清楚,先是對空鳴槍,打光了槍里的子彈,然后朝著村莊的方向一點一點爬過去。爬啊爬,飄忽的意識里,他覺著自己的背上馱著一座大山,而手里拽著的像是逆水的拖船……他是可以把手里的纖繩松開的啊,但就在他真要放手時,散失的意識又回來了,他知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絕不能松開手里的皮袋子,他一定要親手把它交給連長……爬啊爬,當他看到陽光里人影晃動時,恍恍惚惚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拼命掙扎著抬起頭——

——他看見了前前后后朝他圍跑過來的人,看清了楊勁松,繼而,眨都不眨的眼睛死死盯住連長和指導員,盯著盯著就有晶瑩的淚水慢慢涌出來……急促沙啞的哽咽聲斷斷續續:

“連長……指導員……我……我沒有昧良心……”說著,用盡最后力氣拽了拽那袋金子,“東西……我……我找回來了……我真的不知道是啥……你們看看……到……到底是不是……是不是金子?……”說著的時候,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喘息聲也更加急促,“快……快打開啊……”

指導員把肖洋半摟在懷里,讓他看著連長從袋子里抓出一把金沙。看著黃澄澄明晃晃的金子,肖洋的目光在戰友們的臉上柔柔地劃過,呼出最后一縷生息,眼睛由大變小慢慢閉上,緩緩安詳起來的表情,漸漸地凝成滿意的微笑。

煨桑的煙火升騰起來,莊嚴的法號轟鳴起來,元豐寺里超度英靈的誦經聲整整持續了四十八天,就在第四十九天到來的時候,久美雙手捧著肖洋的懷表來到指導員面前,指導員翻開表蓋,終于看到了里面的秘密。

一排一排又一排槍聲在黃河上久久回蕩。

人們在虔誠的禱告中,在神圣的輝光里,都說看到了來自太陽的吉祥的神鷹。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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