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楷
第一次見到大格格是在母親的病榻前,給我留下了甚為深刻的印象,后來又見過幾次面,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
她是我表兄的妻子,鄰里多稱她為大格格。起初聽到這種稱呼我甚為驚訝,為何好端端的姓名不叫,要叫個不倫不類的大格格?這里的人都清化了。我曾記得,很小的時候祖父還在世時講過,長辮子韃靼滿清人,稱皇族的姑姑為格格,近些年風行清戲,電影里電視里清戲連連,多這么叫,臺灣當紅女作家瓊瑤寫了部電視連續劇《還珠格格》。
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明白,稱她大格格的來歷,大格格的貴重。
大格格是表兄的父母最先叫出來的,她的貴重也是因表兄而起。表兄命賤,出生在一個子女眾多的家庭,出生在一個生活困苦的年代。生活的重負不僅讓他的父母拿不出錢來供他讀書,甚至連養活都是問題,半大娃兒時一跺腳把他過繼給了別人。表兄的繼父是個體弱多病的單身,沒了繼母沒了強健的體力,任憑繼父心術不壞,對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繼父是個癆病殼,一年到頭咳咳嗽嗽,不到五十便卷成了一團閉口蟲。表兄從小就沒能很好上學,終日為繼父看病拿藥為自己的活路奔波,繼父的病沒治好,自己大字識不得一筐,只落得個這孩子誠實身體還行的鄉鄰評說。要說身體還行,其實可以想象,那年月那家庭出生長大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虧得強似他繼父連大氣都喘不過來罷了。
繼父不能長命也不太短命,繼父去世時表兄早過了談婚論嫁的年月,一般長大的孩子有老婆有孩子了,他卻無人問津,到后來一茬茬新長出來的娃兒也做了爹娘,他還是燒火棍一根。這時表兄親生父母的家境似乎有了好轉,親生父母見表兄半老黃昏認為此生是沒指望了,覺得愧對這孩子,把他接了回來。
表兄也不是全然吃軟飯的,回到父母身邊后他不想讓兄弟們鄙眼,不想成為父母的累贅,更不想老來住進鄉村福利院,趁著還有些力氣出門學了身脫不了力氣的手藝活。雖然手藝學得不算上乘,糊口掙錢也還能行。他手藝成熟時《還珠格格》在大陸火了。
表兄認識大格格是在《還珠格格》火的當兒,是在看《還珠格格》的時候。他倆嚴守秘密,是怎么掛上的談戀愛的表兄使了什么手腕沒人真正知道。只有還珠格格整天瘋瘋傻傻地追在爾康屁股后面,大格格沒有瘋瘋傻傻地追在我表兄屁股后面這點是勿容質疑的。后來她怎么就糊里糊涂嫁給了我表兄讓人鬧不明白,只讓人背地里說虧!
眾人都說大格格虧,表兄家里的人也覺得太虧她了,他父母更覺得她虧,稱呼上叫她大格格,算是一種補償吧!
公爹公婆叫她大格格,原想過繼給人又收回來的兒子青春早過,今生今世只有做童男的命,沒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兒子人到中年不單弄了個焐腳的,娶的還是個黃花女,雙雙是對童子婚,你說老人該有多樂。
媳婦進了門可不能虧了她。大格格進門時倆老正看《還珠格格》,劇中的情節讓他們分外動心,老人沒文化就亂點鴛鴦譜,說新娶的媳婦是女兒,動了叫她格格的念頭,以示特殊前面加了個大字,叫她大格格了。這名兒新奇,自家人一叫別人就跟著叫,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滿村滿寨大格格便成她的正名了。
表兄的父母不是當朝皇帝,沒有富有四海家資,連山鄉當地的土皇帝也不是,給她大格格個口頭名分,卻給不了她一絲一毫的富貴之氣;父母只是和山鄉里眾多百姓一樣的貧苦農民,沒養老保險沒退休金,嘴里說心里痛叫她什么事也不要做可還得做,兄弟姐妹都成家立業了,各自顧各的,老人動彈不得(沒過多久就雙雙病故了),天上又不掉餡餅,不做誰做?叫的是大格格留給她的是一天到晚一年到頭一攤子做不盡的農活家務。大格格精明能干順理懂事,自來到這個家里,也不管叫媳婦叫嫂子叫大格格,知道自己就是個勞勞碌碌的命,該攬的攬該做的做,擔水劈柴洗衣燒飯養豬放羊奶孩子下地干活一樣不少,任勞任怨的比過去標榜的那種賢妻良母還賢妻良母,操持得家里有吃有穿生活富裕,人都說我表兄是幾世修成的董永,硬是天上掉下個七仙女。
大格格還真有還珠格格的性情,厚實開朗,待人真摯誠實。母親身體尚健時,她多來看望母親,母親病重她更是常來。她與母親很是合得來,雖是隔代人卻沒有代溝,她把母親當娘送東送西,母親也把她當女兒看待,好吃好喝常給她留著,以至母親彌留之際,還把前來探望自己的人錯認為是她。
就在母親過世的前兩天,一位親戚前來病榻探視,我正好在病榻前,來人還沒請教,我便試問母親來者誰,母親不假思索的叫出了是大格格啊!讓我心內一怔。
表兄中年娶妻,看得格外貴重,對其也很信任,口里和父母一樣叫媳婦大格格,百事依著順著她,出門做手藝下力氣掙回的錢是如數上繳,任其支派,怕她寂寞還給她買了手機。大格格性情活潑,平時愛說愛笑,也是樂得受用,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手頭有錢,還有這現代化通訊工具,成天瘋瘋癲癲拿著手機張大姐李二姑哎哎呀樂呵呵的。
通話多了信息也就多了,如今打工潮席卷鄉村,進城打工看世界掙錢成了一種時尚,特時興過去足不出戶的那些鄉村女娃子少婦進城打工。張大姐李二姑進城了,王三妹也去了,把城里的景致說得天花亂墜,她們在電話中邀她也去。大格格生在鄉下長在鄉下結婚在鄉下生孩子在鄉下,以前進過幾次城知道城里的風光并沒那么迷人,可城里的風光對她還是有特別的感召力,終究是經不住張大姐李二姑的誘惑,也想進城了。
家里有牲畜田地孩子,得讓人照料,家里又沒有別人,怎么著?她拿著個手機把男人召回來,說自己換他進城。
大格格要進城打工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脛而走,這讓好心人提起心來,偷著勸我表兄:大格格這門是出不得的,年輕人出門見了花花世界心會野的,你好不容易才把她騙到手,要是她出門心野了不回來了落個雞飛蛋打看你怎么辦!表兄也有這顧慮,起初也勸她別去,說外面苦外面累,不如在家待著,我弄錢回來你花。大格格性情倔強,你越這么說她越是要去無奈人不是牲畜,不能用繩子栓著,表兄終是經不住大格格的軟纏硬磨,只好男當女用,接過她的一份活,讓大格格一趟火車南下去了深圳。
大格格出門便有人給表兄算命:怕是今生與大格格的緣分盡了,笑話他再也吃不到豬頭肉了。人已出了門也不可能再拽回來,聽了這些話表兄只得無奈的笑笑:不至于吧。
表兄還算大度,大格格也沒從別人的算路中來,一年到頭春節臨近大格格回來了,她穿著一身漂亮的時裝頂著一頭流行的秀發大大方方地回來了,兜里揣了沓厚厚的鈔票心頭懷著對丈夫孩子的思念一蹦一跳地回來了。她背上還背了個大包,包里裝滿了準備過年的物品和男人孩子的衣服。
南飛的孔雀回來表兄喜出望外,新娘子樣把她迎進屋中,幫她理衣放包,又是打水給她洗臉又是燒水為她沏茶,貴客樣服侍,兩眼還傻乎乎盯著骨碌碌轉,像看生人怪物。大格格倒是無所謂,嬉皮笑臉地說看什么看,好端端回來了,還怕不是原裝貨?說聲餓了就要下廚房做飯。表兄如夢初醒,光顧說話,大格格坐了長途還餓著肚皮。哪能這么遠回來還沒歇著又下廚的道理,趕快自己去做。大格格掃了屋里一眼不樂了:都成了什么樣子。
沒了大格格的屋子確實一塌糊涂,房中的灰、身上的衣、壁上的泥、床上的被烏七八糟;坐下的椅柜里的碗灶頭的鍋全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就連籠里的雞欄里的牛圈里的豬也是灰頭土臉瘦身有方,一只只面黃肌瘦皮毛零亂,只有園中的草比以往茁壯厚實,有些還在頑強地生長著。
還有件事讓大格格惱火,就是她孩子。大格格讀書不多,只是個普九。普九并不影響她好看書,一有空閑她總會找些書看,據她說讀書入迷,有時讀得通宵達旦其樂無窮。看書有快樂也有煩惱,快樂是書中的樂趣,煩惱是有些書生了她看不懂。每當至此她懊惱自己當初沒讀好書。她不想孩子也有她這種煩惱,因而她常對人說自己有了兩個愿望,都是對孩子的,一個是孩子能好好讀書,到時讀個高中大學的。還有一個是要孩子聽話,不給自己惹麻煩,將來有出息。她平日對孩子學習管得緊,孩子也聽話用功,讀了幾年書每次考試成績在所在的鄉村小學總是排在最好的行列,這讓她很愜意。要說聽話她孩子平日里循規蹈矩,沒人不說她有個又聰明又聽話的孩子。
這次回來有人不這么說了,是大格格孩子的老師,不知孩子是遭了人欺負還是什么其它原因,在校和同學打架了,打得頭破血流,還拿了人家東西,是吃飯的磁卡。為了解決問題教育學生,老師把表兄還請學校去了。孩子打架拿人東西讓大格格急了,成績差點還可以努力趕,和人打架拿人東西可是壞品性的事。她氣得流淚,讓孩子在床頭跪了半宿,說我是造了什么孽呀,你把我的心全毀了。孩子再三認錯,表兄一旁勸說才算了事。是人犯錯總是難免的,大人常犯錯,哪有孩子不犯錯的,孩子受了懲罰也很長記性,從此變得更加聽話了。
一切重新收拾,家又歸于整潔,一家人快快樂樂地過了新年。春節過后,表兄心里顫顫驚驚地問大格格今年又去哪里?大格格笑笑,說我出去了一年,深圳上海都到了,自己賞了風光,家里不成樣子。她還不無譏諷地說:我出門滿村子的人都為你擔心,竟連孩子也犯了錯,這回我不出去了。表兄一塊吊著的石頭落了地,他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