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息庵的思想者

陳　益

生活在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的張大復(fù)，自稱是病居士。四十歲以后，他除了在昆山片玉坊（今南街）閑居讀書，就是生病，偏頭痛、傷寒、一年要發(fā)作幾次的肺炎，及至因青光眼而雙目失明。

然而，這位布衣文人蝸居在息庵（或稱梅花草堂）那幾間祖?zhèn)鞯钠椒坷铮y得外出，卻始終心安理得。他把自己獨坐息庵的感覺，與歸有光先生居住在項脊軒相類比。歸有光“輒扃其戶，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而他是“鄰家樹能分綠陰，娛人春鳥滑滑如簧”。恰如歸先生所說，揚眉瞬目有奇景。可是他說，很多人并不知道，歸有光先生讀書項脊軒，心中懷有“丹穴隴中之想”。張大復(fù)也不覺得疾病給自己的身體帶來了多少危害，相反從理性的層面更深刻地理解生命價值，以一種特異的姿態(tài)，對待周遭的一切，且思想不息。

讀他的《梅花草堂筆談》，不難發(fā)現(xiàn)有“獨坐”一節(jié)：“月是何色，水是何味，無觸之風(fēng)何聲，既燼之香何氣。獨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這正是張大復(fù)對自己的形象寫照。病居士甘心情愿地“塊處一室，夢游千古，以此終其身。”事實上，他的思想并不虛妄。萬物靜觀皆自得，世上有許多事物，往往在靜觀中，在無意間，會令人得到哲理的啟迪。

張大復(fù)游弋在他構(gòu)筑的精神世界里，面前并非混沌一片，烏黑一團。哪怕息庵內(nèi)藥氣蒸鼻，愁聲溢耳，僵臥床上如坐在釜甑中，還有蚊蚋撩亂。他走到庭院里，看見曙光初露，太陽即將探頭，心里就感到很高興。盡管自己也明白，家里已“粟無徵君之瓶，薪無怪魁之山，庭無高安之菊”，天亮以后，妻子燒早飯，洗凈了鑊子問他要米，他根本拿不出來。張大復(fù)足以自慰并不斷自勵的，是自己所居住的息庵，“大是學(xué)問之具”，眼前所遇到的那些困難，何作掛齒？

張大復(fù)的命運不可謂不坎坷。他自幼聰慧，又十分勤奮，在父親張維翰的傳授下，十歲時《論語》的功底，就可以反過來做塾師的老師了。十七歲時，他的文章已在名揚蘇州。然而，三十四歲那年，張大復(fù)才勉強考中了秀才。考中秀才幾個月，父親張維翰突然撒手人寰。恰恰自己的身體又每況愈下。最初，他僅憑一線微弱的視力，仍堅持著述，掙錢養(yǎng)家。后來不得不典賣了祖?zhèn)鞯淖之嫼土继铮埥吾t(yī)鐵鞋道人醫(yī)治，視力卻絲毫不見好轉(zhuǎn)，終致雙眼失明。但他不愿與世界隔絕，依然設(shè)法找各種機會與朋友披襟長談，然后在息庵獨坐靜思，以自己口述、請人記錄的方式，寫下了整整十四卷《梅花草堂筆談》，以及《噓云軒文字》、《昆山人物傳》、《昆山名宦傳》、《張氏先世紀略》等著作。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梅花草堂筆談》。一共記載了八百五十三則，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侶、樹木花草、飛禽走獸、紅塵夢境，無不耐人尋味。彼時的人物風(fēng)貌、社會習(xí)俗，栩栩如生。

顯然是因為生活在昆曲發(fā)源地，而婁江畔的片玉坊又是諸多詞曲家和優(yōu)伶的聚集之地，張大復(fù)時常參與其間。他對于度曲技巧的理解，就非常專業(yè)：“喉中轉(zhuǎn)氣，管中轉(zhuǎn)聲，其用在喉管之間，而妙出聲氣之表……”與此同時，他還把那些奇聞軼事記錄在《筆談》里。其中關(guān)于梁辰魚（伯龍）的幾則是最生動的：“粱伯龍風(fēng)流自賞，修髯美姿容，身長八尺，為一時詞家所宗。艷歌清引，傳播戚里間。白金、文綺、異香、名馬、奇技、謠巧之贈，絡(luò)繹于道……歌兒舞女不見伯龍，自以為不祥。人有輕千里來者……”“風(fēng)箏一名紙鳶，吳中小兒好弄之。然當(dāng)其摶風(fēng)而上，蓋亦得時，則駕者歟。梁伯龍戲以彩繒作鳳凰，吹入云端，有異鳥百十拱之，觀者大駭。伯龍死久矣，其新翻雜調(diào)往往散入侯王將帥家，至今為俠游少年所傳詠。”由此我們不難想象，梁辰魚這位既能引喉度曲，又擅長寫作傳奇的昆曲創(chuàng)始人，在民間有多少人追隨。婁江俞二娘讀了湯顯祖的《牡丹亭》后，用蠅頭小楷在劇本間做了許多批注，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運也像杜麗娘一樣，終日郁郁寡歡，最后“斷腸而死”。這個感人的故事，也是由《梅花草堂筆談》披露的。

但，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張大復(fù)是苦行僧、書呆子。其實他很懂得生活，也很能享受生活。不妨舉三個例子。一是品茶。他說，名茶須用名泉之水相配，凡善飲者，均十分講究茶之用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有人甚至認為，假如把他在《梅花草堂筆談》里談?wù)撈凡璧奈恼履贸鰜恚部梢杂〕梢槐緯６瞧拂M。有一個官家子弟吃鱉肉，方法與眾不同。先把鱉放進金鐵鍋里加水，用文火煮，鍋蓋上有幾個小孔，鱉受熱難忍就把頭從孔中向外伸，這時用佐料汁喂它們，直到把鱉煮熟，其味自然佳美。三是品橘。他寫道：“橘之品出衢、福二地者上。衢以味勝，福以色香勝。”一直到今天，浙江衢州的人們還用他的這段話作為衢橘的軟廣告。我看到有人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帖說，經(jīng)過多年品種不斷改良，現(xiàn)在衢橘的口味更好了。

張大復(fù)談書法，也是頗有真知灼見的。他說：“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此善論也。字漸玄妙方可草書，而世人競率意為之，自謂天放，豈復(fù)有書意乎……古來疾書無如懷素顛旭。古詩云：興來絕叫三兩聲，粉壁縱橫千萬字。讀此者要得其躊躇滿志之態(tài)，正不當(dāng)先以豪放目之也。病久廢書，今日獨坐息庵下，戲取粉板作掌大數(shù)十字，如壯士囚縛，愈法愈野，不覺啞然自笑。”字里行間，充滿了藝術(shù)辯證法。“如壯士囚縛，愈法愈野”這一句，更是形象地表明了如何掌握書法的法度，令人玩味無窮。

對于生活中的現(xiàn)象，張大復(fù)同樣判析得很辯證。他說：“世間會討便宜人，已是世間曾吃虧過者。何也？會討便宜的人，靈利玄通其于天下一切情形，精徽透脫，無不照瞭，然后熟審便宜所在而力就之。如老聃馮道之徒，胸中壘塊無所不抹殺，故無所不便宜……”隨即他又借用別人的話說，最討便宜的，那還不如那種沒有孔竅的人，饑食渴飲，夏葛冬綿，胡亂酣酣醉，隨地昏昏睡。對于世相的諷刺，實在是一針見血。