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1
作家皮皮曾以長篇小說愛情三部曲博取廣泛贊譽,它們是《渴望激情》《比如女人》《愛情句號》。這些作品以明快、溫情、純真的筆法歌唱、質(zhì)疑、悲悼愛情還有婚姻,這是對讀者而言。對自己,她以迷惑中的誠實態(tài)度,解剖人性中的孤獨與可疑的凄婉。九十年代,這三部長篇和后來的《所謂先生》所刮起的旋風,使文壇無法鎮(zhèn)定地看待她的實力,皮皮在長篇寫作和培育讀者群兩方面都成為引人注目的掠奪者。好多年過去了,人們看到她的新書——《安東尼奧尼猜想》的時候,難免會有一些錯愕:這是一部評論專著,討論電影(實為討究作為導演的安東尼奧尼的藝術靈魂)的,可以詩意表述的,敞開自我的,企圖在評論者和藝術家之間搭建橋梁的學術作品。或者說:面對豐饒的安東尼奧尼大地,一個謙卑的收割者小心對待每一粒糧食。手握鐮刀的收割者的手更在意開墾自己的精神田野。
暢銷書作家經(jīng)營學術著作,兩者的反差,讓人感到皮皮執(zhí)意追求有難度的寫作,蔑視俗套,挑戰(zhàn)不可能的事情。如同被人們熟知的短跑選手在新一屆運動會上投身撐桿跳比賽。但是,讀者永遠是毫不憐憫的裁決者。對這樣的變化,與其稱贊作者的才情,稱贊其勇氣,不如看一看她給人們帶來怎樣的文學和思想。閱讀不存在同情心。
2
《安東尼奧尼猜想》不是讓人厭倦的有關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簡介,也不是看影碟者的混亂心得。史鐵生在評論這本書時說:“皮皮更喜歡離開自己已經(jīng)做好的事情,去尋找新的領域。所有靈魂深處的東西其實永遠不變,它們呈現(xiàn)的‘變化或許就是靈魂被喚醒程度的加深。”
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對安東尼奧尼和皮皮來說,都不是材料,更不是作料;是可以被表現(xiàn)但不見得被理解的世界,是渾沌中依稀可辨的秩序,是與我們擦肩而過的生活的可能性,是自己毫無察覺的淚水與嘆息。
這本書的閱讀動力是透過電影思索人生本真的命題,隔著霧,如同在河水里亮著的汽車燈。這也是安東尼奧尼的原初創(chuàng)作動機。透過對影片的分析,皮皮也許是最了解安東尼奧尼內(nèi)心世界的少數(shù)人之一。在安東尼奧尼的故鄉(xiāng),皮皮光腳走在幾百年來毫無變化的鵝卵石小路上。“有時,在寂靜的午后,我喜歡久久地凝視某一棟古老的房子。當我覺得,它也開始凝視我時,眼前便出現(xiàn)奇怪而美麗的幻象。”
皮皮所猜想的不光是安東尼奧尼以及他的故鄉(xiāng),是猜想他想說什么以及和世界的關系。《喊叫》中的一對同居者,男人阿爾多因為女人伊爾瑪?shù)耐庥龆詺ⅰFてふf,因為愛,所以躲不開死亡。“當他拒絕接受自己的不幸命運時,他的淪落已經(jīng)被注定——因為他無法讓自己在新的生活模式下再次融入社會。”皮皮更深地看到了安東尼奧尼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節(jié)制、迷惑、尊重命運的軌道。
《夜》男女主人公都處在危機中,他們時刻想從婚姻這所死屋里跑出去但還沒開始跑,沒跑的原因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汽車在雨水中顯露光澤,痛苦像一條躡手躡腳的狗在人心里出出進進。關于外遇、調(diào)情、寂寞、捅不破的窗戶紙、酒,還有痛苦在影片中彌漫。皮皮說:“當人們被愛情捕捉,便被自己的激情控制,想進一步確認和增加愛情。但是,到最后經(jīng)常看到的景象是愛情消失了。”
在分析這部片子之后,皮皮寫道:“《夜》給我這個機會,看到痛苦過后的純凈和平靜。”
3
這本書的讀者不一定是安東尼奧尼電影的愛好者,其文本本身自有魅力。作者對“安東尼奧尼”的學術推演嚴謹,而猜想部分自由揮灑對人生的質(zhì)疑、探究與喟嘆,兼顧到讀者不同的需求。可見,學術隨筆也可以寫得透辟、醒腦、詩意,同時不傷害學術品格。閱讀中,我常為這些“不安東尼奧尼”的句子打動,如:“俄羅斯的一切都像他們的歌曲一樣——永遠是明確的,幸福、痛苦、虔誠、絕望——沒有朦朧的中間色。他們被比自我更強大的東西吸引,把自我耗干的灰燼的姿態(tài)投入流逝的時光中,他們不在乎身后的時光是否柔和。俄羅斯的文學可以是最民族化的,但能在其他民族中激起共鳴,他們文學的出發(fā)點并不是自我,好像他們出生時,自我已經(jīng)集結在民族中。”
這一段述評非常精彩。
“在男人女人丈夫妻子關系出現(xiàn)問題時,如果我們暫時離開各自的性別,只是作為人,去面對共同的問題時,更容易獲得意外的理解。”
“暫時離開性別”,精彩。
這樣的妙語或者說警語不是為讀者設置的俏皮話,是沉淀之后的珊瑚,書中處處可見。她這本書不同于學院風格的術語集成,她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對安東尼奧尼的猜想,更多地指向哲學思辨,關于自我,關于孤獨,關于無限中的有限,當然還有關于婚姻與愛情的思索(如獨白)。
“六經(jīng)注我”首先要熟知六經(jīng)。皮皮對安東尼奧尼的影片已經(jīng)爛熟于心。她所追求的是更高的目標——透過這些故事、人物,安東尼奧尼究竟在推演什么,表達什么以及測試什么?在這樣一個“場”里,皮皮找到了一個別人沒來過的陌生地帶,她在其中思索,回味,猜測,也有沖撞,她在捕捉安東尼奧尼靈魂的辮子時,露出了自我的辮子。兩條辮子都要重新散開,編上,再散開……
評論其實是所有人的權利。所有的人一生都在評論自己與世界。當年,莊子和孔子都對生活與思想發(fā)出高超的評論。并不是評論家寫下的文字才叫評論。真誠地,符合學理地,獨特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是幸福的體驗,對作者與讀者均如此。皮皮已經(jīng)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她這本書是國內(nèi)第一部關于安東尼奧尼的專著。
前面說到的,只涉及這部書前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后面留給讀者以主人翁的姿態(tài)與本書對話,那是作者更希望的事情。還要補充一點,對意大利,中國人百分之五十知其AC米蘭,百分之三十知其黑手黨和時裝,百分之十知道它的匹薩,百分之五知道其繪畫,百分之四知道電影,百分之一的人知道安東尼奧尼。這百分之一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于他拍攝過一部紀錄片《中國》。在這本書中,人們會看到一個熱愛中國的偉大的藝術家的心靈地圖。在那兒有一個收割者的身影,僭越的小說家皮皮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谷倉。
皮皮引用海子的詩感悟安東尼奧尼的故鄉(xiāng)費拉拉,這里引用海子的另一首詩禮贊所有誠實的勞動者。
活在珍貴的人間 / 太陽強烈 水波溫柔 / 一層層白云覆蓋著我 / 踩在青草上 / 感到自己是徹底干凈的黑土地。
活在珍貴的人間 / 泥土高濺 撲打面頰 / 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 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 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馮秋子印象記
頭一回見馮秋子是在哪一年已經(jīng)忘了,在樓肇明老師家——月壇北街——北京有沒有這條街我也忘了。在座有止庵、葦岸、老愚、林燕和我妻子。樓老師之顏面一如既往地紅潤,白發(fā)四立。他拿起一本書放下,又拿起一本書。總之他始終拿著書,快速評說這些書的內(nèi)容。止庵笑容里帶著贊賞,好像樓老師說的是相聲。葦岸低頭思索。馮秋子自始至終沒說話,笑容像瓦罐的清水。她雙手放在一起。對蒙古人來講,這是尊重主人的儀態(tài)。她衣著樸素,質(zhì)地色調(diào)卻考究過。
之后,我不止一次對妻子說:馮秋子多像牧區(qū)的女人。這話好像說了十來年。她的臉龐有瓷器的氣質(zhì),有笑意(有人帶笑容缺笑意),寧靜,仿佛久遠,也有點像陶器或玉器。為什么是牧區(qū)的女人呢?跟非蒙古人說不清這件事。牧區(qū)的女人寧靜(不只是賢惠),謙卑(不止于勞碌),仁慈,對苦難以及生命敏感,總之馮秋子像一個牧區(qū)女人。這個印象跟沒文化、蒙古袍、擠牛奶沒關系,指血統(tǒng)因緣。
跟她見第一面之后,我揣測她不可能僅僅是這樣的人。就像愛睡覺的動物一般比較強悍。它的特點不是睡覺,而在奔跑搏擊。膽小的動物都不愛睡覺。馮秋子安靜的另一面應該和大的力量關聯(lián)。
果不其然,二〇〇一年,我讀到她的散文集《寸斷柔腸》,這個書名不怎么好,書好。這本書怎么說呢?我想用批評家的語言描述一下,有困難,粗淺說一下吧。她的寫作好像用石匠鑿子對準人的太陽穴敲擊,我讀的時候會有戰(zhàn)栗的感受。她寫作,我猜想她的靈魂從科特迪瓦木雕式的頭顱中沖逸而出,鞭撻天地,帶著刀劍與鐐銬的寒音。她追慕英雄,視專制如屠戮。她寫曠野無際,寫罡風莫測,寫見不到血痕的痛苦。馮秋子像一個剛剛經(jīng)歷海難的女人,遠視大海。
這樣,我看到她靜穆平和的另一面,就像老唱片的A面與B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AB面,或ABCDEFG面。有人貌似富貴,另一面貧賤;有人裝大文化,另一面機會主義。馮秋子在作品里扭住一個(幾個)東西不放松。什么東西?那些踐踏人之尊嚴后想從歷史視線溜走的鬧劇,被掩蓋的老百姓的悲傷。她詛咒謊言和假隆重,她護衛(wèi)傷口,不讓別人在上面堆放油氈紙或MTV。她的寧靜實際在表達自己的堅持——樸素、勞動著、信仰。
這是一篇印象記,我接續(xù)寫印象。有一年(她兒子巴頓剛上小學),我去和平里她的家里作客,筒子間,我們坐在地毯上談音樂。后來,馮秋子到走廊那一邊的共用廚房炒菜,我在邊上說話。巴頓大聲談論世界足壇的一些事情壓倒我們的聲音。馮秋子幾度呵斥,用鏟子敲擊裝滿蒜苔的馬勺。巴頓眼里帶著淚光,哽咽道:我不讓你倆說話。他比我們還委屈,真誠的淚水在眼眶里搖搖欲墜,真是可愛。
今年,我們在普蘭店又見一面。舞廳里,她與何玉茹拉手跳一支堅定的舞,像女童,也像模仿火車輪子。后來她跳獨舞,她跳舞跳得好,并不悲傷。
林賢治說馮秋子“更像一個詩人、鋼琴家、大提琴手、夜行者、洗衣婦、迷幻的占星者。”順這個喻體說,她還像在草地上找到一根針的人、鏤刻圣器的工匠、露天電影放映師、擦拭銀器的女工、褲腳被露水打濕的牧婦。馮秋子內(nèi)心里與寬廣干凈的事物相依為命,信仰如群星在她頭頂閃爍,故而,她的話越來越少。
她言語凝重,說出的話仿佛克服了許多困難才送達我們耳邊。但不刺耳,發(fā)聲用氣息,而非嗓子。她邊說邊想,于是聽她說出上一句之后,我想下一句她會說什么呢?有時,她廢止話語,笑起來,長眼睛像一條線,像牧區(qū)的女人。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